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去与游戏
（1）
周六，吃饭。
一想到跟顾凉城吃饭，我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那颗早就冰冷死寂的心慢慢复苏跳动。虽然不算是正式的约会，但好歹也要好好打扮一番。
我翻箱倒柜将所有的衣服摊在**，不断在身上比画，没一件顺眼的。我的衣服大多数都是卫衣、牛仔裤，破了继续穿着，也没有管。衣服堆里没有漂亮的裙子。穿裙子打架实在是不方便。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顾凉城，我应该在衣柜里准备个十件八条的裙子，慢慢挑。没有合适的衣服，看来只能买新的了。
我摸出兜里仅剩下的钱，远远不够。
学费是我爸爸直接交，不会让我接手。生活费每周回家拿一次，五天上课，早饭两块钱，午饭五块钱，晚饭七块钱，五天就是七十块。我兜里的钱从来没超过七十块，若是要另外买什么，全部另算。一条裙子最便宜也要一百多吧，我不吃不喝一周多才能凑齐钱，看来只有周五回家问爸爸要。
回到家的晚上，我在冰箱里东翻西翻，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爸爸下班回来，看见桌子上大堆的饭菜，脱下鞋气急败坏地朝我扔来：“你这个赔钱货，做这么多菜想要胀死老子？”
我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这些菜再不吃就烂掉了。”说话间，我把爸爸脱下的衣服拿去泡在盆里，又拿出一个杯子将酒给满上。
爸爸洗完手坐下来，疑惑地盯着我，我被盯得发毛。
“今天是不是天下红雨？你居然给我倒酒？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求我？”
“我……”心里带着几分犹豫，但是为了能漂亮地见顾凉城，我心里一横，说道：“我要钱。”
“你要钱做什么？”
“买衣服。”我咬唇如实回答。
眼前刚坐下的人听到我说买衣服，暴跳如雷，随手抄起身边的扫帚朝我身上打来，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赔钱货！老子供你吃供你读书，你还想买新衣服！难道你已经到了只能**着上大街了吗！你跟你那个妈一样，不要脸！买新衣服打扮那么漂亮你准备出去卖吗！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我一边躲着一边扭头倔强地反问道：“我买件新衣服有什么错？”
那个人挥了几下，累得气喘吁吁，他坐在桌子旁，从兜里掏出皱巴巴而且看上去湿润的一百块扔到我脚下，恶声恶气地说道：“拿去滚！不要让老子看见你！”
我没有拿那一百块，而是转身跑进屋，“轰”的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外面的叫骂又开始了：“门给老子弄烂了还要花钱修！”
我缩在**，生着闷气。原来，在他眼中，买一件新衣服就是不要脸，就是去卖。
外面的人十足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就算不让我买新衣服，但是有必要说我去卖吗？
在他心里，我有如此不堪吗？
没有母爱，没有父爱，这个世界上究竟谁爱着我？
我都厌恶这样的自己，谁又肯来爱我呢？
（2）
星期一回到学校，一大早便被那个人拦在学校门口。
尽管我知道她会来，没想到她竟然来得这么快。
她还牵着姚晓朵。姚晓朵见着我，身子抖了抖，往后缩成一团。
“妈妈，就是她欺负的我。”
见着姚晓朵这个样子，再看看那个人满面的怒容带着几分扭曲。她一面安慰着姚晓朵，一面质问我：“你为什么欺负我女儿？”
大约她忘记了，我也是她的女儿，不过已经被她抛弃了。
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没有回答。
她接着说道：“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再回到你和你父亲身边。我现在有我的家庭，有一个爱我的丈夫，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一家人！”
对，他们才是一家人，现在的我只是个外人！一个被抛弃的人！
我继续冷笑着，看看眼前的人还会吐出些什么话。
她见我没说话，于是猜测道：“你是不是要钱？你要钱我给你！”她从钱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摞钱用力扔到我脸上，红色的钞票有一张锋利地划破了我的脸。我轻轻摸过被划的地方，手指上带着一丝血迹。
满地的红，红得刺眼。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你不要再来欺负你妹妹。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我妹妹？我这么低贱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高贵的妹妹？
