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走了

文/李兰登

一、谁说我们会分手

就好比19世纪的巴黎、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金融危机后的纽约,清晨薄雾中的城市,空气里尽是阅遍繁华后的傲慢与劫后余生的壮美。

红砖墙饱食湿气,窄巷宛如深井,漫天灰茫真真切切地落到肌肤上,才知道那雾里还裹挟着细小的雨。

我快步走出巷子,巷口报刊亭的老大爷弯着腰整理旧报纸,见有人来,他也不抬头:“随便看看。”

我觑起眼睛,囫囵扫了一圈,大多数时尚刊物的封面都是易柏林,在这个卖人设的时代,媒体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准确注脚,于是干脆放弃自持,怎么放飞自我怎么写,但是—“易柏林屡传与富二代男友分手,嫁豪门梦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庸俗标题,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将身子凑近,试图看清内容,余光看到阿树在对街跳下车,他撑起伞朝这边跑,边跑边夸张地训我:“我的小姑奶奶,不是让你在家里等吗?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诸多意外发生,我从不认为它们会降临在我的头上,但最近我的好运似乎终止了。

我挺直腰杆,指了指那标题奇葩的报纸:“阿树,都买下来吧。”

阿树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一惊,连忙掏钱,忽又停下动作,清了清嗓子,站着军姿,报告道:“有两个小道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抓起手包,作势要打他。阿树立马接着说道:“《茧》的女主角可能会由您换回吕智琳。”

我点点头:“可以啊。”那个角色本来就是她的,但因哭戏太多,她觉得自己做不来,于是极力推荐我去演。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平静,阿树快速公布了另外一个坏消息,以唤醒我沉睡的CPU,他说:“应先生入股我们公司的事基本确定了,Aaron打算退居二线,《茧》换主角的事,是应先生初步定下的。”

我缓缓抱起胳膊,盯着阿树看,阿树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份报纸,然后战战兢兢地试探道:“你没听懂?”

这有什么不懂的?我理性总结道:“应霆一直想来我们公司插一脚,最近终于要得逞了。”

阿树点点头,仍不忘补充:“但应先生的能力,我是不怀疑的,毕竟一直在圈里待着……”

没等他说完,我继续分析?:“得逞之后,你的应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撤掉女朋友的角色,换成与他青梅竹马的好友。”

阿树刚正不阿地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他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无的某处,片刻后,他惊觉不对,找到我的视线,“不是,柏林姐,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不想听他解释,气冲冲地扭头过马路,身后的阿树一声高过一声:“给你伞嘿!拿伞啊!报纸还买不买啦?姑奶奶,你等我一下会死啊!”

等他一下当然不会死,我在斑马线上站定,转过身看他,这时只听“嗡”的一声,从街角拐过来一辆跑车,它像射出的弓箭一样朝我驶来,司机肯定看得到我,却丝毫没有刹车迹象—死神到访,是从来都不会打招呼的,我终于懂了。

“柏林姐!躲开!快躲开!”阿树显然被吓坏了,他怀抱着大摞的报纸,在远处比比画画地指挥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只是一瞬间,忽然有人从我的右边飞扑过来,强势得如同张开羽翼的恶魔,接着我和他一起滚到了地上。那辆车呼啸而过,我错愕地仰起脸,望向路尽头,然后低头看向表情痛苦的应霆,赶紧从他的身上爬下去扶起他:“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他坐起来,晃了晃头,视线聚焦后,他第一时间抓住我的肩膀:“我看看伤到没。”

我没有受伤,但应霆的双手都擦伤了。保姆车上就有医药箱,阿树取出箱子,我蹲在路边,蹙着眉帮他清洗伤口。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白皙,犀利得几乎透着寒意的手,牵我的时候却总是暖的。他会为我做很多事,任劳任怨,甚至牺牲很多。他有些孩子气,心思不够细腻,是个好男人,却算不上是称职的男友,而我,再也不能用尽力气来教他了。

我掉进坏情绪的莽林,眉头越皱越紧,应霆歪过头,观察我的表情:“不用这么担心,怎么看起来快哭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忽然来了?”

