第十九章 朋友,一路走好
1
一场倒春寒过后,气温逐渐回暖。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A大官网发布新一年度考研夏令营通知,魏无疆开始着手准备申请资料,包括读大学几年来的作品集。为保险起见,他仍没有放松考研复习。
男朋友忙,方恋恋也没闲着。“山啸”乐队原创曲《啸音》的MV素材全部整理完毕,只等她动手开剪。“山啸”四子各有各的想法,又都觉得自己的最炫酷,五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过三四次,吵到口沫横飞不可开交,始终无法统一思路。
方恋恋头大,每次从地下室吵完架出来,都想撞墙。
她现在终于明白,在好莱坞,为什么即便是最知名的导演也没有资格进剪辑室。因为如果有满意的镜头被剪辑师残忍剪掉,导演很可能会与其拼命。怪不得大导演们喜欢出导演剪辑版,随随便便一部也有三四个小时,原来是为报复剪辑师的残酷无情。
剪MV当然不能与剪电影长片相提并论,素材多是乐队在不同现场表演和平时排练的视频。“山啸”四子的诉求也很简单,只要保证每一个画面里的自己够帅够有范儿。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四个人谜之自信,以为自己颜值耐打,360度无死角。”方恋恋满肚子牢骚,只能趁着午饭时间向魏无疆诉苦,“免费剪MV,还要帮他们每个人修图,瘦脸磨皮拉出大长腿。这么在意外表,一点也不摇滚。”
方恋恋有肉吃就不爱吃菜,魏无疆专门给她搛蔬菜:“你认为怎么剪才摇滚?”
“哈,你怎么知道我有自己的思路?果真知我莫若魏无疆。”方恋恋顿时容光焕发,放下筷子,“我在素材里面看到了小曾,他听山啸排练的痴迷样子,简直像个摇滚信徒,和平时木讷内向的他完全不一样,眼睛里会放光,有时还会跟着音乐手舞足蹈。”
魏无疆点点头:“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摇滚歌手会成为一代人的精神领袖。”
“我想好了,把《啸音》剪成叙事性的MV,讲述一个普通人被摇滚乐征服的故事,邀请小曾本色出演,再请我哥帮忙补拍些镜头。快的话,一周时间可以完成。”方恋恋跃跃欲试,坐都坐不住,“你觉得呢?符不符合摇滚精神?”
一聊工作就跟好动的小孩儿似的,魏无疆笑着拉她老实坐下吃饭。他保持着工科男的严谨,诚实道:“摇滚精神我不太了解,但我觉得很有意义。”
“好!有意义最重要!”
方恋恋斗志昂扬,说完就被喂了一大口蔬菜。食不言,抿紧唇咀嚼咽下,她冲魏无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兰胖子给我打电话,约我两点去地下室讨论。本来我还想找理由推托,和你一聊,现在恨不得飞去地下室。”
魏无疆也笑了:“我也没说什么呀。”
“不,你就是我的精神领袖!”
魏无疆太宠方恋恋,宠出她越发厚的脸皮。食堂人来人往,她没羞没臊,翘起嘴巴要亲亲,迎接她的却是一张纸巾。三两下擦干净,继续讨要香吻,不达目的不罢休。魏无疆无奈,香一下额头。某人不知餍足,噙着左脸的笑涡,将浓浓爱意化作吻,亲在他的下巴颏儿,刺刺痒痒的触感。
他又没刮胡子,忙考研忙工作,还要挤出时间陪她吃饭约会,忙到挂起两个黑眼圈,皮肤依然细腻白皙,连个毛孔也看不见。
果然是天生丽质啊!方恋恋戳着自己脑门新鲜冒出的大红痘,郁闷了:“唉—”
魏无疆还没吃饱,低头捡着剩菜剩饭填肚子,没注意小女儿家的唉声叹气。常年战斗在抗痘第一线的方恋恋,羡慕地盯着他光滑的脸颊,忍不住就上手摸了摸。魏无疆当她又在瞎闹,捉住她的手牢牢握着。
“我嫉妒了。”方恋恋小眼神里满是幽怨,“嫉妒你皮肤比我好。”
这算什么事儿啊。魏无疆不甚在意,抬脸看眼食堂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加快吃饭的速度。可男女有别,女孩子只要一长痘,就会无限放大它的存在感,觉得它是全世界的聚焦点。
方恋恋也一样。等他吃完饭,她固执地指着自己的额头,问:“我又长痘了,你没发现吗?”
