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

(3)

从工作室出来,伊千黛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办公用品留在了公司,她没有去整理带走。

她将双手垂在身侧,在人行道上走着。她走得很慢,仿佛行走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

乌云在天边迅速堆积,阴云后传来阵阵雷声。

伊千黛走到某个街角,一台自动售报机立在路口,玻璃罩后放着当日的最新时报和当月杂志。伊千黛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一份报纸上,头版的图片刺痛了她的心。

那是一张偷拍的照片,一男一女两人手挽着手并肩从酒店走出来,女人依靠在男人身上,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她冲他笑着,一脸甜蜜的表情。

图片上方有一行巨大的黑体字——狄梵妮恋情浮出水面,男友是著名设计师凌迦枫。

伊千黛双手贴在玻璃罩上,双眼盯着那张照片,表情如同木刻版画般呆板,唯一有生气的地方是睫毛在微微颤动。伊千黛将目光往上移去,停留在一段文字上——

昨日,三栖明星狄梵妮正在恋爱的消息被曝光,恋爱对象直指时尚界被誉为“鬼才”的美男设计师凌迦枫。据他们身边的知情人士透露,狄梵妮和凌迦枫彼此有好感,正在交往中,希望大众能以祝福的眼光来关注他们。

据悉,他们是在一场高端服装秀发布会上认识的……

剩下的字看不清了,眼泪像洪水般不断涌出,伊千黛没有去制止,任由它流淌。她不知道此刻除了流泪还能做些什么,她将双手离开玻璃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乌云连成一片,灰色的云层堆积在空中,冷飕飕的风穿过柳树,树叶不断摇摆。伊千黛慢慢地走着,心脏似乎不再跳动。天色越来越阴沉,不知何时,道路两边的行人开始加快脚步,更快,疾走,最后变成小跑。有人跑的时候撞到了她,匆忙对她说了声“对不起”。有的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她停住脚步,茫然地看着四周,惊讶地发现下雨了。

雨很大,雨水哗啦啦地冲下来,在柏油马路上溅起水花。车辆在雨幕中穿行,人们伸出双手遮挡着头顶在街上奔跑,街边商铺的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

整条大街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水在她的脚下聚集,没过她的浅口鞋,灌进鞋内。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颊上,乌黑得像是用浓墨在脸上画了几笔似的。

伊千黛想起来,下雨的话就该躲雨。是的,该躲躲雨。她迈出一步,朝街边的商铺走去,可是脚挪不动。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全身没有一丝温度,连呼吸都是冰冷的。她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大河里,河水不断翻涌,要将她卷走。

站在窗檐下的躲雨者喊她,让她过去躲一下雨。她茫然地朝对方笑了笑,以示感谢。笑过后,眼泪又滚出了眼眶。

她觉得自己的思维很奇怪,她觉得这场大雨,这条街道,整座城市是一个异度空间。所有的人都是假的,雨水、建筑、人群、灯光,包括她自己,都是假的。这是一个玩笑,老天爷故意制造了一个下雨的场景,制造了她,制造了一切。

她继续朝前走,依然漫无目的地走,她似乎坚信,一直走就能走出这场大雨。

此时,她身后十米外的地方有一个男人跟着她,他也浑身湿透了。他已经跟了她一路,却不让她发现。好几次,伊千黛快要摔倒时,他猛走了几步冲上去,但随即停住了脚步,双脚像是被坚硬的钢钉钉在了地面上。

他盯着雨中的伊千黛,看着她慢慢地在雨中行走。突然,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双手扑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他差点儿喊出声,立刻朝那个方向狂跑起来,没几步又停住了。

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靠在人行道边,车门打开,有人下了车,撑起一把黑色大雨伞。雨伞在移动,最终停在了伊千黛的头顶上空。

雨停了?伊千黛仰起头,发现头顶上有一把黑色大伞。一个年轻男人手握雨伞,弯下腰来看着她。

“迦枫,你来接我了……”伊千黛伸出手,将手放在辰浚雅的脸上,满脸痛楚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辰浚雅看着伊千黛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什么也没说,伸出另一只手扶起了她。

“走,你不能再淋雨了。”

伊千黛顺从地站起来,身体摇晃了几下。辰浚雅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感觉伊千黛几乎没有重量,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辰浚雅的心里涌起一股刺痛感,他将她揽紧了一些,然后打开车门,将她搀进车内,自己坐上驾驶位,发动了引擎。

站在街角的男人看着黑色轿车开进雨幕,雨更大了,像天空裂开了长长的口,云层后的一片水从无数裂缝中喷涌而出。

黑色轿车打开红色尾灯,在雨中驶远,像一抹黑影消失在原地。男人久久地望着黑色轿车的后窗玻璃,想透过玻璃捕捉一些想看到的画面。

一把雨伞撑在他的头顶上,他转过头,狄梵妮举着伞看着他。雨斜斜地打湿了她的蕾丝衣袖,她嘴唇青白,仿佛以为凌迦枫对此时的大雨毫不知情,说道:“迦枫,下雨了。”

凌迦枫默默地看着她,透明的雨水从金色的头发上流下来,像一串串水晶珠子,掉落在地面上。他走出雨伞,慢慢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狄梵妮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走进雨中,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直到他的背影被大雨吞噬掉,她也没有挪开目光。

(4)

夜幕降临时,雨势小了一些。崔永英走到红木书柜前拉开玻璃门,将一套资料放进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英文字典上——那本字典放反了。他一向细心,居然将字典放反。于是他伸手将字典摆正,耸了耸肩,最近太累了,他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次“纪梵希之星”设计师大赛结束后,他得休息一下。

