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最浅你的心
文/唐微微
一、好看的皮囊千千万,特别的灵魂独一个
在一个叫建水的地方,有一种草的嫩芽特别好吃。
上高中前的暑假,我跟着父亲四处寻找吃的。
父亲打算开一家云南菜馆。建水草芽是一道特别有名的菜,时令性和地域性都很强。为了研究怎样才能把它带回上海,我跟着父亲直接去了产地。
然后,我就遇到了在田里摘草芽的你。
说真的,十七岁的少年除了个子高点,当时的你并不算好看,只是一双眼睛黑亮,似乎一对眸子就浓缩了整个繁星闪闪的夜空,像最幽深的海洋,又似最浅明的小溪。
父亲的饭馆很有名气,总店在上海戏剧学院附近,我在店里也经常能看到俊美的男孩女孩来吃饭,有时候还能见到明星。
我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子。
可好看的皮囊千千万,特别的灵魂独一个。
你那双黑亮如夜空、明快如浅溪的眸子,就是那个唯一。
“你好。”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相互介绍,之后,顺便也给对方介绍了一句“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儿子”之类的话。
你先向我打的招呼。你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的沙哑,但是特别好听。
“你好。”我觉得脸发热,耳根发热,头有点晕,不知道是因为太阳的关系还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自卑。
是的。我是见过世面没错,可是,我是一个黑胖子。
二、也许风里带着你的信息,也许什么都没有
我的父亲长得高大胖,皮肤黝黑,还是个吃货,他开连锁酒楼。我母亲很美,可惜我没有她的白皮肤、大眼睛,我几乎继承了父母身上所有不好的基因,父亲的黑、母亲的矮,而且从小就对吃特别感兴趣。太贪吃的结果是,我变成了一个胖子。
一个十六岁的胖子少女,皮肤再白,眼睛再大,家里再有钱,穿再多的名牌也无法掩饰那种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自卑。
更何况我皮肤不白,眼睛也不够大。
不过呢,因为吃了好吃的,我就会开心,总的来说,之前我还算是一个乐观的少女。
但是,遇见你之后,乐观的胖少女就变成了一个自卑的胖子。
你父亲也想扩大种植,将草芽卖一个好价钱,于是他带着我和父亲去找了建水最好的厨师,一边吃最好的云南茶一边谈生意。
新鲜的建水草芽确实好吃,两位父亲就草芽的特点和合同的细节开始商讨起来。
我百般无聊,走到窗前往楼下看,熙熙攘攘的街边,在一棵树下,你倚在树干上看书。
太阳有点大,我想给你送一瓶饮料过去,然后借机和你说话,但是我犹豫了很久,我需要积攒勇气。
当父亲们的谈话接近尾声,我才终于不再犹豫,快速拿了一瓶饮料往下冲。
然而树下已空空如也。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地照在地上,有清风吹过来,也许风里带着你的信息,也许什么也没有。
三、时隔一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从云南请到了厨师,餐馆很快就开起来了。每年特定季节才有的草芽空运到了上海之后,很受食客们欢迎。有重要客人来的时候,父亲甚至会亲自下厨炒菜。你的父亲教给了他一些做草芽的诀窍。父亲本就是厨师出身,他做得也非常好。
我缠着父亲,竟然也学会了。
我母亲因病早逝,父亲无意再娶,一直异常宠我,我虽然不算什么公主型的大小姐,但这十几年来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我执意要学会这一道与你有关的菜。在处理那些新鲜草芽的时候,我会想象其中的某一部分也许就是你亲手摘的。
怀揣着内心的秘密和小心翼翼,我竟然学会了一道云南菜,而且做得不错。
有一次我冒充父亲下厨,竟然也得到了父亲朋友的称赞。
我一边上学一边钻研厨艺,功课像以前一样比较一般,但是厨艺突飞猛进。
暑假我对父亲说,我喜欢云南菜,还想去云南考察食材,父亲竟同意了。
时隔一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十八岁的少年,高黑瘦,一双眼仍然明亮而清澈,但是多了一些阴霾。
三个月前,你的父亲去世了,现在还差一个月才成年的你成了一家之主。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觉得你本来笔挺的肩膀,似微微弯了几分。
四、你的眼里有密林浅溪
你父亲去世的原因,说来多少也与我们有点关系:
为了把当天摘的草芽当天就空运到上海,在季节期,你们天不亮就得把草芽给摘好,然后赶在早上八点之前把草芽送到机场。草芽的季节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为了多赚一点钱,你的父亲疲劳过度,开车失事,最终没有抢救过来。你的母亲极度伤心,几乎一病不起,你只好学着撑起整个家庭。
你们家的境况本就不算好,如今母亲生病,弟妹要上学,于是你主动放弃了高考。
