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1

还记得那个冬天吗?寒冬腊月,我去你家成了我们最后的约定,抱歉,亲爱的姜北,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奢侈的约定。

时间倒退,两年前岑念退学前夕。

岑念咳嗽了好几声,虽然感冒已经痊愈,可是她的心如冬季的天气一般,冻得她无法动弹,她的面前放着一张检查结果。

“我们去北京吧!”妈妈心疼地看着她,准备收起检查结果。

但在她伸手的那一刻,岑念提前拽住了检查结果,吸气,带着哭腔说道:“再让我看一眼。”

“看几眼也都一样。”检查结果是不会变的。

岑念脸色苍白,身体如筛糠般抖动个不停,任由妈妈将检查结果拿走。是的,不管检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病情未知,疑似渐冻症。

渐冻症,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小感冒有一天会升级成渐冻症,医生的意见是让她妈妈带她去北京看专家门诊,确诊病情。

“一定要去北京吗?”岑念忐忑不已。

妈妈点了点头,似是在安慰她:“为了确诊。”

渐冻症是一种怪病,这个病可以使人的行动变得迟缓,肌肉渐渐变得僵硬,走向死亡。

“我……”岑念知道,医生曾让她做好准备,也就是说她有很大概率得了这个病,最后她会浑身僵硬地走向死亡。

“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或许是误诊。”妈妈握住她的手,尽可能地给予她安慰。

岑念点点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缓缓说道:“我们去北京,我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得病了。”

——她想要健康,想要继续和姜北在一起。

……

第一次来北京,岑念和妈妈寄住在了表姨家。

彼此都带着不安,在化验后的几天里,妈妈拉着她不断祈祷,岑念也一直暗示自己:一切都是假的,她很健康。

可当再次去医院拿通知单的时候,她依旧很害怕。

走廊上散发着独特的消毒水味,岑念坐在冰冷的医院长凳上等待检查结果。她看着来回走动的医务人员。先前由于“认床”没睡好,再加上近些日子的奔波,她身心俱疲。

岑念靠在长凳上,她不敢静下来,一旦像这样无所事事,她就会想起姜北。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掏出手机,是姜北的短信:

——刚刚休息,明天开学。

她吸了吸鼻子,合上了手机,她想开开心心地回复他一个“开学要陪我”,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已经没有勇气再为这份爱情作出什么承诺。

对不起,姜北,我爱你。

检查结果出来了,妈妈和她并肩坐在医生对面。

“你好,岑小姐是吧?”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她的化验单,口吻严肃地说道,“最近身体有不适吗?”

“还好,就是偶尔胳膊很僵,一使劲会很疼。”岑念说话的时候根据医生的示意抬了抬胳膊。

医生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紧锁着眉头。

“医生……我女儿她……”妈妈看着医生,忍不住问道。

医生放下手中的钢笔,说道:“渐冻症。”他说完,微微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叹息什么,他的意思十分明了。

医生的举动无疑对她判了死刑,妈妈捂住了胸口。虽然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出时,岑念的心忍不住一沉。

仿佛人生被宣判终结了一般,岑念嘴唇颤抖,说道:“那……我该怎么办?”

医生看了一眼还算冷静的岑念,继续说道:“看你的选择,可以选择治疗来延续生命,也可以放弃。”

“治疗,治疗!”妈妈连连说道,一点也不犹豫。

治疗?能治疗到什么程度?难道不是白白花钱吗?岑念拽了拽妈妈,看着医生说道:“治疗的话,我也无法痊愈吧?”

“理论上是这样。”医生斟酌着说道,“这是罕见病,目前还没有哪种药可以达到根治的效果,岑小姐,只能说我们会尽全力来治疗你。”医生说到最后,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治疗,我能活多久?”岑念问道,这也是妈妈想知道的问题。

医生无奈地说道:“从以往数据来看,得了这种病的患者,通常来说存活时间都不长,有两三年的,也有更长时间的,具体还是要看自身的状况和治疗效果。”

医生并没有明确说岑念还能活多久,但他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两三年吗?岑念愣愣地坐着,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你活不了多久了,你会怎么办?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妈妈从医院出来,妈妈抱住她,鼻头通红,北京的天和她的心情一样糟糕。她们坐上出租车,往表姨家驶去。

