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长叹
文/绿袖
一、梦前尘
沿途有人朝我贺喜。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打开门,然后走进去关上门。
淡淡的光从透绿的有着厚厚一层浮雕花的玻璃透进来,一道道光线将屋子割裂开来,细小的流尘在其中上下浮动。我沉默地打开书柜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纯白的药瓶,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只倒出一片白色的药片。我吃下这颗药,然后嗤笑着把空瓶扔到一旁去。
杜冷丁,给我开药的西医欲言又止,嘱咐了好几遍,说这药含有杜冷丁,有强烈的止疼作用,同时也有强烈的药物依赖成瘾性,让我少吃。
我想想,头痛起来的时候,我几乎将药片大把大把地吞进去,杜冷丁在我体内发挥药效的时候,整个身体舒缓、放松到了极致,嗡嗡作响的脑壳放松下来。我用手遮盖在脸上,在这空旷的放松的止疼的瞬间仔细地回忆她。
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位洋大夫,他怒不可遏,声称我再这样吃下去,迟早有一天把自己吃死。他劝我,灰蓝的眼睛里是诚恳的坚定,手覆在我的手上:“陈先生,您是我见过的自制力最强的人,您要克制住。杜冷丁的止痛是有副作用的,您不能再这样吃下去了。”
我敷衍地答应了这位洋大夫,然后他只给我开了一瓶药。
他是一位很有操守的医生,我手下的枪都抵到他的额角上去了,他也只镇定地望着我,说:“陈,我是个医生。”我只好无奈地挥挥手,让手底下的人把枪收起来。这瓶止疼药吃到今天,也已经吃完了。
不过,我想,以后大概也用不到它了。
我的头痛不是物理性的,我走遍了很多的医院,中医馆、西医院,没有人能告诉我我头痛的缘由。我知道它为什么痛,因为这是心理性的,脑子里像有个小小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翻搅脑浆,顺着细密的脑神经一根根地敲断,我开始烦躁易怒,无法思考问题。吉田正一先生一开始还安慰我,特地让我放几天假,然后带我去了他们的日本公馆。
我们狠狠放肆了几天,那几天我沉溺酒色,真的没有头痛过。
也许是几天放肆之后的累积,回来后,我的头疼一下子集中爆发。那位有医生操守的洋大夫已经回国了,新来的医生战战兢兢地说我是因为吸烟饮酒过度。每一位医生都让我戒烟戒酒以达到治疗的目的,简直可笑,如果要病人戒酒戒烟就可以解决沉疴疾病,那还要医生做什么?
我的思维难得的散乱,心不在焉地想了很多之后,刚刚吃下的那颗药开始生效,烦躁的情绪渐渐消失,我终于能集中思绪去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呢?
我坐在书桌前,手抵着额角,脑海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浓墨重彩的眉眼—她天生颜色浓烈,即使没有化妆,眼黑唇红得也像上了一层妆。不过很遗憾,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化妆的样子。
怎么会想起她?我松开紧按太阳穴的手,脑神经的痛意如退潮般消散下去。大概是因为她太美了吧,她确实很美,尤其是在我的严刑逼供之下咬着唇硬生生扛下去的模样,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沁出的汗打湿,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变得惨白,所以越发衬得眉如黛、眼如漆、唇如血。
她的双手被吊在镣铐上,生生将她倦怠到极致的身体拉直。我手里握着被烧红的铁钳,站在她对面,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铁钳,然后含笑看着她:“说不说?那批药呢?”
她死死咬着唇,大概是我太过文质彬彬—吉田正一先生就说我这样子的逼供太过绅士,他要接过我手里的铁钳时,我避了过去,皮笑肉不笑道:“唉,吉田正一先生,这个地下党生得这样好,那一身皮肉要是被烫坏了,我找谁去?”
