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纯白的少年

(1)

“一大早的就弄得家里叮叮当当响,吵到老子睡觉了!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赔钱货!”

身后的身影拿着棍棒不断挥来,我拿着书包左躲右闪,身上还是被狠狠打了几下。我仓皇逃窜到门口,不忘回头看看那个拿着棍棒嘴巴里依然喋喋不休的人,却不料摔一跤,滚出了门,灰头土脸的。

“木染,你又跟你爸爸吵架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趴在地上一抬头便看见三个好姐妹等在外面,如此狼狈的模样全部落入她们的眼中。她们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站在左边的女生名叫叶小星。她跑过来扶着我站起来,关切地问道:“有没有摔着哪里?”中间的林亦如捡起我掉在地上的书包细心地拍拍上面的灰尘再递给我。

我摇摇头,接过书包,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你们知道我爸那人就是个神经病,我懒得理他。”被打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一开始傻傻地由着他打,不闪不躲,后来实在觉得自己傻,才知道躲。或许是疼得太麻木,所以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疼。

“走啦走啦,上学快迟到了。”站在右边的桉娜催促道。

“走走走,上学上学。”我一把将书包撂在肩上,一手搂着一个好姐妹,吊儿郎当的。

三个姐妹应声而笑。

我叫木染,木染的木,木染的染。别问我为什么非要这么介绍自己。

今年我刚好十八岁,混迹于一个三流专科大学,刚读大一。真好,十八岁,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年龄,开始有着过去,开始憧憬未来。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会想念起十八岁的模样,但是我会永远记得我的十八岁究竟经历过些什么。

我很幸运,拥有一个恨不得让我死的爸爸,不知道妈妈又去嫁给哪个畜生,是死了还是活着。同时我又是不幸的,拥有三个小太妹姐妹。四个人凑在一起无事打架斗殴,惹是生非,闹得学校鸡飞狗跳。

在学校,我的名声非常好,响亮亮的。只要问起“那个叫木染的女生怎么样”,都会有人热情耐心地解答。

“就那个杀人犯啊……除了一张脸可取以外,其他可以不用看。”补充一点,“小太妹”、“坏女生”、“杀人犯”都是属于我的形容词,贴在身上,撕都撕不掉。

杀人犯就杀人犯吧,我也懒得向其他人解释。

老实地说,我真的不难看,安安静静的时候还挺像淑女的,只要不看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以及破旧的衣服,外貌还是挺可取的。

学校的人很和善,走在学校里,经常有人和我打招呼。不过他们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不是上来扇耳光,就是上来问候我祖宗,眼睛里带着鄙夷,嘴巴里偶尔夹杂着几句“小小年纪居然用刀捅人”“居然还进过看守所”等等。

我当然不能没有礼貌,所以会十分“友好”地回敬回去。不然让人说我没家教那多不好。我不仅有礼貌,成绩还特别好,特别稳定,倒数第一也是第一啊,常年保持其实挺不容易的。我在琢磨着要不要去申请个保持成绩的吉尼斯纪录。

我家住的环境很好,可以称得上乡村别墅。这片的房子古色古香,韵味深长,低矮的房檐上长满青苔,破烂的瓦片经历着岁月的洗礼。斑驳的墙上石灰掉下来,白了一地。一到下雨天,雨水积满门前,各种污水聚集,发出阵阵恶臭。上学路上的弄堂里,偶尔有早起勤劳的人打开门泼出屎尿,拉开人们一天的新篇章。

这一切,多么美好。

不过,在那个站在弄堂口的少年面前,这些通通都微不足道。

我正嘻嘻哈哈地同叶小星讨论着最近很火的飞梦乐团的时候,抬眼间就发现了站在弄堂口的少年。

他上身穿着白色棉质的衬衣,木色的纽扣看上去很有质感,下身穿着白色的休闲裤。一头细碎的栗色头发,眉毛清俊,那双眼睛流光盈盈,温柔得好像一汪泉眼。晨曦微光倾泻满地,覆满少年修长的身影,整个人看上去很不真实。只要看他一眼,你便想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堆在他的身上。要不是他手里还握着两个鸡蛋,要不是和他相处这么多年,我很怀疑眼前这个如此温暖干净的人只是在梦境出现过。