“念儿,关于治疗的事情……”妈妈握紧她的手,叹口气说道,“你再考虑考虑。”

岑念愣了愣,最后点了点头。她打开手机点开姜北之前的短信,抿着嘴回复道:

——开学见。

如果我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注定要以悲剧结尾,那么我宁可做一个恶人,让你厌恶,让你遗忘……这样,就算我死了,我也会甘心,起码我守护的你,可以继续幸福地活下去。

02

生命忽然骤减,想到姜北,岑念的心空落落的,那些从前希冀过的未来,通通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

原来,他们的未来注定没有彼此,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未来。

一想到就心酸,一想到就难过,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岑念伸手,轻轻地抹掉眼泪。窗外,月色迷离,想念着姜北的心呢喃着,重温起他们相遇、相恋的点点滴滴,每一分每一秒,她都珍惜,好似回忆的影片若是被放快了一秒,她都不舍。

可是,命运如此,劫数难逃,岑念也终究只有妥协。

虽然这两三年的时间,是最后和姜北在一起的时光,岑念一想到分开就舍不得,可是她清楚姜北的性格,如果知道她有病在身,姜北一定会放弃所有留在她的身边照顾她的,虽然这样她拥有了最美的记忆,却会毁了姜北的前途。所以,她不能留在他的身边,姜北应该拥有灿烂辉煌的人生,不能因为她而改变。何况,看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姜北一定会更难受、更伤悲吧。

长叹后,房间里忽然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啪嗒”一声,浅黄色的灯光随即照亮了房间。

岑念慌忙抹去了眼泪,回头,妈妈正从**坐起来,开口问她:“睡不着?”

妈妈的声音里有几分干涩,几分伤感,透过空气,轻易地就蒙上了岑念的心,她有些歉疚,好不容易长大了,以为可以照顾妈妈,却还要让妈妈为自己担心。

想着,岑念深呼吸,挤出笑容:“妈,对不起,我吵到你了吧。”

即使她笑着,可眼角还有泪痕。

妈妈摇头轻叹:“你是在想姜北吧。”

“嗯。”岑念点头,“快开学了。”

知女莫若母,妈妈到底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快开学了,她想姜北了,想见他了。

再次轻叹,妈妈劝她:“念儿,我们接受治疗好不好,也许……也许会有奇迹也不一定。”

拿到报告已经三天了,可是岑念依旧不肯接受治疗,这让妈妈很是苦恼。

劳碌半生,孩子也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学会了爱人,也有着彼此深爱的人,可是,偏偏患上了渐冻症。意外来得太突然,这段时间她时不时就想起丈夫。丈夫离开时,连一声再见都没来得及说,这一次轮到了女儿岑念。虽说有了最后的相处时间,也有了说再见的时间,但她的心始终很难受,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女儿得这场病。

已过中年,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想着,禁不住阵阵心酸。

“不会有奇迹的。”她正深陷悲伤,忽然就听见了岑念苦笑着说,“妈妈,这是不治之症。”

岑念的话轻易地就将她艰难生出的希望粉碎。

岑念并非故意,只是,这是事实,她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悲伤在心头涌动着,妈妈激动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声音也哽咽了起来,说:“念儿,哪怕是不治之症,我也想要赌一次。你爸爸已经离开了,你就是妈妈的唯一,难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我知道,治疗并不能根治你的病,但这是生机啊,如果在这两三年内,有专家研究出了根治渐冻症的方法呢?”

岑念仍沉默着。

她不知道如何安抚悲痛中的妈妈,她不想接受治疗,因为所有不治之症的治疗都很费钱,家里并不富有,她不想让妈妈为了她而奔波劳碌。

可是,妈妈已经有所打算了。

既然三天以来的苦劝无效,那么她就态度强硬一些。于是,她推开了岑念:“如果你不接受治疗,那我明天就回南山市,以后我都不会见你。”

永不相见。

连最后的两三年时间都舍弃。

岑念紧抿着唇,拉了拉妈妈,轻唤道:“妈……”

“别叫我妈!”妈妈甩开了她的手,“我没有你这么不孝的女儿!”