他愣了一下,然后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男人特有的心知肚明,跨着国籍和种族都一样。他呵呵笑了几声,说:“这样是有点难办,不要留疤—确实不能留疤,这女人姿色这样好,毕竟没有不招供的人不是?招供之后,陈先生—”我笑了笑,正了颜色,回答:“这是正常交流,正常交流—充分尊重当事人的意见,我不搞强取豪夺那一套……”
这话听着太虚伪,他冲我笑,然后凑过来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然后我站在一旁,看着手下人一片片拔去了她的指甲。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十指连心,她终于痛得忍不住尖叫出声。她终于有的反应愉悦了吉田正一先生,一枚枚带血的指甲片被扔到我脚边,我低头看了看,眼角狠狠跳了一下。我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吉田正一偏头朝我望了一眼。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然后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来……我过去掰开她的嘴,发现她咬舌自尽了。
还好她因为被酷刑折磨至今,所以唇齿无力,只咬破了舌头上的一层皮。
这件事告一段落。
一盆水泼上去,浇醒了就让她缓缓,毕竟逼供也是要缓缓图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来,大概是因为她死得实在是过于凄惨—死在我手上,所以过了这样久,我还这样念念不忘。我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手上染了多少血,但是她死了之后,我的头就开始疼了起来。
而我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二、负流光
我睡了一觉,醒了之后果然好了很多。我很早出门,吉田正一先生有事要请我去做。他最喜欢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陈先生,你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我们大日本帝国永远欢迎你。”我笑,朝他举一举茶杯,也说:“我们中华民国也同样欢迎吉田正一先生这样友好的朋友。”
然后两个人对视,一起呵呵地笑出来。
说起来我和吉田正一先生的缘分起源于吾父,他是上海最大的地头蛇……之一,说白了就是地下黑势力,地盘、势力盘根错节—我是子承父业。我刚回来的时候,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我父亲的社会关系理清楚,所以我不仅继承了他的势力和地盘,还有继承了他之前攒下的人际关系。
这位正一先生就是其一,算算到如今,我和他相识也有三年了。
三年的交际,大概让他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得到时间的考验了—或者是我已经得到了时间的考验,所以他向我提要求:“陈先生,我们这边有笔生意,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我喝了一口酒,然后哈哈大笑:“生意嘛,怎么会不感兴趣?”
他踌躇了一下,然后开口说:“我这边有一批药—因为贵国似乎对我们大日本帝国有什么误解,药物管控十分严格,这批药放在我们的手里流通不出去,我这边需要陈先生的帮忙。”
我似笑非笑,问:“是什么药物?”
他说是鸦片。
我笑了一下,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又笑了笑。吉田正一解释说鸦片是止疼止血的药物,是我们对它有误解,将它妖魔化了。
林则徐当年虎门销烟不过百年,日本人竟然还想来这一招。我沉思了良久,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他一根,然后自己拿起一根放在嘴里叼着,偏头划起一根火柴点燃了。吸了一口烟之后,我问:“怎么分?”
