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萦骨
文/绿袖
一、我永远都不会把她推上绝路
我在深夜去找她。
商冉跟在我身后为我掌着灯,她手里的长信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熹微的灯光照向宫道,路旁疯长的野草毫无节制,没至小腿处,衣袍无声地在其上掠过,鞋履踏上淹没在草丛中的青石板路,落足无声,我负手往西苑走着。
西苑的灯还亮着,微弱的光在暗夜中像是漫天黑暗中的一抹萤火,我驻足在西苑的门外,望着眼前寸步之遥的灯火,却无法再向前走一步。我有预感,她会恨我,虽然她对我的恨意在很久之前就深入骨髓,但是今夜他死了,所以她的恨意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掀起惊涛骇浪将我湮灭。
她爱他,直到他死了,她还是爱他。
商冉静静地伫立在我的身后,夜寒风凉,我站了太久,寒意侵体,我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了数声。商冉上前一步,低眉垂首恭敬地说:“陛下,夜凉,回去吧。”
我望着那一抹萤火,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喃喃:“罢了,去和她说说吧,她爱了他一辈子,如今他死了,她应该知道。”
我推开年久失修的大门,候在门外的宫女看见我,躬身悄无声息地遁入黑暗中。商冉止步在内殿前,提着灯以一种言气卑弱的态度等在门外。我推开门走进去。
黎脂背对着我坐在梳妆镜前,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一头青丝在身后倾泻下来,遮住纤细的腰身,手里拿着一只檀木梳,歪着头正在梳理自己的头发。
听见脚步声,她从镜中抬眼朝身后的我瞥了一眼,手里的动作不慌不忙,唇边甚至还噙着笑,开口说:“邵哥哥,你来了!”
我没有说话,算起来,我已经四个月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是暮春的时候,她穿着嫩粉的裙子,手里捧着几枝簇满枝丫的桃花。我上完朝从崇政殿出来,在殿门口和殿阁大学士商讨南方的水患,正蹙着眉听他们说得难分难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我。
“邵哥哥—”我恍惚了一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身前的两位学士看见我的脸色,立马噤声,我循声望过去,就看见她捧着花立在百尺的白玉阶下仰头望着我。她发未绾起,是姑娘家的装束,更不要说嫩粉的一袭衣裙,明眸善睐,笑意盈盈,恍若十年前的她。
我被这假象糊弄住了,所以忍不住笑了笑,抬脚朝她那个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怎么来了?”她笑着不说话,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抬手摸着她的发顶,又忍不住皱眉,问她,“怎么穿这样薄,冷不冷?”
她歪着头,冲我笑得灿烂如骄阳,然后将藏在花束里的一支簪子狠狠扎进了我的心口。整个太医院的人赶过来的时候如临大敌,称那支簪子再深入半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
我摸着心口,其实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艳阳熠熠生辉,暮春初夏晌午的日光其实很炙热,可我如坠冰窖,那一点点细小的疼痛顺着尖细的簪子没入体内,然后在心脏处扩散,无法遏制。我捂住心口,愣怔地望着她,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渐渐蒙上一层恨意,她说:“你还给我……还给我……”
后来宫人把她拉下去的时候,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她脸上的恨意真切而疯狂。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多年前,当真是很多年前了,她五六岁的时候,或许还要更小上一点,她母亲带着她进宫,相聊时她的母亲托我照看她一二,然后就随我母妃进殿私聊去了。
我就拉着她往外走,要带她去看宫人新做的宫灯。我不过也才八九岁,走了几步后,她停在原地再不肯动,扑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我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沉默,然后低着头踮起脚小声地说:“我饿……”
当时宫宴,母妃殿内的宫娥来来往往,忙碌不堪,我想了想,跟她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
我现在已经忘记我当时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等我想起她来,已经隔了很久。我端着一碟糕点回来的时候,她还站在原地,嘴里吸着手指,很乖很乖地站在原地,脚半分都没有挪动,小小的一团跟糯米丸子似的,眯着黑米丸一样的圆眼睛冲我笑。
所以直到现在,她在我印象里,其实还是当年那个站在原地不敢走的小姑娘,乖乖地站在那里,温顺听话。也因此,一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她,时光在记忆里重叠,她放下梳子朝我走过来,仿佛当年的那个小姑娘瞬间抽条成长,最后在我面前的,是十几年后的她,她脸上是我熟悉的笑,谦逊乖巧,歪着头甜甜地问我:“邵哥哥,你心口的伤好了没有呀?”
