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法弥补的过错
幽深的走廊,静谧无声。
四周一片浓重的黑暗,只有极为微小的光线,让人能够勉强辨认得出四周的景象。
我站在走廊中央,往前走着。我不知道这走廊从何处开始,会到哪里结束。我也不知道我将走多久,只是走着。似乎只要走下去,就会见到光明,见到阳光。
走廊两边是坚实的石壁,手触摸上去,冰凉湿润。脚下也坚实无比,透着大理石的寒意。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问自己,内心却是一片迷茫。
“艾米莉!”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在我背后。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走廊的另一端,虽然离得很远,但他的脸孔却清晰可辨。
一张圆圆的脸,是小孩子的婴儿肥,乌黑的眼眸像两颗寒星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我认得这张脸。
“牧奈!”我兴奋地喊,朝他走过去,“牧奈,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你知道吗?”
牧奈的嘴角闪过一抹微笑,冷冷地说:“艾米莉,你永远都待在这里吧。”
“牧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加快脚步朝他跑过去,但牧奈总是离我很远,让我怎么样也触摸不到。
而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沉,越来越沉……身体仿佛正在往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坠去!
我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下意识抬手擦拭额头,手心一阵潮湿。
我出了好多冷汗。
这是哪里?
停了好久,我才朝四周望去。明亮的窗户投进静静的阳光,屋内一片安静。白色的窗台上放置着几只透明的水晶瓶,瓶中插着白色的茉莉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此时,我正坐在一张很大的白色**。刚想下床,脚上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又出了一身汗。拉起脚上的被子,我瞪圆了眼睛,因为左脚已经被白色的绷带包裹成了一个球状。
回忆如海潮般涌起,一声尖利的惨叫撕破夜空。我捂着胸口,终于想起来我受伤了,受到了狼的袭击。我被送到了医院,这里是医院。
这里没有空旷幽深的走廊,没有沉沉的暗色,也没有冷笑的牧奈和他苍白的脸……
“艾米莉……艾米莉……”
是牧奈的声音!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脊背“刷”地一下冒起一层冷汗。我转过头去看,看到牧奈坐在另一张白色大床的床沿上,双脚在半空耷拉着,看着我微笑。
“艾米莉……艾米莉……”他正在喊我的名字。
“不要,不要!”我朝后挪着,手慌乱地挥舞着。
“艾米莉,我要和你一起玩,我要和你一起玩。”牧奈从**跳下来,笑着朝我走过来。
“别,别过来……”我双手捂住了耳朵,闭紧双眼。牧奈,不要再出现了,牧奈,求求你,消失吧!消失吧!
“艾米莉……”一个声音透过指缝传进了我的耳朵。
那声音十分脆弱,又透着哀求和恳切,仿佛一扇蝴蝶的翅膀,随时都可能折断。
那是诺亚的声音,沙哑而暗沉,透着难以言述的悲伤。
我睁开眼睛,发现小小的牧奈不见了,室内只是一片清澈透明的阳光。
牧奈消失了,也许他原本就没有出现过,只是固执地扎根于我的记忆深处而已。
“艾米莉……”那低低的恳求声再次传来,我望向对面。
对面的另一张病**,躺着一个人。乌黑的头发柔顺自然、双目紧闭,黝黑的睫毛一颤一颤,脸颊苍白如雪。
我心中一惊。
是诺亚!他怎么会在这里?
“艾米莉……艾米莉……”诺亚的眉头紧皱,我的名字从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喊出。
在喊出我的名字后,他在重复着某句话,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清楚。
我艰难地挪动着伤脚,勉强下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过去。
站在诺亚的床头,我一手抓着床头栏杆,一手撑着床面,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诺亚的嘴边。
他的声音微弱而含混,像在梦呓。他在做梦,而且这梦并不令他愉快。他双眉紧皱,睫毛不停地颤抖,显然他想极力挣脱这个梦境。
“艾米莉……”
我一动不动,听着他的下句话,那句我一直无法听清的话。
空气宁静,阳光无声。
我的心跳在此刻却空前激烈,充斥着整个病房。
诺亚,你梦见了什么?