“没发现。”魏无疆匆匆一瞥,拉她起身,“走,我送你过去。”
“去哪里啊?”方恋恋现在满脑子都起了痘痘,有点蒙。
小迷糊一只,魏无疆拥着她往前走:“地下室。结束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方恋恋心疼他来回奔波:“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结束呢,你忙你的,我自己回来。”
魏无疆也不看她,平声道:“我不放心。”
方恋恋笑了,大大咧咧地说:“又没多远,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魏无疆收紧她的肩膀,在心里嘀咕,我不放心霍西洲。
他一直对霍西洲单独带走方恋恋的那晚耿耿于怀。当时没有立场过问,事情过去这么久,再追问又显得太没气量。最近因为MV的事,两人常常见面,快赶上他们约会的频率,魏无疆不至于因此而抱怨,但还真做不到一点不吃飞醋。
心里有点拧巴,一顿饭的时间不足以慰藉他吃味的小情绪,舍不得心爱的女孩儿,下了公交车又送到地下室所在的大楼前。魏无疆黏起人来也挺腻味,拉着方恋恋躲进偏僻的墙根,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放她下去。
人走了挺久,魏无疆手揣裤兜,依然留在原地。
昨天向郑师兄提离职,理由是想专心复习考研,反遭素来严肃的师兄笑话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想想还真是,明明有许多交接工作等着自己,他就是不舍离开,傻气十足。
片刻后,俊脸微讪,魏无疆低下头拂一拂鼻尖,被这样的自己逗乐了。
2
方恋恋掐着点儿跑进地下室,推开门,没有如常的摇滚乐声,却一眼看见了杜心雨。
她气定神闲坐在架子鼓后面,手持鼓棒敲响军鼓。
“咚”的一声,愣在门口的方恋恋,心脏也跟着猛震一下。
距离上次超市偶遇,已经过去近两个月。那通电话在前,从兰胖子口中得知杜心雨和林靳分手的消息在后,方恋恋完全不意外,也没有隐瞒魏无疆。两人的反应如出一辙,平静淡然,事不关己。
杜心雨骗她见面,方恋恋不难猜到对方的目的,很快便稳定心绪,恢复如常。
敞着门,方恋恋倚墙而立,望着似乎沉迷于架子鼓的杜心雨,静静不发一语。
随心所欲地胡乱敲打一气,毫无章法可言。杜心雨在肆无忌惮的宣泄中,掉下了眼泪。她张口说了什么,被嘈杂刺耳的鼓声淹没,方恋恋一个字没听见,不禁皱起眉头。
钝刀子割肉似的不痛不快,方恋恋浑身难受,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两根鼓棒:“杜心雨,敲坏了要赔。你想说什么直说,我没多少时间陪你干耗。”
杜心雨含着泪就笑出声:“你以为我是来求你把魏无疆还给我的吧?”
“难道不是吗?”方恋恋想不出还能因为什么。
“我明年就出国了,你即便还给我,我也守不住他。”杜心雨收住笑,站起身与方恋恋平视,“我更不会蠢到去当你们感情的试金石。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能在短短时间内追到他。还有林靳,吃过一顿饭就对你念念不忘。”
方恋恋很反感她富含深意的措词,比鼓声更刺耳:“林靳有多渣,你应该比我清楚。一个无耻渣男的话你也信?”
