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ve·我等她,等了很久

我醒来时,鼻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

身边的人见我有了知觉,连忙俯身下来喊着我名字:“辛海逢,辛海逢……”

我抬起眼皮一看,是满脸泪痕的唐月希。她见我终于醒了过来,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辛海逢,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我好怕你出事……”

我挣扎着爬起,唐月希赶紧给我的后背垫了两只枕头。

“画儿呢?”我无力地问。

“在这里。”唐月希连忙从包包里拿出那张画稿,整整齐齐地铺在我面前。

我接过画稿看了看,然后仔细地叠好。我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我的病也不要告诉别人。”

“好。”现下无论我说什么,唐月希都点头说好。

我扭头看了一眼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说:“别哭了,我没什么大碍。”

“好。”唐月希看着我,字眼里包裹着一大片哭腔。

我寻思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于是想离开医院。唐月希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跟着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又跟着我搭地铁回住处。

地铁上,我说:“你不用跟着我,回自己的家吧。”

唐月希的平衡力差,在地铁上左摇右晃,我扶着她的手臂,她低着头说:“等你平安到家我再回去吧。”

她也执拗,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再说什么。

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下了地铁,唐月希一直跟随我到小区门口才停下。我扭头看着她,说:“回去吧,小心点儿。”

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然后缓缓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后,我这才折身回小区。

乘电梯到了十二楼,我像往常一样拿钥匙开门。可钥匙还没拧开,温女士就从里面将门打开了。

“哎?逢逢?哦……你们该放假了是吧?”温女士惊讶地说。

我看着她围着围裙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然后侧身走进去问:“你这是做什么?”

“做饭啊,吃多了泡面挺不舒服的,外面的饭菜也不好吃。你也就小假期回来一次,我都不习惯了。”温女士有些抱怨地说着,皱起眉头的样子活脱脱地像个赌气的少女。

我放下东西,径直走向厨房。砧板上的蔬菜切得井然有序,旁边盘子里的肉被切成一片一片,薄薄的。我竟然都快忘了,温女士在和辛先生吵架前,做的饭菜可是这个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温女士走进来,悠悠地靠在厨房门边,不经意地说:“逢逢,你长大了。”

我一边洗手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没怎么在意过我,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半晌后,温女士从鼻孔里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嗯。”

我一怔,刚要拿菜刀的手顿住,扭头望着她。

温女士叹了口气,她走过来说:“还是我来吧,你刚回来,先出去休息休息。”

我有些失神地让开地方,看着温女士有模有样地切菜洗菜,然后架锅炒菜。她这种温柔的样子,我只在十一年前见过。

原来,都这么多年了,时间长到我都快忘记了温女士原本也是一个极其温柔美丽的人。

我脑海中的思绪有些乱,转身离开卧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静地等着。

没多久,温女士就端着饭菜笑盈盈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要吃饭咯,快去洗手。”

我洗了手出来,餐桌上,温女士细心地给我夹着菜,说:“多吃点儿,你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妈妈的手艺了。”

我默默地嚼着饭菜,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可我总觉得奇怪。

这时,辛先生开门进来,他在玄关处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脱鞋说:“都回来了啊。”

“嗯,我做了好吃的,自己去厨房拿碗盛饭。”温女士扭头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给我夹菜。

辛先生扯了扯领带走过来看了一眼饭菜,说:“还挺丰盛的。”说完,他去厨房盛了一碗白米饭回来在温女士身边坐下。

看上去和普通的家庭没什么两样,但我心里明白,他们之间难得的柔和后面也许酝酿着一件更大的事情吧。

我吃完饭后就钻回了自己的卧室。这个寒假我多半是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的,辛先生还是很忙,温女士倒是每晚都准时回家了。

偶尔屋子里太闷的时候,我就骑着单车出去转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跟孟瑜意外地见了很多次面。

她还是在海曼工作,得空的时候会去医院走一趟。

我都是远远地看着她,也不清楚她去医院做什么。

我给齐岚打电话的时候,齐岚跟我说,是傅柠的妈妈住院了,孟瑜常常会去医院看望她。

之后,我抽了个时间去了一趟市三医院,站在病房门外看着里面的场景。

傅柠游走在病床前,对床榻上的傅妈妈嘘寒问暖,连多休息一刻都不行。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样子还挺精神,今天一见,却发现瘦了许多。

我站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孟瑜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傅柠的妈妈病成这样,她肯定更不会离开傅柠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正准备按电梯下楼。

这时,身后传来了傅柠低低的声音:“喂。”

我一怔,扭头便看见傅柠双手揣进裤兜,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他走过来,步子缓慢却有力度:“你是经常出现在瑜儿身边的那小子吧。”

他个子高我一截,我需微微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我眉毛一挑,说:“我叫辛海逢,不是什么那小子。”

“哼。”傅柠冷笑一声,说,“我管你什么辛海逢辛海离,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路过。”我淡淡地应道。

傅柠慢慢抬起头,斜睨着我,目光冷峻:“路过?那你在病房门前站那么久,是个巧合了?”