我看着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语气倦怠,说:“黎脂,我之前是骗你的。”我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想笑,她猛地抬头来看我,我笑笑,解释说,“之前我和你说苏峰已经死了是骗你的……”
在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后退的时候,我补了一句,我说:“不过他现在是真的死了,我杀的……”
她凄厉地大叫一声,猛地扑过来。我捏住她手腕的脉门,稍微一用力,她手里的簪子就脱手掉落,我说:“黎脂,同样的方法不要用第二次。”
我转身就走,将她的哭声抛在身后。等到西苑的大门在身后阖上,我闭上眼睛,听见门内的黎脂一声声唤着:“李邵—李邵—”
声声带泪,句句泣血。
商冉提着灯过来,将披风搭在我肩上,说:“娘娘以后会明白的……”
我摇摇头,她不会懂。
如果有一天她懂了,那就是我在把她往绝路上推,而我永不会这样做。
二、这个孩子,我本就不想留
黎脂对我的恨意是从她的孩子流掉开始的。
自我登基以来,大祁子民都说我是最不像历代国君的一位皇帝。大祁崇尚武力,或许是因为太祖是在血海中开拓的江山,所以此后数代都在疯狂地开拓疆土,这种血海里的厮杀其实最能够激发起男人骨子里隐藏的暴虐情绪,我以前也深深沉迷于此。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外御驾亲征,等我抵挡住五军联盟从北方赶回来的时候,黎脂已经流产数十天,当时孩子还未满三个月。她生性温和,如小动物般的唯唯诺诺,流产了连原因都搞不清楚,只晓得哭。
她十八岁时嫁给我,流产也不过是我们大礼后的第三个月。她因为太过伤心,所以连日昏沉,我若是回来得再晚一点,恐怕就是面对一尸两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连夜赶回去的时候连铠甲都没脱,一路疾行,从锦阳宫到正阳殿门口,身上落了一层薄雪。我临走前特地派到黎脂身边的宫娥满脸张皇地候在门外,我瞥了她们一眼,走进外殿后先将铠甲给脱掉,靠在殿里的暖炉上将满身的潮意和寒气烘得差不多才走进内间。
内间暖气烧得极足,熏着暖香,她躺在床榻上,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立在床边俯身看她。她脸白如纸,我伸手上去贴了贴,只觉手下冰凉。黎脂痛苦地蹙起眉,像是陷入梦魇一样极力挣扎着。我俯下身轻拍她的脸颊,喊她:“阿脂?阿脂—”
她睁开眼,一看见我就哭了出来。她当时话还说不太出来,死死地攥紧我贴着她脸颊的那只手,神色凄楚而绝望,一遍一遍无声地说:“我痛—邵哥哥,我痛—”
她发不出声来,我只能根据她的口型判断她说出口的话。她的那句“我痛”轻飘飘地传过来,我只恨痛的人不是我。
可我分担不了她的痛苦,我只能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一遍一遍地哄着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她平静下来又陷入昏睡中,我才一脸寒霜地走出去。
我发了很大的脾气,我的祖辈的脾气都颇为暴躁,到了我父皇的时候,脾气尤为残暴,好弑杀,喜血腥,我一直极力避免成为我父皇那样的君主。
“仁慈有德,御下有方,敬贤下士,至圣至明。”这是我登基后朝臣对我的评价,可是良善仁慈并不代表软弱好欺,我也深知后宫里的那些肮脏事。黎脂从小生活在宫外,懵懂无知,所以只以为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流掉的。
因为将将继位,我整个后宫的妃嫔加起来不过五人,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就将来龙去脉理得清清楚楚,相关的一干人我连见都未见,直接让宫里的暗卫秘密处理了。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的那一天,我去正阳殿看她。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能下床了,那样冷的天,她仅穿着中衣,赤着脚站在正阳殿的门口,半倚在门框上。我快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在掌心里呵了呵,蹙眉问:?“怎么不多穿点衣服?”说完又瞪了瞪服侍在她两侧的宫娥,呵斥道,“怎么服侍主子的?!”