“我本来不信。”杜心雨划拨开手机,递给方恋恋,“你自己看吧。”
没伸手接,方恋恋只低头扫了一眼。
是一张偷拍照,林靳正俯身与方恋恋耳语,因为拍摄角度,看上去像他在吻她的侧脸。
想不到如此狗血的情节,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方恋恋愣了几秒,直接笑了。
要真是孤男寡女,方恋恋确实难以解释,可那晚有工作人员在,霍西洲和兰胖子也在,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证,这个锅,她不背。
“你到底想怎样?”她现在有点摸不清杜心雨的路数,“把照片发给魏无疆?还是要用它来威胁我什么?”
杜心雨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我为什么不能是出于一片好意,提前给你们提个醒,免得其他人别有居心?”
方恋恋被问住,哑口无言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不敢轻易领情:“既然出于好心,你哭什么?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哭是因为真情流露,错过了一个好男人。故意对你说那些话是出于妒忌,也想看看你会不会心虚。”杜心雨似能从方恋恋的眼中读出疑惑,接着又道,“没有错,我说话做事确实喜欢拐弯抹角兜圈子。先吓唬吓唬你,再让你和魏无疆记我个好,这就是我的恶趣味。”
有心机,又直言不讳地讲出自己的心机,方恋恋再度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恋恋,你挺好的,虽然单纯但不蠢。”杜心雨低头笑笑,敞亮道,“也比我有眼光,或者说,比我更认得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杜心雨大方磊落,倒显得方恋恋心胸狭窄,防人之心,小人之心,一下全占了。
她不由得有些羞愧,怀着歉意坦诚道:“对不起。我其实可以早点告诉你,林靳根本不是个东西,他……”
杜心雨挥手打断:“不用说了,谁还没点私心呢。爱情是给俗人谈的,俗人有私心太正常了。”
“杜心雨,你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即使方恋恋并不了解她,也能感觉到。
人哪,总是要经历成长的阵痛,才会有所觉悟。
杜心雨轻松一笑:“以前想不通的道理,现在想通了而已。”
“怎么想通的?”方恋恋好奇。
“没有经历过一场失败的恋爱后想不通的道理,如果有,那么两场。”杜心雨有说有笑,扬起手机,“加个微信吧,我把照片传给你。”
“什么照片?”
只有两个女孩儿在的地下室,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男声,方恋恋和杜心雨同时一愣,又同时看向来人。
门口,魏无疆长身玉立,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公交车站对面有家药店,魏无疆想起方恋恋为颗痘痘大惊小怪的样子,于是进店咨询。致痘成因各有不同,没法对症下药,他干脆把所有祛痘治痘的药膏买了个遍。本没打算打扰地下室里的讨论,打个电话叫出方恋恋,把药交给她就回工作室,没承想会先听见杜心雨的声音,他问得也急,不假思索。
一时之间,空气静止。
三五秒后,杜心雨最先有动作,凑近方恋恋咬耳朵:“不介意我最后拥抱一下我的前男友吧?”嘴上征求意见,脚下已经不等现任女友的回答,迈步走向魏无疆。
方恋恋“喂”了一声,抿唇咽回已到嘴边的话,追上去隔着小段距离,没太靠近。
“你做得够绝的,把我微信都拉黑了。”多多少少带着那么点埋怨,杜心雨双手负在背后,“是她让你拉黑的吗?”