他关上书柜门,离开了办公室。

深夜,雨彻底停了。凌晨一点,夜灯相继熄灭,整座“莉维传媒”大厦隐入黑暗中。一辆车缓慢地在路边停下,隐在茂盛的树丛中,一个黑影从车中走出来,敏捷地穿过大路,跃进“莉维传媒”大厦的大门。

大门上了锁,寒光一闪,黑影的手中亮出一根银色的细针,往大厅的玻璃门锁上捅进去。“咔嗒”一声,门锁打开了,黑影推开门,闪身进了大厅。

保安室内依然灯光通明,比之前多了三名保安,他们轮流看着监控器的显示屏。

狄梵妮踮着脚尖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走到尽头,寻找控制电闸。控制电闸已经用钢箱锁好,看来他们加强了戒备。但狄梵妮早已料到,她还有其他办法。

她走回保安室外,靠近保安室的玻璃门,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柱体,拉动圆柱体顶端的线,将门轻轻地拉开一道缝,将圆柱体抛了进去。很快,圆柱体散发出浓烈的烟雾,保安们纷纷起身,寻找想象中的火源。狄梵妮越过保安室,走进楼梯间上了楼。

社长办公室并没有做任何新的防盗措施,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社长办公室来过不速之客。

狄梵妮将门轻轻合上,将手中的袖珍手电筒打开,警惕地查看四周,没有任何异样。她快步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的玻璃门,然后将书柜上几本厚厚的书挪出来,保险柜露了出来。她掏出钥匙,打开第一扇门,第二扇门出现在微弱的手电光中。她拿出菱形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使劲一转,保险柜的门开了。

一阵狂喜掠过狄梵妮的心头,她将手伸进去,手却滞在了半空中。保险柜中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合金柜壁。突然灯光大亮,狄梵妮下意识地转过头,惊骇令她僵在了原地。

崔秀娜站在门口瞪着她,门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崔秀娜飞快地将门关上,熄了灯,一把拉住狄梵妮,将她推到办公桌前,低声说道:“快钻进去!他们要来了!”

没等狄梵妮想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她就被推进了逼仄的办公桌下,不得不像一只虾那样蜷缩起来。狄梵妮抱着双膝,心脏怦怦跳动。崔秀娜的行为……似乎她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到自己。她看到崔秀娜的脚在挪动,然后在书柜前站定。一刹那,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崔秀娜站在柜前,正做着打开保险柜的动作。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嘈杂声停止了。周围一片沉默,有倒抽凉气的声音。接着,崔秀娜的声音响起:“爸。”

“你怎么在这里?”崔永英怒气冲天地质问道。

“我,我……”

“你在干什么?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搬开那些书做什么?”

“我没有,我没……”

“是你偷翻我的东西?是你?”

“爸爸。”

“你们先出去。”崔永英一声令下,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门被重新合上。

“说,到底怎么回事?”崔永英的声音异常冰冷,“说!”

“我听说……”崔秀娜停顿了一下,“我听说你在保险柜里藏了和妈妈的离婚协议书草稿。”

狄梵妮捂住了嘴,暗暗佩服崔秀娜的机灵。

“什么?听哪个浑蛋说的?”崔永英依旧暴怒,但语气缓和了许多。接下来是一阵哭泣声,崔秀娜解释着她听到一些传闻,说崔永英有了婚外恋人等等。十分钟后,崔永英的语气已经完全缓和,他安慰着女儿,哭声小了许多。

“这么说,上次也是你进了我的办公室?”

一阵沉默,狄梵妮的指甲掐进了皮肤。

“对不起,爸爸。”崔秀娜又哭了起来。

“拉电闸,扔烟幕弹,你说说,都是跟谁学的?”

“对不起,爸爸,真的对不起……我在学校上过防身课,又买了书……”

“行了行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唉!”崔永英无奈地抱怨道,“早知是你,我就不会费劲儿埋伏这么久。”

几分钟后,崔永英让崔秀娜离开了。

“你不走吗,爸爸?”崔秀娜问道。

狄梵妮能想象到崔秀娜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办公桌。

“你先回去,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崔秀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办公室里只剩下崔永英和办公桌下的狄梵妮了。崔永英在屋中来回踱步,突然他快步走向办公桌。

狄梵妮的心猛地提起,她攥紧拳头,打算一旦被发现,就拼死一搏。但崔永英的脚步在办公桌前停住了,他拿起电话的话筒,又隔了三四秒,崔永英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我,不是外人……是我女儿……不知道哪个浑蛋说我要和她妈妈离婚,把离婚协议藏在办公室里……没事没事……我知道不该留下那份资料,但凡事总有个例外,我怎么会想到保险柜不安全呢?你不用担心了,老辰,别大惊小怪,是个误会!知道知道,那份有关‘娜美利尔’的资料已经被我烧了,照片、跟踪录像带都烧了……”

狄梵妮差点儿喊出声来。

“我能骗你吗?天下就这么一份!就这么一份!行了……好,知道了。好的好的……那就先这样。”

“啪!”话筒压在电话机上。

“老狐狸,对谁都不放心,早知道不烧了。”崔永英嘀咕了一句,转身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合上。

狄梵妮一动不动地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确定大楼重归寂静才从桌下挪出来。黑暗中,她揉着双腿和胳膊,直到僵硬的肌肉放松了一些,她才站起来出了门。

走出大楼后,狄梵妮朝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几步,背后有人喊她。她吓得打了个激灵,转过身看去,只见崔秀娜站在她身后,脸色十分惨白。

“秀娜,谢谢你。”

“三天前,我无意间听到爸爸打电话,说在大楼里加强了戒备,我天天晚上在这里等着。”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我不知道。说实话,我真希望不是你。”

“秀娜,对不起,我有苦衷。”

“我知道。”崔秀娜勉强笑了一下,“那把钥匙……保险柜里有东西,对吗?”