“景澜,不是说了今天不用等我去上学吗?”我走上前去,要仰着头才能对话。原来,记忆中的小小人儿已经长到这么高了。

景澜脸微红地递过来热乎乎的两个鸡蛋给我当早餐,嗫嚅道:“我只是给你这个。”

我接过鸡蛋,低着头道声:“谢谢。”

景澜亲昵地摸摸我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道:“那我走了。”

我点点头。

然后景澜背着书包先走了,还不忘回眸一笑。

那温暖笑意,让世界都变成黑白色,只有那个笑带着缤纷的颜色暖人心窝。

看着那个渐渐离去的身影,再看看手里的鸡蛋,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几分酸涩。

愣神之际,叶小星一巴掌拍到我肩膀上,笑眯眯地说道:“木子,我敢肯定景澜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暗恋你。”

“就是,我也这么觉得。要不然他怎么每天给你送早餐?”林亦如在旁边附和道。

我回过神,一巴掌飞到叶小星的后脑勺,吼道:“我跟他只是邻居、好朋友!那鸡蛋是景澜说他不喜欢吃而他妈每天硬要塞给他的。他妈妈说土鸡蛋补脑有营养每天要吃两个。所以为了不浪费,我只是帮他吃。”

桉娜也嬉笑着道:“木子,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编故事。你继续编。”

我飞快地剥了一个鸡蛋,塞到桉娜嘴里:“不许说话,吃鸡蛋!”

桉娜嘴里含着半个鸡蛋,还有半个鸡蛋在外面,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模样有几分滑稽,叶小星和林亦如在一旁几乎笑岔气。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景澜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怕我的世界会脏了如此干净的他。只要多跟他说一句话,那便是亵渎。

我和景澜从小到大都是邻居,不过很快就不是了。他们家发了大财,准备搬离这里。如此也好,那么美好的景澜怎么可能属于这个地方。

景澜不仅有着出色的外表,更有着出色的成绩,他考取了一本重点大学。不得不提,这所重点大学和我读的三流大学只有一墙之隔而已。当初那么多大学供他选择,他偏偏选了这所学校。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这样离太阳近些。”

学校离家不算远,我们两个人平时寄宿在学校,周末的时候一同回家,周一又一同上学。

景澜人生唯一的污点就是有我这个臭名昭著的小太妹朋友,不学无术,打架斗殴,通报批评,被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那就是家常便饭。我时常在想,我应该远离景澜。

小时候我经常惹祸,全是景澜背的黑锅。每一次打架后,都是他卑躬屈膝地替我道歉。每次看见他朝着别人道歉那卑微的样子,我总是发誓再也不打架。可是到了下一次,我就忘记了发的誓言。

我打架后不敢回家,怕爸爸拿着擀面棍朝我身上招呼。我就坐在景澜家院子外的木棉树下,呆呆地看着来时的路。

景澜背着书包缓慢走来。他看见我又打架,总是心疼地替我包扎伤口。久而久之,他总是随身携带纱布和红药水。

他还替我挨别人的揍。

那次是我打架斗得最凶狠的一次。太晚没有回家,景澜在小巷子找到正在打架的我。当时对方拿着一根手臂粗的棍棒朝我打来。疼痛没有如期而至,是景澜冲过来护在我面前。

在那个安静的小巷子里,我听见清脆的咔嚓声。

景澜皱着眉头,额头有些细密的汗珠。

那根棍子将景澜的一条腿打折了。

灰暗的路灯下,他苍白着脸说:“染染,我不疼。”

我哭的时候,是他小心翼翼拍着我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说着“染染,不哭”。

每到夏天,他会偷偷翻窗子去找我,然后两个人像夜游神一样到处游走,去抓萤火虫。只因为我说用萤火虫做灯,可以许愿。

尽管时间过去良久,那些回忆依然在我脑海中翻滚着。我依旧还记得他低着头替我包扎伤口时眼中的心疼,也记得他轻拍我背时,掌心炙热的温度。

他一直叫我“染染”,一声比一声好听,一声比一声温柔。

可是我知道,这样的人,不是我该觊觎的。再美好的东西到我手中,都会被摧毁,不留一点痕迹。

你看,我应该远离他。

不过用景澜的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他说应该多和我待在一起,把我从黑漂白,再染成赤色。

