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救不了自己的爱人
海尔兄弟知道打雷要下雨,却不知道去南极要穿羽绒服;庄穆知道micro是体积最小的心脏起搏器,却不知道丘桃桃为什么又生气了。
“女孩子如果生气了,应该怎么哄呢?”庄穆百思不得其解。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病区主任给他打电话说商量一下诊疗方案,庄穆应了。
“怎么样,病人术后反应正常吗?”商量诊疗方案之前,主任先问了一下。
“正常。”庄穆翻着手里的病例和片子,“三个患者啊。”
“对,一个一岁多孩子,复杂先心;两个重度主动脉夹层。”
“嗯。”庄穆皱着眉,想了一下,“我觉得五十三岁这个,不适合手术了,自身体质太差,病情也比六十二岁这个主动脉夹层重一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家属不同意,一直说要做手术。”
“就算硬做了,患者本人身体耐不住,又有什么用?”庄穆想起昨天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手术本身就是风险,一刀子下去意味的就是一路的破坏,一定是病灶的风险大过手术的风险,才会选择做手术啊。怎么能反着来。”
最后还是没做,庄穆跟家属沟通了一下,表情生硬,语气也不太好:“昨天也有个病人,身体不适合手术了,家属非得让做,结果你们想知道吗?”
家属愣在原地。
主任见状连忙在旁边补了几句,安慰泪流满面的家属。
结束后,主任问庄穆:“心情不好?”
“没有,天生长这样的脸。”庄穆推了推眼镜,刚好身边走过胖胖的护士长,问她,“今天几台手术啊?”
“三台。”护士长笑呵呵,“估计六点就能完事儿啦。”
庄穆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好。
主任在一旁目睹全程,等护士长走了,戏谑地看着庄穆:“急着下班要做什么啊?”
“你说,女孩子如果生气了,要怎么哄呢?”庄穆问主任。
丘桃桃收到庄穆的消息。
“我今天估计六点就可以下班,我们可以出来见见。”
这条消息好死不死给陈双念看见了,她笑到小腿抽筋,一边揉自己小腿,一边问丘桃桃:“你们两个平时交谈是这种画风吗?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感觉改革的春风都要吹我脸上了。”
“你才八十年代对话呢!”丘桃桃说,“你赶紧去领毕业照吧,我看群里别的班的人都到了,到时候就我们班没有人,你看导员怎么骂你。”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急诊科打来电话,说从外院转来一个病人,严重主动脉夹层瘤,急需安排手术。
庄穆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要八九点了。
他连忙给丘桃桃发了消息说时间有变,然后匆匆忙忙地换上手术服,迅速洗手消毒,戴手套,进入手术室。
他发消息本来就是匆忙中发的,点了发送就把手机放下了,根本没注意到信号不好消息打了几个转,最后压根儿没发出去,左边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丘桃桃六点的时候到了约的饭店,叫“沙漠之舟”,装修得挺有情调的,有一面专门的照片墙,上面贴满了照片,每个桌子都是一个小包厢,用绿植包着,隐私性挺好。
她等了三个小时,喝了八杯水,上了五次厕所,庄穆都没有来。
“我要和庄穆分手。”
丘桃桃给陈双念发消息。
“我深思熟虑过了,他太忙了,每次他一招手我就到了,然后他自己不来,我真的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陈双念回复:“分吧。”
丘桃桃简直震惊:“你都不劝劝?”
“我劝你干吗?人家医院里那么多可爱性感的小护士,就等着你俩分呢。”
丘桃桃骂了句脏话,回复道:“你这句话真是让我又骑虎难下又心服口服。”
“我跟你说,达尔文晕船,但是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克服了自己的晕船,如果他没有强大的意志力,那么就没有《物种起源》和进化论了。这告诉我们,人一定要有强大的意志力。”陈双念说,“谈恋爱也是这样,一定要有强大的意志力,不要动不动就说分手,一定要有你们俩会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决心和意志力。”
“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丘桃桃问陈双念。
陈双念说不管是歪理邪说还是圭臬之言,只要最后能指导人有好结果,就是真理。
丘桃桃就这么打发着时间,终于在晚上九点四十五,还有十五分钟,餐厅就要关门的时候,庄穆急匆匆地赶到了。
他头发凌乱,额角有亮晶晶的汗,嘴唇苍白,瘦得不行。
就在自己抱怨庄穆老是忙,没时间陪自己的时候,丘桃桃发现自己对庄穆也不是很关心,她在那边毕业了,吃散伙饭了,和朋友们拍照了,投简历了……所有这些时候,庄穆都像一个陀螺一样,辗转于各个手术室,吃饭都是尽量五分钟解决,有时候下午四五点才吃中午饭。
医生穿白大褂,挽救人的性命,看起来神圣又威严,禁欲精致,有洁癖,所有这些小说里的“苏”点,放到现实里,丘桃桃只觉得去他大爷的吧,她心疼死庄穆了。
“我给你发了消息,但是没发出去—”庄穆举起手机。
丘桃桃冲过去抱住庄穆:“我们辞职不干了!我们归隐田园吧!”