你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
“带我一起玩好不好……”诺亚的声音飘进耳膜,钻入了大脑。
我久久地僵直在原地,等我反应过来站直身体,发现右手将被单一角攥成了一个皱巴巴的球。
我立在床头,觉得自己有点站立不稳,要使劲靠着墙壁才不至于倒下去。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眼前高傲冷漠的诺亚,只是他的伪装。他其实仍然是那个拥有着玻璃内心的牧奈,希望和喜欢的女生一起玩,希望有人陪伴……
我的心再一次狠狠地痛了起来,我为什么要伤害这样一个像玻璃一样的男生?当初的我,为什么那么狠心?现在,他那已经碎成千片万片的心,我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让他复原?
我顺着墙壁慢慢挪回了床位,刚走到床边,病房门就被推开,一位护士匆匆走了进来。见到我,她惊讶地大喊:“哎呀,你怎么能乱动呢!”
护士熟练地将我扶到床边,命令我坐下,然后将我的伤脚抬上床。
“你这脚现在处于恢复期,几天内都不能动,你知道吗?”护士说着给我盖上了被子。
“那个……请问一下,我的脚到底怎么了?”我问。
“脚踝咬伤,肌肉被咬掉了一块,幸好没有伤及骨头,只是肌肉的愈合需要时间。”护士说完起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
“怎么?”她好奇地看着我。
我咽咽口水,目光朝诺亚的床扫一眼:“那个……我的同伴是怎么回事?他也受伤了吗?”
“哦,受伤倒没有,只是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苏醒。”护士解释道。
“精神刺激?”我惊讶出声。
护士点点头说:“嗯,似乎是经受了某种极大的惊吓。”
极大的惊吓?难道诺亚是被那头野狼吓到了吗?他那么害怕狼,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听你们的朋友说,当时你们在一起,你有什么印象吗?究竟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病人,这对我们医生了解病情有好处。”护士说。
“我们……当时,遇到了狼。”我艰难地回答。
“狼?”
“嗯,哪里不对吗?”我看到护士的表情明显写着意外。
“倒也不是不对,但病人被送进来的时候,口中一直喃喃地说着‘大狗滚开,大狗滚开’这句话,医生一度认为病人的发病是因为狗。”护士疑惑地说。
狗?
天啊!
狗!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猛然响彻我的大脑,仿佛要将大脑撕裂!我猛地捂住耳朵,不想听到那声音。
那是牧奈的哭喊声,还有痛彻心扉的嘶叫声。
那暗沉夜色中的野狼,披上了恶狗的外衣,勾起牧奈的可怕回忆。虽然牧奈已变成了诺亚,但那可恶的身影、那残忍的低吼、那闪着寒光的獠牙,再次将他拉入了梦魇。
“小姑娘,小姑娘,你没事吧?”护士推我。
“我有点不舒服,先躺一会儿。”我放开手,猛地躺下将被子拉到头顶。
护士推门离开,又将门重新关上。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艾米莉……你带我玩好不好……”
隔着被子,我听到诺亚的梦呓声在不断减弱,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黑暗中,一滴滴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断地流泻。我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透明的阳光穿过高大的樱花树倾泻下来,涂满整条小径。穿着校服的学生不时穿过这条小径,留下一片说笑声。
我坐在操场边的石头台阶上,看着远处。手机放在手边,静默无声。
出院已经一周了,诺亚再没有联系过我。除了偶尔在校园中看到他独自走过,唯一能遇到他的时候,就是中午的餐厅。
有时他会和紫闵熙一同走,大部分时候他独自一人。每次碰到他,我的心就会开始狂跳,嘴巴干燥,紧张无比。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怎么跟他打招呼。
但我的所有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诺亚并没有停下来跟我说任何一句话。甚至,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目不斜视,神情冷漠,完全将我当成陌生人。
我努力张开的嘴,最后还是合上了。
从月亮岛回来之后,诺亚似乎停止了他的复仇。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条关系线,也就此断开了。
我本来应该高兴,应该庆幸,应该欢呼。那么长时间缠绕我的噩梦,终于得以终结。但是为什么,我坐在这里,看着安静无声的手机,心里却一片空落,还有无尽的难过和失望?
我这是怎么了?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艾米莉……”有人喊我,我转过头,下意识朝后躲了躲。
台阶上站着两位女生,正是黎芸馨的两个忠实跟班。
虽然是与我同班的女生,但因为黎芸馨的关系,我跟她们不仅不熟,还是结过梁子的人。
她们突然出现,难道又是黎芸馨在搞什么名堂吗?