“不是。”魏无疆斜眸看一眼她身后,惜字如金,“避嫌。”
“对我这么冷淡,也是避嫌吧。”杜心雨上前半步,“抱一下行吗?你女朋友同意了。”
魏无疆连字也省了,抗拒摇头,径自绕过她。
男朋友来到跟前,方恋恋反而缓不过劲,呆呆地与他对望。魏无疆不爽利,伸出手捏她脸蛋,故意没轻没重,扯变形了满脸的纠结。
“疼。”方恋恋轻呼。
“忍着。”魏无疆说着放松力度,弯下腰贴在她耳畔,不失严厉地警告,“小惩以戒,下次再擅做决定,直接打屁股。”
唰地红了脸,心怦怦跳,这会儿知道害臊的方恋恋,弱弱为自己辩护:“我没做决定呢,想着见机行事。”
“狡辩。”拉起她的手接过整袋药膏,魏无疆上瘾了似的,又轻捏肉嘟嘟、像在滴血的耳垂,“就你这反应,见机行什么都晚了。”
“只要你不随便撩我,我反应快着呢。”
方恋恋小声嘟哝,好奇地拨开塑料袋,看见里面各式各样的药膏,有些用过眼熟,绝大多数陌生。她先是吃惊,而后心情变得格外复杂,喜忧参半。喜的是,脸上的痘痘终于引起男友的重视;忧的是,他似乎有些过于重视了。
心思在别处,自然没有留意到杜心雨已悄然离去,和魏无疆乘公交车回学校,方恋恋才想起来还没加微信,传照片,只能对魏无疆口述当晚发生的一切。她揣着小心,斟酌着字眼,花了一站地的时间,终于把话讲清楚。
知道工作室和林靳老爸合作的项目已经完成,款项也全部结清,方恋恋仍不免担忧地问:“林靳没再刁难你们吧?”
“放心吧,没有。”魏无疆轻牵嘴角,极浅的一笑只浮于表面,散得也快。
公交车陡然颠簸,他手臂一带扶稳腰身,把方恋恋半圈在身前。
“可你好像不高兴。”方恋恋攀着他胸口,巴巴望向他深沉的脸,“哪里不高兴,你说出来,我帮你开解开解。”
魏无疆略颔首,对上她幽幽眼眸,放低嗓音:“我气自己,当时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不是我。”而他更为在意,那个人恰恰又是霍西洲。
“不气,不气。”方恋恋抬手捋顺他额前的短发,没心没肺小傻子似的笑,“等哪天我和我哥打架,你记着帮着我点,将功补过,好吗?”
讲出口的话也傻里傻气,那天她骑在方枪枪身上又打又骂的画面,倏然划过脑海。那样生猛的方恋恋,横冲直撞简直像头小蛮牛,魏无疆很喜欢,但更喜欢独属于他的柔软纤细,大智若愚。
下了车,公交车站空无一人,阳光斜斜洒落,微尘飞扬。
他心尖在颤,带着一丝丝的疼,虔诚落下轻吻,吻过女孩儿的耳郭,腮颊,鼻尖,最后来到朱唇—
“恋恋,我爱你。”
3
清明雨后,阳光普照。
以小曾为原型构思的MV故事,得到“山啸”四子的高度认可。方恋恋的踌躇满志尚未发育成型,便被无常世事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曾没能成为《啸音》MV的男主角,悄无声息地永远退出了人生舞台。
太仓促,没有与任何人道别,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杂物间的门窗缝隙被胶带封堵得严严实实,墙角的不锈钢盆里铺满白灰,残留有尚未点着的木炭。
小曾半坐在地上,后背倚靠着墙壁,淡黄色**沿着他身下流淌一地。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气窗,照亮他的脸庞,令死亡变得安详,周围一切都变得温柔。
这一天,南风徐徐,天高云淡,并不像是会出事的天气。
每个人都开始回忆,试图找寻小曾轻生的蛛丝马迹。有人看见他中途离开过画室,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有人注意到他在各个房间门口徘徊,短暂驻足又离去;有人听见闲置的杂物间里依稀传出歌声,以为是那支叫“山啸”的摇滚乐队又回来了;也有人在很晚的时候遇到小曾,绝少主动与人搭话的他,问了一句,方老师明天会来学校吗……
方枪枪接到噩耗赶到学校,小曾的遗体已经被送走,警察也已经封锁了现场。只听法医说一氧化碳中毒会造成窒息,恶心呕吐,全身**,过程漫长且非常痛苦,意识尚存却无能为力,几乎是眼睁睁看着死亡来临。
小曾一心求死,生前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逝者已逝。为什么年纪轻轻,求死欲望如此强烈,成为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魇住了方枪枪,只要人一放空,就会如吸血水蛭一样钻进脑袋。他不敢想。有太多棘手的事等着他处理,协助调查,配合相关部门的检查,小曾的身后事,学校的危机公关,其他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送完小曾最后一程,方枪枪终于得以喘息。从殡仪馆回来,他带着香烟和酒,把自己囚禁在公寓的工作间,自赎一般与梦魇独处。