“妈……”

“我话搁这里了,如果明天早上你还是不肯接受治疗,那么我就会离开北京。”

“妈,你别这样好吗?”

岑念又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妈妈却冷漠地拍掉了她的手,再按掉了床头的台灯,然后背对着她睡下。

世界霎时昏暗,只有窗口处有着盈盈月光。

“妈……”她知道妈妈没睡,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我一直不肯接受治疗的行为很任性,我可以妥协,接受治疗,只为延续生命,可是……活着真的好累。”

真的好累,只要活一天,她就会不可遏止地想念姜北。

妈妈躺在**,只留给她一声长叹。

最终,岑念妥协了,第二天两个人吃完了早餐,就去医院办理入院的相关手续。

从医院回到表姨家,岑念朝照顾了她们多日的表姨鞠躬道谢:“谢谢表姨这段日子以来的照顾,但我和妈妈商量过了,不能老是麻烦你们一家,再加上我要开始住院治疗,所以我和妈妈决定在医院附近租个小房子。”

“是啊。”妈妈也感激地说道,“这段时间真是麻烦表姐你了。我们决定了,我回南山市把房子卖掉,然后去学校给念儿办理退学手续,之后就一心一意地留在北京照顾念儿。”

“哎呀,你们都不要客气了,自家人客气什么呀!”一时感触,表姨抹抹眼泪,又笑了起来,“岑念肯接受治疗就好。表妹,你就放心地回去办事吧,这段时间我先帮你照顾着岑念。”

在表姨家絮絮叨叨聊了一阵子,妈妈便赶往火车站,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而岑念也住院了。

03

第一天,治疗并不算辛苦,只是一个人待着,岑念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孤单,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姜北。

她不知道没有了她的日子,姜北会怎样,她不敢去想象,怕自己忍不住会难受、会心软。

思念就像一只蛀虫,在她心里扎营,分分秒秒、日日夜夜不断地啃噬着她的心。

在开学后,岑念特意换了电话号码,她将存有姜北电话号码的电话卡锁在了柜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全身难受时,她就会把它翻出来握在手心里。

似乎,她能从这小小的芯片里感受到姜北的气息。她挣扎着对抗病魔,而他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就像夜行的人,看到了希望。

这样的日子她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以及后来的很多天。

原以为,日子这样继续下去,不会和姜北再有交集,但不知是上帝在垂怜她,还是妈妈趁机给了她一个和姜北说话的机会。

在那个平静的下午,她听了姜北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像是渐冻症病发般呼吸停滞。

“是我。”

是姜北的声音,是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岑念捂着嘴,心像是被人捣碎,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缓了好久,她压下了所有情绪,颤抖着唇说道:“嗯,有事吗?”

岑念知道,妈妈是故意打这一通电话,妈妈想让她亲口对他说分手,想让她能最后听听姜北的声音,可是妈妈不知道她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整个人险些崩溃。

“你为什么要退学?”

听着他的声音,岑念感觉不能呼吸,脑海一片空白,她却要努力保持理智,努力欺骗他,说不爱他。

“呵呵,我不想见你。”对不起,姜北,其实我很想见你,想要一伸手就触碰你。

可是我不能!

“我累了……我们分手吧!”岑念只能说累了,而不是不爱。

她多么希望自己此刻不爱姜北,这样的话她对姜北说分手时就不会那么痛苦。

姜北的声音突然一沉,他说:“为什么?”

“不想爱了。”

岑念回答得很快,她怕自己慢一秒就会说出实话,就会挽留他,说出爱他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质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她不爱他了。

“很早。”她给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因为她违心了,她一直都爱他,甚至比爱自己还爱他。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可是岑念知道他的心也在痛,因为岑念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可我不同意分手。”

岑念的眼泪滑落,滴在手上,一滴接着一滴,疼痛蔓延全身,让她**。她无法开口再伤害他,因为她一出声便是哭腔。

如果说话,姜北就会发现她在哭。

岑念咬紧牙,牙齿咬破了舌头,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

“我爱你。”这三个字宛如清风拂过她的心房,所有的病痛一瞬间消失,然后就是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挂了电话,手颤抖着。