我却不以为然。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年轻,就是这么任性。

可是,如果后来我知道这份张扬任性肆意妄为会给多少人带来伤害,我宁愿一辈子做一只鸵鸟,将头埋进沙子,永远不见天日。

(2)

按理来说,今天应该和景澜一起去上学,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今天是飞梦乐团演唱会门票开售的日子。我和三个姐妹约好今天集体逃课去买票。

飞梦乐团是近年来火速蹿红的乐团。他们的歌总是唱得人心颤颤的。我特别喜欢他们那首《肆意伪装》,好像说的就是我,唱得我直掉眼泪。

你尽管肆意地活着

你尽管肆意地伪装

肆意地放声大笑

伪装成不曾受伤

装作你拥有全世界

装作生命温暖如阳

那低哑的声音,缓慢的旋律,字字珠玑的歌词仿佛会撕裂灵魂。

第一次听见这首歌的时候我正好十六岁。

十六岁是爱做梦的年龄。

当时班会课的主题就是梦想。每个人都要轮流讲自己的梦想。轮到我的时候,我不屑地看着教室里的人,说道:“梦想是拿来喂狗的。”

全班叫骂声一片,似乎将他们也骂进去了一样。

我冷冷地扫视了一遍教室里的人,然后转身走出教室,打算去找叶小星。每个班级都在开班会,而主题都是梦想。找到叶小星的时候,她正站在讲台,讲道:“我的梦想就是和木染永远在一起。”

坐在讲台下的人不屑地起哄道:“叶小星,你个跟屁虫!”

“只会跟着那个杀人犯转!叶小星,你有没有出息!”

“叶小星,你要小心,不知道哪天木染就把刀捅进你的身体!”

讲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叶小星脸色铁青,抓起一把粉笔愤怒地朝那些人扔去:“你们凭什么那么说木染!你们什么都不了解,凭什么说她是杀人犯!”

“都进看守所了,那还不是杀人犯是什么?”

叶小星瞪着那个人,两三步走下台和那个人撕扯起来。

我站在窗外,第一次没有去帮忙。

放学后,我也没有去找叶小星一起玩,而是独自坐在教学楼的楼顶上,看着如血残阳。

叶小星还是找到了我。

她坐在我旁边,然后偏头问道:“木子,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叶小星,你以后别跟我在一起了。这样会毁了你的名声。”

叶小星闷了半晌,才讷讷地回答道:“要是我不跟你在一起,你就是一个人了啊。”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散一般。

我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说道:“没关系。一个人也很好。”

叶小星没说话,而是拿出MP3,将一只耳机戴在我的耳朵上。播放的音乐就是那首《肆意伪装》。

两个人间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风从我们之间的肩膀穿过。

她问道:“木子,你有什么梦想?”她不等到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木子,我的梦想是永远和你在一起。梦想之所以存在,是为了给黑暗中行走的人们点亮一盏灯。尽管遥远,但你知道方向。木子,你就是我的那盏灯。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是你给我光亮,给我希望。那一次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会死。我把这首歌送给戴着厚厚伪装的你。”

她说:“这样的你,也很好。”

我转过身紧紧抱着叶小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只有叶小星是懂我的。

她说:“木子,你可以去唱歌。”

后来越多接触歌,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美妙的东西。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那只能用唱的。我喜欢唱歌,唱出那些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唱出被表面笑意掩饰的一切心酸。

一首歌,几分钟,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

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站在那样的舞台,全世界都可以听到我唱歌,所有大街小巷都能够放着我的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绝望的人,他们不敢将这份绝望公之于世,甚至没有谁能够给他们一丝希望。

我希望,我唱的歌能给许多人活下去的勇气。

或许说来有几分可笑,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我迷茫的时候,是飞梦乐团的歌为我指路。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飞梦乐团的歌伴着我。

绝望是什么感觉呢?

时间走得很缓慢,心跳的声音都是促成恐惧的因素。害怕地等待着裁决,任由白色的白炽灯光刺痛双眼,让人沉溺。绝望会让人的意识一点一点涣散,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更疑心我是否还存在。

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历历在目,可是我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时光倒回那一天,我还是会这么做。

尽管时间过去良久,那天的细枝末节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应该是初中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空气特别燥热,一场雷雨将至。

终于放学,最后一节课是手工课,我收拾完桌面后急急往家里赶,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听到“呜呜”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双腿将一个小女生抵在墙上钳制着,一只手将面前女生的双臂举过头顶,死死按住,另一只手从女生衣服下摆伸进去,向上摸索着。而女生的唇被狠狠咬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女生浑身都在颤抖,清亮的双眼里是深深的恐惧。

而那个女生正是我的好朋友。

我咬紧嘴唇,从书包里掏出手工课用的裁纸刀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心里怕得要死。

尤其是那个男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我一眼,嘴角带着猥琐的笑意,我的恐惧更加深了几分。

叶小星哭着喊道:“你快跑!”