她将手从我手心里抽出来,仰头眼神迷茫地朝我望过来,双眼无神。沉默了良久之后,她问我:“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不是你下的手?”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愣在原地。她仰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我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执着地妄图找寻出一点点的破绽,怒火一点一点地往上升腾。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反问:“什么?”
她仰头又说了一遍,清清楚楚:“我的那个孩子,邵哥哥,是不是你授意人下的手?”
我看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我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一颗颗浑圆的泪珠顺着她仰起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的心瞬间软下去。她哽咽着,轻声地说:“毕竟那个孩子不是你的不是吗?”
心里五味杂陈,我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她伸手拽住我的前襟,整个人虚弱消瘦得如同被风折断的春花。我闭上眼,倦怠地解释:“我没有,阿脂,那是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视如己出—”
她松开手,转身往殿内走去。我站在殿外没有跟进去,望着她拖曳在鎏金地板上的裙摆一寸一寸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想,她不信我。
她确实没有理由信我,因为她的那个孩子,原本我就是不想留的。
三、她嫁给我,是逼不得已
黎脂嫁给我,是逼不得已。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想在她的心里,我大概是兄长一般的存在。从她幼时进宫与我相识,到后来她长大成人,行及笄之礼,她但凡遇见什么心事或者想要什么东西,第一个找的便是我。
和其他世家被养得娇纵的姑娘不一样,她从小就很乖,坐在一处地方看书能看一下午,还极其喜欢刺绣。有一次徐州刺史送了我一张锦云织锻,我府中无人,说了几次抽空送给她,结果一直没有腾出时间来。后来,她自己来我府上拿。那段时间我忙着清查科举舞弊,忙得焦头烂额,她过来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就被人叫去了书房,临走前只来得及和她说一句“等我”就匆匆离开。
等我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华灯初上,大臣依次告辞离开,我坐在书房里阅读卷宗,刚读了两章,贴身内侍安排小厨房给我上了几道菜肴。我举起筷子,突然间想起黎脂。
我急匆匆地踏着灯光赶往盛屏阁,夏意浓浓,不多时,我额头上便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等我赶到盛屏阁的时候,远远望过去一片漆黑,我心急如焚,从侍卫手里接过提灯先行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侍女秉烛从殿门口依次将殿内的烛火点亮。微弱的烛光渐亮,很快灯光大炽,衬得满室亮如白昼,她在这灯光最深处,已经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我落足无声,悄悄走过去,她湖蓝的广袖顺着案台逶迤而下,侧脸枕在手背上,手边还有一卷半开半合的书卷,她的婴儿肥还未消,露出的半张脸粉嘟嘟的,闭上眼后,长睫宛如蝶翼。
我感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所以弯腰轻轻地推她,喊:“阿脂,阿脂?”
