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星恋·华梦——疏影
越过长夜的梦境,跨过记忆中残碎的悲歌,
在这里,我淡然而行。
无从微笑,无从哭泣。
天与地将我抛弃,夜与梦将我侵蚀,
我已破碎于其中。
命运的尘霾从何处扬起,又将在何处坠落?
我不属于繁华,
也从不曾前行。
只是,世界仍在旋转,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世界仍在旋转。
无论是否有我存在。
所以……
我不会有任何悲伤。
梦魇
Nightmare
我9岁那年,邻居家里丢钱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瞬间,我就意识到,我惨了。
因为我的父母,我的奶奶,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就用愤怒的目光扫视我——这个有前科的小学三年级女孩。
我的确有过前科。
大约半年前,我顺手拿了奶奶放在桌上的两枚一元硬币,高高兴兴地买了零食。更让我高兴的是,奶奶没有发现。于是我又去拿了第二次,依然平安无事。可在第三次作案时,我被当场抓获。
那时的我很馋,父母又为了培养我的节约意识而几乎不给零花钱。于是发誓再也不偷钱以后的四个月,我再犯了,数额是以前总额的五倍——20元。
父母和奶奶又气又绝望,担心有一天我会偷到别人身上。但是,担心也没有用,事情总需要了结,于是长时间的审讯后,我再度发誓再也不偷钱。
我是真的再也不偷钱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我预想中的就此完结。
一个月前,也就是我再没动过歪念的一个半月以后,我的母亲突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让人感觉到,她是在看一个完全不可救药的人。
“莉莎……”
意外的,她的语气竟然很温和。
“莉莎,我发现,我的钱包里少了40块钱。”
“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偷的?”
“我没有。”
“莉莎……如果做了就承认,不要骗我。你说实话,我不怪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拿我钱包里的钱?”
“没有。”我干脆地否认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转身,走进厨房,继续准备晚饭。
晚饭时,我发现全家人都用那种看不可救药的人的眼神看着我。而当我用自己带有委屈的目光和他们对望时,他们又一个个拼命压抑着喉口即将发出的疑问,或叹息或无奈,低头继续吃饭。
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餐桌上只听得到餐具触碰餐具的声响,叮叮当当。
我并没有觉得委屈或是难过,只是有一种预感,我的人生,将永远被囚禁在这样的眼神之中,无处可逃。
邻居家里丢钱了。丢了的是一个和我一般大小孩子的储蓄罐,里面装的,是他辛辛苦苦存下的102枚一元硬币。丢钱的前一天下午,我和别的小孩一起,曾去他家玩。
所以,当家人再次带着那种眼神走近我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他们所想的,没等他们开口就干脆地否认了。
“我没拿。”
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他们不再追问。
但和上次的不了了之相比,这次的事情只刚刚开始。
以后的每一天,在我去上学之前,在我放学回到家时,都会面临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询问。有时只是一问一答便告终结,有时却会持续问上几个小时。
最极致的一次,我被奶奶要求跪在邻居面前,发毒誓说我没有拿钱,否则就让我和我妈妈一起遭天谴。
我不是男孩子,不在乎膝下有没有黄金,于是乖乖照做,只是佩服老太太,让发毒誓还是让我以妈妈的名义——反正我的亲妈对于她而言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就算被毒誓罚到也不关她的事。
发过毒誓后起身,却恍然感觉自己已经身在一个巨大禁闭的黑色空间,空间中布满那种流露出无限失望的眼睛,它们全部看向悬在黑色中间的我。
我不想逃,也不恐惧,更没有痛苦和气愤。
我只是很想就地躺下,一睡不醒。
我只是累了。
晨光洒入我的双眼,迷离中缓缓起身,才发现之前的黑洞,布满空间的眼睛,原来都只是自己的梦境,一场让人精神疲惫的梦魇。
阳光浸满的房间美得刺眼,让我晕眩。
即将出门上学,妈妈再度拦住了我。
“妈,我真的没有拿他的储蓄罐。”我仍然在她开口之前给出了回答。
“我不是问你这个。”
妈妈边说,边关上了已被我打开的房门。
“云莉莎,我上次丢的40块钱是不是你拿的?”
40元钱,这不是一个月前的事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没拿。”我边说,边开门准备去上学。我不想迟到,会站着被老师责问很久。
她却再度把门关上。
“云莉莎,今天你不说实话,就不用去上学了。”
“我一直在说实话,但你们从来不信。”
“那是因为你以前做过!你说,不是你是谁?”