他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喜意,不过很快又收敛神色,说我是他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他们大日本帝国对忠实的朋友向来慷慨,这批鸦片销货之后,要和我五五分账。
我将半截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了,说:“四六开。”吉田正一很快就同意了我的要求,他们爽快得不像话。他们爽快,我也很爽快,合同签订完之后,我立马派人将那上百斤鸦片运回了我们青帮的地下仓库。
我父亲当年赶时髦将我送出国的时候,我学的是医药,只是万万想不到,回国之后,我竟然做起了鸦片的买卖。可我没办法,现在时局不好,日本人建立了满洲伪政府,我得喂活我手底下的这些人。
拿到货之后我就坐地起价了,要再加两个点,吉田正一的脸色很难看,表情变了几次后笑起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笑起来,眯着眼:“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风险太大,所以获得的收益也应当对等。”
他眯着眼看了我很久,然后挥挥手,他身后几个掏枪的人退下去。他笑起来说:“原来是钱,好商量好商量。”
事情谈妥之后,他说:“你们中国人,真的是我看过最爱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佻,带着轻蔑。他们有很强的武士主义精神,切腹说切就切。我眯着眼,淡淡地回答:“没办法,毕竟手底下还有几千个弟兄跟着我吃饭,不能饿着他们不是?”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冷,初秋的风也确实该冷了。我坐上车,仰躺在后座上,司机升上车窗。我捏着太阳穴,头疼得像有一根针扎在里面一样,又像脑子里面有人在放烟花。
我习惯性地摸药,然后才想起来药已经吃完了。
然后几乎无法避免地,我又想起了她。
爆炸性的头痛欲裂中,我忽然想起她的名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言蹊,这是她的名字。
三、相忆深
这个李言蹊本来不是我逮捕的。我在上海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若碰见李言蹊这样貌美的姑娘,大概也是舍不得动用私刑的。可惜她是被吉田正一先生抓住的。
有好几个月了吧,我记得我那时候去日本公馆找吉田正一的时候,他刚抓住这个李言蹊。从青帮去公馆的路上,因为积雪太大,所以司机小心翼翼地开车。我下车的时候还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肩上,很快消失。有人从后面上来给我撑伞,我一把挥开他,往公馆里走。
那个时候,我和吉田正一的关系还不像如今这样“相互信任”,他们的日本公馆我只能进出大厅,所以我在大厅里等了他很久之后,他才穿着白衬衫,套着个西服格子小马甲,一边走过来一边擦手上的血,笑着冲我寒暄:“陈先生怎么有空来?”
我瞥了一眼他白色衬衫上面溅到的血点子,毫不在意地说:“不是正一先生说要感受一下我们中华的女子吗?我那边有了一批好货,所以特意来请你一起去赏一赏。”
他笑起来:“不用感受了,我现在就已经感受到你们中华女子的脾气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点子,拿擦手巾按了按,说,“怎么都不招,这心性我是服气的。”
我不动声色:“招供什么?”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一旁的人,说:“没什么,就是招供一批药的下落和几个不相干的人。”他话音一转,似乎颇为感兴趣地问我,“听说陈先生在逼供上面是个好手,不知道能不能代劳,让鄙人见识一下?”
然后我被遮上双眼带去了地下审讯室。拿下眼罩后,我看见了李言蹊。
我不用问也知道她受了很重的刑—浑身上下到处有血从衣服里透出来,她的两只手被禁锢在镣铐上,头无力地低垂着,头发遮掩着脸,血还在顺着发丝不断往下落。
有人打开牢门的枷锁时,金属的撞击声惊醒了我,也惊醒了她。牢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她抬头从凌乱的发丝间朝我望过来,我不由得在原地顿了顿。
是因为惊艳—事后我这样和吉田正一解释。她确实有让人惊艳的姿色,尤其是在那样的境遇里,她的眼睛通透,漆黑如点墨,但是眼珠又像漆了一层瓷釉。我之前兴趣上来的时候,自己去做过一个瓷瓶,细细的颈连着线条流畅的瓶身,胚陶做好之后,我亲手给它上瓷釉,细润温和的光,触手生温。她的眼睛也像蒙着一层釉一样,在绝境中发着温润细致的光。
我走过去,发现她的下唇被自己咬烂了,大概是酷刑之中承受不住,怕自己哼叫出来,所以只能咬着自己的唇。她是我见过最烈的女子。
之前吉田正一对于抓捕她以及想要逼供的消息一直模棱两可,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地下党分子,在东姚街上有家布铺。后来我回去的时候,途经那家布铺,不知怎么的,让司机停下车,进去看了看。
可想而知,日本人做事其实很细致,我什么都没发现,满屋子的狼藉让人无处下脚。我出去的时候踩到一堆碎片,移开脚的时候,我发现那是瓷器,大概是个瓷瓶,泛着温润的光,极淡的雨青色,颇有光泽。
我对李言蹊很有兴趣,也从不避讳在吉田正一先生面前透露我这些若有若无的兴趣。这女子实在太倔,又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抓来威胁,吉田正一一筹莫展,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她从大公馆被移交到青帮,我摘掉她脸上的黑巾的时候,是在车后座上。她双手被铐在后面,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半靠在车窗上,黄昏的余晖从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倾泻进来,她的发丝在夕阳中闪烁着光芒。我微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陈琰。”