狄梵妮点了点头,心一直往下沉。

“有关‘娜美利尔’的资料已经被我烧了,照片、跟踪录像带都烧了……天下就这么一份……”

“梵妮?”崔秀娜看着她,“保险柜里的资料……是关于爸爸的罪证,对不对?”

狄梵妮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崔秀娜说道:“猜的,我知道爸爸做过很多坏事……妈妈说的。”

“秀娜……”

“被爸爸伤害的人是你的家人吗?”

狄梵妮动了动嘴,最终说道:“我不能告诉你,秀娜,对不起。”

“如果我爸爸伤害了你的家人,我替他道歉,好吗?我不求你接受道歉,只想和你说,我以为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狄梵妮忍住什么都没说。

“那我先走了,梵妮,再见。”崔秀娜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背影在路灯下显得分外孤单。

狄梵妮坐进车中,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到手了吗?”凌迦枫的语气十分迫切而充满焦虑。

狄梵妮回答道:“东西不在了。”

“什么意思?”凌迦枫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

狄梵妮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说道:“崔永英把资料转移了,需要重新找,回头再说。”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坐了很久,最终发动了车子。

(5)

那天淋了雨,伊千黛大病一场,在**躺了三天,病愈后瘦了两公斤。她接受了金在元的建议,报名参加了“纪梵希之星”比赛。

辰浚雅得知她参赛,邀请她去他的个人工作室画图纸,金在元继续照顾奶奶。崔秀娜每天会来工作室,三人一起吃饭、开玩笑、在花园里讨论设计问题。三人从来没有谈起过凌迦枫,似乎那是一个禁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禁地。

辰浚雅笑称伊千黛是他的“新晋竞争对手”,表示她的设计充满了才华。

得到了辰浚雅的认可,伊千黛对自己更加有信心了,她日夜作图,不让自己休息。

伊千黛的设计图顺利通过了书信式的初赛。

时间过得飞快,二十天过后,复赛来临了。

伊千黛的图纸已经出了模型,是一座占地两公顷的植物园图纸。她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出具体的问题所在。她只能带着这份自认为不满意的图纸登上了复赛舞台,终于争取到了进入决赛的资格。

在连续几周的电视台热播和媒体热炒下,“纪梵希之星”这个比赛已经成为话题,每位参赛选手都成了所有人谈论的焦点。每个人都在期待决赛的到来,唯有伊千黛抗拒这天的到来。

决赛的评委之一就是凌迦枫,伊千黛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听到凌迦枫的消息了。在她心中,凌迦枫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糊,像年代久远的旧黄纸上的图像,只有线条,没有了神采。她回首往日,惊讶于自己为何那么痴情于他,像扑进火焰中的飞蛾一般不顾死活。

她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身边,她可以将过去抛开了。金在元好几次邀请她去家中做客,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现在满心都是“纪梵希之星”的比赛,希望一切等比赛后再说。但她没有说的是,她争取获得桂冠是需要那笔奖金,拿到那笔不菲的奖金,她将带奶奶离开这座城市,永远地离开。

绘图让她感觉得到了新生,她在绘图的时候可以忘掉一切、抛开一切,进入一个全新的完美世界。她希望这是她人生中的幸运时刻,参赛之后一直都很顺利,她直接进入了决赛。一周后的决赛,她也已经准备好了。但是那个关于图纸的问题,她还是没有找到答案。辰浚雅说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建筑设计,但是缺了点儿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呢?”伊千黛有同感。

辰浚雅皱着眉头反复看着图纸,最终摇了摇头,说道:“说不上来,我总感觉植物放在这里会失去生气,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千黛,如果你想拿到好成绩,就得修改这点。对了,你这个设计有名字了吗?”

“有,艾丽丝的梦境。”

“艾丽丝的梦境?好是好,可是太俗气了一点儿……算了,这个一时也想不出来。慢慢来吧,还有一周呢。”辰浚雅安慰她。

伊千黛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那个问题依然存在,的确,辰浚雅说得对,它是植物园设计图,可是它很冷。冷冰冰的,缺乏一丝活力和生气。

伊千黛卷起图纸,放进画筒中,盖上筒盖。她打算出去一趟,也许在外面能找到灵感。

她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穿梭,望着站牌下的人们,想着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到了某一站,她下了车。已经是傍晚,西边出现了火红的云朵,夕阳洒下金色的光芒。

伊千黛望了望周围,这里的空气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

路上很安静,干净的柏油马路上没什么车辆穿过,行人也不多。她走了一段路,发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和灌木,绿草、野花,还有越来越浓的潮湿味道。

等她绕过一丛野玫瑰,看到面前的景色时,她定在了原地,脸色“唰”地变白了。

她认出了这个地方,一片如碧玉般的圆形湖,湖面上飘**着数十排小舟,小舟正对面有一个巨大的铁架,铁架上挂着一块被黑布罩起来的幕布。

青鸟湖……

她的脚带着她来到了青鸟湖。她自认为她是漫无目的,其实内心已经决定了这个终点。落日悬在湖面上,湖面如同洒下大片大片的金箔,闪闪发亮。

她的心猛地一紧,突然疼了起来。她转身想跑,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是她的脚仿佛被钉在了草地上,她惊恐地瞪着前方。

