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

回忆像掉线的珠子,闲暇时,我喜欢把这些珠子串起来,挂在温柔的阳光下晾晒,再把它们收起来放在抽屉里,享受阳光的味道。?

我知道伴随我的并不只是阳光。如同在这般漆黑冰冷的夜,这些珠子撒落一地,打碎了这般奢华的夜;打碎了这般朦胧的月;打碎了这般沉寂的梦……

梦里花开花落,虚幻得让人分不清楚。?

梦里世界动**,勇敢的骑士奔赴战场。梦中惊醒的人像野兽一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望着窗外的月,落下的泪在地上溅起,形成红色的涟漪,充满了活力与生命。火红色的涟漪,如同飞鸟一样,冲破了黑暗,在一声绝望的悲鸣中死去。

无尽的悲伤落在这边看风景的人的身上,在无尽的寂寞中回忆过去的岁月,怀念那些梦中惊醒的夜,思念那些逝去的梦魇和梦中开过的花……?

但是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写下这篇《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从回忆里醒来,从梦中醒来,那才是爱我们的人希望看到的。

4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时隔三载,当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涤成白,我终于决定,打开苏木木留给我的琉璃盒子。只一瞬,流光过眼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顺着眼底滑落,啪嗒一声,碎裂了。

亲爱的苏小小,请叫我苏木木

我叫苏小小。遇见苏木木那年,我十三,苏木木也十三。

苏木木同我,生于同一对父母。

我们,是双生。

但是,在十三岁之前,我并不认识苏木木,若不是去参加爸爸的葬礼,我们不知道还要隔多久才能遇见。

这其实并不奇怪,若是一个家庭被拆得四分五裂,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我和苏木木要同根生,却花叶不相见。

我甚至都没有看过她的照片,关于苏木木和爸爸的一切,我从没有从妈妈嘴里得到过半点消息。他们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绝情,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不是绝情,她只是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在我们一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很潇洒地签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并且打算老死不相往来。

我跟着妈妈走,苏木木跟着爸爸。

说不上来谁比较幸运,我们在十三岁栀子花开的夏天,正式地遇见。

那时候,隔着一张桌子,我看见穿着白色孝服的苏木木跪在那里点纸钱。

那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单薄的身体却要扛起这样的悲伤,我走过去抱抱她,想叫她不要哭。

她亦抱抱我:“亲爱的小小,请叫我苏木木。”

“木木不哭哦。”我拍拍她的后背,“木木没有了爸爸,但是还有妈妈还有我。”

“小小也不能哭。”苏木木这样讲,“木木没有了爸爸还有妈妈还有你,但是小小却都不曾见过爸爸。多么可怜的小小,但是没有关系,从今往后,你有我。”

苏木木说,从今往后,你有我。

从来没有谁这样抱着我,这样对我说还有我,我想那时候我的心情一定是酸涩极了。

温柔的苏木木本该哭泣,但是她却在怜惜我。那一瞬间,我错愕,迅速地松开手。我从苏木木眼里瞧出了水汽,亦从她眼里瞧出几欲哭泣的自己。我们额点着额,同时落泪了。

那个无限绵长的夏天,苏小小和苏木木,因为一个亲人的死去,相见了。

苏木木的尾巴,是安格

妈妈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恨爸爸,我几次瞧见她抱着爸爸的照片神伤,那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妈妈是爱着爸爸的却要分别多年。

直至苏木木告诉我。

她说有时候就是因为爱,才会分开的,爸爸和妈妈的性子都太烈了,总要趁着还不曾将爱耗尽的时候,留一些念想。这样就算是回忆起来也还能扯扯嘴角微笑起来,不至于彼此憎恨,将原本的美好扭曲。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木木十四岁,我亦十四岁。

那一年,我们踏进同一所初中。

我并不知道,只是比我早三分钟出生的苏木木怎么会看透这些,她分明同我一样大,应该也活在年少。

但是苏木木不,她像是比我成熟了三年。

那时,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穿着一样的校服背同样的书包去上课,校园里面,到处都飘着桂花的香气,苏木木从不会折断桂花花枝,她只轻轻地采下小小的花身,然后用手帕包好了塞进我的口袋。