方恋恋进不去,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放自己出来,只能静静守候,苦苦等待。
她明白,小曾自杀带给哥哥的打击,要远远超过作品被抄袭。事业没了,可以从头再来,而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从此阴阳两隔。
窗外,是长夜过半最沉寂的黑。
方恋恋和魏无疆已经枯坐了近八个小时。
“小曾过世的前几天,我去过培训学校。”形容潦草的方恋恋从兜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纸,“看见他把这个扔进垃圾桶。可能在那时候他已经动了轻生的念头。”
展开,是北京三所不同高校的校考准考证。
小曾全名曾耀杰,顾名思义,父母寄予厚望,盼望儿子有朝一日成为耀眼英杰。
每张准考证上的大头照都被马克笔涂得乌漆墨黑,恶作剧一样,可现在看来更像是噩兆。
“我听学校老师说,小曾从北京回来,就恢复了和以前一样没日没夜画画的生活。我以为他又没考好,打算继续备战,所以没把他扔准考证的事放在心上,也忘了告诉我哥。”
方恋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明知再多的悔不当初也换不回小曾,仍难掩愧疚。
将准考证收到一边,魏无疆轻抚她的肩膀:“与其一年又一年重复做着考试机器,也许对他来说,永远离开反倒是一种解脱。”
“可这种解脱的方式,代价会不会太大了?”方恋恋垂眸盯住自己的指尖,她想不通,“小曾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人生。他的生活不应该只有画画和联考校考高考。”
“你说得没错。可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四五年,没有人能告诉他,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淡淡郁色笼上面庞,魏无疆向后仰倒,望向天花板中央的吸顶灯。
灯光明亮,他的眸色却黯淡了几分:“小曾的人生早已经被他父母绑架,他看不到希望,拯救不了自己,只能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抗争。”
抗争的结果,就是把自己当成献祭品,决绝地走上了父母之爱铸造的祭坛。
只求用年轻的生命,去换取来生能为自己而活的机会。
没有办法的办法,求死即求生。
“出事前一天,我还和乐队讨论MV细节,还说好要在专场现场首播MV,请小曾做嘉宾。”一夜过后竟已成为永远的遗憾,方恋恋很是伤感,“我以为音乐能拯救他。”
魏无疆用手背蹭了蹭她忧郁的小脸:“至少在有音乐的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
嗯,至少小曾快乐过。
方恋恋翻过他的大手,侧脸落进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不再说话。
除夕夜和“山啸”四子的合照,是小曾生前最后一张照片,也成了他的遗像。照片里的他笑得恣意开怀,连他父母都从不曾见过。
但愿,天上也有摇滚乐。方恋恋在心里祈祷。
魏无疆拥她入怀,自上而下抚过她的眼皮:“天快亮了,睡会儿吧。”
窗外起了风,仿佛幽冥的哭泣。
方恋恋枕着风声,渐渐沉入梦境。魏无疆一直没合眼,等怀里人儿熟睡呼吸平缓,轻轻将她平放在沙发,盖上薄被。
然后,他敲开了工作间的门。
方枪枪没怎么喝酒,但烟没少抽,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
他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眼底血丝如蛛网,回头掠了一眼:“她睡了?”
“嗯。”魏无疆无声带上门,与他并肩而站。
上千只手办陈列在一起蔚为壮观,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嘉年华会。玻璃橱窗是它们最好的屏障,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无常,永远喧嚣,永远热闹。
他们沉默不语,站了很久。
“啪”的一声,打火机燃起一簇蓝色火焰。
“帮我个忙。”方枪枪点一根烟,视线没有离开他的宝贝们,“我给你的网址,你帮我把这些手办卖了,价钱随行就市。”
魏无疆:“一个不留?”