原来她在怕,怕下一秒她就会告诉他真相,有谁知道她在听他说“我爱你”的时候,多想回一句“我也爱你”。

在后来的治疗中她只要想起那一声告白,心就会平复很多。

哪怕治疗的过程愈来愈辛苦,她都从不埋怨,在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姜北就是她的特效药,想到他,她就会痴痴地笑,哪怕笑过后就流泪,她也无所谓。

既悲又喜,既苦又甜,既酸涩又温暖,辗转反侧。

日子过得很慢,岑念反复咀嚼着与姜北的过往,每天都只剩下回忆。

好几次,岑念拿起手机想要给姜北打电话,想要听听姜北的声音,可是手指点在键盘上就停住了,她告诉自己不可以任性,他们已经分手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隐忍多久。

直至陶渊出现,为她带来了关于姜北的消息。

04

那一日,陶渊是去医院里看望一位导师的,却偏偏就是岑念住的那家医院。

在走廊上胡乱奔跑的小孩撞倒了岑念的母亲,陶渊闻声转头,然后看到了她。错愕过后,陶渊连忙上前,扶起了她,并关切地问道:“阿姨,您没事吧?”

只见过陶渊一次,岑母并没有立刻认出他。

她脸上疑惑的神情提醒了陶渊,于是他急忙解释:“我是岑念的学长,一年前您去学校给岑念办理退学手续时,我们见过的。”

“哦!我记得了。”岑母当即就回想起来,“你当时和姜北、唐茵站在一起吧。”

“是的。”陶渊笑笑,“阿姨,您刚刚没摔伤吧?”

“没有,没有。”岑母也笑笑,忙说,“我就是赶着给念儿送饭,一时没注意。”

“岑念?”陶渊准确地捕捉到了重要信息,趁机问了起来,“岑念也在这里吗?您说给她送饭,她病了吗?”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意识到失言,岑母慌了,说,“我有事,就不跟你聊了,我先走了啊!”

看着岑母慌慌张张地离去,陶渊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下意识地迈开了步伐,紧跟了上去。

随后,在岑母进了某间病房后,他悄然上前。然而,站在玻璃窗前,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看见了岑念。躺在**的岑念此刻正在母亲的帮助下艰难地坐起来,灰色帽子下,她的脸色苍白得很,笑容惨淡。

这是他记忆中的岑念吗?

他的心乱了,伴着阵阵疼痛。

许久后,他才回过神来,敲门,推门。

与岑念对视的那一刻,陶渊从她眼里看到了错愕,也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空洞。他的心很难受,绞痛着。

谁都没有说话。

岑母率先反应过来,刚想起身赶走陶渊,岑念先说话了:“陶学长,好久不见。”

莞尔间,带着几分淡然。

陶渊握着病房门把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岑念,她的脸色惨白得吓人,鼻子里插着吸氧管,尽管她在笑,可这笑已经失去了色彩。

他深呼吸,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你的表情好沉重哦。”岑念仍然淡淡笑着,“我没事啦,只是生病了而已,所以脸色不好看,吓到你了吧?”

他看得出,她在伪装。

他一步步靠近,却愈是靠近就愈想逃离,心仿佛在抗拒着已经渐渐明了的猜想。

直到坐到她身旁,他才艰难地问了一句:“是什么病?”

“感冒而已。”

陶渊紧皱着眉头,刚想继续发问,岑母放下饭碗,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岑念,说道:“我出去洗水果,这位同学……岑念的情况不适宜探病,别聊太久。”

陶渊看着岑母离开后才转而继续看向岑念。

看到妈妈离开后,岑念笑了,笑得没心没肺,她说道:“陶学长,坐下聊吧!”

她坦**到丝毫都不避讳。

“你不怕我告诉姜北和唐茵,你在这里吗?”陶渊坐下后,看着她。

她垂下眼帘,喃喃道:“拜托你不要告诉他们。”

果然,只有姜北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哪怕只是轻轻的“姜北”两个字。深呼吸后,陶渊皱眉看着她:“告诉我,你怎么了?”