我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用恶毒的话语、嫌恶的表情一点一点撕裂我的心脏。
若不是以前同她生活过，我会怀疑我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姚晓朵躲在她身后，小声地问道：“她真的是我的姐姐吗？”
她摸着姚晓朵的额头，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换成温柔的笑意。
“朵朵，她是我以前生的。不过我早就和她爸爸离了婚，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用承认她。”
“哦。那这件事情爸爸知道吗？”
“他知道的。”
我死死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自己，生怕自己下一秒会一耳光扇过去。
这就是我的亲生妈妈！
她说她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我的骨子里始终流着她一半的血。
“你记住，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亲爱的妈妈冷冷地撂下这句话，领着她的女儿疾步走进了旁边的学校。
姚晓朵离去时还不忘朝我笑了笑，那笑是胜利的笑，是鄙夷的笑。
哈哈哈……
我不禁笑了起来，笑得疯狂，笑得泪水涟涟。
对，我看见她的时候还没有死心，一直以为她是有什么苦衷才会不认我。而今天终于让我认清了这个女人真实的面孔。
除了爱慕虚荣，除了冷血无情，她真的很残忍很残忍。
我怎么会这么傻，居然对一个抛夫弃女的人抱有希望。
心里除了连绵不绝的恨意再无其他。
我麻木地走进学校。
叶小星、林亦如和桉娜三个人一起飞奔过来。
叶小星和林亦如扶着摇摇欲坠的我，叶小星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木子，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姚晓朵的妈妈，她曾经也是我妈妈，如今她有了姚晓朵，就真的不要我了。”我趴在叶小星的肩膀上，顾不得旁边还站着看戏的人，号啕大哭，想哭出心里所有的不痛快，哭出所有的委屈与酸涩。
尽管以前我再要强，从来不肯在她们面前表现软弱，可是此时此刻，我一个人真的支撑不下去了。
林亦如从背后拥过来，哽咽道：“木子，没关系。我们会帮你报仇的。她不要你，我们要你。”
桉娜也拥过来，语气里带着哭腔说道：“对，木子，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叶小星哭着说。
“永远不分离！”我说。
没有亲情，我还有珍贵的友情。只是我的心里被我亲生妈妈捅的大洞再也无法弥补。
奢望多年的母爱终究是一场空。
我生命里，再也没有妈妈这个人。她不曾出现过，不曾爱过我，不曾伤害过我。
一切皆是烟云，终有一天烟消云散，连带着那些噬骨的恨意，一同湮灭。
（3）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眼看就到周五，可是买裙子的钱还没筹集到，我拉不下脸去求人去借，哪怕我的好姐妹也不行。
我坐在寝室唉声叹气，幽幽地问叶小星，道：“叶子，你说什么方法来钱最快？”
叶小星正在敷面膜，道：“抢劫。”
“不靠谱。”
“卖身。”
“滚！”
“卖肾？”
“扯淡。”
“那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叶小星回过头，继续敷面膜。
而我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决定。不能卖身卖肾还能卖血啊。反正身体里还有那个女人的血，不卖白不卖。
我眼中的哀伤一闪而逝。
敷完面膜，叶小星突然回过头来，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摇摇头，不敢说实话，只能道：“随便问问而已。”
叶小星嬉笑地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明天我们送份大礼给你，不要太感动。”
“什么惊喜？”
叶小星神秘一笑，调皮地眨眨眼睛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收到的“感动大礼”竟然是叶小星的死讯。
周六大清早起床，叶小星已经不在寝室。
我偷偷穿着她的高跟鞋，然后去试裙子。
打扮完后，这才去和顾凉城约好的地方等待。到了那个地方，发现我来得太早，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不知道去哪儿，就干脆站在原地傻等。