我在她的怒吼声中沉默了。我以前做过,不是我是谁……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他们根本不曾怀疑过是不是我做的,在他们心里,早已将我定罪。
我和她站在门口,她怒视着我,我呆视着地板。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繁杂混乱的声音交叠在我耳边盘旋。眼前浮现的是幼稚园时的场景。
那时,我们一桌孩子吃完饭后,老师在我们桌下发现一个被扔掉的馒头。她大发雷霆地让大家站成一排,让浪费食物的人站出来。没有人承认。所以我们一群人便无奈地集体罚站,对着地板发呆。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会不会要站很久?会不会就这样永远站着?这样好累。于是我木头般地向前跨出了一步。于是,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只要站出来,事情就很快结束了。
再也不用站着,再也不会累。
只要站出来。
站出来。
“对不起,是我拿了你的钱。”我低声说。
“哈?你说什么?之前说不是你的时候挺理直气壮的啊!现在怎么那么小声了?说响亮点啊!”
“是我。”
“是我!”
“是我!”
“是我是我!!”
“是我拿了你的钱!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大声地道歉,大口地呼吸着周围渐渐稀薄的空气,却在瞬间,感觉到一丝咸咸的味道,沾过我的舌尖。
我哭了?
为什么,我会哭?
“哭什么?你还哭?你自己手不干净还觉得委屈了?你给我老实承认,隔壁的储蓄罐是不是你拿的?”
“我早说过不是!”
“你又理直气壮了?我的40块钱你一开始不也理直气壮地说没拿?你如果再撒谎不承认,我等会儿就送你一起去上学,把你偷家里钱的事情告诉你老师。我也不怕丢脸了,我管不了你,让你老师来管你。”
“不要!”
“那你到底还撒不撒谎?”
“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我没有,真的没有……”我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双手之中,身子顺着门,渐渐下滑,在墙角缩成一团。
“云莉莎,我没耐心再和你耗下去了。我给你三分钟考虑,再不承认,我就和你一起去学校。”
脚步声渐离,留下我独自蜷缩在墙角。原来,你们要的根本就不是“真相”,你们要的只是我的“承认”。原来这段时间,你们的欲言又止,你们的辗转反侧,不是在犹豫是否愿意相信我,而是在绞尽脑汁考虑怎样让我认罪。今天的对话原来是你们精心设计的圈套,用一个月前的事做诱饵,引我进入,承认偷窃邻居的陷阱。
肆无忌惮地,我放声大哭。
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我要永远背负过去的黑暗?为什么我要被你们这样带着中伤的眼神永远囚禁?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云莉莎,三分钟到了,你还嘴不嘴硬?还是要我拉你一起去找你老师?”她走回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
我害怕,害怕让学校的老师知道我偷过钱。如果未来,学校中哪个人丢了东西,我不能再度承受所有的人都用像今天的她一样的方式来拷问我。
我不能承受。
于是,我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能够顺利言语。
“妈,对不起,储蓄罐是我拿的。”
“你偷来以后藏在哪里了?我和你爸把家里都找过了,没有找到。”
她的问题接得很平静,仿佛她的女儿偷了东西,她却没有丝毫的生气和意外。她当然不意外,因为她早就认定了,只是在等我的低头。
“我房间衣柜里有一个小夹层,我藏在那里了。”
她立刻飞奔进我的房间,翻箱倒柜。我收藏了很久的糖纸被她从那个夹层中翻出,四散飘落。我透过那些飞散的糖纸,看到她失落的表情。是没找到吧?当然没有,因为我根本没有拿过。
“储蓄罐呢?这里没有。”她回过头,一脸愤怒。
当然不会有。可你们认定是我偷的,你们找遍全家,你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们却没有丝毫怀疑我的无辜,只是想尽办法逼我认罪。
真可笑。
真的,到现在,我已经不觉得委屈了,只觉得很可笑。
“我把钱用完了,就把储蓄罐扔掉了。”
“一百多块钱,你怎么用的?”
“去商场,买了化妆品。”
“上小学你就买化妆品?我还真是看低了你啊!买来的东西呢?”
“怕被发现,所以没敢带回来就扔掉了。”
“你!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小孩啊……”
我看见她的嘴不停张合,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总之应该是埋怨和咒骂吧。我看着她,真想告诉她,妈,你真的低估了我,我也真低估了自己。今天以前,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毫不思考地接上完全编造的可笑对白。而更可笑的是,我的母亲,宁愿相信这可笑的临时编造的故事,也不愿意去相信她的女儿。
这不是悲剧。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最终,这个笑话中最可笑的人还是我。为了不让老师知道我曾经偷钱,我自以为聪明地编了个故事给妈妈,以为她会信守承诺。
可她没有。
她把我的不良史告诉了我的班主任。她只挑了两件重要的标志性事件——偷她的40元钱,以及偷邻居的102元钱。之前的那些“小数”,都被她省略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也许所有我们所能看到的事,听到的事,根本全是颠倒的。真实因为太过平凡而被省略,剩下的却是低劣而能引人注意的“故事”。
邻居家的储蓄罐失窃事件在我的下跪认错和奶奶的巴掌下,宣告结束。
讽刺的是,我为了不让周围的人知道我的过去而编造了故事,这个编造的故事却成为了我新的过去,被所有人指指点点、津津乐道,我所有的邻居,和我所有的老师。
在梦境中,我不断想要逃离所有的人,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自己摔倒在地,在前面的水塘中,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
梦醒后的我也终于被彻底击碎。因为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降临,我仍然没有逃脱那布满眼睛的黑洞。半年后,隔壁班同学缴资料费用的200元钱,鬼使神差地在他来我们班办事时不翼而飞。
所有怀疑的目光又逼向我。
“云莉莎,没关系,你直接把拿的钱给老师,老师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几近崩溃。直接把拿的钱给老师?为什么?人们总是可以不带一丝怀疑地、坚定地降罪于我?