她警惕地瞪着我,我这才想起来她的手被铐在后面,是不能和我握手的,所以笑着收回手,说:“你现在是我的了。”
我出的主意其实有点损。李言蹊在公馆受了很大的罪,我便将她接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我是这样和吉田正一说的:“女子心性弱,她在你这儿受了这样大的罪,现在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她连你的这些严刑和死都不怕,不能硬来。我会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对我放下心防,一点点将她的话套出来。”
吉田正一问我需要多少时间,我说一个月,他笑起来,说只有半个月。
我其实从来没有对女人那样有耐心过。现在想想,我其实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对她的了,还有她对我的反应。她死去之后,我开始头痛,连带着对她的记忆也渐渐变成空白。我想想,在吉田正一公馆碰见她的时候正是下雪,那应该是隆冬了,而今又一年的隆冬已至,快一年了。
我不缺女人,对女人的记忆也很少,不记得她也是应该的。
只遗憾我最终也没有从她的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她有时候松了口,会告诉我一点,我会转告给吉田正一。半月快到期的时候,我有事出省去金陵待了三天,半月之期到的那一天,我从金陵赶回上海,结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吉田正一提走了。
我赶去日本公馆的时候,吉田正一站在大厅里,手里握着一把刺刀,正在擦着刺刀上的血。有佣人在拖地上的一摊血,拖过来又拖过去,血迹一点点消失,最终毫无痕迹,只是空气中有极淡的血腥气。
吉田正一抬头看见我,冲我笑着说:“陈先生,不好意思。”
我看着那摊血,脸色十分难看。我对自己的东西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即使我并不喜欢这个东西或者这个人,但是那个时候李言蹊身上其实是带着我的标签的,吉田正一带着人闯进我的地盘抓走我看中的女人,我觉得面上无光。
吉田正一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陈先生不要动怒,这不是你那个小女人的血,她还活着。”他呵呵笑了两声,挥了挥手,很快有人将李言蹊拖上来,她衣不蔽体。她在我那里的半个月,我其实已经将她喂得长了点肉,不过三天,我看着她**在外面的肩臂,瘦骨嶙峋,骨头狠狠凸出来,我像是踉跄一下,又像是没有。
头疼起来的时候,我遗忘了很多的事情,但我记得吉田正一和我一起俯身垂首看着在地上蜷缩起来的她时对我说的话,他说:“陈先生,你被这女人骗啦,她给你的消息都是假的。而且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他的眼里闪着残虐、喜悦的光,“这女人竟然有个一岁多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哭得很大声,血也多,在她面前这样刺一下,她就什么都招了,只可惜招得太晚,那孩子流血过多,没得救了。”
我蓦然抬头望着他,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天下何处无芳草,你若是还对她感兴趣,那也没办法。人我是用不到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带回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她迷迷糊糊地从地上醒过来,蜷缩起身子,然后一点一点地抓住我的裤腿,仰起头来哀求我,脸上的神色迷茫,但是眼底带着泪。
吉田正一和我解释:“我看她招得太慢,而且这女人太奸诈,所以给她喂了点鸦片,这女人瘾上来了也不肯招,真令人头痛,还好查出来她还有个儿子。”她勉力直起来的上半身全是斑驳的青紫,他拍拍我,“还有件事我对不起你,手底下的人看她太漂亮,我没看紧,他们又没忍住—”
“不过你若是真喜欢她,回去养一养也是可以的。”
她的手已经顺着我的裤腿拽到了我的膝盖,眼里的泪顺着她的眼角一点一点地流出来,嘴里却还在求着:“求求你,求求你……”
我闭上眼,额角的青筋直跳。我从腰间掏出枪,对着她的额头一枪射了过去。
她很快无声,我将枪插回去,偏头朝吉田正一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了,这女人不知好歹还瞒着我这样久,我倒是消受不下去了。”
我记得最后我望着她的尸体说:“不好意思弄脏你们的地方了,不过这女人生前最后是我的人,这尸体我就带回去了。”
记忆就到这里截然而止,最后的印象,估计是吉田正一朝我竖起的大拇指。
四、再回首
吉田正一给我的那批鸦片很快一点一点从地下特有的渠道销售出去,利润回报很丰厚,我将回报一箱子一箱子地抬去日本公馆。
他很满意,我也很满意。当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最后他有些醉了,揽着我的肩和我说:“陈先生,你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有实力,有魄力,也有狠心,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我将酒杯狠狠撞上去,酒水四溅中我笑呵呵地重复:“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之后酒杯将放,他挥手让满厢的人退出去,凑过来说,他们有个药物制作的基地,换言之,是鸦片的生产基地,这种药物他们只要想做,就能长久地生产下去。他和我说:“陈先生,现在局势动**,有什么比赚钱重要?”