她很快惊醒,睡眼蒙眬地睁开眼,乌溜溜的眼睛望向我,继而带上一丝笑意,惊呼:“邵哥哥!”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她动了动,蓦地低叫一声,因为刚睡醒还带着鼻音。她摸着手腕,仰起头苦巴巴地望着我,可怜兮兮地说:“我手麻了。”
她对将近四个时辰的等待缄默不语,我一颗心在这一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可以想象,此后不过四年而已,有一天她慌慌张张找到我,攥紧我的衣袖手足无措地问我“邵哥哥,我怀孕了,怎么办”时,我的心情。
她是深夜独自一人赶过来的,披着漆黑的斗篷,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我手里的茶盏失手落地,茶盏里滚烫的茶水泼到手上。我精神恍惚,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她的眼泪循着黑暗坠在深色的斗篷上,手攥着我的前襟,有几滴眼泪滴到我被开水燎出的水泡上,那里火辣辣地疼。她失声痛哭着,惊慌得如同离巢的幼兽,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怀孕了,我怀孕了,怎么办啊?怎么办邵哥哥?”
我一直自持从容不迫,泰然处之,但我承认,我当时被吓到了。
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那年才十八,世家贵族的小姐,未婚先孕,要是被发现了,她的家族为了保全名声,一定会悄无声息地勒死她。
她把我当成了主心骨,我竭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可当我深吸一口气后,双手捏上她的肩时,我感到自己手骨发白,小臂微颤。我颤抖着嗓音问她:“谁的?”
她哭泣了良久,一直沉默不语,半晌后嘴唇嚅动,没发出声来。我恍惚地问:“谁的?”她俯下身来,将额头抵在我的掌心,终于喃喃发出声来:“苏峰,苏峰—是他的。”我踉跄着后退半步,双颊紧绷,绝望得无以复加。
苏峰,苏峰,那个时候,我们其实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黎脂没有接触到外男的机会,她会认识苏峰,还是因为我。我少年时一直在兵营里厮混,常年不在京中。苏峰是我所在的龙炎军的副将,我在龙炎军里的时候一直很欣赏他的胆识与魄力,当然这是指他用兵打仗的方面,我对他的私生活不置可否。
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回京,是龙炎军在征北作战中大获全胜,我携龙炎军进京受赏,他自然随我一起。刚回到京都的时候,他一脸跃跃欲试,说终于可以感受一下京都的美人和寒凉荒漠的美人有什么不同,是以极力邀请我一同去盛花阁赏“花”。我并不是不识女色,只是并不热衷于此,所以当时我嗤笑着一脚踹过去,他嬉笑着避开,我才说:“我今天约了人。”
我并不知道我当时说这句话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这肯定激起了苏峰的好奇心。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滂沱大雨中,我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在狭小仄陋的巷中拽着他的衣领怒吼着逼问为什么的时候,他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混着血的雨水,偏头吐了一口血,有气无力地笑起来,直直地看着我说:“你真该看看你提起她时的眼神。”
那眼神打消了他去盛花阁一亲芳泽的心思,他当时大声笑起来,朗声说:“那我可要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小姑娘长什么样!”
我们当时是在战场上一起厮杀出来的交情,我没有过多的防备,所以那天我带着他一起去赴了黎脂的约。
后来的日日夜夜,我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这段内心深处的往事,仅能从微不足道的几处细节察觉出不对劲,比如黎脂见到我后偏移凝固在我身后的眼神,比如她长久的出神,比如她在苏峰的凝视下游移的目光,比如她顺着双颊蔓延至耳珠的微红。
又比如在京的那段时间,我有次进宫请安后出来,想着顺路给黎脂带点她喜欢吃的糕点,但我赶过去的时候,却意外地碰见了他们,黎脂和苏峰。
他们俩见到我,黎脂手脚难安,局促地立在一旁。苏峰笑望着我,冲我行礼。我感到很奇怪,所以问:“你们怎么在这里?”黎脂的脸当时就红了,苏峰吊儿郎当地回:“无意中碰见的。”我当时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样问一问也就过去了。
我不知道黎脂会爱他到枉顾世家礼仪的程度。
后来我问商冉,我和苏峰比究竟差在哪里。我当时实在是喝得太多了,醉意朦胧时,商冉看着我,她的目光清冽,隐隐带着悲怜。她开口说:“您太温文尔雅。”
温文尔雅,很多人用这个词形容我,我不轻易动怒,讲究以礼服人,我不是苏峰。苏峰的花心其实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的外貌,他自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连生命都朝不保夕,所以整个人有股漫不经心的气质,他的眉眼加深了这股邪气,显得英俊多情。
我记得领完赏赐,我带他们回边疆的前一晚,他到晨曦微露才从外归来,衣衫轻薄,头发有点乱。和我一起准备离京的将士看他这个样子,纷纷笑起来:“苏副将一定是刚从哪个小媳妇的被窝里爬出来呢。”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回道:“别乱说话,怎么就是小媳妇,不能是世家贵族的大家闺秀吗?”他说完不经意瞥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隐隐心悸。我蹙着眉说:“别乱说话,那些小姐家教森严,不要坏了她们名声。”
他当时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挑着眉问:“是吗?”