岑念抿抿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不过是渐冻症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似渐冻症只是感冒之类的小病,但她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霎时间就如一块巨石般狠狠地砸在了陶渊的心上。

渐冻症。他的脑子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这三个字,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那是什么病?”

“会让全身僵硬,渐渐无法动弹,不能呼吸,最后……死亡。”是罕见病,不治之症。

听到“死亡”两个字的时候,陶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从没想过岑念的处境这么糟糕,相比姜北,她才是更痛的那个。

瞬间,陶渊知道了当初岑念为什么会提分手,为什么会躲避姜北,因为她爱他,比陶渊想象中的还要爱。

“你很爱姜北。”他轻声道。

就是因为很爱,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足的可能性。

岑念的脸上浮现红晕,她笑得极为含蓄。

这一次探病,他们只谈了几句,为了让岑念好好休息,陶渊待了没多久就走了。

陶渊走之前,岑念扭头看着窗外,背对着他说道:“陶学长,见到我的事,还有我的病情,请你对姜北和唐茵保密。”这是她一直强调的事情。

可是陶渊微微蹙眉,不作答复。

他不忍心答应她,因为他从她眼里读到了她多想与姜北见面。

“陶学长。”见他不回答,岑念凝眉叹气,“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何况,他们知道这件事又能怎样呢?陶学长,作为我的好朋友,你也会难过,何况姜北呢。”

她心心念念的,始终是姜北。

陶渊的心,既酸涩又无奈。

最终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只是作为交换,他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你不能再消失了,至少,至少让我陪着你去面对。”

岑念放心地笑了,点头说道:“我也逃不到哪儿去了。”

此后,陶渊都会定时来探望她,毫无主题的聊天内容,却总会不经意地谈及姜北,于是,她枯燥的治疗生活多了几分生气,就连岑母也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许。

05

日子依旧平静,直至岑念从陶渊口中得知了唐茵的婚讯。

岑念说出“我想参加唐茵的婚礼”时,是在知道婚讯后的第三天。

自从知道婚讯,岑念就一直很纠结,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她很想送去祝福。

而且,唐茵的婚礼是在日本举行的。日本,那是姜北梦想去的地方,是她曾经憧憬的未来里的一站,她真想去看一看。

可是,离开就代表着要暂时停止治疗,所以她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她听说,姜北也会出席婚礼,于是想要前往日本的心就更加坚定了。

然而,得知她的决定后,陶渊即刻反对:“不行!你这样的身体状况出远门会很危险的,万一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你一旦离开就不能做治疗了,你别告诉我,你想放弃治疗。”

“你怎么知道?”岑念刻意装得很轻松,陶渊却紧皱着眉头,于是她叹息着,撤走了伪装,说,“陶学长,我真的很想去日本看看、走走。而且,我好久没见唐茵了,我想见她,我还欠她一个解释,这一次我必须还给她,还有我衷心的祝福。”

“可是……”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可是,陶学长,我这个病目前根本就没有特效药可以治愈,这治疗也只能减轻我的痛苦,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确诊患上渐冻症时,医生就说,我只有两到三年的时间了。现在,我已经治疗了两年,说实话,我真的很累,两年以来,我连医院都没有走出去过。我若是好运,也只剩下一年的时间了,趁着现在还能行走,我真的想任性一次。若是这一次错过了,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唐茵了。”不仅仅是唐茵,还有姜北,离别那么久,现在她只想在离开前见他一面,只要远远地见一面就好,这样也不是很贪心吧。

她的眼神很忧伤,空落落的,像是被厚实的乌云遮盖住了眸子。

陶渊看得出来,她说着唐茵,心却在想念姜北。

她想见唐茵,更想趁机见一见姜北。

静默半晌,陶渊再次听见了岑念的声音,她说:“陶学长,趁着现在我还能行走,我真的想去日本,想见见唐茵,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一个月后又会怎样,我怕错过了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

陶渊鼻子微微发酸,深呼吸后,他苦笑着说:“你还想见见姜北吧。”

被看穿了心思,岑念笑笑,并不否认:“是的。我想了他两年,这两年来,我真的很想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我也满足了。陶学长,我并不贪心吧。或许,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说不定一个月后,我连床都没办法下了。”