“接你一起去公司……”

应霆的话还没说完,阿树就插嘴道:“不行,Aaron让我来接柏林姐,我必须安全把她送到公司。”

空气遽然安静,应霆的脸色沉了下去,但阿树还是很有志气地对黑着脸的应霆说:“我必须保护好柏林姐,最近Anti-fans很猖狂,前天,她差点被花盆砸到?;昨天,她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来?;刚才她又……”

“那更应该由我来送她去公司。”应霆摆出魔鬼腔调。

我不能再依赖他了,也再做不到心无旁骛地去爱他。我吸吸鼻子,仰着头跟他算账:“你去公司做什么?向全公司宣布,你即将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换下女朋友的角色,让全世界又一次传易柏林与男友分手?”

应霆不解地看着我,样子有些呆萌,他抓住的重点是:“谁说我们会分手了?”

可这不是我的重点,我麻利地收拾好医药箱,撑着酸麻的双腿站起来:“阿树,我们走。”

二、任四周雷狂雨飞,我们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二十世纪,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橱窗前留下一道清丽背影,数十年匆匆过去,相似的场景之下,我不太体面地与自己的男友擦肩。

车子发动之后,我转过头,扒着窗户努力地去看应霆。雾雨蒙蒙,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他还呆愣在原地,似乎不懂自己为何被如此对待。他霸道、强势,在我的面前却总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大一那年的暑假,母亲在一个雨夜突发疾病,我们从不和任何亲戚联系,我找不到依托,也没有母亲同事的联系方式,一个人蹲在急诊室外大哭着给应霆打了几十个电话,但一个也没有被接起。然后,我忽然就顿悟了,孤立无援就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最真实的状态。

我抹掉眼泪,站起来望着急诊室的大门,平静地等待医生的宣判。在医生对我摇头,拍着我的肩膀,同情地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大人的时候,我冷静地向他咨询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母亲会被送去哪里,手续要怎么办。

三天后,我终于见到了应霆,他解释说在外地丢了手机,想要打给我,却不记得号码。他不会撒谎,但我非常在意他不记得我的号码这件事,我给他下通牒:“应霆,我的号码是138896×××33。”

应霆慌乱地看着我,小心又磕巴地重复:“138……8……96×××33。”模样甚至有些拘谨,说完忐忑地望着我。他最清楚,错掉一个数字,我们就再不会有以后,可即便仅一次他就记住了,我仍“怨恨”他。

我丢下他,跑上天桥,到底没忍住,站在上面偷看他。他还在原地,茫然地站在那儿。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他朝我摆了摆手:“138896×××33。”我反而走不开了。

我按原路疯跑回去,差点撞翻一个老妪和一个中年妇女。我被她们叱骂,可我不在乎。我一心想回到应霆身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后来,我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进入娱乐圈,老板Aaron给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应霆只要有时间就会陪我开工。我知道娱乐圈有多复杂,我亦知道,不管它有多复杂,都改变不了我,包括我爱应霆这件事。任四周雷狂雨飞,我们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可是在现实面前,我难免略显天真。

三、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样

车子驶入市中心,忽然有光从天口乍泻,继而进阶成一张金色巨网,洋洋洒洒铺满街道。全市最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的广告位是女星必争之地,几乎成为身份的象征。

浮夸世人被网红和流量明星洗脑,错以为只要有脸,豁得出去,就不至于混得太惨,仿佛拿到一个角色、谈下一个广告只是打个招呼的事—或许真有人会有此好运,但某购物网站广告上的女星,这一路走了十二年,那个人叫作吕智琳。

巨幅广告牌上,吕智琳扎着团子头,睁着无辜大眼,嘴唇是珊瑚粉,咬手指的动作俏皮可爱,简版连衣裙套在她的身上,仍不能掩盖她的光彩,笔直双腿泛着少女特有的光泽,任谁看了都会想起隔壁刚考进大学不久的学霸小姐姐,她就像娇弱的小雏菊,或者藤本蔷薇。