方枪枪想了想,叼着烟打开柜门,拿出正中C位的女版路飞:“这个是我老妹送的,留着。”又拿出藏在后面的泥塑人偶,抛给对方,“这个是她的,让她自行处理。”
曾经拥有特殊意义的一对人偶,因为感情的结束,分量也减了,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人啊,总喜欢把不堪其重的情感,加诸一些死物上。因为只有它们不生不灭,永生永灭。然而越是难以负荷的情感,越是庸人自扰。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一点是方恋恋的大智慧,魏无疆自叹弗如。
正想着便听见方恋恋的声音,轻轻弱弱地响起在房门口,喊了一声“哥”。抬眼间,方恋恋已推门而入,发现他手里的人偶,伸出手就要回去藏在背后,怕被抢似的。
“你进来得正好,我有几件事跟你们说。”方枪枪掐灭半截香烟,抓过椅子坐下,也示意他们都坐,“这段时间你们俩的课肯定耽误了不少,天亮就给我回学校,当好学生认真学习。你……”
“哥,让我们再多陪你几天吧。”不等他说完,方恋恋坐不住,站起来抢声打断,“万一他爸妈又为难你,我们还可以保护你。”
“不会。要为难早为难了,不用等到现在。儿子没了,他们也醒悟了。忙完这阵子,我会带着他们和小曾的骨灰去趟海南。”说到这里,方枪枪淡淡一笑,苦涩似解嘲,“说好的考完带他去海南看阳光沙滩比基尼,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哥。”方恋恋揪着心,“你不要太自责。”
“我是在帮小曾完成他的心愿,弥补我自己的遗憾。”方枪枪把妹妹按回原位,又把她的手交到魏无疆手里,“我确实自责,谁也帮不了我,得自己想明白,走出来。我会找个地方待一阵子,没理由拉着你们作陪,况且你们也陪不了我。小子,该复习考研复习考研,你该……方恋恋,你不会已经挂科挂到毕不了业了吧?”
“哪有。”方恋恋眼潮,瞪大了不敢眨,扑过去抱紧方枪枪,“哥,我们等你,你可一定要王者归来啊!我还等着你带领我们振兴中国动画呢!等着你带我们走红毯,拿奖拿到手软呢!”
一番豪言壮志的背后,眼泪断了线。
“自己男人在呢,瞎抱什么?”方枪枪保持着一贯的不耐语气,双臂已经回抱住妹妹,他看向魏无疆,继续交代,“你顺便帮我看好周颂那小子,别让他胡思乱想。实在不行,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只要比我老妹长得好看就成。”
情人眼里出西施,魏无疆面露难色:“可能不太好找。”
“那就找个不爱哭的,别跟我老妹似的,把自己当林妹……哎哟!”
方恋恋牙痒,咬一口他肩头肉不算完,鼻涕眼泪又脏兮兮地蹭了方枪枪一肩膀。老方家的孩子都爱美,方枪枪忙到脚不沾地也不忘一天一身衣服,件件不是便宜货。身上这件是他最喜欢的动画大师与潮牌的联名款,肉疼心更疼,他暴跳而起,连人带男朋友通通撵了出去。
方恋恋连喊几声哥,半边身子抵住门。魏无疆怕她伤着,手掌也撑在门板上。两人倒是齐心,方枪枪没多折腾,又把他们放了进来。
“哥,你要去哪里,颓废多久啊?给我个准信儿行吗?”方恋恋急问。
“给不了。”方枪枪坐到电脑前,打开数位板,“对了,把你那里凡是有小曾出现的MV素材,都发给我。”
方恋恋张口想问为什么,被魏无疆用眼神制止,只顺从说了一个“好”字,与他牵手默默退出工作间。
重回宁静,方枪枪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感觉眼里有泪,狠狠啐了句自己,起首望向窗外。
东方天际已蒙蒙亮起,那里低悬着一颗蓝星,在晨曦中闪着幽光。
夜幕是匆匆过客,阳光也是匆匆过客,而小曾是归人,归于遥远某处,俯瞰大地久久安息。
小曾,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