这些并不是你亲口说的。是我的父亲想叫你的父亲吃饭,你的父亲没有来,另外一位给父亲提供食材的老乡说的。
我的心难受得像有蚂蚁在爬。
我偷偷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了你家,就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
我没有见到你,倒是见到了你卧病的母亲和你的弟妹。
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们都有些慌张,忙迭声说道,虽然你父亲已经去世,但是家里有你,肯定会按照合同时间交货,不会毁约的。
一年才几个月的草芽期,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样一个家。
你从此辍学养家,几乎成了必然。
你的眼里有星辰大海,你的眼里有密林浅溪,你的眼里有风云雨露,命运怎么能让这样的一个你掉进残酷的现实里呢?
五、你的背影刻进了我的脑海,成了记忆里的旧胶片
我回家求了父亲,说你父亲出事多少与我们有点关系,想让父亲帮你几分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资助几个孩子上学,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说得恳切,几乎动用了眼泪,父亲最后答应了。他答应资助你弟妹上学,也答应帮你母亲治病直到她恢复健康。但是你需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云南菜厨师,并且学成之后要在我们的餐馆里工作二十年。
这些都是父亲去找你谈的。父亲虽然内心宽厚,可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
我不知他与你谈这些事的时候,只是口头约定,并没有与你签什么协议或者合同。我为此还与父亲生气,觉得他算计了你的人生,竟然没有答应让你考大学,让你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我,父亲又何必负担你的一家呢?他见过的世面比我多,自然也知道人心易变。你才十八岁,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遵守约定。
离开云南之前,我又悄悄地去看了你一次。当时你正要给住院的母亲送饭,你在家门口与去上学的弟妹告别。他们俩骑起了自行车向着东边走,你开着你父亲留下的旧三轮车向西边走。你的胳膊修长,但是又黑又瘦,半旧褪色的T恤上,刻着生活和时光的印迹。
你的背影刻进了我的脑海,成了记忆里的旧胶片。
六、因为你在云南,所以我要去
对你来说,我是什么人呢?一个好心的大老板家的大小姐,体态肥胖,长得不好看,话不多却吃得多,娇生惯养,沉默寡言。
你对我的印象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吧?
明白了这些,我大概就不会对你有妄想了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对你心心念念,就是忘不掉你。
父亲的云南菜馆生意越来越好,又多开了一间分店。他是一个有美食情怀的人,总是亲力亲为地去采购食材。每次他去云南的时候,只要我放假,我一定会死缠烂打地跟着去。
其实我也知道,去了云南也不一定能见到你,但我还是要去。
你学习的方式非常特别,是你能想到的最省钱也最直接的办法。你辗转在云南各个生意火爆的餐馆打工,有时候会走访一些村子,学习一些传统美食的做法。
十八岁和十九岁那两年,我去了四次云南,竟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你,只知道你一直在各个不同的餐馆打工。
那时候我父亲也不知道,你在用自己的方法学厨艺。
二十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云南大学。
我一个在上海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居然特意考去云南上大学,觉得好笑吗?
并不。
我自己坚定地知道,因为你在云南,所以我要去。
七、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庆幸
暑假期间,父亲又去云南采购食材,我借着要先去考察学校的说辞也跟了去。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你。
你穿着一件特别普通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像一个刚换下校服的高中生,但眼里又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沧桑与世故。你长高了,还是又黑又瘦,你的眉很浓黑,眸子很亮。你似乎还是当初那个草田边的纯净少年,又似乎已经是被生活锻炼出来的成年男子。
你眼里的星辰大海呢?你眸里的云雾浅溪呢?有着那样一双纯净双眸的你都不可能看到我,现在这个已经懂了人世艰辛的你,又能看到我吗?