所以,我走到哪里都是香香的。

我始终都记得苏木木将安格带给我看的那一天。

苏木木拉着我站在硕大的香樟树下面,日光隔着浓厚的枝叶散落下来,被剪成浮光一样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苏木木说:“小小,你在这里等我,一定要乖乖地等我。”

虽然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当我看到苏木木牵着安格的手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错愕了一下。我原以为苏木木只有我,可是未料到她还有一个安格。

安格同我们一般大,苏木木站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笑得非常灿烂:“小小过来,这是安格,安格是我的尾巴,我们一起长大。”

我想我那时候的眼神一定并不友好,直到苏木木推了推我的手臂,我才伸出手去:“安格,我是苏小小。”

“你们,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安格一脸惊讶的表情,新奇地瞧瞧我再瞧瞧苏木木,“你们是双胞胎?”

苏木木笑得狡黠,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我再次看向安格,有些明白了,安格在苏木木心里,一定是不一样的存在。

安格还处于吃惊的状态,我低下头去,苏木木握了握我的手:“我们是双胞胎,是永远都不离开对方的。”

我抬起头看着苏木木温暖的笑脸,心里的别扭一扫而空。是啊,无论在苏木木心里安格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我都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苏木木的糖,是水晶做的

同苏木木第一次争吵,就是在遇见安格的那个秋天,并且是同一天。

我们吵得很凶,甚至都惊动了妈妈,她担忧地看着我和苏木木,我知道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我和苏木木,我们只顾着彼此的委屈。

——尽管我知道那完全是我自己任性。

我们的争吵,有关于一颗糖,一颗水晶做成的糖,一颗被我打碎的水晶做的糖。

是在那天和安格告别的时候,我瞧见了安格送给苏木木一颗水晶糖,却不曾给我。

我说:“苏木木,为什么安格要给你一颗糖?我要那颗糖,你可以给我吗?”

苏木木不讲话,只那么一小会儿的迟疑,她说:“不。”

这是苏木木第一次对我说“不”,我便不依,倘若苏木木肯给我,我不至于去抢,更不至于因为我们的争夺而将那颗糖砸到地上去。

糖落地的那一瞬间,一声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的糖折射着晃眼的日光,那一刻,我看到了苏木木眼底的一抹疼痛。

所有的视线都定格在那颗碎掉的糖上,苏木木俯身去捡,因为急促,碎片划破手指尖,红豆一样的血渗出来,然后我才知道了,那颗糖,是水晶做的。

我依旧气盛,我说:“苏木木,这个就是你不给我的后果。”

苏木木不同我说话,她小心地捡起那些碎掉的水晶,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来。站起身,直接路过我朝前走。我愣神,终于知道苏木木她生气了。

我大叫:“苏木木,你竟然不等我!”

苏木木听到我的声音都没有停步,继续走,一直到走出我的视线。

她连头都没有回过,我傻傻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样的苏木木我从未见过,这样冷漠疏离,这样不可靠近,就连在爸爸的葬礼上,苏木木都是温柔的。

那颗糖,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苏木木要这样同我翻脸,要丢下我不理不睬。

是我任性我知道,但是苏木木,因为是你我才任性,只是因为你同我说过,我还有你。我以为你给了我任性的权利和资格,我以为是这样的。

苏木木,你分明说过的,可是你心里怎么可以有比我还重要的人?