“云莉莎,你自己想清楚,如果你再不配合,我们就必须让警察来调查了。”
哈,哈哈。警察。半年前是以老师威胁,现在以警察了?你们到底还想怎样逼我?怎样逼我……
我终究永远无法逃离。那些黑洞中的眼睛都或嘲讽或狰狞,渐渐地向我靠拢。我被它们挤压得,再也没办法呼吸。
我拼命地撞开办公室的门,飞奔而出。
一道在我心中伫立的防线,一种能保护我生存下去的堤坝,在此刻已经完全崩溃。
如果我不逃离,消失,可以吗?
我放肆地在街道中心俯身痛哭,全然不管因我而堵塞的交通。耳边,满是汽车的鸣笛声和司机的咒骂声。按什么?骂什么?你们厉害就撞上来啊!把我撞死了,全世界都会高兴起来的!
“咦?尹瑶?你趴在这儿做什么?很危险啊,快起来吧。”一个人揽着我将我扶起。
“什么尹瑶?你认错人了!”我甩开那人的手,回头冲着他哭吼。
喧闹的喇叭声和咒骂声再度响起。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微笑着向司机道歉,带我离开路的中心。被他拉起的瞬间,我歇斯底里地想要挣脱,可他却给了我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让我平静了下来。
“你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有点像。怎么了?一个人在路中间哭?”
“我……没什么。”我和他一起找了街边的长凳坐下。看着他的侧脸,我忽然觉得我们曾经见过。刚想发话时,他却先一步开口。
“我觉得你很眼熟,不光是因为和我朋友像。对了?你是不是附小四班的?”
我点点头。
“那就对了,今天早上我来过你们班,还掉了200块钱。”
“哦,他们说是我偷的。”
“咦?”他愣了愣。
我低着头仍然玩弄着手指,不知为什么轻轻问了一句。
“我没有偷。但他们都不信。你信吗?”
“我信。”
没有意料到是这样快速不经考虑的回答,我变得突然不知所措。
“我信,因为你……”
他没有说完,只是打开包,递给我一包纸巾。
我这才发现,原以为已经收回的泪水,已经再度奔流而出。原来长久以来,已经绝望的我是如此渴望一句“我信”。
“别哭啦,从小就不停地哭,长大会难看的。”
“没关系。”我泣不成声,“反正我本来已经很惹人讨厌了。”
“你惹人讨厌?不会啊。你很可爱。”
可爱……这曾是我不知道的词语。
“怎么了?你怎么哭得更厉害……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一边止不住地流泪,一边拼命地想对他挤出一个微笑。
同时,我作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告诉父母和奶奶,他们曾经以为是我做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我不想背负这样的过往。这种过往太沉重。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那两个字。
我信。
这样,我就可以再度前行。
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推门的瞬间,对话声传来。
“云莉莎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又偷同学的钱了,她又死也不肯承认,最后还跑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是妈妈的声音。我早猜到老师会来电话。
“这个小杂种!我就跟你们两个说过!发什么神经,要领养一个女娃回来!”
“妈,我们也是没办法嘛……”
“没办法?好歹也挑一挑,买菜也要挑很久的啊!你们就那么随便带一个……”
“妈……”
……
领养……买菜也要挑好久……那么随便……
原来是这样。
难怪你们从来不曾相信过我,你们不曾真心感受过我,你们不曾完全爱过我。
因为对你们而言,我只是一个因为失误而挑到的烂菜。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现在的我不难过。
因为我知道,莉莎很可爱。
叶文泽这么对我说过。
叶文泽是他的名字,刚才是他将我从十字路口带出,那个全世界唯一相信我的人。
莉莎很可爱。
没错。莉莎很可爱。
莉莎很可爱。莉莎很可爱。
莉莎很可爱。莉莎是很可爱的!
可爱优秀的莉莎比任何人都要完美。
完美到让你们后悔,完美到让你们自惭形秽,完美到可以任意地伤害你们,侮辱你们!
我推开门,从惊愕的父母和奶奶中间穿过,走回自己的房间。
“莉莎……你……都……”
是啊,听见了,不过我无所谓。
我关上房门,外围的一切声音被隔绝殆尽。
世界再度沉寂。
我不属于繁华,
也从不曾前行。
只是,世界仍在旋转,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世界仍在旋转,无论是否有我存在。
所以……
我不会有任何悲伤。
我会为唯一相信我的那个人活着。
只为他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