庄穆愣住。
“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给你养成肉嘟嘟的圆脸,要让你穿大码的衣服,我不要你刚工作两年就秃头,那样你一点都不帅了我怕我就不喜欢你了,总之!辞职吧!没钱就没钱好了!我老家还有半座山的地,我们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种自己想吃的菜,自给自足,离现在这个浮华喧嚣忙碌不把人当人使的社会远一点!”
庄穆哭笑不得,他在手机上输入了什么东西,总之是划拉了一阵,然后把手机递到丘桃桃面前。
是一丛雪中的梅花的照片。
“看,在雪中的红色蜡梅,”庄穆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一定要像这雪中凌寒独自开的梅花学习,拥有坚定的心智,不怕吃苦的精神,那样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稍微累一点就退缩的话,那样永远也到不了我们想到的地方。这点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算什么!”
丘桃桃叹一口气,算了,算了,她认了。
仇野狐是比陈双念晚来一年大学的,因为复读了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所以毕业的时候,丘桃桃还有点惋惜,说:“你们好不容易凑一起了,又要比他早一年毕业。”
陈双念眼神一黯,说:“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结果,丘桃桃和陈双念都低估了仇野狐的偏执神经病属性,之前复读的时候,他不断出状况,让陈双念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现在陈双念毕业要走了,他居然要放弃学业,直接辍学跟她一起走。
丘桃桃真是目瞪口呆,问陈双念:“仇野狐是个神经病吧?”
事实证明,仇野狐不仅是个神经病,而且是个有智商的神经病。
他辍学之后,并没有就此荒废,而是转头创业开了个专门教小语种的面向成人的辅导班,一开始人手不够,他自己上,教人法语,迷倒了一众女生。
托他脸的福,辅导班还真的迅速红火起来。丘桃桃在网上刷到了仇野狐那家辅导机构的“安利”,题者说特别地道,而且老师特别慵懒冷艳,就像那种雪中即使静止但依旧充满威胁性的豹子什么什么的……
要不是丘桃桃看了封面确定那是仇野狐,她都快被帖子里那满是古早言情味儿的词汇给逼退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单纯觉得好奇。仇野狐和法语,这两个东西怎么看都联系不到一起呀。”
陈双念摇头晃脑的,很自豪:“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家狐狸就是看着这样,其实特别牛,除了法语,还会德语呢。”
陈双念跟丘桃桃说仇野狐是怎么跟她告白的。
那是一个冬天,下着雪,树上挂着雾凇之类的东西,银装素裹,雪花还在慢悠悠地往下落,整个世界都缓慢温柔起来。
他们俩在一个书店。
书店外面有一个牌子,上面写了一串陈双念看不懂的话。
她想起来仇野狐跟她吹牛说会八国语言,她当然没当真,所以这时候故意问他:“来,会八国语言的人,这牌子上的文字,在你的射程范围之内吗?”
仇野狐看了一眼牌子,然后突然看向她,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是。”仇野狐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这十分稀奇,所以陈双念更加确定:仇野狐压根儿不知道牌子上写着什么。
“是吗?”陈双念挑眉,嘴角含着笑,“那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仇野狐读了一下,很好听。
他声音很有磁性,低沉,一样带着懒洋洋的调子,但是又透着一股能够被轻易察觉到的真心和认真。
陈双念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紧张。
因为仇野狐念着牌子上的字的时候,是看着她的眼睛念的。
她不太自在地用手揪着衣角。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啊?”