一个月后,因为边疆受袭,父皇病逝,我被召回,黎脂找到我,告诉我她怀了苏峰的孩子。
四、我坐拥天下,九五之尊,可我毫无办法
那次受袭是五国联军进攻大祁。大祁征战历来不知节制,大祁周边不断被蚕食领土的五个小国不堪忍受,合纵连横,对大祁来了一次最大规模的袭击。我赶回京都的时候刚好接到来自边疆的一封密信,苏峰带领的龙炎军在遇袭后毫无音讯,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黎脂说她怀的孩子是京都任何一个人的,只要她是真的爱他,我都会在别人发现她怀孕前让她嫁给他。
可是大雨倾盆,她跟我说她怀的是生死不明的苏峰的孩子。
良久而难堪的沉默中,我握住她的手,勉力艰涩地开口:“阿脂,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府中有人,可以……可以帮你……这个孩子不能留……”
她猛地挣脱我的手,漆黑的眼睛在天边的闪电下亮得惊人。她哭着开口,说:“不——我要他——”她苦苦地哀求我,“苏峰万一死了,这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她后面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头脑发蒙,嗡嗡作响。高度紧绷的精神和吃紧的战事已经让我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身体也开始发麻,一点知觉也无,我伸手死死地按着太阳穴,企图保持清醒。
意识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听见她问:“邵哥哥,你娶我,娶我好不好?”
我半边身子发麻,嘴里发苦,雨水顺着风偏着打在身上,顺着湿漉漉的发丝往下滴。我沉默良久,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说“好”。
其实我在服丧期间,不能大喜,因此我在离开京都带兵去往边疆的时候,以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归来的理由娶了黎脂。堂堂一国之君娶妻,为了避免不孝,她是静悄悄入的宫,大臣们都表示合乎情理。安置好她之后,我就赶往了边疆。
这是我娶她的始末,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龙炎军全军覆没,无人生还,所以她逼不得已嫁给了我,想想就让人心酸。
我再一次看见苏峰,是在五国联盟的军队被镇压后,他们派人送回降俘。夜浓如墨,万籁俱寂,森森的龙炎城亮如白昼,五国联盟军为了表示诚意,将之前投降叛变的龙炎军押回了龙炎城,送到我面前。
龙炎军的五千英烈,来到我面前的,仅有苏峰一人。
他极为狼狈,应该是五军战败之后拿他这个前龙炎军的将领出气。我不动声色地应付五军的使者,等谈好归降的条件,他们依次退出去之后,我手下的扶手已经被捏得变形。我气急反笑,走到阶下问他:?“为什么?”