前面几米之外,拨开柳树枝条走过来的人在一丛野玫瑰旁站定,同样脸色惨白,双目瞪圆。显然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仿佛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导火索通往伊千黛遍布全身的神经网。万分之一秒中,伊千黛的整个神经网燃烧起来,冒出火花,发出猛烈的爆裂声。眼泪滚落下来,仿佛它们早已做好准备,根本不受大脑控制似的滚出了眼眶。

凌迦枫呆呆地看着她。

她惊讶地发现他瘦了,颧骨微微有些突出,下巴上布满了胡碴,眉眼间的锐利和潇洒不见了,仿佛他的体内住进了一个年迈的老人。

不该是这样的,他本该神采飞扬,眼神犀利。

“迦枫……”她喊出他的名字。整整一个月,她不让自己想起这个名字。她回避一切关于他的信息、他的新闻,甚至在睡觉前,她都祈祷不要梦到他。她认为自己恨透他了,只想永远与他断绝联系,不再让自己伤心。

但是此刻,她突然意识到她骗了自己好久,她根本没有忘记过,哪怕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她依然深爱着他,虽然他那么冷漠无情,让她在大雨中流泪、让她生病,但是她依然爱着他。

突然,她明白了自己的图纸缺少的是什么,是感情。

她在绘制图纸时从不肯放纵自己的感情,探究自己的内心,她怕自己崩溃,所以按着理性,强迫自己完全客观地设计那座植物园——一座没有感情投入的植物园,如辰浚雅所说,是一座植物无法存活的死园。

两行眼泪从凌迦枫的眼眶中滚落下来,伊千黛突然明白,他当初让她离开,并不是她听到的那样。

“迦枫。”伊千黛朝前迈出一步。凌迦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愿意和你共同分担……

“别过来!”凌迦枫突然大喊一声。

伊千黛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

“别过来。”凌迦枫重复了一句,轻轻地摇着头,眼泪更加疯狂地涌出来,“求求你,别过来。”

凌迦枫几乎处在失控的边缘,他用力握紧拳头,保持理智。

两人隔着两米,谁都不敢动,仿佛脚下踩着一触即爆的地雷。只有眼泪,唯有眼泪。湖面闪烁的光芒像无数根尖细的刺,刺进两人的眼睛。

伊千黛想大吼一声跳入这片湖中。跳进去,将一切忘记,忘记这刻骨铭心、撕裂心肺的疼痛。

“我想你。”伊千黛的眼泪不断流进嘴里,“我好想你。”

凌迦枫看着她,喉结上下颤动,眼泪像两片金色的羽毛飞过他憔悴的脸庞。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直注视着伊千黛的眼睛。

“忘了我,求你。”说完,他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

“别走,求求你,别走!”伊千黛朝前跑了几步,跌倒在草丛中。她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她的双手埋在草丛中,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哭声飘过金色的湖面,飘向树林。

树林深处的狄梵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一幕。

十点多,伊千黛拖着沉重的身体走下公交车,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下,拿出镜子看看眼睛是否还红肿。她不想让金在元看出她哭过,可是眼睛肿得厉害,完全无法掩饰。该找个什么理由呢?

“千黛。”听到有人喊自己,伊千黛合上镜子抬起头,看着站在她对面的人。

“我能坐下吗?”狄梵妮问道。

“可以。”

“谢谢。”狄梵妮将黑色外套拉紧,坐在伊千黛的身边。

此刻,最后一班公交车已经离去,没有任何等车的人,唯有路灯和虫鸣。夏天快过去了,虫鸣声在日益减少。

“千黛,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好吗?”狄梵妮的声音十分平静,带着一丝忧伤。

伊千黛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狄梵妮笑道:“也许这个故事讲完后,你会恨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想听吗?”

伊千黛缓慢地点了点头。

狄梵妮用一种平静却隐含着忧伤的语气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一个神秘人资助她读书开始,到她答应为神秘的“先生”刺探内幕,包括那把钥匙、凌迦枫、凌迦枫的童年和他的妈妈,还有那种叫蒲公英的花朵;到迫使凌迦枫离开伊千黛,答应和她在一起,以及最后她行动失败,“娜美利尔”的资料被销毁都讲了出来,连她为了继续和凌迦枫在一起,隐瞒了资料被销毁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她巨细无漏地讲述着,表情安静平和,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其间伊千黛好几次想打断她的话,都被她制止了,最终,她的故事讲完了。伊千黛呆呆地看着狄梵妮,直到狄梵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她的眼珠才开始转动。

“你是说……资料没了?”伊千黛问道。

狄梵妮古怪地看了伊千黛一眼,笑道:“千黛,你果然是真心爱迦枫的。”

“啊?”伊千黛垂下了眼帘。

“没想到你的第一句话是这样,我要是你,会确认迦枫是否真的不得已离开我。资料恐怕真的烧了,崔永英自言自语时透露出来的。”狄梵妮说道。

夜风拂过,伊千黛抱紧了胳膊。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伊千黛喃喃地问道。

“剩下的都是冒险的招数,失败的可能性太大了。要把两个商界巨人同时扳倒,让他们承认所犯的罪行,简直是天方夜谭。”狄梵妮的眉头微微皱起,“我已经苦思冥想了好久,办法倒是想出一个,但是我一个人无法完成。”

伊千黛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光芒,她又有些犹疑,最终说道:“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知道我很笨,但是我真的愿意做任何事扭转这个局面。”

狄梵妮静静地看了伊千黛许久,最终说道:“不,千黛,没什么你能帮得上的。我得走了。”她站起来,却被伊千黛一把拉住。

“你有办法,对不对?我能帮忙对不对?”伊千黛急切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可以把功劳让给你,让迦枫永远不知道是我帮的忙,真的!你告诉我吧!”