仇野狐顿了一下,想开口,又看到陈双念捏着衣角的手,他抿抿嘴唇,笑了笑,依旧美丽得让人忘记性别。
“这句话的意思是—”仇野狐把陈双念背后大大的羽绒服帽子掀起来盖在陈双念头上,压了压,“欢迎光临请慢走。”
陈双念在大大的帽子底下,眼前一片黑,只有低头时才能看到路上被踩结实的雪,还有她和仇野狐的鞋尖。
她松了一口气。
又隐约有点失望。
陈双念笑了笑,把帽子从头上摘掉,蹦起来打仇野狐:“神经病啊,一句欢迎光临请慢走,说得这么深情款款!”
仇野狐笑了,飞扬的眼角像一只流光溢彩的蝴蝶,在灯光下飘着,像快要飞跃。
他没躲陈双念的打,就笑着看她。
她莫名其妙就不好意思了,咳了咳,转移话题:“好冷啊。”
“对面有燕麦茶,想喝吗?”仇野狐问陈双念。
陈双念点头。
仇野狐就去街对面给她买热乎乎的燕麦茶。
陈双念还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那块她看不懂的牌子,若有所思。
书店老板这时候走出来了。
他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把鼻尖上的复古金色锁链眼镜取下来,细细的链子微微发着光。
“刚才那个人骗你了,牌子上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欢迎光临请慢走。”
陈双念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一根绳子拴着,然后又吊起来似的。
她说不清楚是迟疑还是期待,总之很缓慢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书店老板还是笑呵呵的:“是德语的我爱你。”
丘桃桃听了这段故事,托着脸土拨鼠尖叫:“完全看不出来狐狸还有这一面!”
陈双念低头,带着甜甜的笑容。
“那他既然会德语,怎么不在辅导班里教德语呢?现在只教法语,就有这么多人来了,再教德语,那不是立马就发了吗?再说了,他会八国语言,这意味着发上加发啊!”
陈双念摇摇头:“他其实就会法语和德语,英语都是最后高中一年才补起来的,会八国语言是他吹牛呢。不过—不教德语,这个我还真没问过他。”
是后来很久很久后,仇野狐喝醉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因为喝醉酒之后的仇野狐太难缠了,陈双念就问他:“你在辅导班为什么不教德语?”
仇野狐虽然醉了,但依旧很美艳,脸颊飘着红,艳若桃李,他把陈双念拉进自己的怀里,醉醺醺地说:“德语的‘我爱你’只对你说。”
丘桃桃眼睛都红了,爆捶陈双念:“有没有搞错啊!狐狸怎么那么懂!庄穆怎么就是个木头呢?我心疼他太累了,他给我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俩天天在一起的对话跟思想大讲堂似的!我真是服了!”
远在手术室的庄穆,突然打了个冷战。
他抖抖肩。
最近真的太焦虑了,庄穆皱着眉,新闻里报道有个男生才十九岁,就直博去复旦大学临床医学院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了。
庄穆为了不让丘桃桃看到这条新闻,煞费苦心。
当然在这个消息四通八达的时代,后来当然还是被知道了,丘桃桃果然一点都没给庄穆面子,新账旧账一起算,幸灾乐祸地撞庄穆的胳膊:“欸,比你厉害欸。”
“啧。”幸亏庄穆早有二手准备,他很骄傲地挺起胸脯,推了推眼镜,严谨地说,“有个高分子材料专业女生,读研期间总共发表SCI论文十三篇,作为第一作者署名有五篇,还申请了三项中国发明专利和三项国际发明专利。”他有样学样,撞了撞丘桃桃的胳膊,“欸,也比你厉害欸。”
丘桃桃:“我迟早要把你砍了去烧柴!”
“人体燃起来很麻烦。”
“你不是人,你是木头,还是朽木,一点就着。”
两个人正在斗嘴,手机同时响了一下。
估计是之前大学本科的什么群。
“这才毕业多久,就要开同学会—”丘桃桃一句话没说完。
她看到消息。
是群发的。
里面只有一行字:
胡教授的夫人去世了。
1998年的时候,王菲和那英在春晚上唱《相约九八》。胡教授等在师母楼下,也不说自己要干吗,就站着,人高马大的,脸上又凶巴巴的没什么表情,把师母的爸爸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什么打手。
2018年的时候,王菲和那英在春晚上唱《岁月》。师母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手背皮肤松松地贴在骨头上,太瘦了。胡教授就跟没看见似的,抱着师母,两个人在沙发上,腿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毯子。
王菲唱道:“我心中亮着一盏灯,你是让我看透天地那个人。”
那英唱:“你是我心里那盏灯,让我静看外面喧嚣的红尘。”
胡教授这时候左手去拉师母干瘦的手:“都二十年了,再陪我二十年好不好?”