“呃……艾米莉,你喝这个吧。”为首的女生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个纸盒,满脸微笑。
什么?我愣住了。
纸盒上绘着新鲜的草莓,还有花花绿绿的广告语,这是最近在学生中很有人气的草莓果汁。我望着果汁纸盒,没有去接。
这是什么情况?她干吗突然对我表示善意?
“艾米莉,你不喜欢吗?这里还有牛奶。”那女生见我没有伸手去拿,转身从包中拿出一袋牛奶递给我。
“哦,这个,谢谢了,不过我不渴。那个……你们是有什么事情吗?”我警惕地看着她们。
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们居然会拿果汁和牛奶给我喝!
“哎呀,什么有事没有事的,艾米莉,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大家应该做好朋友的啊。”为首的女生说,旁边的女生附和着,也点头坐在我另一边。
真是见鬼了,谁和谁要做好朋友啊?平时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还帮着黎芸馨恶整我,一副恨不得吃掉我的样子,现在又来攀什么好朋友,真是莫名其妙。
“那,没事我先走了哦,谢谢你们。”我起身打算离开。
“艾米莉。”那女生喊住我,有些支吾地说,“呃,先坐一会儿嘛。你的脚好像也不太方便吧,一会儿我们扶你一起走啊。”
那两个女生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搀住。
“艾米莉,你最近用了什么化妆品啊?皮肤好像不错的样子哦。”扶着我的女生笑嘻嘻地问我。
“啊?皮肤?”我摸摸自己的脸,心微微跳了一下。我的皮肤……有变好起来吗?果然照着化妆师姐姐说的去做,有效果了?
“你的皮肤最近改善了好多呢。尤其是之前的那些痘痘都不见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你教教我啊。”那女生松开我的胳膊,一只手托起刘海,露出额头,上面布满了米粒大小的红点和痘痘。
“你长痘了啊。”我有些惊讶。
那女生郁闷地点点头说:“嗯,是啊,烦死了。可能是熬夜看漫画的缘故,起了好多痘痘,擦什么东西都不管用,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呢!我看你的那些痘痘,这几天都散了下去,皮肤也变光洁了,所以想问你一下,你买的是什么牌子的祛痘膏啊?告诉我行吗?”
哦,原来是想祛痘,怪不得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友善。哼,现在想起求我了,平时帮着黎芸馨欺负我的时候,倒是很起劲嘛。我才不告诉她呢,让她的痘痘长去吧!
见我不说话,另一个女生也开口说:“艾米莉,拜托了,我也长了好多痘痘。这个周末要去约会,这个样子可怎么去见人啊。”
“艾米莉,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去唱歌吧,好不好?是一家新开的练歌房,有好多的新歌呢。”
“就是,就是,走嘛,一起走嘛。那家的奶油爆米花特别好吃,巧克力超多的。”
两个女生搀着我,一人一句不停地说着,我本来想走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之前是有点不愉快,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不如就……
“你们俩在干什么?”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回过头去,只见台阶旁的一片空地上,黎芸馨正抱着胳膊看着我们的方向,眼底有灼热的怒火。
两个女生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似的,松开了我的胳膊,垂着手,低着头。
“芸,芸馨……”她们嗫嚅着。
“我给你们打电话都打不通,原来是在这里!怎么,你们找到了新朋友?可不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啊。”黎芸馨毫不客气地说。
“不,不是的,芸馨。我们只是,只是有点事情……”两个女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朝黎芸馨挪过去。
我呼出一口气,朝两个女生的背影说:“用滚烫的毛巾敷脸,热敷完冰镇,一天两次,不要使用任何护肤品和祛痘膏,坚持就会有效果!”
两个女生一怔,转头看着我,表情复杂,黎芸馨皱了皱眉头。
我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台阶,刚走不远,听到一个质问声传来:“她刚才在说什么?什么祛痘,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是黎芸馨冷冷的质问,两个女生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
本来我打算在操场吃一盒从家里带的便当,现在便当也没吃成,干脆回教室算了。
头顶的樱花树一片安静,正午的阳光清澈而透明,透过枝叶的罅隙,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金色光斑,仿佛一块块薄薄的水晶。
记得第一次在奥维斯校园中和诺亚相遇,就是在这条樱花树小径上。当时他和紫闵熙一同走来,身材修长,发丝乌黑,双眸仿佛大海深处的黑色钻石。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长着混血儿面孔的英俊少年,与我的人生会有什么关联。
更不曾想到,他竟然就是我儿时噩梦的主角之一。
艾米莉,你真的不认识这张脸吗?