我没有料到眼前自身难保的叶小星会这么说,而那个男子也伸手袭来。情急之下,我用裁纸刀捅进了那个人的小腹。

那个人瞪着眼睛,仿佛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做。

看到血潺潺地从那个人的小腹流出来,我吓得刀子都拿不稳,同样不敢相信我有一天竟然会拿刀子捅人。

一个惊雷劈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脸被砸得生疼。整个城市都在暴雨中。

我瘫软地坐在雨中,任凭浑身被雨水淋透,除了发抖,不知所措。

叶小星脸上也带着恐惧,她跑过来,扶起我,颤声说道:“我们逃吧。”

我几乎条件反射一般拉着叶小星疯狂地在大雨中逃窜,不知道要逃到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雨水模糊了视线,让人看不清未来。

(3)

我还是没有跑掉。

当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议论什么,只能麻木地看着警察从嘴里冷冷吐出几句话:“木染,你涉嫌一宗杀人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刚进警察局大门的时候,我最亲爱的爸爸“啪”的一声一巴掌挥过来:“你跟你妈一样!除了会惹事情就不会干别的!你怎么不去早点死!”

我半张脸又红又肿,牙齿咬到口腔内壁,嘴角溢出丝丝的血迹,耳朵也在嗡嗡作响。

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死。

坐在旁边的叶小星也来了,她急忙站起来,阻止我爸爸准备落下的第二巴掌,道:“叔叔,你怎么可以乱打人?”

“我教训我的女儿,和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叶小星急红了眼,道:“她救了我,就是我的姐姐,你打我姐姐就有关系。”

我捂着脸,朝着叶小星摇摇头,让她不要阻止。

我倒要看看,接下来眼前这个男子究竟会不会打死他的亲生女儿。

旁边的警官出声说道:“你们都别闹,跟我去录口供。”

录口供有什么用?无论我解释多少遍,警官认定我是故意的。最后,我因“故意伤人罪”被送去看守所。

出了口供室才看到,那天被我伤到的男子在笑意盈盈地和警察局局长说着些什么,临走时还不忘猥琐地笑着朝我吐出几个字:“你以为你逃得了?”

我打了个寒战,浑身发凉。

这就是社会的现实。

十五天,是我最绝望的时候。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数着秒数一点一点地过去,让绝望一点一点将自己湮灭。我的亲生父亲没有来看我一眼,反而是叶小星,偷偷塞给我一个MP3,坚定地说道:“我会救你的。”

林亦如和桉娜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急忙赶来看守所送了很多生活必需品。

在清冷的夜里,我抱紧自己,缩在墙角,那个小小MP3里传出的低哑的歌声,是我唯一的支撑。

十五天后,我被放出来,是三个好姐妹来接的我。

站在警局门口,她们三个红着眼睛。叶小星低低地说道:“你瘦了好多……”

我看看镜子里的人,乱糟糟的头发,衣服没有换,脏得不得了,脸色发黄,眼睛又红又肿,嘴唇干裂出血,样子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想不到在我如此肮脏的时候,叶小星靠过来,紧紧抱着我,哽咽道:“是我连累了你……”

我笑得有气无力地拍着她的背,道:“我们是姐妹啊。”

林亦如和桉娜也哭着抱过来,傻傻地跟我道歉:“木子,对不起,那天要是我们在就好了。”

我伸长了手,反抱着三个人道:“你们现在还在,以后也会在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我能出来,是因为叶小星的父母付了一大笔钱。

我、叶小星、林亦如还有桉娜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幼儿园、初中以及高中。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我惹事的性格便暴露了。有人抢了我的玩具,还向老师诬告我,说我抢他的玩具。