我灭了今晚的第七根烟,透明的水晶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全是烟头。我蹙着眉头沉吟良久后说:“我要去看看那个基地。”
我这个人,用旁人的话来说,就是道德极其败坏,除了赚钱,万事于我如云烟。我要求去看基地的这个要求,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考虑,后来大概实在是不想失去我这样合拍的生意伙伴,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次时间比较久,隔了半个多月,吉田正一给我打电话,说:“上面答应了。”他强调,“我们很重视和您的关系,陈先生,不过基地隐秘,所以有几点请求,第一,您只能一个人前往;第二,在到达基地前,我们会将您的眼睛遮起来。”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可以。”
第二笔生意是在五个月后,我和吉田正一约好了取货的时间,然后在取货的前一天深夜,我带人端了他的基地。真正意义上的端,一把火从深夜烧到了隔天深夜,据说站在金陵的地上都能望见烧红的通亮的天空。
不过我那个时候没有时间去欣赏这个美景,因为我当时坐在吉田正一的那个日本公馆大厅的桌子旁,进入其实很容易,至于带了那么多人,那是我和吉田正一约定好的交货的日子,带人很正常。
如同吉田正一所说的那样,我是他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人荷枪实弹,仔细地包围了大公馆的每一寸地方。吉田正一狼狈地被人拖着来找我的时候难以置信,他光着脚站在公馆大厅中,脸涨得通红,说:“陈琰,我们大日本帝国一直把你当我们最忠实的朋友,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枪上完保险栓,拿枪柄拍拍他的脸,直到这时候,我才卸下我脸上的笑容,痛苦几乎铺天盖地般涌来,我终于敢露出那些伤疤,绝望从眼底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笑起来:“吉田正一,你杀死了我的妻儿啊。”
我没给他时间说多余的话,时隔一年,我终于扣得下扳机。砰的枪声中,他应声而倒,我垂下手,终于真真正正地笑出来。
李言蹊,李言蹊,头疼欲裂恨不能死去的时候,都是我在一遍遍想着她的时候,怎么敢忘,怎么敢忘啊!
我和李言蹊是两年前成的亲,小小的一间屋子,什么人都没有,拜堂的主位上面只放着一张纸,是我们向组织申请结婚的材料。
一直以来,言蹊以为我们的初次相遇是从我回国的时候开始。我是三年前回的国,我和她也是三年前认识的。我回国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一场大学生游行。她其实很显眼,由于眉眼实在是太过好看,所以在人海中熠熠生辉,第一眼望过去就能发现她。
镇压游行的警卫队鸣了好几枪示威,但是人潮涌动,不退反进,那些警卫队实在没有法子,所以朝人群开了枪。
人群溃散,一片混乱中,我父亲派来接我的车子寸步难行。她被流弹所伤,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又被人潮冲散,她那个样子实在是惹人心怜,于是我半开车门,朝她喊:“喂,过来—”她茫然地望过来,接着就被人潮推倒。
当时其实很危险,我推开门,不顾司机的阻拦冲下去。我被人踩了很多脚,从地上拦腰抱起她就往车边去,上了车才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脚腕没有中枪,只是擦伤,她闻言睁眼望过来,眼睛里是少女特有的澄澈。她义愤填膺地说:“青帮帮主助纣为虐,与日本人勾结残害同胞,政府不引以为戒,反而纵容肆虐,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
我拍灰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她开始策反我:“同志,你从哪里来?叫什么?”