苏小小的糖,也是水晶做的

我们谁都不道歉,我们不再一起上学,遇见了也不说话。

妈妈试过很多种方法,都不能使我们和好如初。怎么可能和好如初,像没有吵架之前一样呢?就像那颗碎掉的糖一样,已经碎成了碎片,就算是再好的技术也无法将它还原。

其实说吵架是不对的,因为从头到尾苏木木都没有同我说一句话。她可以对老师友爱对同学友爱,就是不对我友爱,甚至连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

我们的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一直到第二个周末的到来。

第二个周末到来的时候,阳光很好,深秋的风里带着微微的寒意。

树梢上的树叶子开始泛黄,桂花的香气却越发浓了。

放学后,苏木木早就走了,我关上教室的窗户,一个人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往外走。

安格的单车,就停在那里。

十四岁的少年,刚刚长开手脚,长手长脚瘦骨嶙峋的,身上的衣衫却不肯穿多。

安格生得秀气,蓝格子衬衫外面套件米色外套,配上浅浅的笑,清爽极了。那时候,安格刚开始变声,像公鸭子嗓儿一样,所以话不多。

“苏小小,请等一等。”他出声喊我。

我木然地走过去,我说:“安格,你要找苏木木么?她先回去了。”

安格急急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急急地对我讲:“不是的,我是来找你的!苏小小,这个给你。”

他伸出手来,我愣神,不晓得为什么要伸出手去,直至接住那颗糖,同苏木木一样的糖。

安格说:“对不起,苏小小,上个星期我不知道苏木木她要带她最心爱的妹妹来,所以,所以我只带了一颗糖。现在,这颗糖送给你。”

我愣神:“这颗糖又不能吃,你给她做什么呢?”

安格抓抓脑袋:“是用来许愿的,你看糖心,有小字。我家是开琉璃水晶店的,这种可真不好找哦。”

我低头去看,细细地瞧着。

我不记得安格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记得手心握着的那颗糖,炙热的温度。那温度,烧红了我的眼睛。

苏木木,对不起。

苏木木先说了和好

我跑回家去,一口气跑回家去。

亲爱的苏木木,我要对你说抱歉,然后我们好好的,一直相亲相爱,再也不要争吵。

小小的糖心上,镌刻着这样几个字——天堂的爸爸,安好。

原来这颗糖,是为了死去的爸爸。对于爸爸,我并无多少挂念,毕竟同我一起生活的人是妈妈,但是我忘记了,苏木木她同爸爸生活了十三年。

苏木木她从不轻易流露悲伤,她只把这些藏在心里,我竟然,打碎了她的糖,就像打碎了她这个愿望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跑得气喘吁吁,远远地就看见苏木木站在街角看着我。

我脚步缓缓地停了下来,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对她笑一笑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我发现喉咙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怎么都无法发出声音,只感觉眼睛酸疼得厉害,抬手一抹,手心已经湿透了。

她穿一件白色的棉质外套,而我的外套是黑色的,之前我们都是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衣服,可是自从冷战开始,我就不再这样穿着,仅仅是为了和她区别。她是她,我是我。可是这样的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不可理喻啊。

她定定地瞧着我,对我微笑,伸出手来给我。

她说:“苏小小,我们和好吧。”

那一刻,我用力抱住她的肩膀,将头埋进她纠缠的发间,一遍又一遍地说:“苏木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拍拍我的后背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忘了考虑你的感受。”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愧疚感如潮水般袭来。为什么苏木木她永远这样温柔,就是被伤害了也能这样温柔?明明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一个,可是却要对我说没关系,要这样温柔地对我说这是她的错。

我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淹没。

怎么可以有人,温柔成这样呢?

我只能说对不起,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拉起苏木木的手,将紧紧拽在手心的那颗水晶糖果放到她手心:“苏木木,这个送给你。”

苏木木笑了,她看着我,笑得那么好看:“谢谢你,苏小小。”

你看,分明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可最终先说谢谢和原谅的人,却都是苏木木。

安格,我,苏木木

妈妈开始忙碌,总是早出晚归,苏木木负责做饭,我只负责吃饭。

苏木木告诉我,其实爸爸并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更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别人,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必须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甚至还要去照顾那个不懂照顾自己的爸爸。

当她无意间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心里有微微的酸涩。

我们生于同一双父母,苏木木却比我懂事成熟,原因无非如此吧。

那颗碎掉的糖果,虽然我们都没有提及,但是始终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苏木木不怪我,我却开始责怪我自己。

我是多么幸运,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苏木木没有的,我这么幸福却不知道感激,不知道为别人着想。倘若当初跟着爸爸的那个人是我,那么如今的我是不是也能和苏木木一样温柔?