艾米莉,我是牧奈,牧奈回来了。
诺亚冷漠地看着我,双眸漆黑如夜。那天是我第一次知道诺亚的真实身份,也是我赎罪的开始。
赎罪?我有好好做吗?面对诺亚的冷漠和故意捉弄,我不止一次地反击他,当面反驳他,甚至再一次恶意地伤害了他。
答应诺亚的要求,无条件做他的跟班,是因为我真心想要请求他的原谅,还是我只是想要摆脱堆积在自己心中的负罪感,从而让自己好受一些?
经历无数的手术,熬过漫长的恢复期,不断吃下无数药片,以期待伤口早日复原,牧奈是怎样在无数个日夜让自己挺过去的?
我给他造成的可怕伤害和黑暗的回忆,至今我都无法体察一分一毫。
艾米莉,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是九岁时那个自私自利,从来不顾别人感受的“公主”。虽然上帝将惩罚降在你身上,剥夺了你公主的面容,但你的心,却依然冷酷,残忍,不思悔改。
艾米莉……带我玩好不好?
艾米莉……带我玩好不好?
诺亚在昏迷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带倒刺的针一般扎进我的心脏,不拔,疼,拔出,更疼。
我一直都做错了吗,从头错到尾,根本没有真诚地想要弥补自己对牧奈造成的伤害。其实,在我的内心,一直都是想甩掉这个恶魔般的人物,假装顺从,假装听话,也只是想早点甩开他而已。
我当时想,回到学校后,一定会真正做诺亚的跟班。随叫随到,毫无怨言,就算诺亚的要求再苛刻再无理,我都不会有一句反驳。我要发自内心地向他赎罪,求得他的原谅。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该做到的。我将牧奈玻璃般的心毁掉了,那现在我就有责任承担一切。
但出院后,诺亚却没有再联系我,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我斜靠在路旁的樱花树树干上,眼泪悄然滑落,轻声滑入草丛间。
牧奈,对不起。牧奈,真的对不起……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在我面前顿住。
“艾米莉?”轻柔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惊讶。
我转头,擦掉眼角的泪。是紫闵熙,他抱着一摞书站在我面前,诧异地看着我。
“艾米莉,出什么事了?是脚痛吗?”紫闵熙连声问,放下手中的书。
“闵熙学长……”我动了动嘴唇,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泪,想止住哭泣。但是我却失败了,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眼眶,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嘴里顿时弥漫起一阵咸咸的苦涩。
“别哭别哭,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紫闵熙走过来,拿出手帕擦掉我脸上的泪,“是脚伤又复发了吗?要不要我扶你去校医室?”
我使劲摇摇头,呜咽着,无法将话说完整。我好想跟谁说一说我此刻的苦闷,我全部的痛苦,但是我只能摇头。
“难道又有谁欺负你了?”紫闵熙面色一凛,提高了声音问。
我摇头,止住眼泪说:“不是,闵熙学长,我没事的。我没事的,我很快就好了……我真的没事……”
一个人影在小径另一头闪现,像一道闪电般冲了过来。几乎是在同一秒钟,我的肩膀被重重推了一把,猛地撞到身旁的树上,跌坐了下去。
樱花树黑色的树干微微晃了晃,枝叶发出沙沙声,有鸟儿被惊飞。
我坐在地上,脚踝处传来刺心的疼痛。
“芸馨,你这是做什么?”紫闵熙惊呼一声,拉过气势汹汹的黎芸馨。
“我干什么?你居然这样对我说话!”黎芸馨脸色发白,双眼怒瞪,眼底燃起红色的火苗。
我护着脚,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一阵钻心的痛感从脚踝散发出来,沿着神经蔓延到整条腿。四周的温度似乎急剧升高,氧气被不断抽离。我还没开口说话,两颗眼泪从眼眶滚出。
“艾米莉,是不是之前对你的教训还不够,居然又跑来勾引闵熙?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那张脸!”黎芸馨简直是在咆哮,她的两个跟班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被吓到了,挤在一起,脸色灰白,一声不吭。
“芸馨,你别说了,艾米莉受伤了!”紫闵熙朝我走过来,想扶我起来,却被黎芸馨一把拽住。
“闵熙,你别被她骗了!她是假装的,她想迷惑你!”