而这幅广告的另一边,同样咬着手指的女人就有点“煞风景”了,她眼神慵懒,脸孔冷漠,唇是正红,裙是漆黑。她就像黑色曼陀罗,或者,曼珠沙华—这个人是我。

吕智琳比我早出道两年,她家境优渥,长相甜美,就算没有机会,家里也会出钱去捧,可她就是不红。她甜不过林志玲,美不过异军突起的网红,豁不出去,也没那个打算,便混成半吊子,微博粉丝还没有海购店主多。

当年,Aaron把我带进娱乐圈。开始时,我完全是蒙的,他也没有多灵光。我跟了吕智琳两个月,在娱乐圈摸底,顺便开了脑洞,提议Aaron搞个女子组合,结果这个组合竟因我和吕智琳反差太大,意外大火。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我和吕智琳显出差距,她太温暾,而我太情绪化,人前人后,略显凌厉,不慎被她的粉丝抓到把柄,说她人气不敌我,是因为我想方设法打压她。而我没有底气反驳,只因一点,老板Aaron偏心我,圈内皆知—我始终以为这是应霆想尽各种方式入股我们公司的唯一原因。

我来到公司后,在地下停车场撞见Aaron,黑衬衫加黑西装的组合,衬得他的皮肤越发雪白。他轮廓精致,鼻梁挺直,深邃眉眼自带蛊惑人心的特效。他很随和,但我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种穿山过海的疏离感,就像雪原帝国最后幸存而出逃的君王。

“柏林,你直接跟我去办公室,应霆过来了。”说完,Aaron看了眼手机,马上又对着阿树吩咐道,“去叫你智琳姐。”

阿树小跑着离开,我随着Aaron走进电梯,脑中尽是最近发生的一幕幕,死神或许就要临幸我。

“Aaron……”我沉声道,“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样?”

Aaron从电梯门上的镜面里对上我的眼睛,他只是看着我。

四、他从未食言

卡夫卡曾写下两句著名的日记: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转眼来到信息时代,新闻标题越简短,事件越重大;Aaron越沉默,我越惶恐。

我先去服装部换了衣裳,然后赶去Aaron的办公室,应霆、吕智琳、阿树已经到位。应霆也已经换了装,意外撞衫Aaron,如果说Aaron是君王气质,那么应霆就像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王子。

我平静地听完应霆关于《茧》的女主角应该由易柏林换成吕智琳的全套演讲,之后空气陷入尴尬的寂静。

Aaron放下手机,靠向椅背,替我做主道:“所以,应霆,你怀疑自己的女朋友打压多年好友,于是要替她出这个头?”

应霆一愣,他显然忽略了这层关系。在这个事件中,他“六亲不认”,对易柏林的定位只是一个欺负好友的人,而非女友。而后,他紧张地看向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我别过脸,和吕智琳的目光对个正着,她为难地蹙蹙眉,站起来走到应霆身边,拉拉他的袖子,语气轻柔:“应霆,你搞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角色不是被柏林抢走的,是我演不了,希望她去……”

“听到了吗?就是这么回事。”Aaron捡回手机,“应霆,趁大家都在,你问问智琳,这些年,公司对她怎么样,柏林对她怎么样。为什么和自己的女朋友比起来,你更愿意相信街边小报?”

应霆动容,吕智琳的声音轻轻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做得不好,我不想应付媒体,都由柏林来回答问题,外面就说她爱抢风头;参加真人秀,我放不开,柏林上树下河,粉丝却还骂她;我入行多年,但还是演不好哭戏……”

我悄声走出Aaron的办公室,缓缓阖上门,将吕智琳的声音隔在身后,被深爱的人误解的难堪,比被用力掌掴还让人心寒。

门外长廊空**幽寂,两侧挂满公司艺人的照片,我伸出食指,沿着墙壁一路缓缓抚摸下去。

第一次来这里,我只是个刚刚丧母不久的小姑娘,旧世界将我赶了出去,我站在新世界的大门口,胆怯地向里面张望。

第一天下班,我奔到应霆的怀里大哭,并没受委屈,也不觉得难过,可就是很想哭。应霆拿着父母的钱,心疼地对我说:“别干了,我养你。”