艰苦的高考并没有让我变瘦变美,反而让我变得更胖、更自卑。
你隆重地请父亲去家里吃饭,说想让父亲看一看你是不是已经有资格到他的餐馆里工作。
你真是特别特别聪明,也肯定特别特别用功。你也绝对吃了特别特别多的苦头。
父亲吃了你做的菜,大喜过望,当即让你收拾行李跟我们回上海。
你和你的母亲都特别欣喜,对着父亲和我说了很多声谢谢。
我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来云南了,可是你也通过你的努力要离开这里了。
可我来了云南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又丑又不起眼的女孩子。
而你呢,你要去上海了。上海这一座摩登大城市,会把你变成什么样呢?
再见时,你还会是现今这个明明不是帅气得耀眼但是特别坚定地留在我心里的人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难过,还是应该庆幸。
八、我想做的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你
上大一的时候,我真的显得很可笑。明明是自己坚持要来云南读大学的,但是几乎每个月我都会回上海,回到上海又天天到店里去吃云南菜。
你有时候是洗菜的小工,有时候是帮厨,有时候甚至是服务生。
我占着大小姐的身份,非要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对主厨大叔说要吃他做的菜。
其实我想吃你做的菜。
其实我想做的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你。
大概是上海的太阳没有云南那么毒辣,你又每天在厨房里待着,所以你的皮肤白了一些。只是还是瘦,不知道是因为吃不好,还是因为你天生就瘦。
你穿着白色厨师服的样子很好看,有少年的影子,也有成年男子的淡淡忧郁。
主厨大叔做好菜,你端过来给我,脸上有淡淡的微笑,似乎把我当小孩子一样:“是云南的太阳太厉害吗?把你晒黑了。”
几间店里所有的人要么像父亲一样叫我慧慧,要么半开玩笑般叫我大小姐。只有你,不叫我的名字,不叫我大小姐,甚至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面对我,也只是说“你”。
你主动和我说话的机会很难得,可我一时紧张,竟不知道要如何接你的话。我想扯出一个笑容,却知自己笑比不笑更难看,于是脸上绷着,心里天崩地裂地难过着:以前我只是胖,现在我是又黑又胖了。
九、好久不见,你好吗
你还没有成为主厨,仍在学习阶段,每天都在厨房里忙活。
父亲偶然提了一句说你不错,从小工做起,一直在熟悉厨房的流程,也没有提过薪水之类的事情,看来是真把他们当年的约定放在心上了。
父亲爱才也爱努力的人。放寒假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你。父亲说,他出钱送你去米其林星级酒店学习了。
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母亲去世后,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经营餐馆上。
父亲从来没有试着培养过我,说:我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让女儿这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希望我走后,女儿仍能不为钱发愁,只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他真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我想他也是自私的。他在和你约定协议的时候,在送你去学习的时候,在培养你的时候,大概想的也是在他走了之后,还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地供养我这种四肢不勤又没有什么本事的大小姐。
开学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你。
我购物回家,你正在客厅里陪父亲说话。见我开门,你站了起来,仍然是高瘦的个子。灰色的休闲裤,白色的衬衣,藏青色的毛衣—一名年轻男子很普通的穿着,但是,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华。
“好久不见,你好吗?”你笑容温柔,声音醇厚,彬彬有礼。
我两手拿满了购物袋,又矮又胖,窘迫和自卑铺天盖地而来。
十、你看起来真的很好,温柔体贴又周到
我开学了,你要回云南学习,据说你特意安排了和我同一天出发,理由是帮我拿一些行李,把大小姐安全送回学校去。
父亲正好有事不能送我,很乐意将我托付给你。
那时候,餐馆里有多嘴的服务员已经悄悄地在谈论,你为了高攀老板,打算追求老板又丑又胖的独生女。
你对我的态度温柔、和气,确实与对其他女孩不同。我见过你冷冷地拒绝将店里的一个女孩子送回家的样子。
我本就是内向寡言的性格,与你说话不多,交往亦不深,虽然心悦你多时,但是对你并不了解。
若你真的如那些嘴碎女孩所说的那样想追求我,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若狂,还是应该惶恐不安。
欣喜你有意,惶恐你有意的原因可能是父亲而非我。
高高瘦瘦的你帮我拿着我的所有行李走在前面,矮矮胖胖的我跟在后面,你轻声对我说话,给我买饮料、削水果。
你看起来真的很好,温柔体贴又周到。
我感受到了你的好,也感受到了周围人的目光。
他们大概猜测我们是情侣,大概也在愤慨长得那么好的你为什么要和长得像一团黑脂肪一样的我在一起。
这种引人侧目,在你帮我将行李送回宿舍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十一、原来喜欢你和配得上你是两码事
我是个沉默寡言的胖子,成绩不突出,家境看起来也很普通,不管是在班上还是在宿舍里,都是一个小透明。
你走之后,那些都不怎么搭理我的舍友,呼地一下围了过来,都在问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都在问你的联系方式。
“沈慧宝,如果他不是你男朋友,你介绍给我认识呗。”
“要不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自己去认识他也可以啊!”