“如果这个计划会让你失去很多东西呢?”狄梵妮深不可测地看着伊千黛。

伊千黛呆住了,半晌才问:“什么?”

“这个计划虽然有成功的可能,但是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换成是我,我会就此打住,忘记这些话。”

“什么影响?只要能让我和亲人待在一起,能继续画图,什么影响我都不怕。”伊千黛说道。

狄梵妮的眼神暗淡下去,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但她终究说了:“它可能会让你断送设计师的前途,你还愿意吗?”

伊千黛呆愣了半天,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风可以将她吹倒。

“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性?”伊千黛试探性地问道。

“如果我们幸运,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狄梵妮微微一笑。

一阵风穿过两人之间,路灯完成了当日的任务,熄灭了,路面一片漆黑。

“我接受。”伊千黛在黑暗中说道。

过了好久,狄梵妮的声音响起来:“我今天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我很荣幸。”

“我有了收获,我知道我的设计图该叫什么名字了。”伊千黛答非所问,语气格外平静。

第8章火红的光在凌天珉的眸中跳跃闪动,他举起手,将手中那束蒲公英扔进火海。

“再见,老朋友。”

(1)

八月的最后一天,“纪梵希之星”决赛开启。

连日的造势与电视播出令“纪梵希之星”比赛的每位选手都拥有了超高人气,每个人都在等待决赛的到来,看谁能摘取那一百万的终极桂冠。

下午四点,观众开始陆续入场,有选手的亲友团,有受邀的媒体记者,也有热情的粉丝。三千人的会场座无虚席。

五点,比赛正式开始。伊千黛与一同进入半决赛的其他五位选手共同争取总决赛的三个名额。第一环节,每位选手将为在场所有观众与坐在舞台前面的三位评委讲解自己的建筑结构,做建筑构思的分析。

伊千黛抽签抽中第一个发言,主持人介绍完作品之后将她请上台。伊千黛身穿一袭蓝色及膝裙,白色短袖外套,头发斜斜地绾起,她的头发上别了一个纯白色的蒲公英花形发夹。

四周的灯光暗下去,一束强烈的光打在舞台正中央那块巨大的屏幕上,图案出现后,现场响起一阵轻叹。屏幕上出现了一大片美丽的蒲公英花海,它们在金色的阳光下迎风摇曳,天空蓝得如冰,没有一朵云。大片的蒲公英花海隐约蒙上了一层白雾,白雾渐浓,背景模糊,一幅巨大的设计图出现在屏幕上。

巨幅的设计图整体看上去是一朵花的形状,几座楼完美地构造出了花瓣与花杆。

坐在评委席正中央的凌迦枫愣住了,这座植物园的设计图外观……他看出了那朵花的形状,那是……

“大家好,各位评委好。我是一号参赛者,我叫伊千黛,来自奥维斯艺术学院设计系。今天我为大家展示的是我的植物园设计图,它的名字是‘蒲公英花园’。”

观众席又响起一阵议论声,凌迦枫左右两边的评委平静地看着那幅图纸,眼底流露出欣赏的神情。其中一位碰了碰凌迦枫的胳膊,说了句什么,凌迦枫点了点头,敷衍地回答了一声。其实他什么也没听清,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幅巨大的设计图吸引了。

蒲公英花园……

蒲公英……

观众席中的凌天珉一动不动地看着设计图,怀中抱着一大束蒲公英,幻想着凌迦枫的妈妈也在看这场比赛。

舞台上,伊千黛讲解着对植物园的理解和植物园给游客带来的感受。观众席十分安静,评委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十分钟的讲解完毕,伊千黛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台。

“谢谢伊千黛的精彩讲解,下面欢迎下一位选手……”主持人走上台,介绍着下一位参赛选手。

凌迦枫的目光在舞台侧面搜寻着,却一无所获,伊千黛早已进入后台。他收回震惊的目光,整理好思绪,认真听其他选手的讲解。

第一轮的讲解环节结束,评委们开始打分,伊千黛以第二名的成绩顺利进入了总决赛。

比赛进入十分钟的休息阶段,休息阶段结束后,将进入第二轮,也就是最后一轮的角逐,这一轮将决出冠、亚、季军。比赛内容是就自己的设计图的可操作性与艺术性进行讲解,并对评委的提问进行回答。

凌迦枫离开评委席,推说去洗手间。他走进大厅,却绕过洗手间直接朝后台走去,然后推开休息室的大门,寻找着伊千黛的身影。

“迦枫,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他再次推开一扇休息室的门时,一个声音喊住了他。他回过头,只见狄梵妮正站在他身后。

“没什么。”凌迦枫说完便关上了门。

“比赛快开始了,我们回去吧。”狄梵妮说着,挽住凌迦枫的胳膊拉着他往原路返回。

凌迦枫无奈,只能随之而去。离开前,狄梵妮说鞋带松了,于是蹲下身系高跟鞋的鞋带。她从鞋里掏出一张银色磁卡,飞快地塞进休息室的门垫下,随后站起身。

两人穿过走廊进入场内时,狄梵妮貌似无意地朝后瞟了一眼。走廊的尽头,之前凌迦枫推开的那扇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伊千黛探出头,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狄梵妮将头转过去,和凌迦枫讲起了笑话。

伊千黛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便蹲下身掀起门垫的一角,抽出那张银色的磁卡放进衣兜,然后起身又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朝反方向走去。