不久后,我还算争气地走上正轨,应霆幡然醒悟,我从入行到出道,都顺利得太不寻常。他立时找到症结,死活要把我从“心怀叵测”的Aaron身边“赎”回去。那天,他拦着保姆车,不让我们去开工,我能怎么办?我蹲在路边哄了他两个小时,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上了保姆车,把大家搞得一头雾水。他扬言要一辈子陪我开工,他从未食言。

Aaron听说这件事之后,担忧地笑着:“应霆那个心性可真够呛啊。”

我梗着脖子发誓:“我会好好**他的,我一定会!”

我们可以用多少时间去等一个男孩长大?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我不知道。

五、我怕你变得我不认识

不知道阿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我后面的,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美容部,索性进去补妆。阿树跟上来,站在我旁边,一脸为难:“柏林姐……”他推推眼镜,“十点钟有个直播,几天前就定好了,在智琳姐家,你准备一下?”

阿树比我和吕智琳小三岁,两个姐姐让他操碎了心。我拿过手包,翻找手机看时间。阿树很有眼力见地补充道:“还有一个小时,不过我们得提前走,你还有二十分钟。”

“智琳呢?”

“还在Aaron那儿,等会儿新助理会带她直接去停车场。”

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拿过睫毛膏刷了几遍,然后站起来对阿树说:“走吧。”

阿树大喜过望,恨不能冲上来拥抱我?:“柏林姐,我以为你生气了,不打算去了呢!”

我生气吗?我很生气,可这气是冲着应霆的,它不具备让我拒绝工作的基本条件。我在阿树“lady first”的手势下走出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应霆。

应霆看到我,巴巴地凑上来。我转身回美容部,他一个箭步挡在门前。我回身往外走,他又大跨步拦住我,张开双臂。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也不示弱。我哪里绕得过他,干脆用眼神恐吓他。他抬手想摸我的脸,被我打开,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这时,唯恐会打扰到我们的阿树小心地凑了过来:“应先生……那个是你的东西吗?”他指着沙发那边说道。

我转过头,看到大厅的沙发旁放着一个购物袋,沉甸甸的样子。应霆也看向那边,然后看向我,迷惑地摇摇头:“不是我的。”我的迷惑比他更深,须臾,我的脑际闪过早上那辆行踪诡异的跑车,我一阵心悸:“阿树!别动!”

“怎么了?!”已经走到那边、绷紧神经的阿树被我的尖叫吓到,回身时正巧踢倒那个袋子,一阵恶臭瞬间涌了出来,无数鱼眼滚落在地,饶是阿树脾气好,都忍不住骂,“找几个Anti-fans就那么难吗?!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保洁阿姨—”

腥臭的味道从鼻腔**,无数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我抓住应霆的手臂,不断后退。应霆当机立断,打横抱起我,走进安全通道,用脚“哐”地带上了门。

四周惨白,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之前一直黑脸,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放我下来。”

应霆没说话,下巴在我的额头上蹭了蹭,几秒后,他把我放下来,怕我跑了似的圈住我,盯住我的眼睛:“柏林,我以为你变了。”他眼神哀伤,“我以为你变了,才干了刚才那件傻事。我怕你会变,我怕你变得我不认识。”他终于如愿用伤痕累累的手摸到了我的脸,“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们好好的……柏林,我是真的很爱你。”

我踮起脚,摆出仰望姿态,吻住他,我也爱他。

六、Dear琳,我喜欢你

其实我是怕应霆的,高中入学后,应霆的名字飓风般迅速席卷整个高一年级。传闻高二的应霆是个神级美男,身份又是颇具话题性的富二代,女生们争先恐后露出星星眼,粉红泡泡充分空气。

