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神秘的她

二十年前,辛先生与温女士在这片海域彼此看对眼,于是两年后生下了我,为我取名叫辛海逢。

从幼儿园到高中,我每次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都会用这句话,只是顺时将年时改了几下。

高一来到美术班时,我这样介绍自己,有个长得娇俏可爱的女生笑起来:“你爸爸妈妈在海边遇见就叫辛海逢,那要是在沙漠遇见就叫辛沙逢,在南极遇见就叫辛南逢,对不对?”

美术班里的同学都笑了起来,我微微皱眉,没有理睬他们,在美术班里独来独往。

也许,这就是我没有朋友的原因。

从入了高中开始,我便一个人留在美术班吃午餐。某一日,窗外的梧桐叶纷纷飘落,枯叶吹打着窗户,我将窗户拉开,一阵凉风霸道地吹拂着我的脸庞。

我轻轻用手挡着风来的方向,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咦?”

我扭头,见是初来美术班时调侃我的那个女孩儿,她的中长发柔顺地绾在耳后,诧异地盯着我的饭盒,问:“辛海逢,你吃得这么好呀?”

“别碰它。”我板着脸走过去拿过自己的饭盒,转身坐到画室里离她最远的地方。

“你好像对我怀有敌意?”她指指自己的鼻子,疑惑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一个人安静地吃着饭。

她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走过来,郑重地说:“辛海逢,你是不是为了之前我的调侃而对我怀有敌意?要真是这样,那我向你道歉。”

我将吃完饭的饭盒重新装好,站起来默默地走向洗手间:“我没有对你怀有敌意。”

她咧嘴一笑,轻快地跟在我身后,巴巴地问:“那么,咱俩做个朋友吧?我看你也挺孤单的,我恰好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叫唐月希。”

洗手间里,我将水龙头打开,往饭盒里滴了些洗洁精。听着唐月希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说:“你别那么聒噪。”

“你真是沉闷得很。”唐月希的脸上略有不满,她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肩膀说,“咱们是风华正茂的高中生,我这叫有活力,不叫聒噪,你懂不懂?”

“我不想懂。”我平静地说。

唐月希一听,哇呀呀地在洗手间里转圈圈,似尾巴着了火一样道:“辛海逢,你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直男!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想跟你做朋友,你嫌我聒噪不说,竟然一点都不给我面子!”

她不满的声音极大,走廊外面的人兴许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我将洗好的饭盒擦干净,看向唐月希说:“这里是男厕,你一个女孩儿真的要在这里大呼小叫引来异性的围观吗?”

唐月希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几步站在门口,幽怨的小眼神似是要把我的身体看穿。

我径直走出去,唐月希跟着我,一声不吭。我倒是能想象她在我背后瞪着我的样子,一张嘴翘起来可以挂得上一只壶了。

那一次我没有理会唐月希,后来的几天中午,她都会准时出现在画室,要么如饿狼般扑过来在我的饭盒里挑挑拣拣,将好吃的全部挑了去,要么就趴在讲台上,笑嘻嘻地看着我吃饭,说:“辛海逢,你真厉害,做的饭菜比我妈妈做得好吃多了。”

我照样没有回应她,可我倒是没有排斥她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

抛开唐月希精神百倍的性格不说,她的画儿倒是画得极其好。画室每次的小测验,第一、二名都会由我们两个包揽,她时常在外人面前说起:“我不是最厉害的那个,辛海逢才是最厉害的。”

别人问:“辛海逢是谁?”

她就说:“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听到时便一笑而过。她性子过于活泼,有时娇气又蛮横,我虽然有时候承受不来,但是她到底是纯真善良的,于是我没有排斥她的接近,与她成了朋友。

她算得上我这十多年来唯一的一个朋友。

这样的判定在我心里是默认的,我没跟她说起过。

那段日子,白日里也算得上充实,只是每次晚上回家,我便犹如钻进了一间巨大的笼子。房间空****的,心里也空****的。

几乎每次回家我都能看见客厅的垃圾桶里装着一盒吃完的方便面桶,我叹口气,将垃圾收拾好全部倒出去,回来又钻进厨房做了几道丰盛可口的饭菜。

这是我每晚例行之事。

我将炒好的饭菜放进冰箱,冰箱上的便利贴换了一张又一张,上面写的都是:

——方便面对身体不好,菜在冰箱里,如果你想吃了就用微波炉热一下。

做完这一切我才收拾着去睡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便利贴下面就多了一行温女士的字:

——谢谢儿子!