说起姜北,她的眼里立即就闪着光,像是希望。

心酸涩得难受,陶渊无法遏制心里的妒忌,原来,哪怕他天天陪在她身边,她也依然看不见他的存在。

06

跳过记忆,时间再次回到姜北得知岑念出车祸的那一刻。

医院病房外,心系着岑念,想着岑念,姜北的手触碰到病房门的时候,竟然不受控制地缩了回来。原来,他也在怕,他怕推开门,看到的会是不能接受的事实——重逢后的诀别。

一路清醒地走来,到了这一步,他终于退缩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姜北再次伸手,用右手抓着发抖的左手,费劲地推开了门。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视线里全都是白色的,只有躺在**的岑念,像是满目苍白里唯一的风景,渐渐将周遭的苍白击退。

她还在昏睡中。

姜北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她还活着。

“医生,她怎么样了?”回过神后,姜北问刚刚走进病房的医生。

“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微微叹气,说,“但是她的肌肉已经开始加速萎缩了。”

“什么?”姜北有些莫名其妙,声音却因紧张而发抖,“什么意思?”

“她本来就患有渐冻症啊。”

渐冻症。

这三个字在脑海中炸出了一片空白,姜北倒吸了一口凉气,无措地屏住呼吸,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三个字。

医生看了看他,继续解释:“另外,这次车祸,让她受到了撞击,除了小面积的刮伤,颅骨也有轻伤——这是致使她陷入昏迷的原因。”

闻言,姜北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不一定。”医生推了推眼镜,“或者明天就会醒过来,或者几天后才会醒来,又或者是十几天后,一切都取决于她的意志力。另外,因为她的颅骨受了伤,即使她醒过来,也一定会伴有头痛呕吐的现象,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必须及时处理,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将情况交代清楚,医生做完检查后便出了病房。

看着昏睡中的岑念,姜北的心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害怕,而是剧痛引起的。

他坐在了她的床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额头上缠着绷带,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小更瘦了,而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并不能掩饰她脸色的苍白。

恍惚间,姜北听到身后有人推门进来,他微微偏过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陶渊。

姜北再次看向岑念,用冷冷的声音对他说:“说吧。”

口吻像是知道陶渊此刻进来的目的似的,语气却冷得令陶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陶渊吸了一口气,绕过病床,与他面对面坐着。

随后,姜北才从陶渊的讲述中整理出所有的事情,也才知道这两年来岑念的生活。

想起她不告而别后,那一通电话里的绝情,她的冷笑,她说不爱,她说分手,那纠缠了自己两年的梦魇终于得到了解脱,而这两年来他想不通的所有“为什么”,也通通在此刻明了。

然而,她的心痛、她的委屈、她的隐忍,全是他未曾料到的。

想象着这两年,与病魔顽强抗争着的岑念到底是如何煎熬着度过的,姜北的心一阵阵绞痛,唯一庆幸的便是,她还爱着他。

“对不起。”将所有的事情讲述完毕,陶渊歉疚地说道。

姜北沉默着,始终未说过一句话。然而,作为他最好的朋友,陶渊明白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可以想象出,他的心有多痛。

他与自己,到底谁更痛一些?

陶渊不想去计较,毕竟在昏迷的岑念面前计较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何况,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第三者。

沉默许久之后,姜北才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他无法责怪,毕竟,陶渊替他照顾了岑念那么久。

陶渊轻轻叹气,起身离开。在姜北不在的那段时间,他陪着她那么久也够了,哪怕不够,也没有资格再去争夺什么。

于是,冷清的病房里便只剩下了姜北与岑念。

想象着她醒来后的第一个表情、第一句话,姜北看着她,一整夜都未合眼。

他想看着她醒来,亦想成为她睁眼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然而,与希冀里的不同,第二天,苏醒后的岑念却没有表现出惊喜,甚至连一个微笑都吝啬给予,只是在错愕过后,冷冷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态度依旧冷漠,像是势必要将两个人搁在陌生人的关系上。

姜北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问她:“喝吗?”