不过,应霆的名声只好了几天,就又有传闻说他个性古怪,喜欢为难别人,蛇蝎心肠,女生们纷纷失望,避之唯恐不及。我也自作多情地随大流,只祈求别遇上这“五毒俱全”的应霆。结果,我倒是没与他遇上,不过捡到了他的英语书。

那个午后,我在室外分担区打扫卫生,一本书“哗啦”一声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脚边。我慢半拍地摸了摸脑袋,好险,后来听说这个“事故”的缩略版—当天,英语老师利用午休时间考单词,应霆一直鼓捣他的英语书,老师顺口来了句“把你那本破书给我扔出去”,正常人一定会放下书,老实坐好,他这蛇蝎美男却“嗖”地一下把书扔到了窗外。

我拿着书,扬起头依次看向各个窗口,传说中的应霆始终没有探出头,我只好自己去高二三班找,不幸在路上发现应霆夹在英语书里的情书:Dear琳,我喜欢你……

这事不好办了,我撞破了应霆的隐私,生怕被他“灭口”,夹着书逃回了教室。后来,在同桌的好心普及下,我知道了隔壁班的吕智琳是应霆的好友,于是跑去隔壁,把她叫出来,让她帮忙送书。吕智琳笑起来甜得像天使,她一口答应下来。

过了两天,我再次翻开那封信的时候,恍然觉悟,Dear琳不就是吕智琳?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手欠,把那封信留了下来。那之后,我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总怕应霆会杀过来。之后的某天,我打完饭,刚刚在桌前坐稳,就有人在对面坐下来,不由分说地往我的餐盘里拨红烧肉。我拿着筷子的右手举在空中,歪着脑袋天真地问:“你是谁啊?”

那人一脸傲娇,往嘴里扒了口饭:“别客气,吃吧,我是应霆。”

七、死神降临

应霆带我从安全通道直接去了停车场,想来吕智琳已在车上。阿树站在车旁,自动车门大敞,他和车都在等我,我却被应霆拉着径直从他的面前走过。阿树目瞪口呆,以为我当他是消火栓,急切地挥舞手臂:“嘿!柏林姐!柏林姐!易柏林!”直到我坐上应霆的车,他才委屈巴巴地上了保姆车。

在智琳家直播完毕,我原本的行程是到《茧》导演的工作室与导演会面。说来可笑,我们这边闹得不可开交,却还未听过导演的意见。虽说有Aaron的人格做担保,一般事不难办成,但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给对方,我们会自己作死的。

阿树又是一脸为难,扭捏地问我?:“柏林姐,路导……你去见吗?”

不怪他会觉得为难,被应霆这么一闹,我的位置和立场很是尴尬,说去掉价,说不去又显小家子气,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等我答复。我点点头:“去。”

应霆露出被大赦的表情,他放好手机,走到我面前:“就知道我们柏林最好了。”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Aaron找我,你跟阿树他们走,注意安全。”随之,他的目光投落在吕智琳身上,二人颔首示意,算是道别。

后来的时间过得飞快,我从路导那里出来时已经接近午夜,白日喧闹的CBD空旷无人,橘色灯海像浮出海面的鱼群。天空广袤暗蓝,空气清清凉凉,风一吹,人反而处于一天中最清醒的状态。

我坐上车之后,吕智琳顺势坐进来,一车人照例先送她回家。阿树和新助理在前面讨论第二天的行程,自上午从Aaron办公室出来之后,我和吕智琳就没怎么说话,直播时也有些疏离。黑暗里,我们并坐,我试着打破僵局,正不知该如何,吕智琳的头忽然靠过来,枕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了她轻不可闻的叹息。

路导坚持用吕智琳,她的形象更适合那部片子性情温顺的女主角。强硬拒绝也不是不行,可是她要考虑很多,也要顾虑很多。

我想看看她的表情,发现自己很难完成这个动作,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你很累吗?”我轻声问她。而后,我的肩膀动了两下,是吕智琳在点头,她说:“你知道的,我只想做个小学老师。”