“沈慧宝,他是你的什么亲戚吧?对我好一点哦,说不定我以后就是他的妻子了,你对我好,我才会允许他帮你拿行李哦。”
我的心里很是愤慨,也极度难过。
原来喜欢你和配得上你是两码事。
于是我决定减肥。
减过肥的人大概都知道,要将肥肉积攒到身上几乎毫不费力,但是如果想把肥肉从身上赶走,那就难于上青天。特别是像我这种胖了二十年的胖妞,我身上的每个细胞几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饱和状态。不管我是饿,还是拼命运动到晕倒,脂肪始终顽强地长在我的皮肤里,包裹着我细小的骨头,坚定地留在我身上。
我吃了减肥药,因为药力过猛晕倒在卫生间门口。舍友们拍了我的照片,发到QQ群里,以减肥过度不好为由对我进行一番嘲笑。
我在操场上跑步,有几个身材很好的男生女生在旁边大声说我是一块艰难挪动的肥肉。
减肥让我难过,周围的人与目光更让我难过,让我觉得自己与你之间的距离在从光速拉开,再也不可能靠近。
十二、我大概就属于那种有心没胆的包
我决定去医院做抽脂手术,号都排上了,结果,被上一个刚做了手术的勇敢者血淋淋地从里面出来的样子吓得晕倒在地。
我大概就属于那种有心没胆的包。
幸好,我的父亲有钱,银行卡里的丰盈让我请得起一节课五百块钱的私人教练。
教练是一位四十岁的姐姐,腰身像柳条,皮肤像少女,眼神像妖精。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刻开始把你所有想吃的东西都扔掉。最好能去做个缩胃手术。”
残酷吗?为了瘦,要把自己的胃缝起来。
我怕疼,没敢去做手术。教练只能用魔鬼一般的训练课程来对付我长年累月的顽固脂肪。
我真的很累,真的很痛苦。
那么累,那么痛苦,我只能偷偷地看着手机里几张慌张地偷拍来的你的模糊背影照来给自己加油。
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
我哭过很多次。
我不明白自己这样辛苦折腾是为了什么。
大二放暑假的时候,我瘦了三十斤,那是生生饿着和高强度的运动换来的。我已经完全放弃了美食这个唯一的快乐追求。每吃一口食物,我都会严格计算卡路里,在无法控制自己吃多之后去催吐几乎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因为不能吃喜欢吃的东西,我变得很忧郁,神经也绷得很紧。
唯一有一点点期待的,大概就是希望你能在看到变瘦的我时会觉得我好看。
十三、我终于减肥了
父亲来机场接我,压根没把我认出来。
我说我减肥了,问父亲我好看不好看。父亲一边点头一边心疼:“这面黄肌瘦的,得饿得多狠才能瘦成这样啊!”他不能理解从小以吃为乐的胖女儿为什么会这样。
回到家,父亲要给我做好吃的,我不让做,因为做了好吃的,我就会忍不住吃,那么这样久以来的辛苦我就白受了。
我在父亲面前娇气习惯了,没说两句,想起自己减肥的苦,忽然就掉起了眼泪。
我正哭着的时候,你来了,手里还掂着新鲜的蔬菜鱼肉,显然是刚从菜市场回来。
你说今天休假,正好我放假了,所以过来给师父和我做菜。
是的,你已经正式拜了我父亲为师学习厨艺,其实当时我父亲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教你了。
你的云南菜做得极好,又到很多餐厅去学习过。我父亲会的那些杭帮菜,你融会贯通,也学得很快。
看得出来,你对我的父亲很尊敬。不知道是如外人所说你想做他的接班人,还是因为父亲实现了承诺,在你有能力前一直帮你母亲治病,送你弟妹上学。
我看着你在厨房里忙活,既不能像向父亲撒娇那样拒绝美味的食物,也不舍得拒绝你。毕竟,我这么辛苦地把自己变成这样,都只是为了在你面前不那么自卑。
十四、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知道自己吃了你做的美味会胖,但是我又舍不得不吃,因为那是你做的菜。
晚饭我吃得很多,一边沉默着吃,一边听你和父亲聊天。你们聊关于做菜的事,聊新闻,聊饭店的发展,都是很男性化的话题。你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又有磁性,让我有点想录下来对抗在漫漫孤寂长夜里那些想念你的时间。
吃完晚饭,你收拾碗筷,在厨房洗碗,我跑到卫生间去给自己催吐。
强制性的减肥,让我有了严重的心理负担——我有了吃饭之后必然去催吐的坏习惯。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泡好了茶,招呼我过去喝。你一边倒茶一边问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怎么瘦了这样多?”