黎芸馨的声音在我耳旁不断放大,头顶的天空在不断压下来。我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锐利的疼痛再次汹涌袭来,胃里不断翻涌着,只想呕吐。
树冠在我眼前旋转,气温不断地攀升,许多声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首杂乱的曲子,不断冲进我的耳膜。
“艾米莉!你说话呀!你给我说话!别在这里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别想在闵熙面前——啊!”
黎芸馨一声尖叫,像是自己让开了路,又似乎被谁猛地推开了。
有一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我面前,他蹲下来,伸出手扶住我的肩膀。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丛丛白色的木槿花恣意开放。
我使劲眨眨眼,丛丛的木槿花消失不见。是有人蹲在我面前,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槿花香味。
那个人俯视着我,无数道细细的金色光芒从这张脸庞四周射出,太炫太亮,刺得我眼睛发痛,我无法看清楚他的模样。
“艾米莉。”声音轻若羽毛,飘在我耳旁。
我的肩膀感受到双手的压力,那双手冰凉,我真希望把这双手放在炙热的脸颊上,好降低我的温度。
“艾米莉。”那声音再次响起。
我睁开眼睛,努力辨认眼前的脸孔。透明的阳光无声地射过来,仿佛片片透明的金箔,每一片都闪着耀目的光芒。在层层的光芒中,我终于看清了那一双眼睛,一双黑如深夜的双眸。
我认识这双眼睛,是牧奈的眼睛。是牧奈那双无辜、纯真、充满期待的黑色眼睛,眼底还藏着怯弱的恳求。
艾米莉,带我玩好不好?
脆脆的童声在我耳边响起,直捣心脏。
艾米莉,带我玩好不好?
好不好?
深深的蔷薇花园,紫雾弥漫,这是九岁那年的蔷薇花园,是埋藏在记忆中的尘封之地。
细长的秋千绳索在风中轻晃,蔷薇花丛间的雾气被吹散。
牧奈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底露出怯生生的光,充满期待地对我说:“艾米莉,带我玩好不好?”
四周一片寂静,风无声,花无声,雾无声。
只有牧奈细小的声音,和那双漆黑的眼睛。
眼泪不断滚出眼眶,我深呼吸,伸出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拼命点着头。牧奈的手往回缩去,却被我死死攥住。
“我带你玩,我们一起玩,我带你一起玩好不好?”我轻声说。
那只手停在了我手中,仿佛在微微颤抖。
“我真的带你一起玩,不要害怕好不好,我们一起玩,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我喃喃地说,闭着眼睛将那只手贴紧。贴在我脸庞上的手开始变得柔软,褪去了彻骨的冰凉。
不,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再也不会刺伤他,我对他犯下的全部错误,都在这一刻,重新来过。
没有嘲笑,没有排挤,没有让他去钻狗窝,被狗咬伤。只有真诚的邀请,发自内心的友善。只有在一起开心地玩,留下美好而动人的回忆。童年那场梦魇,在这一刻被终结。
我们依然是单纯的小孩子,像盛开的白色蔷薇般一尘不染。
突然,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我似乎被抱了起来。
“她受伤了,我得带她去校医室。”
我睁开眼睛,晃眼的阳光刺下来,声音在瞬间回归大地。校园的嘈杂声、头顶的鸟鸣声、樱花树冠的波浪声,还有诺亚的声音。
我不是身在蔷薇花园,我眼前的也不是九岁的牧奈,是长大后的诺亚。长大后的我,正在他的怀中。
“艾米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自己摔倒的吗?”诺亚问我。
我看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咬了咬嘴唇,极轻微地点点头。
“说实话,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诺亚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黎芸馨的脸色发白,她身边的两个跟班看着诺亚,又看看我。紫闵熙的脸色阴沉,目光扫着黎芸馨。
诺亚朝黎芸馨看过去,态度强硬:“芸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诺亚,真的是我自己摔倒的。我很痛,真的很痛。”我的声音很低,但无比清晰,所有人都可以听得见。
诺亚没再说话,收回目光,抱着我朝前走去。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去。”紫闵熙跟了上来,黎芸馨伸手拉住紫闵熙的胳膊,却被他一把抹开。黎芸馨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涂了墙灰,定定地看着我们的方向。