嗯,末尾还画了一张笑脸。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许久,我心里的不习惯渐渐变成了习惯。到了高二,辛先生与温女士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还能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

只要他们一吵架,我后半夜就会失眠。久而久之,我就不喜欢待在家里了,于是一放学,我就背着画架去了海边。

温女士说,她和辛先生就是在海边相遇的。

我倒是想知道,那海边到底有多绝美的风光,足以让一对陌生男女相识相爱,又相互成陌路。

海边没有什么奇特的景色,只有日落黄昏时的景象值得留恋。

我也是在不知道多少个这样值得留恋的景象下,慢慢注意到了她——那个喜爱穿着长裙,坐在海边最高的礁石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望着天边的女生。

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某个黄昏的时候,海边嬉闹的人群渐渐散开,我也慢慢收拾起自己的画架,这时候无意一瞥,便看见她从礁石上走下来,走向海滩和浅海区。

我以为她要投海,连忙跑过去想要劝住她。在她的身后,我看见她用手偷偷抹了抹脸颊,举起手里的啤酒罐对着晚霞下的大海敬了一杯酒。

那时的她逆着光,周身有一圈好看的金色,顺长的头发和裙摆被海风轻轻撩起,那样的她和那样的景胜过我见过的所有风光。

我或许不知道,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于是以后,我天天来到这里,摸清了她的规律。她每周五都会准时出现在那块礁石上,手里换着不同品牌的啤酒,她脸上时而有温柔的笑容,时而有悲伤的色彩。她会和在海滩上遇到的熟人微笑着打招呼,也会带来零食,吸引着一群海鸟在她周身飞旋。

只要有她在的时候,我都会默默地陪她到最后一刻。等她起身离开海滩时,我才慢慢收起画架随后离开。

唐月希老问我:“你为什么总爱去海边?同样的景色看多了你不腻吗?”

“不腻。”我嘴角弯弯地笑起,如是说。

唐月希这个时候就会摇头晃脑地说:“真是搞不懂你,你喜欢待就待着吧。”

我笑而不语,坚持每天都去海边。她不在的时候我就看海看日落,看她出现坐过的礁石,她在的时候,我就看她,然后把我眼中的她偷偷画在纸上。

我从未想过能够站在她面前,同她说上一句话。

某一天的周五,她如同往常在礁石上喝了一点小酒,然后将零食袋里的鸟食撒在礁石上。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海鸟们争先恐后地扑来抢着吃零食,我看见她在礁石上显得有些微微惊慌,提起没喝完的啤酒想爬起来离开礁石。

那群海鸟跟疯了似的胡乱扑腾,我心下觉得不好,连忙丢开画笔跑过去爬上一半的礁石,朝她伸出手:“喂,过来!”

她扭头看着我,清亮的眸子里立即升起一团笑意,她伸手给我,我将她拉了下来。这时,那群海鸟又四下飞开,我连忙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一只海鸟朝我面庞扑来,爪子一下子挠在我的颧骨之处。

身后的她尖叫一声,被一只海鸟攻击着,因为躲开,一下子从礁石上跌下去,摔在松软的沙粒上。

四周游玩的游客赶紧跑过来将她扶起,好心地将她围起来,关心她有没有摔伤。

我跳下去,见她被人围得有些不习惯,于是挤进去拽着她的手腕就逃离了出来。

我抓着她的手腕往前走,脸上火辣辣的,也不敢回头看她,更不知道怎样放开她的手停下来更好。她一言不发地跟着我走,好半天才笑起来问:“小孩儿,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下意识地松开手,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神温柔,笑容炽烈,我脸颊发烫,目光不敢在她脸上久留。后来她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那时我满脑子嗡嗡的,哪里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直到她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我的颧骨,钻心的疼痛将我从心神不宁里拉了回来。

她说我脸颊受伤了,问我去药店还是她的宿舍,她好替我包扎包扎。

我说:“宿舍吧。”

然后,我跟在她身后往她学校的方向走去,她问我:“小孩儿,我叫孟瑜,你叫什么名字?”

“辛海逢。”我回答她,名字里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