你拿着茶壶的手修长好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想象着如果能和你牵手……却又不敢想太深。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你的问题。我是没有好好吃饭,因为我想瘦一点,我不想看起来像一个不配站在你身边的胖子。
我想学别的女生俏皮地问你我好不好看,可是嘴笨如我,又如何说得出口。
我笑容艰涩而沉默,你也不在意,笑着又加了一句:“健康开心最重要。你要是太瘦了,师父会担心的。”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父亲。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你,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淡淡的笑意。
也许,连父亲都已经默许了那些谣言。
十五、即使你给我的是毒药,我也会吃下去的
为了保持好不容易才减下去的体重,整个暑假,我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足不出户,既不去购物,也不去吃好吃的,甚至偷偷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扔掉了。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又变回那个不配站在你身边的胖子。
可是我又很想见到你,于是我又总是跑到店里。
你年纪轻轻已经成了店里的副主厨。几个店的主厨对你都很不客气,每每看见我出现,都会说一些酸话。
“小蓝搭上了老板的千金,就是不一样啊!”
“你要是像蓝小天那样长得好看,以后就可以做乘龙快婿,青云直上的。”
主厨都是父亲多年的朋友,父亲未曾发话,我自然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可我讨厌他们这样侮辱你,讨厌他们把你说得如此不堪,又害怕他们说的是事实,你对我温言软语,不过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让你有利可图。
但我内心又为此感到幸运。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你大概都不屑于与我讲话吧,就像你对待店里那些讨好你的女服务生一样。
主厨把绝大部分的工作给了你,你像一台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中间居然还抽出了时间给我做了饭,清淡的小菜和清淡的粥。
你说?:“我已经听说了你在减肥。这是特意给你做的,热量不高。”
这是你特意做的饭。你微笑着亲自端过来,你低头温柔地和我说话。
即使你给我的是毒药,我也会吃下去的。
十六、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和我已经在一起了
大概因为你整个暑假都在特意给我做饭,店里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和我已经在一起。
有大胆一些开玩笑的,甚至已经用姑爷或者老板的女婿来称呼你。
有几次我听到了,你也听到了。
你瞪了对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别乱说。”
我心里咚的一声响,似泡泡碎了,又似确定了一种长久以来的猜测。
是的,你否认了。
是的,我当然知道我配不上你。
暑假结束,健身教练非常生气:“无法控制自己的嘴,你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减肥的,但是这样下去,你是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的。”
为了惩罚自己,天生不耐麻药的我决定去做缩胃手术。
可笑吗?如此纠结于一个减肥的问题。
可是当时的我,就只有一个想法,想瘦一点,想变好看,想让别人说你对我和颜悦色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是因为我值得,而不是因为我是老板的胖女儿。
手术时间已经约好了。我告诉医生,我不耐麻药,一定要给我多打一些,否则我有可能会痛得受不了。
医生让我再三考虑,我便一直跑医院说服医生让我做手术。
有一次,我很不恰巧地遇到了你的母亲。
她拉着我,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慌张着,心里想,糟糕了,你又要知道我的狼狈了。