他跪在地上狼狈不堪地仰面望过来,呵呵笑出声,眉眼依旧英俊,带着邪气。他没有说话,我挥拳过去,拳拳到肉,打到最后两个人都狼狈虚弱,仰躺在地,喘着粗气,他才说一句:“我只是想活下去。”
那个时候黎脂已经流产了,趁着战事的间隙,我赶回皇宫又回到战场,之后京都的人一直来信说黎脂毫无生意,估计要撑不下去了,而这是我饶过苏峰的唯一一个理由。
我修书一封,快马加鞭地告诉黎脂,苏峰没死。我隐去了他叛降的事,只是告诉黎脂,过不久后,我会亲自将他带到她面前,让她一定撑住。
在苏峰告诉我他只是想活下去时,我没有再说话。我十分的疲倦,五千的龙炎烈士英魂,我不能说我能做得多好,但若是我处在苏峰那个位子的话,我会将热血和兄弟们的混在一起,抛向大祁的国土。
他太让我失望了,与之让我深深不解的是,黎脂为什么会爱上他。但是我还是想,黎脂现在是我的发妻,苏峰回来之后,我会安排她假死,然后将她送出宫,和苏峰一同离开,走得远远的。
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将苏峰带到黎脂的面前,在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烟花之地发现了苏峰。我对苏峰并不放心,所以不可能这样将他放在身边,一直有暗卫跟在他身后,所以他心满意足地从章台楼回来的时候,我就在他屋内等着他。
那是暴雨淋漓的深夜,我将他逼入角落逼问之后,终于心灰意懒。我那个时候心心念念只有一句话,我宁愿黎脂恨我一辈子,也不会将苏峰带到她面前。
我不能害了她,苏峰这人,除却一副好看的皮囊和欺瞒小姑娘的花言巧语,一无是处,我做不到亲手将她推入火坑。
所以等延绵的大军回到京都时,久候在城外翘首以盼的黎脂并没有见到苏峰。
我走到她面前时,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身后一个又一个穿戴盔甲的人脸上巡睃,可她的目光从期待变为失望,最后她望向我,目光又隐隐带上了小心翼翼的希冀,问我:“他呢?”
我压下脸上的苦笑,没说话,她的脸唰地白了。
黎脂第一次自杀,就是在那之后。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写信给她说苏峰还在,我只能无奈地对她说,我之所以写那封信,是因为担心她的身体状况,所以故意写的。她当时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望着我像望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说:“你从来不骗人的,你一定遇见他了。”
我焦头烂额,浓浓的倦意涌上来。人的包容和忍耐都有一个限度和时效,我实在无法容忍她这样无休止的猜忌和精神上的崩溃,所以我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只能像戳破一个美梦一样叫醒她。我揉着额角,直直地望着她,目光悲怜,说:“他叛国了,五国联盟军将他作为俘虏送回……”我顿了一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为了祭奠亡魂与英灵,他已经被我按军法处置了。”
黎脂静静地望着我,脸色苍白。她大病初愈,裹着白色的狐裘,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这个样子让我很快心软。灯火闪了几下,她却蓦地笑出来,精致的眉眼一如既往的乖巧,唇边的笑意却带上了一点嘲讽,她轻轻地说:“苏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曾经杀敌万千,为了大祁出生入死!”她的目光像是要穿透我,“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你什么时候要污蔑国之英魂了?”
我深感无力,这种无力感是在战场上以及在和死神擦肩而过时都没有的感觉,我叹息一声:“我说的实话。”
“谁知道呢?”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静静地望着我,微微笑起来,“你不是喜欢我吗?或许是为了得到我?”