有一天,正在看书的苏木木突然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看着我,顿了顿说:“苏小小,我们要去同一所高中,带上安格吧。”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离中考这么近。

“可是苏木木,我成绩这么差,怎么和你们一起去呢?”

苏木木拍拍手上的习题册,指指身后:“所以,我叫了安格来,我们为你补习。”

我转眼,果然看见安格微笑着站在不远处。

安格很自信地走过来接过苏木木手上的习题册,另一手拍拍苏木木的肩膀说:“绝对没有问题。”

安格、我、苏木木三个人,变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如接纳苏木木一样最终接纳了安格,我并不知道安格是不是同接纳苏木木一样接纳了我。

我们是朋友。

可是,倘若仅止于朋友,那该多好。

万恶的中考,我们走过独木桥

那个夏天,我和玩耍无缘。安格和苏木木,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为我补课,只是为了我们可以去同一所高中——这个城市中最好的高中。

尽管这样,在放榜的那天,我还是没敢去看榜单。

是一脸兴奋的苏木木告诉我的,她说:“苏小小,我们三个人终于在一起了。”

我惊讶地问她:“我们都考上了吗?”

苏木木摇摇头:“不,我们都没有考上。但是苏小小,我们都考到排名第二的高中了呢。”

我更惊讶,苏木木的成绩那么好,她怎么会考不上,安格同苏木木一样优秀,他们都是极聪明的孩子,为什么会同时落榜?

我后来去找过初三的老师,她皱眉告诉我,他们最后几道题目,全部都没有答。

我那时鼻子一酸,险些哭了。

苏木木她是料到我考不上吗?为了我,她和安格,同时选择了走下一个台阶。

他们站得太高了,我需要踮起脚尖来仰望。我们之间的差距,其实一直都明显地存在着,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出来罢了。

从这天开始,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

不是没有愧疚的,然而我只能笑,我不能再不懂事地去责怪什么。他们为我放弃的是我无法替他们弥补的,苏木木和安格,他们停在原地等我,我有什么道理不加把劲走得快些再快些去追上他们呢。

我努力地去记单词去算数学习题,我认真听讲,但是我真的,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苏木木很轻松地就可以拿到很高的分数,我却要很努力才能在每次排名上,看到我离他们两个不是太远。

不想距离他们太远,那样,会连累他们停下脚步等我。他们的人生,我辜负不得。我也不允许自己再成为任何人的绊脚石了,因为苏木木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

我开始觉得累,却不敢言语。因为苏木木,苏小小同你爱我一样爱你,我们是双生。也许,我们本来应该是一个人的。

本来该是一个人,却变作两个人,多么神奇的事情,所以苏木木,我们要永远相亲相爱。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缺了谁都是不完整的,要是苏木木不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坏掉的。

妈妈不再有很多时间陪我,她需要努力工作来养活我和苏木木。

她说:“小小,有木木照顾你,我很放心。”

妈妈始终不肯再婚,无论是爸爸活着的时候,还是爸爸不在以后。她固执地守着过去不放,她是爱爸爸的。只是我和苏木木都不知道,当初她和爸爸离婚,她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那年的夏天,同任何一个夏天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然而某些东西,却在悄悄地发芽。

那嫩芽,有一天会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

树的这一端是我,那一端是苏木木,而安格,坐在树的中间。

十七岁,我们路过风景

那是步入高中前的暑假,妈妈上班,我同苏木木两个人在家里。

夏天的炙热,不肯放过任何一处角落。那时候,安格已经长成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再细胳膊瘦腿,衣衫穿在身上,竟然也笔挺起来。

他不再将手搭在苏木木肩膀上,苏木木也不再揪他的耳朵,属于少男少女之间的岁月,呼啦一下就扑到了眼前。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苏木木和安格。

当苏木木牵着安格的手出现在我面前,当安格将那颗水晶糖塞进苏木木口袋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苏木木同安格,是会在一起的。

不是没有失落过,本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是三个人。

虽然知道终究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但是从不愿意去想,倘若三个人中间,有两个人走近了,那剩下的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剩下我,要怎么办?