风很冷，吹得我瑟瑟发抖，这个天气穿裙子，典型的美丽冻人。我还想着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现，让顾凉城可以给我打很高的分数。
站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了。原来是林亦如打电话来。
她在那头颤抖着说道：“木子，叶小星死了……”
我完全懵在原地，随即哈哈大笑道：“今天又不是愚人节，不要整蛊我了。”
“是真的……”
只是三个字，将我彻底打入黑暗的无底深渊。
“你快来市中医院……”
听到这个消息，大街上的一切都化作虚无的背景，我拔足疯狂地朝医院跑去。我忘记今天穿了高跟鞋，不小心摔了一脚，双手扑在地上，磨出了血迹。
我脱下高跟鞋，赤脚在大街上疯狂地跑着。
我的叶小星还在等我。
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我已经分不清楚方向，只知道一直向前跑一直跑。有石子硌着我的脚掌，脚心一阵刺痛。我咬着牙，双腿不听使唤一般跑得更快。
叶小星……
我的叶小星……
你一定要等我。
心比任何时候都颤抖得厉害，从脚底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恐惧感。就算被那个人抛弃，就算爸爸打我，就算用刀捅进那个坏人的腹部那刻，我都没有如此怕过。
终于跑到医院，林亦如和桉娜在医院门口抱头痛哭。她们见着我来，哭得更加厉害，眼睛都哭得又红又肿，脸上的妆容全部花了。她们的脖子上还有掐痕，嘴角以及锁骨处还有淤青，连露出的手臂上都有淤青。
我看着狼狈的两个人，颤声问道：“她在哪儿……”声音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一般。
“停尸房……”
林亦如领我来到停尸房的一张床前，沙哑着说道：“她在这里。”
要我怎么来形容眼前看到的这一切。
眼前的这一团几乎可以称作肉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那个鲜活的叶小星？怎么可能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叶小星？
我全身都在发抖，眼神往下移动。床的一头一双脚是完好的，一只穿着鞋子，另外一只没有穿鞋子。
而我看着那只已经残破的鞋子眼泪不断蜂拥而出。那双鞋子是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亲手送给叶小星的。我说，送她鞋子，让她走得踏实，走得更远。
而如今，她穿着这双鞋子躺在我面前，我却没有认出她。
胃里不断翻腾着，我忍不住扶着墙弯下腰干呕，胃里冒着酸水，吐不出任何东西。
林亦如跑来轻拍着我的背，问道：“木子，你没事吧？”
我抬起惨白的脸，摇摇头，问道：“她怎么死的？”
“车祸。叶小星被两辆大货车碾压。”
我闭着眼睛，浑身发冷：“你们去干什么了？”
林亦如和桉娜流着眼泪，相互对望一眼，林亦如嘶哑着嗓子慢慢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知道姚晓朵的妈妈竟然抛弃了你，而且还那么无情地对你。所以我们打算狠狠揍一顿姚晓朵，然后拍下揍她的视频传到网上，让她脸面尽损，让她永远滚离这个学校。放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将姚晓朵堵在一条胡同里，准备下手。可是都没有料到，会突然从巷子里蹿出几个高大魁梧的保镖。我们三个人身上都狠狠挨了几下，被打得遍体鳞伤，慌不择路地逃跑。姚晓朵还不死心，继续让保镖追赶逃窜的我们。叶小星她身体最瘦弱，跑了没几步就落在后面，飞奔过马路时候没注意，被疾驰而来的货车碾压。我听到人群里有尖叫声，回过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叶小星被第二辆货车碾压过去。叶子出车祸后，当场死亡……”
林亦如和桉娜的脸上淌满了泪水，满是深深的愧疚。她们跪在叶小星面前，泪流不止。
最后四个字也让我跟着跪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还有什么疼比得上整颗心被活生生地挖出来？
原来害死叶小星的是姚晓朵。
她抢了妈妈不说，还害死了我同甘共苦这么多年的好姐妹。而我，是害死我好姐妹的间接凶手。
如果我不向叶小星透露我的委屈酸涩，叶小星不去会帮我报仇，更不会出车祸而死……
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真正应该死的人是我！
这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没看手机屏幕，直接挂断电话，可是对方依旧执着地打来。
我接起电话，那头是顾凉城愤怒的声音：“木染，我给你五分钟出现在我面前！”
我只是“喂”了一声，便泣不成声。
“你怎么哭了？”
“我在市中医院……”
“你等着，我马上来。”
没过一会儿，顾凉城风尘仆仆地赶来，找到哭得伤心欲绝的我，凝眉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在停尸房做什么？”