这话如同五雷轰顶,她将一国之尊的尊严踩在地上。
那之后,我很久没有再去见她。将自己置于太过卑微的地方,我觉得难堪。
直到有人来向我禀告她要自杀。我赶去的时候,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惊心怵目的勒痕,那时候我才察觉,她的精神状态真的已经很不好了。
我没走过去,在她床边一尺处远远地望着她。心思起伏间,我和她说:“我确实故意杀了他,也故意杀了你的孩子,你要是死了,我还会昭告天下,苏峰背国卖主,无耻至极,他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污名……”
她躺在**,眼睫颤了颤。我立刻拂袖走出去,我怕再晚一步,会让旁人看见我眼底的泪光。我坐拥天下,九五之尊,可我毫无办法。
我既没有办法让她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令她爱上我。
岁月迢迢,春花夏月,秋草冬梅,她没有再尝试自杀,我以为她状态安稳的时候,她穿上粉色的裙裾,在大殿阶下当胸刺了我一簪。我没想过她会想要我死,其实她之前是救过我一命的。那时候权臣造反,首要目标就是我这个大祁唯一的皇嗣。宴会之上刺客来袭,我记得我在刺客手底下逃亡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很圆,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腰间有伤,她搀扶着我。她含泪咬牙,一声不吭地拉着我跑。那样长的一条路,月光那么亮,当时她竟然未曾怕过。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恨不得我死,我在她心里,杀了她的孩子,杀了她的爱人,或许这恨意是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我欣慰地想,也好,她恨着我,总归比不恨好。
她的精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之后我将她送往西苑,派人妥帖照料。直到今日,被我囚禁在牢狱中的苏峰去世,我特地来告知黎脂一声。
五、最后,春天终究来了
我以为黎脂会在对我的恨意中过完这一生。
直到商冉被检出身孕,她怀的是我的孩子。
商冉是我的侍女,她是唯一一个了解我和黎脂及苏峰纠葛的知情人—源于某次我酒醉后的真言。她很好,除了这个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从我登基之后,她一直如同一个影子一样守在我身后,安分守己,进退有度,我很满意。
这样忠心耿耿的人,我不会去碰的,但是在我酩酊大醉,问她我到底哪里不如苏峰时,她俯下身来,目光悲哀,说:“您太温文尔雅。”她目光中压抑的情绪一览无余,她将手贴上我脸颊的时候,我翻身压了上去。
太医诊断出她怀有身孕的时候,满殿寂静,我坐着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惴惴不安地醒过来。她神色平静,也很守本分,向来不做令我为难的事,因此极为识大体地开口:“请陛下赐药。”
我隔了半天才问她:“赐什么药?”她闻言偏过头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是奴才妄想了。”
我在此刻才笑出来,抬手抚上她的发顶,温声问:“宫中妃嫔向来少,你如今怀孕,按照祖制可以破格封为嫔,等你诞下孩子的时候,我再封你为妃,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她猛地转过头来,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能看见她眼底盈盈的泪,这样依赖、脆弱、充满爱意的眼神熨帖了我内心的焦躁。在太医告诉我商冉怀孕时,我想了很多。一开始,我在想黎脂,她听见这个消息会怎么样?伤心?愤怒?可慢慢地,我竟然感觉到解脱。
我被黎脂拉着为她营造一个仇恨的假象真的太累了,心口的伤还隐隐作痛。我已经厌倦了这样日复一日的妥帖,等到拥有一个自己亲生骨肉的喜悦渐渐从忧心黎脂的心理状况中浮现出来时,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对黎脂感到厌倦。
这个孩子的到来很好地熨帖了我在黎脂那里感受到的所有倦怠,与之而来的,是我对商冉的眷恋。和之前的感觉不一样,我渐渐发现她身上的另一种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黎脂长大,对别的姑娘向来敬而远之。可是商冉不一样,她太过温柔、妥帖,她是内官出身,擅文墨,不重刺绣方面,可每次我去看她的时候,都能瞥见她桌面上的刺绣,或荷包,或里衣,只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有次我状若无意地提起,她性子冷淡,闻言,脸却一下子就红了,难得扭捏起来:“臣妾……臣妾绣得不好……”我没忍住轻笑出声,执意让她拿出来看看。她拿出来之后,我就渐渐止了笑,伸手摸着那些弯弯扭扭的针脚,确实绣得不好。商冉在一旁看着我,我笑着将那个荷包挂在腰间,然后去拉她的手,温和地说:“让我看看。”
十指纤纤,都是针眼,我低头吻了她的手一下,感受到她在我怀里微微一僵。然后我抚上她微凸的小腹,说:“你待朕如此,朕必不负你。”