我也曾不安也曾难过伤心,可是最终我选择了微笑,像苏木木那样微笑。

有时候我会借口要吃冰激凌出去,游**在炙热的街角,偶尔朝窗口看也是装作不经意的。

安格是苏木木的,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讲,而苏木木是安格的,我试着这样对自己讲。

因为我害怕哪一天会忍不住,从安格手里抢回我的苏木木。

苏木木说过,你还有我——我只有她。

可是现在,她不再只是我的了。

那个夏天过得分外漫长。

在夏天过去的时候,我被晒得乌黑,苏木木和安格取笑我,这个就是爱吃冰激凌的下场。

我任由苏木木揉乱我的头发,我低下头去,不肯让谁看到我其实都快要哭出来了。

关于那条裙子,苏木木的裙子

那个夏天,我十七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短袖衬衣,苏木木的是一条粉色的裙子。

妈妈说本来是想给我们买一样的裙子的,只是不凑巧地只剩下一条裙子,所以,我们只能一个有裙子一个有短袖衬衣。

苏木木选择了裙子,尽管我也很喜欢那条浅粉色的百褶裙。

若是在以前,我必定会像抢走那颗糖一样抢走我想要的东西,但是那个夏天,我出奇地懂事,不再去放肆地争夺什么。

我开始变得懂事起来,因为苏木木的温柔,懂事起来。

我还记得妈妈脸上的欣慰,她大抵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轻易妥协,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孩儿,永远都长不大。她惊见了我的成长,满脸欢喜。

那天,安格作为客人,他抱着好大一捧桔梗花,虽然还是穿着米色的夹克衫,却瞧着不一样了。我看见妈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担忧地看向苏木木。

妈妈在偶尔的回眸间,窥探了苏木木和安格之间的暧昧情愫。我看到了妈妈眼底的担忧,晚上,她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看到了妈妈耳边别着一枝雪白的栀子,打眼瞧去,就像是青丝一夜白了一大片。妈妈有些懊恼,她抱抱我,亲了亲我的面颊。

她说:“小小,木木她怎么了?”

我不肯看她的眼睛,我不能出卖苏木木,对我最好最温柔的苏木木。

她伸手捂住眼睛:“是我,是我疏忽了,我以为像木木那样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出错,她怎么可以失策?”

我愣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沉浸在自责中,她始终都觉得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因为工作疏忽了我们,木木她怎么可能做出早恋这种在当时看来严重出格的事情。

我抱抱她,亲亲她的鬓角以示安慰:“妈妈,你不要担心,木木她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我不会叫她走错的。所以妈妈,请你不要责怪木木,好吗?”

妈妈红了眼睛,拍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这一拍有多沉重,苏木木,我确实不能叫你在这个时候,走错哪怕一小步路。

在十七岁的夏天,蝉声唧唧酷热难耐的夏天,爱情却像一场最强劲的寒流来袭,苏木木和他,是交错在树梢的花。

苏木木遇见,我吻了安格

高一的学业并不十分紧张。

安格和我们不同班,我坐在苏木木身边,看着她托着腮朝着窗外看。我只一门心思地在学习,我不想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第一次月考下来,很意外,我的名次出现在榜单上,而苏木木由原来的榜首滑到了五十开外。毫无意外,老师开始找她谈话。

渐渐地,我只瞧着她脸上的笑,越来越逞强,好几次她分明都想哭,却强忍着。

我不能再坐视不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深渊,我知道枝头的花迟早都会凋零,我不要苏木木这样。

所以在桂花再次盛开的这个秋天,我在第一次遇见安格的桂树下,约见了他。

那时候夕阳黄昏,薄凉的暮色中,安格半敛着外套,额头上有汗。他臂弯里抱着一只球,微微喘气。

他说:“苏小小,你找我做什么?”