电视台戒备森严,演播厅的控制室对待来客更是格外严苛,只有够级别的员工和特别的贵宾才有进门卡。而此刻,伊千黛的手中就有一张,是狄梵妮从一个编导身上“借”来的。

伊千黛拿着磁卡一路通过三道钢化玻璃门来到控制室,推开控制室的门走进去,直接走到中央控制台前。控制台前坐着总导演,他戴着耳麦背对着门,正在和一个编导聊天。

伊千黛几步走上前,在总导演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嗨!表哥!”她顺势走到控制台前,双手撑在控制台上,面对着总导演。

总导演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惊诧地望着她。

“哎呀,对不起!你不是……”伊千黛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对不起,我是来找我表哥的。”

“你表哥是谁啊?”编导问。

“他说他在电视台实习,说我有时间可以来控制室找他,他叫莫格里。”这是伊千黛临时编的名字。

“莫格里?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咦?你不是那位参赛者吗?叫什么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总导演顿时戒备起来。

“我看到有人进来,就跟着进来了。就是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好像在这里……”伊千黛的目光在室内寻找着,双手继续在控制台上摸索着,将几个连接器推往关闭状态。

“好了好了,别找了,请回后台等待比赛好吗?你一定是弄错了,我们这里很忙的。”总导演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啊,我们很看好你。”

“嗯,谢谢。”伊千黛点头道谢,双手离开了控制台。

走出控制室的时候,她确信在几分钟之内,整个控制室看到的画面都是静止不动的舞台背景。

控制室的秘密是狄梵妮告诉她的,她临走时将玻璃钢化门从外合上,将磁卡插入密码锁中,按了几个数字,自动设了密码锁。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安心地离开了,确信短时间内外面的人不可能传递任何讯息给里面的人,这道钢化玻璃门除了耐强力击打外,还屏蔽了一切声音。

(2)

第一步成功。

伊千黛走出控制室却没有出去,而是拐了个弯走进另一条走廊。走廊一边有几扇门,她走到第三个房间的门口,红色木门上的金色铭牌上写着“贵宾休息室”五个字。

“它可能会让你断送设计师的前途,你还愿意吗?”

狄梵妮的话在她的耳边响起,伊千黛定了定神,赶走这个声音,伸出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响起一个声音。

伊千黛从衣领中掏出项链,项链末端挂着桃形的项链坠,银坠中央有一颗红宝石。她轻轻地按下红宝石,启动了藏在坠子里的偷拍器。红宝石闪动了几下,很快暗淡下去。

她知道,第一组讯息已经发往了附近的控制室,发送到了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

伊千黛推开门走进去,房间内的两个中年男人都朝她望来,面露惊讶的神色。项链坠记录着所有她看到的画面,如同她的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将它看到的一切展现给了场内的每一位观众。

“什么事?”坐在大厅西侧的真皮沙发上的辰昌南端着一个红酒杯,杯里装着半杯葡萄酒,他的目光在伊千黛身上来回打量。

崔永英站在沙发后的一个器皿架前,摆弄着一个狮子形的玉器。

“两位前辈好,我是这次的参赛者,我叫伊千黛。”伊千黛关上门,礼貌地说道。

两人面面相觑,眼里闪过一道诧异的光芒。

“我长话短说,两位前辈,我深深地仰慕两位前辈,所以有点儿小事想拜托两位。”伊千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她好奇自己的表情怎么能如此平静,不露一丝怯意。

“什么事?”辰昌南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轻轻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我想得到这次比赛的冠军。”

伊千黛的话音刚落,崔永英和辰昌南便飞快地交换了眼神,两人突然大笑几声。

崔永英握着玉狮子的前脚,仔细地摩挲着它的头部,用假装善意却明显讥讽的口吻说:“小姑娘,你找错人了,我们帮不了你,请回吧。这是评委的事,我们怎么能左右比赛结果呢?”

“只要你们想,你们就能,因为你们是真正的幕后之手。”伊千黛勇敢地直视着他们。

辰昌南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这么做有些失礼。”

“我不觉得。”伊千黛笑了笑。

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抓紧。

她从随身的包中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晃了晃:“两位前辈,你们谁有兴趣用冠军的头衔交换这些资料吗?”

“这是什么?”辰昌南和崔永英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是当年的时尚品牌‘娜美利尔’破产的真相,也是导致‘娜美利尔’创始人凌天珉跳楼身亡的真相。”

“砰!”

崔永英手中的玉狮子滑出手心摔得粉碎,辰昌南的杯子也掉在了沙发上。红酒溅了他一身,他都没有注意到。

他们谁都不知道,此刻赛场内的每个人都盯着大屏幕,一片哗然。所有观众、参赛选手和评委都呆呆地望着屏幕,刚开始他们以为这是一个特别录制的短片,现在才明白,这是无意中正在直播的真实场面。

凌迦枫正坐在观众席中和凌天珉说话,随着屏幕上画面的展现,随着伊千黛的那句提问,他惊呆了。

狄梵妮的指甲掐入了手心,呢喃一声“她做到了”。

“谁?”凌迦枫望向狄梵妮。

狄梵妮示意两人压低声音,说道:“我们现在只能等。先生,尤其是您。”

凌天珉又将目光投向巨大的屏幕,场内良好的扩音器将每句话都传得无比清晰。大家看到辰昌南和崔永英站起来,脸色苍白得像两个死人。伊千黛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场内扩散开来。

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大声喊道:“黑幕,这个比赛有黑幕!”。

但是这个声音很快被其他人压下去,大家开始询问“‘娜美利尔’破产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有人开始用手机上网搜索,关键词一个个地跳出来,更多的人将手机对准大屏幕,将所有的实况转播到网上。

当对话再次响起时,场内一阵寂静,人们吃惊地盯着屏幕,连主持人都好奇地仰头看着屏幕。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辰昌南假装平静地说道,但是他有些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小姑娘,不要听到了一些不实传闻就乱开玩笑。这个社会很复杂,你会造成你无法承担的后果。”崔永英阴沉着脸说道。

“哦?你们的意思是这份资料是假的?呵呵……那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所说的真相呢?”