我皱眉,心绪乱了起来,胸中莫名其妙得有些恼怒。

“我问你话。”他语气不善地说。

我忽地攥紧拳头,冲他抬头道:“我是为瑜儿来的!”

“瑜儿。”他嗤笑一声,问,“奶都没断的小屁孩儿,谁给你的勇气管她叫瑜儿?”

我铁青着脸,说:“我是没断奶的小屁孩儿,没有勇气管她叫瑜儿。你是个了不起的大男人,那你还不是拿着十几年前的旧事绑着她,怕她离开你。”

闻言,傅柠变了脸色。他牙齿一咬,不经思考地一拳扬起,狠狠地朝我的脸砸下来,我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挡在面前,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拳头如铁锤一般落在我的颧骨上,我痛哼一声,身体砸向墙壁,然后跌落在地上。

“你不想活了?”他朝我走近一步,阴森地说。

我们这边的动静引来了走廊四处的医生护士,见此情景,他们全都过来劝解,说这里是医院,不能吵架打架。

我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腥甜,然后扶着墙站了起来,无所畏惧地看着他。

“瞪着我做什么!”傅柠脾气暴躁地想要再次动手,身边的医生们立即将他拦了下来。

我略带嘲讽地一笑,转身缓缓离开。

被我说中了,所以才恼羞成怒,傅柠如此性格,我更不能让瑜儿和他在一起。

从医院离开后,我直接回了家给自己脸上的瘀青上药。思索着傅柠在我高考时因为孟瑜要来看我而将她锁在屋子里,我顿时担心起来,我怕今天的事情傅柠会迁怒到她的头上。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翻开了孟瑜的电话,大拇指在屏幕上蠢蠢欲动。

“拼了辛海逢!”我给自己加油,然后拨通了她的电话。

我将手机放在写字台上,开了扩音。

铃声响了不过两秒,对方就接通了电话。

“哎?小……那个……辛海逢?”她及时刹车,硬是没把那句“小孩儿”叫出来。

听到她的声音,仿佛还像往常一般。我甚至想,是不是我自己想多了,她真的只是太忙,所以才没有联系我。

“喂,打我电话不说话吗?”孟瑜故作冷淡地说。

我开口:“不是,你在哪儿?”

“跟岚岚在一起。”

“哦……你今晚有空吗?”话到末尾,我小声地问。

“没空。”孟瑜果断地说。

“哦……”我的手指在桌面一点点摩擦,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孟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明晚有空。”

“那我明晚能见你吗?”我有些兴奋地问道。

孟瑜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说:“知道你找我肯定有事,那就明晚见吧,你等一会儿把时间和地点发我微信。”

“好。”我两只手攀着桌面,对着手机欢喜地说。

说完后,我们就挂上了电话。

我抱着手机,特意在晚上快入睡的时间给她发去微信,她回我:“收到。”

得到一点回应的奖励,我继续问:“你还好吗?早点休息。”

她说:“在陪傅柠照顾他妈妈,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看她言辞中,傅柠似乎没有因为我而牵连她。

于是我放下了心来。

等到第二天距离跟孟瑜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做好了见面的准备,想提前去等等她。刚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她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头发稍显凌乱。

我心中一顿,开口道:“妈?”

温女士身子一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眸里一片水雾。

“你……怎么了?”我蹲下身去,双手慢慢地搭上她的手臂。

温女士揉揉眼睛,声音沙哑地说:“你在家啊……”

我扶起温女士,将她带进客厅,然后给她倒了杯水。

看到温女士捧着热水杯,垂着脑袋的样子,我拧起眉头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温女士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我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温女士敏感地问:“逢逢,你有事吗?有事就先去吧。”

我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然后我起身走出客厅,拨通了孟瑜的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很多声没有人接。我扭头望望沙发上情绪低落的温女士,转而给齐岚打了个电话。

听我说完话,齐岚在电话里疑惑地问:“你要放瑜儿鸽子?”

“我……我不是很确定,你帮我跟孟姐姐说一声,如果距离约定的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了我还没到,就让她先回去。我……我妈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情绪很不对,我有点不放心,所以可能会耽误……”我想着怎样跟齐岚解释才说得清楚一点,但齐岚很快打断我的话,说,“行了,你先在家照顾你妈妈,我跟瑜儿说一下就可以,不过事后你得亲自去跟她道歉。”

“嗯,一定。”我说。

齐岚挂上电话,我将手机揣进兜里,然后转身站在门口看着客厅里的情景。温女士窝在沙发上,神色有些悲凉,还时不时地伸手去抹眼睛。

印象里的温女士从来没哭过,就算以前和辛先生吵架,她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我顿了顿,走进客厅自然地问:“妈,吃过晚餐了吗?”

温女士摇了摇头。

“我去给你做吃的。”说着,我走进厨房,取下围裙开始给温女士做饭。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锅里香油“滋滋”响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我陪着温女士在餐桌上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温女士忽然细声地问我:“刚才是在给女孩子打电话吗?”