刚好车子到家了,停在家门口,因为李言蹊没说她要去哪里,所以车子直接停在了青帮门口。司机回头望我,我和李言蹊同时往窗外望过去,只见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青帮。
司机来了一句:“少爷,到家了。”
她呆住的样子其实很好玩,但我们都有点尴尬。后来她下车的时候我问她:“你叫什么?”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她还挺阶级分明的,很有针对性。
五、意难平
后来第二次见面,就是线人对接,她看见我,不死心地对了好几次暗号,我每次都笑着回她,后来她没有力气,问:“怎么是你?”
我笑起来,问她:“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她脸有点红,偏过头说:“李言蹊。”
我问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个‘言蹊’吗?”
她点了点头。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成亲了,她追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笑而不语。
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在国外的时候就见过她。
我第一次遇见言蹊是在法国。种满梧桐的小道上,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书,她和同伴路过,眉眼飞扬,和同伴一起谈论共和民主。他乡遇见国人让我感到意外,阳光从梧桐枝叶间洒到她的脸上,光像蝴蝶在她的脸上翩跹,她自信又明媚。我合上书,本想上去和她打声招呼,后来实在不忍打断她说话,就含笑看着她远去。
我以为我会再次在法国遇见她,我想,第二次遇见,我一定上去和她微笑颔首,可直到我回国,也没有再看见她。
我加入国内的组织是偶然,但我并没有后悔过。我们有至高的信仰,国将不国,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站出来。国家应该是我们最高的信仰,我们都是国家的信徒。
我的身份其实有很多便利,我父亲留给我的人脉和财产很好地掩护了我的身份。那段时间组织接到消息说日本人会有大动作,所以我才回国,用青帮的身份掩护,去查日本人生产鸦片的基地。我和言蹊顺着药物这条线查了三年,才查出点线索出来。
直到她暴露被抓。
后来我把言蹊从吉田正一的日本公馆带出来的时候,其实很绝望。她浑身都是因为逼供而留下的伤,脱离日本人的眼线后,我才敢把她抱在怀里,手颤抖着,从她的额角一直摸到她的下颚,我唤她:“言蹊,言蹊?”
她虚弱地睁开眼,眼泪流到她的脸上,她的唇还死死咬着。我抚上她被自己咬烂的唇,轻柔地哄她。我说:“言蹊,乖,可以说话了,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过了很久,她终于松开紧咬着的唇,在我怀里哭出来。
她说:“陈琰陈琰,我好痛啊,陈琰。”
我没说话,只能紧紧地搂住她。
我在日本公馆见到她的第一面,她就在怕。我在那里,她怕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喊一句“陈琰,我痛”,所以她死死咬住唇,直到在我怀里都神经绷紧,要慢慢哄着才能叫出那句“我痛”。
她肯定是痛的。
结婚之后,我其实很对不起她,我们聚少离多,仅有的见面也只能深夜避人耳目,每次我都不能多待,她其实从未在意过这一点。我们申请结婚的时候,有位前辈叹息一声,说我们走这条路,孑然一身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有妻有子就有牵挂,将来出事就会牵连妻子,痛不欲生啊!
那个时候年轻,又意气风华,我觉得,我可以保护好她。
可我没有做到。
因为我身份的特殊性,应酬周转的时候,我免不了喝一些花酒,出入烟花地,这一点其实令她很没有安全感,但她说她相信我,她从来不会让我为难。
我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她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那晚应酬喝醉了,让司机避开眼线把车开到了她的住处,她被我吓得不轻。深更半夜,我拉着她跑到青帮的瓷窑里,工人其实都休息了,偌大的瓷窑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从身后抱住她,看着陶泥在缠绵的四指间成型,细颈连着流畅的瓶身。在等瓷瓶出窑时,我把她压在案台上接吻,她手上都是陶泥,挣扎不得,我们十指紧扣。接完吻后,她的眼睛灿若星辰,红着脸蹙眉望我:“发什么酒疯?”