“什么真相?”辰昌南问道。

屏幕上,一个牛皮纸袋晃了晃,伊千黛的声音响起:“当年,你买通黑道绑架‘娜美利尔’财务部部长权锡仁的儿子,妄图逼权锡仁交出机密资料。权锡仁报了警,你们让黑道撕票,并在权锡仁赶去认尸的途中制造意外车祸的假象,害死权锡仁。你们让凌天珉陷入偷运毒品丑闻,致使‘娜美利尔’的股票一落千丈。而且你还联合当时在电视台工作的崔永英会长一再宣扬负面新闻,凌天珉被迫宣布破产,最终跳楼身亡!”伊千黛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以极低的价格将大有可为的‘娜美利尔’买到手。辰会长,你收纳了‘娜美利尔’的设计部和营销部。崔会长,你吞并了‘娜美利尔’的形象推广部和海外关系部,成立了‘莉维传媒’。你们两人的企业是从‘娜美利尔’身上挖下来的血肉,是凌天珉一家人的血和泪!”伊千黛一针见血的话在场内回**着。

“两位前辈,我说的对吗?现在,你们还要不要换这份资料呢?”

大屏幕上的画面依然继续,主持人好奇地看着屏幕,几个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朝后台跑去。

可是就在他们跑到后台,拼命拍着控制室的钢化玻璃门时,大屏幕上,崔永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却没有一丝温度。好一会儿,他停住大笑,说道:“看来我们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对手。不过,我不喜欢敌人,只喜欢朋友。既然你有这份资料,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对,你说的都是事实,是我们做的,可那又如何?商场如战场,胜者为王,重要的是胜利,是当赢家!你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也想当赢家吗?”

“我没那么傻,你们离我远点儿!”伊千黛厉声吼道。

突然,辰昌南和崔永英朝镜头扑来,显然是伊千黛在后退。接着,屏幕上的画面一阵摇晃,一只手抢过了牛皮纸袋,几张资料掉了出来。镜头飞速转向了天花板,旋转了几下,停在了休息室的一处墙角,画面外响起了一阵咆哮声和女子的尖叫声。

“这是什么?”

“你居然敢骗我们!”

“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们!所有的画面都被发送到舞台的屏幕上了!”伊千黛大喊道。

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凌迦枫猛地站起身,离开观众席朝后台奔去。凌天珉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拄着拐杖离开了座位。

狄梵妮想要跟上去,却被他制止了。

“先生。”狄梵妮拉住凌天珉,“辰昌南和崔永英的车停在电视台大楼的西侧。”

凌天珉在暗淡的光线中看了看狄梵妮,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3)

终于,控制室内的人发觉出了问题,钢化玻璃门外的人扭动密码锁,发现门被锁定了,于是拍打着玻璃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出了事。总导演立刻冒出一身冷汗,扑到控制台前,飞快地关闭了整个电路开关。

大屏幕上的画面瞬间消失,像墙壁上凿出的一块正方形的窗户。

观众们早已沸腾起来,主持人接到通知宣布比赛中止,疏散了观众。

凌迦枫冲进休息室时,伊千黛正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崔永英的脚。崔永英举着一块圆形黄玉朝伊千黛的头顶砸去,凌迦枫飞快地踢了一脚,直中崔永英的手部。

手中的玉石脱落,崔永英应声倒下,脸朝下直挺挺地趴在伊千黛身上。伊千黛尖叫着将崔永英推开。

崔永英身后的地板上有一个牛皮纸袋,一叠纸从纸袋中露出来,纸上什么字都没有,只是白纸。此时,辰昌南已经不知去向了。

“辰昌南跑了,我没办法拉住他。”伊千黛气喘吁吁地说道。

凌迦枫将她扶起来,这时,更多的人冲进了休息室。

凌迦枫将伊千黛扶出休息室,走到后台宽大的厅中。崔秀娜和辰浚雅夹在人群中走过来,脸色灰白。崔秀娜双手抓着脸侧的头发,张大嘴巴,目光飘忽不定。

“浚雅!”凌迦枫朝人群喊道。

辰浚雅慌乱的目光找到了目标,落在凌迦枫的身上,于是走了过去。

凌迦枫将伊千黛推向他,说道:“拜托了。”

辰浚雅拉住凌迦枫,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眼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那是极度震惊和处在崩溃边缘的状态,那双狂乱的眼睛下,涌动着歉意。

辰浚雅的脸色更白了,简直如冬夜的白雪般惨然。

“对不起。”两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两人望着对方的眼睛,这一刻,既短,且长。凌迦枫收回目光,拍了一下辰浚雅僵硬的胳膊,什么也没说,转身挤入了人群中。

(4)

电视台大楼的西侧,一个白色木质小顶棚的一侧立着一块白色木牌,用红色的字体写着“贵宾停车区”五个字。顶棚内部顶层的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落在几辆高档轿车上。

辰昌南气喘吁吁地奔进顶棚,拿出电子车钥匙,冲着最远处的黑色法拉利按了一下。车子发出“嘀嘀”两声,开启了启动状态。

辰昌南几步冲到车门旁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砰”地一下关上车门。车子启动后,退出车库,绕过车棚,冲出了出口。