“我妈呢?”岑念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亦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只淡淡地问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感觉得到,姜北已经知道真相了。

可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搅乱他的生活,不想拖累他。

岑念的冷漠是在姜北的料想之内的,他将水杯轻轻放在桌子上,说:“回去休息了。”

闻言,岑念蹙着眉说:“你可以走了。”

她下了逐客令,姜北却依旧不理,只问她:“头痛吗?”医生提及过的,他全部记住了。

“不关你的事!”岑念确实有些头痛,却固执地不要他的关心,可刚说完,她只觉得一阵恶心,而后她没能忍住,便吐在了床边。

姜北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她的嘴角,将她抱到轮椅上,然后通知保洁人员换了新的床单,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说话,只有岑念在喋喋不休。

见她说累了,姜北的眉头才皱起。

他说:“我跟公司请假了。”

虽然语气很平缓,却隐含着关心,轻易地就将她心里被思念啃噬出的缺口填满。她的伪装差一点就被击溃,她差一点就任由眼泪涌出了眼眶,可到底隐忍了两年,她的耐力比从前更强了,下一刻就将心情掩饰好,轻轻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抬头,对姜北说:“可我不想见到你。”

她努力表现得很厌恶他,希望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无视了她。

见他一脸淡然,却无要走的意思,岑念皱眉,果然,他知道了她的病情就真的是以她为先。岑念想着,越发觉得两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若是两年前她没有离开姜北,现在的他也许除了她之外一无所有。可是,现在他居然要留下来照顾她。

岑念的语气更加冷漠起来,说:“你现在就走吧,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姜北还是沉默。

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光,是曾经多少个日夜的渴望,可是,岑念一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一想到妥协只会给姜北的人生带来毁灭,她便清醒了过来。

她冷冷一笑,冷眼看他:“姜北,你不走是吧?”

姜北抬头看了看她,依旧不发一语。

“好。”岑念冷笑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你不走,我就绝食。”

闻言,姜北即刻皱紧了眉头,但他还是没有说话,像是笃定记忆里贪吃成性的她根本抵挡不了美食的**。可是,他忘了,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岑念了,这两年来,她因病被迫拒绝了很多美食,渐渐地,她再也没有追求美食的欲望了。

于是,当岑母和陶渊送来早餐时,岑念将早餐通通扔进了垃圾桶。姜北忽地明白,她有多坚定,而这种坚定竟是要让他远离。

姜北依然不发一语,他想留在她身边,他不想成全她的伟大。但他也不想让她挨饿,于是他转身出去。

片刻后,他带回了医院餐厅里的粥。

可岑念依旧冷笑着,将他带回的粥扔掉了。甚至,她无比坚决地对姜北说:“你一日不走,我就一日不吃东西,你买来多少我就扔多少,只要你上了飞机,我就立马吃东西。”

岑母和陶渊无奈,几次劝说后,岑念竟躲进了被子里,拒绝与人沟通。

看着她如此决绝,岑母于心不忍,将姜北拉出了病房,劝道:“姜北,你就回去吧,念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都忍了两年没有去找你,为了你,她绝对会将绝食坚持到底的。”

姜北拒绝说话,拒绝答应。

他不过是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她而已,这不是个奢侈的要求。

“姜北,就当阿姨求你好吗?”见姜北始终不答应,岑母的声音禁不止带上了哭腔,她甚至作势要跪下。

姜北连忙拉住了她,心也开始有了些许动摇。

“我知道你放不下念儿,可是你留在这里,又能帮到念儿什么呢?难道你真要她绝食下去吗?她才苏醒不久啊!”岑母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姜北,你就听阿姨一句劝,回国去吧,念儿有我们照顾,你就放心吧!至于你和念儿的事,我会和唐茵好好开导她的,好吗?”