我迟疑了一下,诚实地说:“嗯。”

“跟别人有约?”温女士问。

我点了点头,又说:“不过都说清楚了,没事儿。”

温女士忽然笑了笑,温柔地说:“一定是喜欢的女孩子吧,今天的逢逢打扮得这么好看,一定是去见喜欢的女孩子。”

“妈,你……”

“我没事,只是工作上遇到头疼的问题了。”温女士看着我,笑起来,“你不用担心我,还是去见见人家女孩子吧,值得你如此打扮的人,一定是你想了很久,一直渴望好好见一面的人。”

“妈……”我的眼睛有些酸涩。

温女士笑盈盈地望着我,她歪着脑袋,做了个“V”的手势,说:“我儿子可要好好加油,把喜欢的女孩儿给带回家里来。”

我轻轻咬着下唇,两只手在膝盖上成拳状紧紧握着。下一刻后,我忽然站起来说:“妈,我晚一点回来。”然后我迅速转身,跑出房间,快速地往和孟瑜约定的地方赶去。

这座城市就像是倒退的光影,从前方一直掠往身后。

半个小时后,我抵达了约定的地点,一座江边的咖啡屋。

里面没有多少顾客,我进去后老远就看见角落的位置坐着靠着椅子熟睡的孟瑜,有店员上前想叫醒她,我走过去拦下了店员。

“别叫她,给我拿一杯拿铁。”我示意店员去冲咖啡,她点点头,旋即退开。

我在孟瑜对面坐下,看着她疲惫而睡的样子,脸上浮起了温柔的笑容。

我掏出手机,对着她的样子偷偷拍了几张照片,这时,店员的咖啡端了过来。

我没有叫醒孟瑜,只安静地坐着。我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喝着咖啡,也偷偷地看着她。

又是半个小时之后,孟瑜的脑袋“刷”地顺着椅子的边沿栽了一下,受到微微惊吓的她揉了揉鼻子,慢慢地醒了过来。

恍惚中见到我,她吓了一跳,连忙坐好后红着脸挠挠头:“你怎么……你来了多久了?”

“半个小时。”我淡淡地说。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问:“你怎么不叫醒我?还有岚岚不是说你有事儿来不了吗?”

“那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反问。

她语塞,旋即说:“想着等你一会儿,万一你来了不是?谁知道等着等着,就在这里睡着了。”她揉揉肩膀,看起来像是刚刚保持睡觉的姿势太久了,肩膀酸痛得很。

我见此,走过去在她身后给她按摩着肩膀,她有些意外地说:“你这小子倒懂得照顾人了。”

“我一直都懂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说。

孟瑜享受着我的按摩,精神头也好了些,问:“对了,你今天约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我犹豫了一会儿,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见一见她。

这么想着的时候,孟瑜忽然狐疑地开口:“你该不会就是想见我吧?”

我手下一顿,脸上红了一大片。

她似乎知道猜中了我的心事,捂着嘴笑起来,说:“那小孩儿呀,咖啡你请哦。”

“知道。”我轻轻说,转而又道,“对了,那个……那个,我想说……”

“那个设计图?”孟瑜问。

“嗯……”我低声说,“那个是送你的,那件衣裳我已经找到人来做了。”

孟瑜用食指挠了挠下巴,问:“小孩儿,你突然送我这么大件礼做什么?”

“算、算赔礼道歉的吧。我不是说想带唐月希来跟你道歉吗?”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那件事啊,都过去了那么久了,算了吧。”孟瑜说。

“嗯。”我又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孟瑜微微抬手,说:“好了。”我停下按摩的动作,她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说,“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就先回去吧。”

“那我送你吧。”我提议。

孟瑜笑笑说:“不用,岚岚在外面等着我。”

说完,她朝我挥挥手,径直地离开了咖啡厅。我在里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到最后,我心里最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

每次在心里组织的无畏的话,在一见到孟瑜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谓勇敢的堡垒在喜欢的人面前如此轻而易举地散成一盘沙,要让她知道我最真实的心情,竟然这么难。

我回到家后,已经很晚了。

温女士已经睡着了,辛先生还没有回来。

余下的寒假里,我仍旧每天去转转,偶尔还是会与孟瑜碰见,碰见后要么寒暄两句,要么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越来越像朋友了。

无关风月的朋友。

寒假过去后,我重新开学。这一学期,孟瑜也要正式毕业了。

开学那天,距离我的生日很近了。宿舍里三个男生围着我,“逼”我给孟瑜发微信,让她陪我过生日。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反倒是孟瑜听完后默默地发来一条语音:“你就是想让我陪你过生日,拐弯抹角地干什么?”

“……”我望着A君他们,他们鄙视地说,“你这男生做得还不如人家姑娘。”

我红着脸驳回:“你们懂什么?”

他们坏笑起来,然后在我生日到来之前,拖着我去商场选了一套衣服,做了今下男生最流行的发型,还体贴地帮我给孟瑜选了一件礼物。

他们说:“你的生日不重要,你和她见面,和她一起约会,才是最重要的。”

我心里又得到了无畏的勇气,可是我生日那天,我衣冠楚楚地等着孟瑜,等了很久很久,却没有等到她来。

我后来才听说,那一天,傅柠的妈妈去世了。

所以她才没有来。

她不是故意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