我只是看着他,眼神定定的,直到我看到苏木木出现在他身后的小道上。

我踮起脚尖,突然伸手拉下安格的头,我知道从苏木木的方位看过来,我们像是在拥吻。我眼角的余光瞧见她错愕地望向这边,然后转过身去,手背迅速地从脸上抹过。

她消失得很快,很快就穿过小道,不见了。

那时候,我眼前落下许多桂花,我依稀又瞧见桂花盛开的那年,苏木木温柔地摘下金黄的花瓣,用帕子包好塞进我的口袋。

我贴近安格耳边说:“拜托你,离苏木木远一点,至少在高考之前。”

我站回原位,对上安格错愕的眼神。他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笑了。

他说:“谢谢你,苏小小,我会的。在我还没有能力去为她做什么之前,不会再去靠近她。”

苏木木一个人躲在房里不肯见我,她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但是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有问过,就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一样。

苏木木比谁都要成熟,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这样的苏木木,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而已。那不是成熟,只是一种隐忍。

我们本来都会好好的,奋发图强直到哪一天我告诉她,苏小小这一次,有为苏木木做过一件事。尽管后来我知道这件事情,并未成全谁和谁。

——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成全。

寒流越境,我们,咫尺天涯

苏木木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她不再同我多亲近,也不再同安格说一句话。

直到——

2003年的那场变故。

迎春花刚刚谢去,攀在屋角的木香花刚刚结了花朵,一场近似瘟疫的流感席卷而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小心惶恐地守着自己的生命。自从第一例确诊患者死去,所有人变得人心惶惶。

本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在观看别人的死亡——

直到7号那天,我和苏木木同时患上流感,在那时,轻微的感冒,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和苏木木同时被穿上厚厚的隔离服,我们只能看见妈妈红着眼睛趴在厚玻璃的隔离窗外看着,她多么不容易,含辛茹苦了十几年,最后却要经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因为那时候,这种病毒被定为“非典”——并且,无药可医。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距离秋天不过短短六个月,我们都不曾过过十八岁的生日。

我们更没有好好地去聊一聊天,聊一聊有关于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曾以为,我会有无数的机会去说,却不曾将这样的意外算计在内,我以为,我们都会活很久,很久很久。

那段日子,我睁开眼的世界和闭上眼的世界,全部只剩下白色。身边人来人去,我仅仅是靠身边换了几次护士来估计走了多少个日子。

我不想死去,我也不能死去,我守着那么重要的秘密,我还不曾告诉苏木木有关于那件事情的真相,我必须活着,我的求生意识顽强得犹如杂草一样。

生命疯长在石缝里面,一不小心就会被灭顶。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妈妈时常来看我,她疲惫不堪,我看见她的白发越发密集,像是秋天的白菊,丝丝如霜。

而关于苏木木,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艰难生长起来的小树,早就经历过风雨,绝对会坚强地走过这场灾难,我那么笃定她不会有事。

足足过了一年,我奇迹一样地活了下来,在好多人死去的夹缝之间活了下来。

我多么想念我的苏木木,我想要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她:其实安格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这一年之间我成长了很多很多,生命这么脆弱,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误会去错过,所以我要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就算不被妈妈理解也没有关系。

妈妈接我出院那天,我见到了安格。他红着眼睛站在医院的大门外,一脸憔悴,手上捏着一封信,那信纸上有无数折痕,是被揉乱抹平再揉乱的痕迹。

一种不安顺着脑海一直爬进心里,我转身抓住妈妈的手。

我问她:“苏木木在哪里?”