我扑进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喊道：“叶小星死了，我的叶子被我害死了……”
顾凉城没有说话，冰凉的手掌在我背后轻拍着，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哭到喘不过气来。
仿佛眼前的人是一根浮木，让我不在这份悲伤中沉沦。
以后的木染会永远活在这份罪责里，没法赎罪，也挣脱不得。
“顾凉城，叶子死了，我应该怎么办……”
我继续哭着，像一个迷路失措的孩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我怎样做才能换得回那个鲜活的叶小星。
顾凉城小心翼翼捧起我的脸，用拇指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珠：“别哭……”
他说别哭……
可是我怎么能不哭，叶子因为我而死。我除了为她哭，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突然，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刺眼的白炽灯，我半眯着眼前，皱着眉头起身，瞧了瞧四周，空气中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确定我还在医院。
门口站着顾凉城，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些什么。他见我醒来，大步走过来，皱着好看的眉头，问道：“你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不说话。
“医生说你贫血。平时看你生龙活虎的，怎么会贫血？”
“我刚卖过血。”
“你卖血干什么？”顾凉城提高了声音问道。
我起床，站在他的面前，赤脚转了一个圈，道：“为了买这条裙子。这样我就可以以最好的方式站在你面前。”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条裙子早就弄脏了，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
顾凉城挑眉回答道：“你真蠢！”
随即他又反问我道：“你就这么爱我？我们才见过几次啊？”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跟我在一起吗？我喜欢的人已经有一个离开我了，我不想再失去，我想抓住你。”我抬起头，悲伤地看着眼前男子幽深的眸子，很认真地说道。
顾凉城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只玩游戏，不谈爱。”
我怔了怔，随即装作情场老手一般，笑靥如花地回答道：“我也可以只玩游戏。”
“既然是游戏就应该有游戏规则。我们私下可以像恋人般相处，但不能对外公开我们的关系。不能干涉对方的私生活，也不能动真情说‘我爱你’。如果谁违背这些，游戏就马上结束，两个人会分开。”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完全没意识到原来那么骄傲的自己竟然会为了眼前的人答应这么无情的规则。
顾凉城见我点头，然后邪笑着说：“亲爱的，那我们俩就一起玩游戏吧。”
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会用冰冷的手捧着我的脸吻下来。
冰凉的唇覆在我更加冰冷的唇上，反复辗转缱绻。
我瞪大眼睛，看着刺眼的白炽灯，脑海一片空白。
我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只能紧紧握着拳头，整个脸似乎在烧，晕乎乎的，仿佛置身于大雾之中。
其实我玩不起什么爱情游戏。
我只是想以游戏之名，将顾凉城带进爱情的圈套。
或许有一天，我的执着会逐渐地改变顾凉城，让他爱上我。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离谱，对手远远比我强大很多，毫无胜算。
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换来一个自己爱惨了的人。
或许，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失去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我失去了叶小星，所以顾凉城来了。
每个人的命运早已经被镌刻在命运画卷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挨着演绎。不管能不能接受，一切皆是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