师母笑了。
她今天让胡教授给她化了妆,只是胡教授手法不太好,粉底没有抹匀,眉毛描得也不是很对称,口红倒是涂得不错,只是刚才吃了饭和药,也没剩多少了。
师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数落胡教授,心脏上都能动手术,按理说手应该很灵活,结果妆都化不好,跟鬼一样。
“好看。”胡教授小心翼翼地把师母抱到轮椅上坐着,“你怎么样都好看。”
真的。
师母现在笑着,妆面斑驳,胡教授看着也觉得好看。
他盯着师母,看不够似的,执着地要一个答案:“再陪我二十年好不好?”
“好。”师母手颤颤巍巍地合拢,和胡教授的手握在一起。
胡教授突然鼻酸。
他转头看向窗外:“春节过了,春天就要到了。”
胡教授深呼吸一口气,把泪意忍下去,挤出一个笑,转过头来对师母说:“等春天来了,暖和一点了,我就把那帮学生叫过来,热闹热闹。”
师母笑着:“庄穆跟你一模一样。”
“他哪有我厉害。”胡教授不服气。
“你最厉害。”师母紧了紧胡教授的手,“好困啊,想睡觉了。”
“我们等到零点过去了再睡,好不好?先不睡,好不好?”胡教授给师母掖毯子,“是不是冷了,想钻被窝里去?我把被子给你抱来,我们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师母张开嘴,说了句什么,胡教授没听到,他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已经蓄满了,却不肯落下来,固执地自说自话:“春天马上就到了,我们可以把好多人请到家里来,我们包饺子,很热闹,三月的阳光最好了,透明的,清爽的,微微的温度,不冷也不热。还有桂林,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我们等天气热一点了,就去桂林好不好?”
师母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胡教授的眼睛。
眼泪应声而落。
她费力地擦胡教授的眼泪,声音还是很温柔,额角的碎发都干枯了似的,她扯起嘴角笑:“一会儿帮我把脸洗了,你化的妆太丑啦。我怕到时候我们在地下见着,吓着你。”
2018年春节的第一个清晨。
2018年春节的第一缕阳光刚洒进屋子里。
师母去世。
三年后,庄穆和丘桃桃等人才知道了师母的死讯。
2017年年末的时候,她们在一起包饺子,师母说人生不长,说不定哪天就戛然而止,要好好珍惜。
没想到一语成谶,上一次的聚会吃饭,居然就是最后一面。
胡教授那么厉害的医生,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也没能救下自己的爱人。
丘桃桃问庄穆:“可是上次见面的时候,明明看师母气色很好啊。”
师母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她和胡教授看春晚的时候坐在沙发上,胡教授拿着手机拍的自拍。
丘桃桃看见师母瘦小、贫弱,跟那时候包饺子见到的人截然不同。
“那时候戴了假牙,还化了妆,看起来当然好看。其实那时候病痛已经折磨很久了。”庄穆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些。
丘桃桃顺势想起来一些细节,那时候包饺子,师母时不时就跟使不上力气似的,要扶着橱柜休息一会儿。
“胡教授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总是在下课的时候去祸祸学生,气得郑良帛差点要换导师,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庄穆继续说。
“现在才让我们知道这消息。”丘桃桃觉得胸口像是哽着什么东西,“你说,这三年里,胡教授该多难受啊?”