十七、一个吃货忽然患上了厌食症
我和你的母亲是熟悉的。我来了云南之后,经常以父亲的名义去看望她。你的弟妹在读高中,她自己在家,身体有病痛要去医院的时候,我只要知道,每次都会陪着跑上跑下。
她果然把我去医院的事情告诉了你。
手术前一天,父亲和你竟然都来了。
父亲得知我竟然要去做缩胃手术的时候,气得声音哽咽、眼睛发红。
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温柔,又不是温柔,像责备又不是责备。
手术自然是做不成了。
但是我忽然之间就崩溃了。
一开始只是很容易走神,然后是条件反射似的吃了东西就会不由自主地呕吐出来。
我不用减肥,也没有精力再去健身了,我迅速地消瘦下去。
等到寒假回上海的时候,我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你能想象吗,一个从小就是吃货的姑娘,有一个美食达人开着有口碑的美食餐厅的父亲,她却忽然患上了厌食症。
我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好,有时候我觉得镜子里那个又瘦又黄的姑娘像个鬼。
一开始你做的美食我都还能吃下去,父亲大喜过望。
你很贴心,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三餐。
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用强大的忍耐力吃完你做的饭,等你们离开之后,就无法控制自己又吐了。
每次吐完之后我都非常狼狈,为此我也变得更加自卑。心理医生都是约到家里来的,想当然,治疗效果很有限。
我自己也很着急。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很想好起来,可是我越着急,情况就变得越严重。
十八、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你开始减少在餐厅的工作,到我家里来照顾我的三餐。你对我越温柔体贴,我心里就越害怕、越自卑,越觉得自己不配。我越觉得自己不配,心里的负担就越重。一开始我还能忍住不当着你的面吃完饭之后就去吐掉,后来我就再也忍不住了。
当着你的面狼狈地在洗手台前吐,我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你扶着我已经瘦得皮包骨的肩膀,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别害怕,不要着急。你会好起来的。”
你的声音里有温柔,有担心,我听出来你的真诚。可是这让我更紧张了,因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因为我不敢确认这种真诚是否仅仅是因为我这个人……
我的胃大概已经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了,我吐出来的水变成了红色的。因为剧痛,我感觉到眩晕。我也感觉到了,你有力的手臂。我听到了,你在喊我的名字。
“慧宝!沈慧宝!”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声音真切到带着一些凄厉。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不管你是否喜欢我,我都不能让你因父亲的恩情受困。
十九、爱不是一味地猜忌,更不是自私地想独占而拥有
厌食症和剧烈的呕吐让我的胃出了毛病,我终于被切除了一部分已经坏死罢工的胃。手术之后,医生最担心的并不是手术的成功率,而是我是否会因为营养不良而死去。
在半昏迷中,我听到了父亲哽咽的声音。他在自责,他怪自己不应该坚持单身,让我在没有母亲的环境下长大。他将我生病的原因归咎于自己。
我听到你声音低沉地向父亲保证。你说,像我这么好的女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说你会陪着我,照顾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的。
你喜欢我这个人吗?你怎么能许下这样的诺言呢?如果你并不喜欢我,我又怎么能因为父亲对你有恩,因为我自己身体羸弱需要照顾而捆绑你的一生呢?
你是一个好人,已经好到全世界独一无二。因为我父亲一时的自私,你放弃了自己的学业、爱好和梦想,也许你并不想成为一个厨师,难道我还要让你成为一个你并不想成为的女婿和丈夫吗?
若我真自私到底,又怎么配叫爱你呢?