我二话没说,冲上去扇了那个人一巴掌。

老师一边数落着我不该打人,一边当着全班的人问那个玩具是谁的。一开始,没有谁站出来回答。因为那个抢玩具的人是班里的小霸王,人人都害怕他。

正当我失望的时候,有个脸圆圆的女生站出来,脆生生地说道:“老师,玩具是木染的。”

接着一个高个子女生和一个瘦小的女生也站出来,指证道:“这个玩具是那个人抢的。”

后来那个抢玩具的小霸王挨了老师的批评。

事情解决后,我奔向那三个女生,问她们的名字。脸圆圆的女生说:“我叫叶小星,叶小星的叶,叶小星的小,叶小星的星。”

那个高个子女生扑哧一笑,道:“我叫林亦如,林亦如的林,林亦如的亦,林亦如的如。”

“我叫桉娜,桉娜的桉,桉娜的娜。”

我大方伸出手,笑着道:“我叫木染,木染的木,木染的染。”

相处下来发现,我们四个人相像的地方太多太多。

我们四个人真正结成一团的时候,是某天放学,小霸王将我们四个拦住的时候。

小霸王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很壮的小男生,来势汹汹。

我首先站在最前面,一动不动地盯着小霸王,心里其实怕得要死。

叶小星站在我身后,低低地说道:“他肯定是来报仇的,我们怎么办?”

林亦如和桉娜胆子还没练大,站在后面不知所措。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别怕。你们越是怕,他们越是凶。等会儿数三二一,我去搞定那个小霸王。你们埋头往前面冲,不要停。”

“木染……”

叶小星有些犹豫。

我拍着胸口,很有底气地说道:“你们放心!我打架很厉害的!”

事实上,我心里也很怕,但是我知道,一旦我流露出害怕的表情,身后的三个人就没了主心骨,更是不知所措。

“三!二!一!”

我首先冲了出去,抱着小霸王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他嗷嗷直叫,哭着凄惨地喊道:“你们快拖开这个疯婆子!”

几个小男生都来拖我,我死死咬着小霸王不放,嘴巴里弥漫着血腥味也没有放。小霸王另一只手不住地暴打我的头,我皱着眉头还是没松口。

而这时候,明明已经跑出去的三个人又折了回来,提着书包,飞快地冲过来,乱打一气。

趁着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叶小星拉着我迈开步子就开跑。

我们四个人没命地狂奔,生怕小霸王会追上,林亦如的鞋子都掉了一只,干脆扔了另一只,打着赤脚跑。

我们四个人跑到安全的地方,劫后余生般相视一笑。

以后的岁月中,我们有无数次这样一起打架一起逃命的场景。那些场景刻画着我们四个深厚的友谊,见证着青春的痕迹。

高考的时候叶小星问我准备读哪个学校,我回答道:“我随便考考,看哪个学校收我就随便读哪个学校。”

分数出来后,我随便填了一个学校,叶小星照着我的志愿表抄袭了一份。连林亦如和桉娜也是照着我的志愿表抄的。于是我们四个人又一起读大学,我和叶小星还是室友。

我们四个都喜欢飞梦乐团。

一个月前,叶小星翻着飞梦乐团的贴吧,当时有个帖子特别火。

“木子,木子,特大号消息!”

我还在**睡着懒觉,翻个身,看着那个激动的人,打着哈欠问道:“什么特大号消息?”

“飞梦乐团要在我们城市开演唱会。”

一听到是飞梦乐团,我立马从**翻身起来,眼放精光,同样激动地问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来看帖子。”

我翻身下床,鞋都来不及穿,眼睛盯着叶小星电脑的屏幕,看着那条被顶得火红的帖子,生怕一切只是梦。

“叶子,我是不是在做梦?”

叶小星死命地扑过来,抱着我,跳着说道:“我们没有在做梦。”

这时候林亦如和桉娜也冲进寝室,抱着我们尖叫道:“姐妹们,准备好迎接我们的共同偶像——飞梦乐团了吗?”