妈妈没有回答我,她飞快地低下头去。被阳光晒得光亮的水泥地上,两点水色印子很快就被炙热的地面吸收,瞬间消失不见了。

苏木木,坚强如荒草一样的苏木木,她没能走过那场生死之间的荆棘小路。

她将我一个人丢下了,她甚至都没有等到,我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她留给我一封信,一封同给安格的一模一样的信。除去信,她还留给我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精巧的琉璃盒子。

她说:苏小小,苏木木不能再照顾你。有安格陪在你身边,我很安心。我会在天堂,为你祈祷。你们都要好好的,苏小小。妈妈只剩了你,你要照顾好她。她已经失去了爸爸,失去了我,她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转身,泪眼成伤。转眼看安格,他微微仰着头,似瞧见了那个女孩儿,笑靥如花的模样。

可是苏木木,你明明说我还有你。

我们是双生,我们必须在一起。失去其中一个人,另外一个人会坏掉的。

苏木木留下的琉璃盒子

没有苏木木的苏小小,一定会坏掉的。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包括我自己也一直是这样认为。

出院后的第一个月,我替她将房间整理得就像她还在一样。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苏木木没有离开一样。她每天做三份早餐,离开的时候会嘱咐我和苏木木一起回家。

她似乎将那部分特别的记忆全部抹杀了,她开始分不清我是苏小小还是苏木木,她时常对我说:“木木,小小交给你了,我上班去了。”

我多么想戳穿这样的假象,可是我害怕她会崩溃。苏木木说得对,妈妈失去了爸爸,她还能欢笑是因为她还有我们。可是现在连苏木木都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我穿上苏木木的衣服给妈妈做饭,我要好好照顾妈妈。因为和妈妈一样,我失去了爸爸和苏木木之后,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再失去。

妈妈每天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落寞。

这天,我从她身后看到了手捧白玫瑰的安格。安格冲我笑了:“小小,是梦就该醒过来,要是木木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们这样的。”

那是苏木木离开一年整的纪念日,安格轻而易举地戳穿了我们的肥皂泡。

我安静地看着安格将白玫瑰放在苏木木的照片前,然后像个绅士一样离开。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笑了:“是啊,苏木木她喜欢的是这样的笑呢。”

我开始习惯身边再没有苏木木的日子,一个人放学一个人上学,认真背单词。苏木木她一定不希望我悲伤。

妈妈也渐渐接受了苏木木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事实,不再喊我木木,不再做三份早餐,却越发显得老了。我唯有拿出一个漂亮的成绩来给她,这是我能给她的唯一安慰。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失去,我是她拥有的所有。

常常午夜梦回,我坐在**喘着气,这时候的我是多么想念我的苏木木啊。

时常在想,倘若早一些告诉她真相,是不是她就会更加用力地对抗病魔,是不是柔韧了再柔韧,就像一个勇士一样勇敢到足以走过那道生命的坎。

倘若她知道偌大的世界里面,有一个美好的少年,双手合十守在医院门前的长廊上为她祈祷,那么苏木木是不是就可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了?

倘若她知道没有了苏木木的苏小小会伤心到胃绞痛吃不下任何东西,无论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可以拥抱的另一半灵魂,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依靠的时候,是不是会愿意,活下去?

呼吸再也感受不到温度,苏木木,你知道吗,苏小小曾因为你的不告而别,坠落到最幽暗的深渊,深陷在自责之中兜兜转转出不来。

到如今,时隔三载,当苏木木粉色的百褶裙被洗涤成白,我终于决定,打开苏木木留给我的琉璃盒子。

只一瞬,流光过眼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顺着眼底滑落,啪嗒一声,碎裂了。

盒子里放着的是一颗糖,并不是我送给她的那一颗,那颗糖心上写着这样几个字——

亲爱的苏小小,天堂里的苏木木想要你很幸福。

安格说过,这样的水晶糖果是用来许愿的,我不晓得安格是怎么找到这样一颗水晶糖的,我更不晓得安格在一堆水晶糖中寻找的时候,是不是早已经濡湿了眼眶。

——而苏木木她留给我的,是这个世上最纯粹的愿望。

她挂念我,我挂念她,我们,双生。

那么苏木木,苏小小也要你很幸福。我和安格都深爱着你,所以请你千万,要好好的。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