爱不是一味地猜忌,更不是自私地想独占而拥有。我应该好好的,让你有勇气也有力量去追求你想要的幸福。
于是,我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不管是用药打针还是心理咨询,我真的慢慢好了起来。我开始着手帮父亲管理餐馆。我从小就是吃货,学的也是相关的专业,用了心慢慢就上手了。
我的身体也终于慢慢地恢复了。
二十、我离开之后,你大概就不会有所顾忌了吧
二十四岁,我休学一年后大学毕业,看起来就像一个努力又有活力的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单身。
二十五岁的你是餐厅的主厨,单身。
人们是多么的势利啊。以前我什么都不会,看起来只是一个任性、肥胖的大小姐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配不上你,说你是因为我父亲的钱,所以才留在餐馆里对我温柔细致、和气体贴。现在你对我的态度依旧,人们却因为我变瘦了、变好看了、变得有能力了,而开始说你配不上我。有人介绍你去相亲,店长或者领班或者你的同事们。
你不肯去。若我在场,你会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似怕我生气。
我不生气,我只是难过,我只是怕你被恩情捆绑,不得自由。
我做出了去留学的决定。我觉得我离开之后,你大概就不会有所顾忌了吧。
“真的要去留学吗?”你给我做了非常精致的三菜一汤,端过来之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也小心翼翼地问我。
“是想出去看看。”
“打算去多久呢?”
“先出去再说吧,如果有意思就待久一点。我爸和餐馆就拜托你了。”
“嗯。我会好好地等你回来的。”
当时,我已经觉得你在说那句会好好地等我回来的时候好像有别的意思,但我向来不擅长与人沟通,又总是一意孤行,哪里会想到你是在表达对我的留恋和不舍?
二十一、我怕再多看你一眼便再舍不得走
我走的那天,你和父亲去机场送我。父亲大概是被我几年前的大病吓着了,担忧得眼眶都要红了。你看起来还好,身形瘦削高挑,一副有为青年的好模样。
临进安检的时候,你走近了一步,好像要跟我说什么,可我怕再多看你一眼便再舍不得走,于是决绝转身,头也不回。
你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不多。多半是说一些餐馆里面的事情,还有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
父亲给我打很多电话,说你帮了很多忙,说有猎头来挖你你也不走,说你参加了厨艺大赛得了奖,说你开始学英语。
我想,你大概是因为需要参加国际级的厨艺比赛,所以才开始学英语的吧……
因为自卑如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也会因为自己没有读过大学而自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觉得我是父亲的女儿是障碍,你也觉得自己不配。
你开始给我发电子邮件,将餐馆里的事情说得更详细,关于父亲的日常也说得很详细。
只是你很少提起你自己。
我开始发一些我自己学英语时总结到的经验以及资料。我告诉你,其实餐馆可以请人打理,厨师也可以另外聘请,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么多年,你要还我父亲的恩情早就还完了。
你有女朋友了吗?你想自己喜欢的人了吗?做厨师是你的理想吗?
这些你从没说过。
你只说你挺喜欢做饭的,却从不说你真正的理想是什么。
我将一张与同学的合影发给你,说那是我和我的男朋友,也暗示你可以去追求你的幸福。
尽管,邮件发出去之后,我满心失落。
二十二、如果你不想我留下,那我就……那我就下次再来
我很少再回你的邮件,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明明很有空,明明很想接,我都艰难地忍住了。
如果不是凭着这一丝因为喜欢你,所以必须让你得到幸福的信念,我觉得我自己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一周之后,当我在校园里见到你的时候,我疑心是因为我太想你了,所以看错了人。
你是什么时候办的签证?你是怎么决定来找我的?
我震惊莫名,不敢问这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你,像一个树桩。
可到底你还是比我勇敢了。
你说:“听说你有了男朋友,师父让我来看看。”
可我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一个男朋友给你看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
你微笑着看着我。仿佛对我一切欲盖弥彰的伎俩已经了然于心。
你说你去打听过了,你参加国际厨艺大赛的奖杯可以让你留在这里工作,你问我希不希望你留下。
我瞠目结舌,仍然无法相信你笑容的真实,也无法相信你眼里的星辰大海、河流浅溪都只是为我。
“如果你不想我留下,那我就……那我就下次再来。”
我猛然伸出手拉住你。
“你不用下次再来。只要你愿意来,什么时候我都在等。”
你不再说话,笑了。
我喃喃自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