一辆在暗处等待的宝蓝色车子随之启动,跟上了辰昌南。

五分钟后,辰昌南从后视镜中确定没有警车跟上来,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他痛恨自己和崔永英居然被一个小姑娘耍了,他此刻最担心的是这一切早有预谋,警方也已经接到了通知。于是他打了个电话,通知助理准备游艇、身份证件和钱,他必须马上离开。

挂断电话后,他拐上吊桥,这座桥有一千米,横跨闹市的楼宇,其余部分卧在月亮江上。辰昌南需要经过这座吊桥,他将绕过大半个城市,在月亮江的另一头上游艇。当警察追上来,他早已身在一个东南亚国家,等警方追出境后,他早已登上飞往欧洲的飞机。

辰昌南的嘴边浮起一抹用惊慌拼凑的冷笑。

老崔,算你倒霉,被那个小女孩拽住,老朋友不能再帮你了。

吊桥上的车辆一如既往很少,夜色中的城市一片繁华灯海,像星辰坠落尘世。从空中俯瞰,地面的主街与吊桥呈十字交叉状,像一个巨大的双色十字架。横线光明,纵线黑暗。

很好,此刻车越少越好。

辰昌南举起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他知道当吊桥伸展到月亮江上时,车辆会更少。他开始考虑该给助理打个电话,再另行准备一些必备品,可是一辆宝蓝色的雷诺车加速超过了他。

辰昌南没来得及看那辆雷诺车一眼,那辆车便在前面十米远的地方刹车,滑出五米,横向停住了。

辰昌南低声咒骂了一句,使劲儿地踩下刹车,车子在距离那辆雷诺车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辰昌南摇下车窗,探出头,破口大骂,要对方让开车道。

那辆雷诺车一动不动,仿佛车里根本没有司机。

“一定是醉鬼!”辰昌南骂了一句,推开门,大步朝那辆雷诺车走去,决定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司机。

可是他刚走了几步,心里的怒气突然有了变化,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恐惧感升了起来。

他盯着宽敞的吊桥路面,城市的灯光似乎与这里彻底隔绝,吊桥两侧的路灯异常微弱。他突然想调头回去,他不愿相信,但是他的确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虽然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也许是害怕吊桥的高度,也许是害怕漆黑的夜色,也许害怕这辆雷诺车,也许是……

一个声音告诉他,也许是雷诺车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

(什么人?)

那个人。

(谁?)

就是他。

(他是谁?)

那个人。

那个……死人。

辰昌南发现自己的脚不知何时已经挪不动了,他只走了不到两米的路,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辆雷诺车。

他想回到车里,朝那辆雷诺车狠狠地撞过去,可是一股恐惧笼罩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这辆普通的车。

突然,“砰”的一声,那辆雷诺车的车门开了。

辰昌南双腿一颤,差点儿跪倒。

一双脚踏上了路面,随着一声冰冷清脆的“笃”声,一根闪着寒光的铜拐杖敲打在路面上。一个漆黑的人影出现在雷诺车旁,像一个幽灵一般。

辰昌南无法挪开视线,也动弹不了。那个人影朝他慢慢走来,铜拐杖在路面上发出缓慢而沉重的“笃笃”声,像死神的钟表在缓慢走动。人影走近了,一束微弱的黄色光芒洒在两辆车之间,人影走到了这束光中,他的脸露了出来。

一声尖叫卡在辰昌南的喉咙中,他跪倒在地,双手撑着路面。他使出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辰昌南死死地盯着灯光中那张苍白的脸,那张因为遭遇大祸毁了容的脸,那是死神的脸,那双眼睛是死神的眼睛!

“死神”抱着一束苍白的花朝他微笑,那是祭奠他的花。

“你……你不要过来……你……”

“老朋友,好久不见……”凌天珉冷笑道。

这个声音像一股电流击打在辰昌南的后脑,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五官扭曲了。他认出了这个声音,认出了那道目光。

“天,天珉?不不……你……你是人还是鬼?”辰昌南不断往后挪动,脸部肌肉的线条像琴弦般快速地颤动。

“是人。”凌天珉朝前走了一步,“也是鬼。”

辰昌南不断朝后挪动,像断了双腿的人,当他的背靠在吊桥的侧栏上时,他无路可退了。

“你不欢迎老朋友吗?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应该好好叙叙旧。”凌天珉继续朝他逼近。

辰昌南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他猛地跳起来,朝吊桥一侧奔跑过去,钻进他的车里,发动了引擎。

辰昌南的车拼命地转弯掉头,凌迦枫从车上跳下来,朝凌天珉跑过去。

凌天珉举起右手,那根沉重的铜拐杖像一把利剑,刺穿空气,直奔那辆车的挡风玻璃。

拐杖重重地击中挡风玻璃,玻璃马上出现了一道蛛网形的裂纹,车内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车子像中了枪的人似的打着晃,加速运动的车轮将整辆车带向吊桥侧栏,冲破了两道护栏,飞了下去。

爆炸声、火光、灼人的热浪涌上吊桥。

凌天珉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铜拐杖。他像是没有看到凌迦枫似的,慢慢地走向缺口的护栏。

“爸。”凌迦枫惊恐地伸出手拉住他。

他轻轻地拨开儿子的手,双脚踏上那道缺口的边缘,朝下看去。主街交通已经瘫痪,正中央有一团燃烧的火焰,还有一连串的爆炸声。

火红的光在凌天珉的眸中跳跃闪动,他举起手,将手中那束蒲公英扔进火海。

“再见,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