我忽觉心酸,事实上,当年要和吕智琳以组合形式出道完全是顺嘴一提,我和她不熟,也借不到她的光,甚至算不上喜欢她。

开始时,我们互不了解,我只知她是个大小姐,却没有大小姐脾气。渐渐地,我听多了她的心声,才知道背景耀眼、自带光环的小姑娘只想做个小学老师,找个不需要多帅气但很温柔的男友,可以顺利结婚的话,她希望有两个孩子。如此简单的愿望,却无法达成。

旁人只道她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但不知正因为这样,她需要扛起普通孩子没有的责任。她总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小时候,叔叔姨婆夸她身形好,是跳舞的好苗子,所以即便不是好苗子,她也被送去跳舞,并且必须跳得不错;伯伯婶婶夸赞她手指漂亮,她便自动自发要求学钢琴;大家又说这孩子先天条件那么好,家里又可以帮衬,不当明星真是可惜,她就被送去当明星;众人又纷纷议论,她是个大明星,必须嫁入豪门……

她一心想当小学老师的愿望只能和我说,她不喜欢跳舞,也不想弹什么钢琴,她只想做她自己,可这在家里不行,在娱乐圈更不行。所以我帮她,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帮她挡。

车窗外华灯闪烁,车厢内光线晦暗不明,我抬手安慰地摸了摸吕智琳柔软的头发:“我知道你很累,睡吧。”她又在我肩膀上点了一下头,我的锁骨上滑过一道热泪。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觉得他过得很好,但不知他在深夜是否哭过,轻轻抽泣或者号啕大哭 。

过了一会儿,确认吕智琳睡着后,我轻唤阿树递一件衣服过来。我稍稍侧过头,用一只手给她盖衣服,眼角忽地涌来一束光。我下意识放开衣服,伸手去挡光,却清楚地从挡风玻璃里看见对面沉默而迅速地驶来一辆巨型卡车。

“小心!”随着阿树的声音,司机操控车子飞速向左侧转去,乱了方寸的阿树去抢方向盘,车子又向右侧转去。吕智琳从我的右手边摔到车门上:“怎么—”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声音。

真正的死神降临了。

八、他们都走了

我刚出道时,是吕智琳保护、照顾我的。那时候,她虽不红,但也混了个脸熟,忽然掉下一个档次,和新人一起重新出道,那个新人又丝毫不懂收敛锋芒,如此没规矩,她的粉丝不买账。第一场发布会后,有粉丝疯狂朝我们这边挤,我以为那人是来要签名,杵在原地。有经验的吕智琳见势不对,一把推开我,那人手中的辣椒水全喷到了她的脸上。

我因为不知行业中有什么规矩,所以没规矩,吕智琳就跟在我的后面收拾各种烂摊子,还笑称干脆退出,做我的经纪人算了。可因为她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所以她得熬着。

阿树来做我们经纪人的时候,我们已调换身份,由我守护吕智琳。那会儿,我的名声已经坏掉了,大家都知我脾气不大好,因此阿树有点儿怕我。可是三年来,我从没为难过他,待他像亲弟弟,他也明白我外冷内热,跟我反而比跟智琳亲。

我挣扎着醒来,窗帘的缝隙里渗进一道光,像锐利的刀片。我想坐起来,浑身的酸痛又迫使我重重地摔了下去。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的四角,拜占庭装修风格和眼前东欧风的床帐让我确定这是应霆的房间,我怎么会在这里?头脑错乱的我伸手去摸另一侧,他不在。

须臾,昨晚的记忆灌进脑中,我猛地坐了起来,慌乱地跑下床,赤着脚往门外冲,又像被什么召唤似的,顿住了脚步。我缓慢地转过头,待眼睛彻底适应环境,看到应霆僵硬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我的心瞬间下沉。

我走回应霆面前,半跪下去。应霆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他在颤抖,呼吸沉重。

“智琳呢……阿树他们……”

应霆又将我抱紧一点儿,他的声音比叹息还轻:“都没了。”

过了一会儿,应霆放开我,我瘫坐在地上,好像自己也什么都没有了,我满满当当的人生,瞬间被掏空。什么叫“都没了”?我可以选择不懂吗?