然后我开始笑,两个人鼻尖抵着鼻尖,额头对着额头,我说:“言蹊,我很开心。”
她眼里的笑意也在眼底凝聚,却拍着我的手臂笑骂:“像什么样子!”
后来那只瓷瓶出窑了,极淡的雨青色,瓷釉散发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她的眼睛。后来我让人将瓷瓶送到她的住处。
那是我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后来被日本人打翻在地,碎了一地。
我有很多对不起言蹊的地方。她死去之后,我的状态很差,记忆也出现偏差,总是恍惚觉得她依旧在我身边。我们成亲的这些年,她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那个时候,我因为应酬不得不出入百乐门之类的场所,为了掩饰自己,我甚至包养了一个舞女,将对方宠得上海滩人人皆知。有次我搂着舞女装作醉醺醺出去的时候,刚好碰见言蹊和她朋友迎面走过来,我一瞬间吓得酒都要醒了。她看见我那个样子的时候其实有些发愣,我没有办法,只能面色不改地走过去。
后来我过去道歉的时候,她在哭,眼泪无声坠落,一滴滴打在我手上。她惶恐地抓住我衣服的前襟,说:“我怕。”我从来没有给过她安全感,她担惊受怕,就怕我在某一天假戏真做。后来她生产的时候,我也没有陪在她身边,孩子都满月了,我才赶回去。我进屋的时候,她半躺在**,很虚弱,但看见我就一直笑。我笨手笨脚地将孩子接过来的时候,孩子正闭着眼睛哭号。
她凑过来小声温柔地说:“宝宝,这是爸爸。”
我的时间太少,能分给她们的不多,我一直说等这件事查清楚之后就带她们离开,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
后来她暴露被抓。我在去金陵和组织商量怎么解救她又能不让我引起敌人怀疑的前一天,她站在门口,那时她的一身伤被我养得好得差不多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她站在内院冲我微笑,旁边是一棵葡萄树,暮春将将抽枝发芽,新的枝叶将藤架覆盖,新绿的颜色让人感觉很好。我和她说:“等我。”
可她最终没有等到我。
那之后,我日日夜夜头疼,她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我脑海里,她抱着孩子站在夜色深处温柔地对我笑,孩子张开双臂朝我唤:“爸爸爸爸。”我醒过来的时候,沉溺在头痛的旋涡中的时候,日复一日地感到绝望的时候,就会想我大概活不下去了。
后来我去摸枪,手指颤抖着,连拿枪都没有力气了。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哀求地望着我,她眼眶里满是泪水,说的不是“药”,而是“枪”。
我的心在那一刻死过去,天旋地转间,放下枪的时候,我内心空旷得如同一座寂静的坟场,我感觉到自己面上在对吉田正一笑。
我的表情毫无破绽。
后记
1936年12月冬,青帮在与日本公馆勾结贩药中,被地下组织秘密围剿,在日本公馆的人无一生还,青帮帮主陈琰被毙。
后来,三座紧紧相挨的坟墓前,有人上完香,说:“他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自杀?”
旁边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大概想把青帮摘出去,继续潜伏为我们所用。”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出来—除了这个,那人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念了。
鼻尖一凉,两个黑衣人一起抬头朝天空望过去,原来是下雪了,雪越下越大,相信很快就会将这片被战火缭绕的土地覆盖。
一眼望过去,就能看见雪会遮住枯骨,遮住英魂,遮住遍地的鲜血。
“革命的战火已燃啊!”有人这样说。
这把火会烧往大江南北,在这烈火中,终有一日,和平和宁静会重回这个饱受战争与侵略摧残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