我在那刻突然想起来,黎脂针线功夫了得,但她从未送过我她的绣品。所谓执念半生,放下其实也不过瞬间。
可是商冉流产了,她的命差点也保不住,是黎脂将她从正阳殿的百尺台阶上推下去的。我闻言赶过去的时候,商冉浑身是血地躺在台阶下,意识全无。我近乎惊慌失措地抱起她,声嘶力竭地冲随从喊:“太医—叫太医—”我连看都没有看台阶上的黎脂一眼。
我守在殿外,浑身都是商冉身上的血。我知道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我踱来踱去,只是希望商冉能够活下来。那个一直望着我的姑娘,我希望她活下来。等到殿内的宫娥出来通报情况稳定时,我紧绷的一颗心才放松下来。然后我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失态了。
我回身就看见黎脂在我身边站着,我不知道她看了多久,只站在原地冷漠地回望过去。她有些愣怔,随后很快讥笑出声:“男人变心都这么快?”她像是疑惑,“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那些欲脱口而出的真相在怒火滔天、理智丧失的边缘转了一圈又被我咽下去。我偏过头,我真的不想再看见她。即使不堪,我也留了几分的理智。我不能把她逼上绝路,所以我只是冷漠地朝身后的侍卫说:“送她回西苑。”
她狂笑起来,精致的面孔变得狰狞:“你害死过我的孩子,这是报应,报应—”可我没再理她。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陪在商冉的身边,她身体受了很大的伤害,同时也有心理上的。失去孩子后,她整日以泪洗面,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渐渐恢复。
商冉身体渐渐恢复,能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苑。我一路赶过去,在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商冉的声音,她小产后身体虚弱,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陛下不欠你,我更不欠你,但你欠我一条命。陛下念旧情,不愿告诉你真相,可我愿意。”
“黎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委屈了?你一个世家闺秀,未嫁便珠胎暗结,一不知廉耻,二不守礼法,三罔顾家族利益,是不是不孝不义不知礼?陛下不介意,答应娶你,是因为他心怀广阔。他是当今陛下,他娶妻是什么概念?那是一国之母。你以有孕之身嫁给他,是不是还准备生下那个‘嫡长子’让陛下立为东宫太子?”
“这样的奇耻大辱,陛下忍了。还有一件,苏峰不是陛下杀的,他确实叛逃,他身边的女人,你以为能数得过来吗?即便他叛国,陛下都没有杀他,为的是什么?可惜在回京的前一晚他还在厮混。陛下为什么不把你交给他?因为陛下不忍心你日后后悔。你当他是杀子杀夫的仇人,想要置他于死地,黎大小姐,你的良心呢?”
我顿住准备推开门的手,听见商冉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淡漠?:??“我知道你认为我骗你,可怜你认识陛下二十几年,连他的品性,你都不相信。”
我低低叹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内侍说:“走吧。”
我在寝殿等着商冉,没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看见我后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倔强地不言不语。我无奈地叹口气,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你也是的,多大的人,还在月子里,就下地乱跑吹风,不要身体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黎脂,是在初春,我带着商冉散心,她突然出现在小径上,我一直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挡在商冉的前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看起来很伤心,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后目光落在我腰上,顿了顿,她便转身走了。我腰上是商冉绣的那个荷包,直到她转身走远之后,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粉色的裙子。
她在当晚自戕。
内侍局的侍从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给我和商冉的第二个孩子起名字。从满宣纸乱七八糟的名字上抬头的时候,我内心很平静,像是认为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我从年少起对她积累起的宠溺被消耗得所剩无几,我望向窗外,初春的暖意蔓延至各处,入目一派欣欣向荣,李白桃红,枝头争春,黎脂这几年活得朝不见日,岁不知春,然而春天还是来了。
“厚葬了吧!”满室寂静中,我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