“啊啊啊!我要疯了!偶像要来了!”桉娜像个疯子一样,开心地大喊大叫。

我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姐妹镇定一些,首先我们得弄到票。”

叶小星最先表达了她的行动气节:“坑蒙拐骗偷,烧杀抢掠夺,无所不用其极。”

“你真是天才!”林亦如竖起大拇指。

(4)

尽管我们都知道飞梦乐团很受欢迎,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受欢迎的程度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售票处早就人满为患,排队买票的人从售票窗口一直排到外围大街,还绕了几个圈。

遥望着排队的人,我们四个人也加入排队大军中。

买到票的人喜滋滋地拿着票从我们身旁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着:“真不枉我两天前来排队。”

我和三个姐妹对望一眼,林亦如默默地朝买到票的人竖了个中指。

“早知道我也两天前来排队了。”叶小星在旁边哀号道。

我回敬她们俩一个白眼,道:“难道你想吃喝拉撒睡都在大街上吗?”

桉娜踮着脚,看看遥不可及的售票窗口,道:“这样排队是不是要排到猴年马月啊?”

林亦如撇嘴说道:“按照黄历上来讲,的确有猴年马月,12年一次。”

四个人继续焦灼地等待,队伍移动速度简直比乌龟爬还慢。中午的时候,前面的队伍才减少一小半,我肚子饿得咕咕作响。

叶小星见状,飞速地只身去贴心地买了四份午餐送过来。要不是嘴里含着饭,我恨不得抱着叶小星亲两口。

我大口嚼着饭菜,一边吃一边说道:“叶子,你肯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才不要当那么恶心的动物,在屎里爬过去爬过来,太恶心了。”

“吃饭的时候讲什么屎啊?”林亦如一巴掌拍在叶小星的后脑勺,吼道,“食不言,寝不语。”

叶小星极其不满地回答道:“你不也说了……那个字吗?”

林亦如瞪了一眼,叶小星顿了顿才没有说出那个字。

旁边的桉娜捂嘴偷笑。

吃过午饭,四个人一直排队到下午,人群移动速度比蜗牛还慢,幸好今天是阴天,不然得晒死。

四个人一边排着队一边神吹海侃,不知不觉中,居然有两个女生插队。桉娜眼尖发现了,撇撇嘴,高声说道:“喂喂!前面那两个女生!你们为什么要插队?”

前面两个女生回头,其中一个不屑地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插队?”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们两个讲点素质,讲道德好不好?”

“我们的素质道德和你们不是一个水平,讲不了。再说了,就算我插队,你能把我怎样?”女生又骄又傲,接着说道,“一看你们几个打扮就不像什么好人,不知道是不是做卖肉行业的。”

“你说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叶小星不乐意了,冲上去揪着女生头发恶声恶气地说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叶!”

听到女生骂人,林亦如和桉娜也忍不住,冲上去扭打起来。我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是一脚踢上去。

对方尽管是两个人,但是打架也是厉害角色。几个人打架一个个都像是悍妇上身,又是扯头又是抓脸的,打得不可开交。整个售票场地外,炸开了锅,闹得鸡飞狗跳。旁边的看客嬉笑地看着,时不时地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上来劝架的。

我脸上也被划了好几条指甲痕,火辣辣地疼,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

“当老娘是肉团子,随意让你们捏的吗?”我抡起胳膊,朝一个女生扇去。想不到那个女生居然直接撞过来,我后退几步,不知道又撞到了谁的身上。

“啊!你走远点!不要弄脏我的衣服!”嫌恶的声音在身后高声尖叫。

我只感觉我自己被人推了一把,然后扑倒在地,抬起头,发现是一个贵妇人。她一边用手帕擦着她的衣服,一边皱着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怎么会有这么没有教养的小孩?我这衣服可是名牌,你弄脏了赔得起吗?”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贵妇人的脸,脑子轰的一声就乱了。

那个贵妇人一脸厌恶,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然后跟着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上了一辆豪车。

我依旧愣神,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震惊,委屈,讽刺一笑,最后是了然,了然之后恨意不断翻涌上来。

原来她还活着。

呵呵,她怎么还没死呢?

我摸摸眼睛,居然没有一滴泪。在她的身上,我早就把泪流干了。

乘我愣神之际,对方一脚踹过来。猝不及防,我扑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在地上,擦破了皮。我摸摸额头,湿润一片,有血潺潺流出来。

不疼,我一点也不疼。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心中的疼。

我以为,那个人永远消失在生命里,虽然我一度不肯接受她的离开。可是如今,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没有认出我,还骂出了那样的话。

我是没教养,没人教,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教养。

叶小星见我额头流着血,急忙过来将女生推开,林亦如和桉娜也过来帮忙。

接着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叶小星最先反应过来,高声道:“快跑啊!你们还打什么打!想去警察局旅游吗!”