“昨晚把你送进医院,医生检查没问题,我就把你带回来了。现在全世界的媒体都在找你,这里比较安全。”应霆平铺直叙道,“Aaron那边一团糟,不要打扰他。”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应霆的面前大哭。冷血的应霆继续说:“智琳的父母带她回老家了,媒体都拥了过去,他们才意识到这些年女儿过得有多不容易,就连……现在这样都不得消停。他们直接把她带走了。”然后,这个男人哭了,从高中一年级相识到现在整整十年,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是怎样的悲痛将他一举击毁,“我什么都做不了……”他再次将我揽到怀里,语气自责,“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

我也哭,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哭,它也击毁了我。

我想起他和吕智琳最后的对视,那里面没有温存的美感,也没有分别的悲凉,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眼。如果可以逆转时光,哪怕给对方一个微笑,他也不会这般遗憾。

我一直不确定应霆对吕智琳是否有过感情,高二开学不久,吕智琳进入娱乐圈,成为校园的过客,也成为应霆的过客。我进入娱乐圈后,和吕智琳被捆绑在一起,应霆送饭送两份,送花送两份,连送我们的礼物都是一模一样的。

“应霆……”我透过泪眼看着我的爱人,“如果昨天死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儿?”

九、无尽伤害

应霆一怔,他直直地审视我,无意识地摇头:“柏林,你不应该是这种人。”说完,他推开我,起身离去,步伐像个迟暮的老人。

他以为我在这种时候争风吃醋,而我……哪怕他会好受一点点,我都愿意把吕智琳换回来。

我坐到刚才应霆坐的位置,到底觉得不能这样躲着。我想去见人,如果可以,我想见阿树最后一面。只是,我扶着床的边缘站起来后才想起,自己不但身无分文,还穿着睡衣。

我转身去找应霆,木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来到我的面前,盯住我的眼睛:“柏林,你为什么这么让我失望?”他把手中的手机丢到**,喃喃道,“我那么爱你,我那么爱你……”

我皱眉把手机捡过来,顺利地输入密码,被打开的页面立时跳入眼中—据知情人士称,吕智琳的死亡是由其公司一手策划。吕智琳入行多年,一直不温不火,公司对她投入很多,收不回成本,业界共睹……而仅在吕智琳去世的几个小时后,之前遭遇滑铁卢的网剧点击量飙升,新歌瞬间跃上第一位,热搜燃爆……

我敛住呼吸,关掉手机,把它轻轻放在**,郑重地站到应霆的面前:“应霆,你相信?”

“如果不是特意策划,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却……”

我瞪大了眼睛。

应霆蓦然怔住,急忙改口:“不是,柏林,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拉住我的手,试图将我揽到怀里,“你听我解释……”

“不需要。”

我们无条件地选择爱与被爱,破除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为彼此效忠,我们也不计成本地伤害,写下一笔笔烂账,误以为年月仍很慈悲。

十、真相

我想最后见见应霆,约在秋离岛。

海上大风,没有船来,也没有船去,海浪高高跃起,悬崖湿了半截。有人看着我低声议论:“看见没?那个就是易柏林,和她的老板不清不楚的,还把吕智琳害死了……”

我沉默地走过他们身边,沉默地爬上礁石,沉默地站到应霆面前。应霆望着我,眼神炙热如昨,他抬手摸我的脸,我没有躲。

“应霆……”我望着他的眼睛,“Aaron,他……是我的父亲。”

应霆的手僵在我的耳边,他侧了下头,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他是我爸爸,虽然他确实看着很年轻……”我告诉他,“毕竟,做父亲那年,他不过是个高中生。并且……”我深吸一口气,给他真相,“他的本名,山本元也。”