经过医生的紧急处理,我的脚重新裹上了石膏,并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医生叮嘱,一定要万分小心,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损伤了脚筋,恢复期必须延长。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明有伤就不该乱动,这次扭伤脚筋,至少得恢复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恢复正常。”医生边检查边埋怨,将旧的药膏从我脚上除去。
我没有吱声,只是低着头。紫闵熙一直站在病床前,好几次医生埋怨我时,他都张口想说话,我及时岔开话题。他诧异地看了我几眼,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我再次受伤的真相。
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多添任何麻烦。关于黎芸馨,我已无心去为她分神。
紫闵熙似乎了解了我的意思,最终没有再提起我摔倒的事情。
裹上绷带,打上石膏,再裹上绷带,我的脚又变成了一只圆圆的白色足球。
在校医室躺了一下午,我望着窗外,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有学生说笑着来来往往,消失在校医室窗前。
我动了动脚,不能动弹。我本以为自己会难过沮丧,但令我自己意外的是,心底涌起的竟然是一股小小的喜悦,透明的,暖暖的。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似乎该感谢黎芸馨。是的,感谢她。
如果不是出了这场意外,我和诺亚的下一场相遇,将会遥遥无期。诺亚,他居然会为我驻足,甚至帮我解除困境……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令我惊讶,令我骇然,令我生出一丝微微的暖意。因为现在我知道,诺亚不会对我的困境熟视无睹,他冰冷的心,偶尔也会露出一丝阳光。
哪怕只是一瞬间,但是那阳光朝向我,照耀我。只这一点,我已经满足。哪怕将来我们的人生再无交集,变成永远的陌生人,诺亚对我做过的这件事,付出的温暖,我都会永远记得。
整个下午,阳光异常明媚,暖暖地罩在我身上。我望着窗外的天空、白云和树木,心底一片宁静。不知不觉中,我睡了过去。
等我睁开眼时,发现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进来,校医室小小的病房内沐浴着深深的樱桃红,还夹杂着浅浅的金色。天边的浮云仿佛烈火熊熊燃烧,云层的边缘镶嵌着金色的光芒。
窗户微微敞开,放学铃声在整个校园上空回**,也飘进了校医室。
隔扇另一边,响起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一阵犹豫的脚步声,在隔扇前停止,顿了顿,然后继续走了进来。
诺亚出现在隔扇边,我心头一惊,坐起身来。
教室前的阳台走廊。
傍晚金色的余晖铺满了整条走廊,走廊边的一排玻璃折射着细微的金色光芒,犹如一条金色长河。
“闵熙,我真的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黎芸馨拉着紫闵熙的袖子,低声说。学生们陆续散去,只有偶尔几个人经过,好奇地望着两人。
紫闵熙不说话,沉默地望着阳台外的天空。侧脸出现少有的棱角,常常挂在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紫闵熙眉头皱起,黎芸馨马上转换措辞:“闵熙,这次是我太冲动了,我不明白事情的原因才那么做的。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会被艾米莉迷惑……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她有脚伤,不然的话我不会去推她的。”
紫闵熙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从天际收回,他幽幽地说:“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解开你的心结,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什么心结?闵熙,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黎芸馨摇摇头。
“自从艾米莉的那封告白信被贴出去后,你对艾米莉就有莫名的敌意。我应该早点觉察到,不该让这种敌意占据你的心,让你痛苦,让你难过,让你……变得敏感而多疑。”紫闵熙望着黎芸馨,眼底有着心痛和自责。
“闵熙,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我这么做,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了啊!”黎芸馨抱着紫闵熙,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芸馨,你去跟艾米莉道个歉好不好?”紫闵熙低声说。
“什么?”黎芸馨抬起头,脸色陡变。
“芸馨,做错的事情,我们就纠正它。然后一切都会过去,好不好?”紫闵熙的声音柔和,像刚刚吹过的微风。
黎芸馨咬着下唇,垂下眼皮,转头望着走廊深处。学生们都几乎走光了,走廊空无一人。玻璃上折射出的夕阳金光开始褪色,归于暗沉。
许久,黎芸馨回过头,看着紫闵熙:“我可以让艾米莉重回话剧社,也算是对她的道歉,可以吗?”