岑母一脸的着急和恳求。

姜北站在门口,深深地看着病房内的岑念。

许久之后,姜北终于妥协地点了点头。

他想天天看着她,他想照顾她,但他不想自己的一意孤行害了她。

07

姜北走下飞机,拖着旅行箱风尘仆仆的他还没走到机场门口,就被一道身影挡了下来。

他漠然地看着比自己略矮的邹雨晴,没有开口。

“交代工作。”他将旅行箱放在身旁,看着她。

邹雨晴当然知道他在交代工作,姜北手上负责的几个项目,他都一一讲解了流程后写成报告发给了她……就像是要辞职一般,让她不得不多想。

姜北看她迟迟不说话,替她说了出来:“我准备辞职。”

明明是意料中的答案,可当他说出时,邹雨晴的心忍不住一沉,她咬了咬下唇,依旧瞪着双眸,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辞职,姜北的待遇在公司算得上优厚,平日里她对他也是十分照顾。

邹雨晴实在想不出他要辞职的理由。

“岑念。”

他只要说出这两个字,她就明了了。

姜北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除此之外,装不下其他人。即使是邹雨晴,也只能认输。她缓缓放下手,扭头率先从他眼前离开,她走前说道:“记得写好辞职报告,我会批的,公司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姜北看着邹雨晴的背影,拖着旅行箱走在她身后,他知道邹雨晴对他的情,也知道邹雨晴的傲。

可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岑念,所以无论邹雨晴有多么优秀,他都未曾动过心,他承认,如果只是朋友,邹雨晴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如果对他有别的想法,他就不得不提防。

而这一次……他从邹雨晴的话里嗅到了放弃的味道。

08

六月。

岑念靠在病床旁,侧头看着窗外,门被人推开时,她以为是陶渊,没有回头。

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放在她头上,衣袖上是她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一个人拥有,那便是姜北。

姜北不是已经离开了吗?岑念的心狂跳,她愣了一下,扭头时看到了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柔情。

“你……”岑念看到他突然出现,一时间有些发呆。

姜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不是回国了吗?为什么还在这里?”回过神来的岑念毫不客气地皱眉问道。

姜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苹果和小刀,说道:“我辞职了。”

什么?姜北辞职了!岑念气坏了,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她抓着被子,问道:“为什么辞职?”

她就是为了让他有个好的未来,让他不再被自己束缚才狠心离开他的,可是现在他竟辞职来了这里。

最后……她还是拖了他的后腿。

姜北将苹果削好,对她说道:“不为什么。”边说边把苹果递给她。

即使姜北没说为什么,她也知道他辞职的理由,为了她……就是为了她,他才会这么鲁莽地辞职。

明明已经决定不耽误他了!

“你……”岑念抬头看着他,目光冰冷,“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姜北放下小刀,紧紧地抱住了她。

被猛然抱住的岑念先是一颤,随后拼命挣扎,可无论怎么打他,怎么叫他松手,他就像是没听见般,只是死死地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她捶打着他的胸膛,打得她的手都痛了,可即使这样,他都未放松半分。

姜北感觉到她不闹了,才低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低声道:“你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吗?”

——你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吗?

岑念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速度很快,一声接着一声。她听得到,她听得到他的心跳声,知道他的爱。

可是……就是因为知道他爱她,所以她更不能耽误他。

“听不到!”她恶声恶气地说道。

他靠着她,闭上了眼睛,不肯松手,他的声音很安静:“那就等你听到。”

他的意思是只要她否认自己听到了心跳声,他就不松手了吗?岑念慌了,毕竟一直被他这样抱着可不行。

“你放手!”岑念立刻说道,“我听到了又如何。你给我出去!”

“不。”他拒绝,爽快干脆。

岑念咬咬牙,有些欲哭无泪了,她叹气道:“你先松手,我不让你出去了,我们好好谈谈。”

事情到了这一步,岑念也知道以退为进,让他先松手再说。

姜北依旧是一个字:“不。”

岑念抓狂了,刚想再说什么时,姜北抬头捧住她的脸,猛地吻在了她的嘴唇上。

他的动作虽然猛烈,可是吻得很温柔。

她的反抗慢慢停下,所有的思绪像是复苏般从骨子里钻出,促使着她也抱着他。

曾在多少个夜晚,她抱着枕头,像是在抱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想念。

“我陪你。”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一辈子。”

——我陪你,一辈子。

岑念觉得鼻子一酸,之前的伪装在顷刻间坍塌,所有的情绪都抵不过他一句:我陪你,一辈子。

他知道她的病情,也知道她的伪装,他大可以顺了她的意离她而去,走上更好的人生舞台,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了她,无论她怎么闹都不肯放手。

“我……知道了。”她趴在他怀里,低声细语,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