叶小星拉起我,林亦如拉着桉娜,四个人穿过层层人群,没命地跑起来。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什么地方,觉得安全后,四个人才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

林亦如头发散乱,脸涨得通红,她咳嗽了几声,道:“下次让我再遇上那两个女生,我非弄死她们不可。”

“飞梦乐团的票也泡汤了。”桉娜一脸惋惜。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衣服被撕破,妆容全部花了,连假睫毛都被扯掉了。

叶小星更惨,脸上有几条长长的指甲痕,她也喘着气。

而我,靠在墙上,回忆着刚才那个夫人嫌恶的表情以及骂骂咧咧的话语,满心酸涩。那样嫌恶的表情,骂骂咧咧的话语,像是一把刀,毫不犹豫地刺进心里。

不知不觉,眼泪淌了满脸。

那个人,是我此生最恨的人,也是我此生最渴望的人。

叶小星最先发现我哭,她胡乱用衣袖擦着我额头的血,又手忙脚乱地擦着我的眼泪,道:“木子,你怎么哭了?不是额头很痛?”

我咬着唇,脸色惨白地笑着说道:“对啊,太痛了……”

但不是额头疼,而是心痛。

(5)

我依旧记得那个人离开的那天,尽管那时候我还小。

雨仿佛从来都没有停过,屋子里漏着雨,雨水滴滴答答滴在置放的盆子上。而我躺在湿漉漉的**浑身没有力气,额头也烫得吓人。

屋外双方不断争吵着,吵得我头很疼。

我喉头苦涩,嘴唇干裂,很想喝口水,可是已经说不出话。

外面两个人的争吵声一阵比一阵高。

“你看看你的样子!哪点配得上我!我真后悔,当初嫁给你!如今,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会搬出这里,什么都不带走!”

“你快点滚!滚了就不要回来!算我瞎了眼,居然娶了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我爱慕虚荣怎么了!你这么恨我就是因为你没本事让我虚荣!”

“我没本事那又怎么样!你还不是跟了我这么多年!”

“我当初就是瞎了眼睛才嫁给你!”

争吵声一声比一声高,屋子外还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门被摔得巨响。

“你滚!最好滚远点!”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

我心里一惊,挣扎着起床,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窗外熟悉的身影在雨中奔走,我顾不得那么多,冲了出去,朝着那个疾走的身影沙哑地嘶喊道:“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那个人停下脚步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跟着你那个不争气的爸爸,不要跟着我!跟着我,你只会是我的累赘!”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从我妈妈嘴里说出来。雨中,她的表情有几分狰狞,我几乎认不出来,仍旧不死心地赤脚追上去,问道:“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你不要跟来!”那个人快速转过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雨中。

而我,愣愣地站在雨中,浑身滚烫,一颗心却是凉到谷底。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晕倒,才明白,那个人真的走了。

是景澜送我去的医院。

我醒来,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染染,今后我会陪着你的。”

我愣神片刻,扑到他怀里放肆大哭,高声嘶喊道:“她怎么能不要我!她为什么不要我!我是她亲生女儿啊!”

景澜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你有我,染染。”

记忆中,那个医院太清冷太清冷,唯独那个少年,散发着淡淡的温暖。

那个人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弄堂口蹲着等待,期待着有一天那个人的身影会出现。景澜也会陪我一起等。

我会偏着头,问着那个少年:“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白重复了太多遍,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希望到期望,从期望到绝望,那个人的容颜一点一点模糊,而如今,再度渐渐鲜明起来。

我以为忘得了有妈妈的感觉,我以为没有妈妈一样能好好生活。

可是,在深夜的时候,我多么想要一个妈妈,多么想她能将我搂在怀里,轻声地哄我睡觉。我希望我打架回家的时候,她能够为我上药,关心我疼不疼。我多么希望,我不会做作业的时候,她能够耐心地给我讲题目。我希望天冷的时候,她能够在灯下给我织温暖的毛衣。

每当走在路上,看着谁家的小孩牵着妈妈撒娇,又或者是甜甜地叫着“妈妈”,我的眼泪总是忍不住掉下来。

等我真正明白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只能夜夜哭泣,哭到窒息,直到最后一滴眼泪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