“什么?”紫闵熙惊讶地看着她。
“我说,让她回话剧社。今天这件事就算了结,可以吗?”黎芸馨艰难地说。
“芸馨,这是两回事……”
“我绝对不会当面跟她说对不起!”黎芸馨突然大喊,“我跟她道歉,不是因为事情本身到底有没有错,只是因为我在乎你!所以,你答应我做这个让步,好吗?”
紫闵熙深深地看着黎芸馨,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芸馨,道歉的事,你该负责的对象不是我,你明白吗?我只是个旁观者,你的任何决定,我根本没有左右的权利啊。我劝你道歉,只是不想让你错得太多而已。既然你这么说,一定是你认为最好的方式。你不需请求我的意见,只需问问自己的心。你只需要听着你的心,让它指导你。”
“我的心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黎芸馨定定地说。
紫闵熙嘴角闪过一抹苦笑,点点头:“那好,我尊重你的决定。”紫闵熙转身离开,这一次,黎芸馨没有拉他,也没有跟上来。
紫闵熙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一直以来,我眼中的黎芸馨,虽然偶尔有些小小的霸道,骨子里却善良单纯。虽然有着小小的倔犟,却是非分明,敢做敢当。我希望这个印象,能够继续留在我心中,真的。”
紫闵熙快走几步拐过走廊,消失在楼道门口。黎芸馨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她的双手捏紧栏杆,五官皱成一团。
穿过樱花树的小径,绕过花园后面的空地,紫闵熙停住脚步。校医室掩映在丛丛木槿花丛中,白色的木槿花染着金色,盛开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紫闵熙朝前走去,刚到门口,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校医室中有对话声传出来。声音不高,却声声入耳。
“牧奈,我可以继续做你的跟班,只要你能心里好受点,我怎么做都可以。”是一个怯弱的声音。
“你觉得你对我的伤害,一两天的补救,能弥补得了吗?”是诺亚冰冷的声音。
紫闵熙的眉头皱起,透过窗户,他看到诺亚站在病床前,背对着窗户。
“不管多久,我都会去弥补的。真的,你相信我,牧奈。”艾米莉说。
“艾米莉,你是害怕我继续报复你吗?你何必这么低三下四?你小时候不是很有自信的吗?啊,白雪公主,大家的女王,每个人都听你的!那么厉害,那么威风,谁能和你说上一句话,都是无上的荣幸啊!”
“牧奈,是我错了,真的,是我对你做错了……”
“错?这个字从公主艾米莉的嘴里说出来,真的太稀奇了!你可以继续嘲笑我啊,可以让你的那些跟班们欺负我,推开我,冷落我啊!哦,对了,你还可以让我去钻狗窝啊,让我被一米多高的大狗咬得浑身是伤,然后再去接受各种痛苦的手术啊……”
“别再说了,求求你了,牧奈,请你别说了……那时我太小了,只有九岁,我什么都不懂才对你做了错事。”
“你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不,不是的,牧奈——”
“请叫我诺亚!牧奈早已经不在了,自从九岁那天,当你命令他钻进狗窝时就已经死了!”
悲苦的呜咽声响起,哭声中夹杂着无数句道歉的话。
“诺亚,我……我会弥补的,真的,不管多久,不管什么事,只要能够让你原谅我,我都会去做……如果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我会一辈子无法安心……无法面对自己……”
“晚了,艾米莉。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有些错误是没有办法修补的。如果你想在负罪感中过一生,我也不反对。”诺亚转身离开病床,朝门口走来。
紫闵熙飞快地闪进门前的高大灌木丛中,校医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紫闵熙看到站在门口的诺亚,眼角闪着晶莹,一层水雾罩着他的双眸。
诺亚停了停,又走下台阶,他突然间仿佛力气殆尽,步伐沉重不堪,而病房中传来痛哭声。
直到诺亚消失不见,紫闵熙才从灌木丛后转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像被突然的惊雷吓到。他走到门前,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许久,又松开了门把手。他知道此时自己并不适合进去,只好慢慢离开。
病房中的哭声,一直缠绕在他耳畔,直到走出校园,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