她和庄穆去胡教授家里看胡教授,他苍老了,曾经总是中气十足地吼学生,脾气喜怒无常,现在却一下子沉静下来,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脚边摆着书,整个人呆呆地看着天空。
“来了啊。”胡教授把头转过来,看着丘桃桃和庄穆。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丘桃桃注意到胡教授手臂内侧有深浅不一的旧伤口,胡教授看到了丘桃桃的目光。
“前两年的事儿了。”他笑着说,“那时候想不开,总觉得日子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没活着,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总是看到你师母还在,有时候在沙发那儿看电视,有时候在**睡觉,有时候在收拾桌子,有时候戴着口罩给衣柜换换季衣服……但是怎么可能呢?只是幻觉罢了,又醒不来,只好用疼痛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出来。”
丘桃桃心揪着。
庄穆也停下筷子,皱着眉,看着胡教授。
“都过去啦。”胡教授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大惊小怪,“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我都能坦然把她的死讯说出来了,说明我已经走出来了。”
总有一种人,自己再难受也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足够清醒,足够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也足够知道自己的难受任何人都分担不了。就那么清醒地把自己逼到墙角,逼自己好起来,然后等到自己恢复正常了,才走出来或活泼或平静地面对世界。
是天赋异禀的高傲,也是与生俱来的孤独。
孤独的人永远无法学会向别人求助。
头上就像有千斤重的石头顶着,丘桃桃前所未有地觉得脊背支撑不住,为师母,也为胡教授,她的心脏被密密实实的棉花堵着,跳动都仿佛拖着沉重的锁链。
知道父母和孩子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原来老师和学生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远的。
庄穆毕业去了医院实习,她自然不再经常去江南,不知不觉,就放任胡教授这么孤零零难受了这么久。
愧疚、遗憾、难过。
各种滋味挤在心底,丘桃桃发觉,人生原来这么苦。
外公的离去,师母的离去。
生命就仿佛是一栋高高的楼,里面住着很多户人,灯火一盏一盏地灭了,人一个一个地离去了,你站在天台上,目睹一场又一场的离别。从不习惯到习惯,从撕心裂肺到心平气和,这个过程就叫作成长。最后楼也老了,楼坍塌了,你便也走了。
人生啊。
丘桃桃研一下学期,路过学校的宣传栏,看见上面有个“去山区做义工”的活动。
她想都没想,就报名去了。
在山上,清晨的时候,会清晰地看见云海在自己脚下,仿佛流淌的牛奶河,缓慢而匀速淌过,太阳在几秒之内,从云海里蹦出来,山顶的钟声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敲响,学校里的孩子们从大山各个角落出现,一个个背着书包,朝学校走来。
他们对丘桃桃的来处很感兴趣,问丘桃桃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五彩斑斓,夜里大楼也亮着灯,宛如倒置的星河。
丘桃桃看着群山,山间的雾气在太阳升起之后,慢慢就散开了,远远望着像是各家各户的炊烟袅袅婷婷。
“是。”丘桃桃摸摸问她问题的孩子的头,“所以要加油,考到外面去。”
“可是外面如果真的那么好,你又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山里呢?”孩子又问。
丘桃桃愣在原地,笑了笑:“因为大人都这样,总是会有一个瞬间,想逃离一切,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踏踏实实做点好事儿。”
“是因为老师在外面犯错了吗?”
“那倒也不是。”丘桃桃想了想,“只是觉得太虚幻了,没什么是留得住的。但是在这里,我慢慢明白了,人生终归是需要脚踏实地地从朴素的地方做起。不要一开始就望着山顶,那太高了,直观地让你感觉到困难,然后你下意识就待在山底,下意识就拖着不肯踏出第一步。不如别望那么高,就找到一座山,就看着第一个台阶,走过第一个台阶,再看第二个台阶。”
等丘桃桃把这段话说完,孩子早就不耐烦跑走了。
她笑了笑。
在学校食堂后厨洗碗,大大的塑料盆里泡着学生们的碗,丘桃桃戴着塑胶手套,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洗过去。
旁边突然坐下来一个人。
“不用—”丘桃桃正打算拒绝,就看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庄穆。
“今天休息,我就来找你了。”
他帮她把散到脸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然后笨手笨脚但又小心翼翼地帮她重新扎紧头发。他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挽起袖子,手正要伸进塑料盆里,她制止他:“戴上手套吧。”
她给他一副手套,他接过去。
“还要多久下山?”庄穆一边洗一边问丘桃桃,问完又不让丘桃桃回答,顿了一下,用手肘推了推眼镜,“赫塔想你了。”
一瞬间时间倒流,他们仿佛又回到几年前,丘桃桃肩膀的伤好了,要回江北,庄穆抱着赫塔,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地说:“赫塔舍不得你走。”
丘桃桃想到师母对她说:“太短了,一辈子真的太短了。要好好珍惜你和庄穆的感情啊。他跟老胡本质上一模一样,犟、认死理、不会表达、硬邦邦的。”
可不是嘛。
丘桃桃无奈地笑了,叹一口气:“既然赫塔想我了,那我过几天把这边事情交接完,我就回去吧。”
庄穆点点头。
“我也想你了。”庄穆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