作为山本家族最不争气的小儿子,他曾被放弃管教,不过他乐得清闲,将自己“流放”到邻国,爱上大他十岁的女导游。签证到期,他返回祖国,留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那是我。

或许羞于开口,也或许单纯地不愿想起这个人,母亲很少提起他,直到母亲去世那晚,他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走廊尽头,第一眼看上去,大不了我几岁的样子。

之前母亲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辗转联系到他,他赶来,错过见老情人最后一面,却多了一个女儿。

也是在那一晚,我知道山本家族做的从来都不是可以登上台面的事。为了我,始终孑然一身的他下定决心脱离家族。他清楚他们容不下我这个血统不纯的“异类”,也明白我的存在是瞒不住的,于是挺进娱乐界,将我带进圈子,让我变得万众瞩目,他们便不敢轻易动我。

只是,他高估了血缘,低估了他们的无情度,根本没有什么Anti-fans,那些事故都是他们策划的。我是他们的污点,不被允许存在。

事实上,家族早就发出过警告,我本计划用一点儿时间来与应霆告别,以温和的方式好好地、体面地与他告别,然后离开大众视线,躲于他处。可事已至此,我们的告别注定不会体面了。

“应霆,要么走,要么死……”我望着他的眼睛,“我选哪个?”我苦笑,然后转身。

“柏林……”我被应霆的声音绊住脚步,缓缓转头,看到应霆咽了下唾沫,下一秒,他朝我走来,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我不让你走,也不要你死……”他捧着我的脸,“你的故事编得不怎么样,我差点信了!”然后,一滴泪突然落到了我的脸上,那是属于他的,也是属于我的泪,他为我哭了,真真切切,“柏林,我会保护你的,不要走,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他轻声哄我。

“不好。”

十一、以后这阔大的世界,就只剩下你自己了

在过去数年中,对于“易柏林屡传与富二代男友分手”这则新闻,应霆对着媒体半开玩笑地发誓:“只要柏林不甩我,我会守护她一辈子。”很久以后我才懂得,在感情上,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是需要勇气的。

母亲因与小男友有了孩子,被父母赶出家门,我与她相依为命,除了母爱什么都得不到。我第一次去应霆家,被庞大的家族吓到,感到温暖,却也胆怯。那一天,应霆始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不想让我有点儿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Aaron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只在贫困线之上,应霆送东西,怕我不收,就故意制造一些假象,比如故意把本子撕掉两页,嘴上说着是他不要的,但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这是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他却用尽了心思。

应霆,我的爱人,对不起,以后这阔大的世界,就只剩下你自己了。

十二、我是喜欢你很久了的应霆

清晨薄雾中的城市还很寂静,太阳的第一束光直直地打在红砖墙上,巷口报刊亭的大爷弯下腰开始整理旧报纸,那些标题巨大,例如—亚伦娱乐正式由应霆接管;女星易柏林彻底隐退;吕智琳七天忌日,数万粉丝哀悼……这些“街头小报”被一并塞进瓦楞纸箱。

应霆又开始打扫房间,这是易柏林的房子,他舍不得让别人来,于是每个清早赶在上班之前打扫一遍,累了就随手抽出一本书坐在地上看,今天这本书里夹着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东西—Dear琳,我喜欢你……

他起身找来笔,把书放在膝盖上,动手接着写他的宝贝情书:我是高二三班的应霆,做操时听过你的名字,不确定是柏林还是柏琳,所以自作主张写下了“琳”,如果写错了,请你不要怪我,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尾声 真相之后的真相

我的故事编得不怎么样,可是应霆相信了。

山本家族真实存在,在多如牛毛的小辈中,我是最不起眼的外孙女,可是血浓于水,没人会把我怎样。那些事故都是家族对手策划的,双方对立已久,他们深知山本家的人不好惹,于是盯上了我这多余分子。

从一年前开始,我就不停收到死亡预告,本以为有家族暗中保护,不会出任何差池,却接连遭遇不测,甚至连累了无辜的人。我若不离开,下一个遇害的会是我还是应霆?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故事是假的,我想要保护应霆的心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