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我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我们的快乐只是为了今天的晚餐比昨天的更丰盛,而我们的忧伤只在于今天又有一个伙伴离开了。
只是梦的时间太短暂,醒过来时,伤痕布满全身。
何冰来看我是在第二天,她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她居高临下地看了我许久之后说:“你怎么没摔死?”
仅一句,背过身,高跟鞋离去的节奏像踩在我的心坎上,有力而沉重。
我怎么没摔死?是啊!我的存在原本就是多余,我应该死去的吧?苏莞的出现,让何冰觉得我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在她看来,我已经可以消失。
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一个从小失去双亲在孤儿院里成长的小孩,身边那些朋友所拥有的是那样理所当然,而我只是在被恩赐。
是的,是恩赐。
当恩赐者想收回她的恩赐了,我似乎只能被动地接受,只能乖乖地消失。
但是现在,我绝不。
(2)
伤得没有多严重,只是程诺坚持要我留在医院里接受各种检查。
医生说我身体抵抗力太差,加上贫血才导致面色长期苍白,他就立刻到街上去买了许多可以补血的营养品来。我看着程诺忙碌的身影,那么迷人的背,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过去。我常常迷失在自己思想的海洋里,分不清到底我是真的喜欢程诺,还是仅仅只为了站起来拾回自己的尊严。
苏莞和苏黎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超大的果篮。苏莞坐在我身边,不安地绞着双手,眼神闪烁着不敢直视我的双眼。于是,我松了口气,她一定以为是自己失手的吧?她真是单纯得可笑。
“浅浅,还疼吗?”终于,她开口了。
我耸了耸肩膀,吐着舌头说:“早就不疼了。苏莞,吓着你了吧?当时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腿软了,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
“对不起……”即使我那样说,苏莞还是很内疚。
“说什么对不起,你又不是故意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故意朝程诺看去,程诺躲开了我的眼神。
曾经有人说,在阳光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我想,未必。
阳光洒进我的病房,我的笑容是那样美好,而美好笑容下的那张冰冷的面孔连阳光都照不到。
或许是因为苏莞的出现,让我再也无法淡然地压抑内心的怨恨,那么多年的隐忍终于因为她的到来,而即将爆发。
“哥。”我忽然叫住了正准备往病房外走的程诺,说,“能帮我把枕头弄高一点吗?我坐起来靠着。”
程诺答应了,走过来帮我垫高枕头。可是不管他怎么弄,我都说不舒服,最后,我干脆说:“哥,要不你坐在我旁边,让我靠着你的肩膀吧!”
还没等程诺答应,我就拉过他,让他坐在我的身边,然后我顺势靠了上去。
苏莞的眼神稍稍变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正常。任谁也不会怀疑我和程诺之间会有什么吧?因为,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是带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所以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侧过身一手抱住程诺,程诺浑身僵硬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浅浅,怎么了?”
“就是想这样抱着哥。”我微微抬起头,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
这样的动作,在外人看起来是那么亲密,好像热恋中的情侣。我突然不害怕让别人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领养来的孤儿,甚至想要告诉苏莞,其实我就是领养来的,我和程诺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的缘分,在十年前已经注定了,十年的缺席,她凭什么一回来就抢走我所拥有的一切?
只是,我忘记了。一切真的已经注定了,只不过迟到的那个人是我。
“苏莞,你和程诺去给浅浅办出院手续吧。”苏黎开口,他的目光从炽热到忧伤。看着我额头上的绷带,眉头皱得紧紧的。在我出事之前,他还对苏莞说,绝对不会让我出事。或许,就是这样,他那浓密的眉头才打成了结,解不开。
“嗯,苏黎,你在这里陪陪浅浅,一会儿我们就出院回家了。”程诺迅速地逃离,将我从怀中抽离之后,又顿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门,才和苏莞一起离开。
我看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浅浅地笑了。程诺,我不相信,我所有的暗示,你只当成是一个妹妹的依赖。
(3)
“一定很疼吧,浅浅?”
他们一走,苏黎就坐在了程诺刚才坐着的位置上。那里还停留着程诺的温度,即使重叠,也无法取代。
“不疼。”我拿下苏黎放在我额头上的手,从他清澈的眼中我看到自己也是一眼的忧伤。原来,我们的相遇只是为了让彼此都忧伤起来,于是整个世界,都弥漫在一场忧伤的宴会之中。
“浅浅,对不起。”苏黎低下头,一脸的自责。
我的心有一刻是动容的,如果我还愿意相信,一定会看到自己也是拥有幸福的。可是,我已经无法再去相信,当程诺搂着苏莞宣布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
我信命,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我必需要靠自己。
我握住苏黎的手,他大大的手掌足够包裹我的小手,却不是我想要的温暖。我说:“苏黎哥,你别这样,是我自己不小心才会这样的。再说,这关你什么事呢?我还要谢谢你来看我呢,从小你就像哥哥一样保护我,有你这样像哥哥一样的朋友,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浅浅,我……”
他还想说什么,我笑着阻止了他。我不想伤害他,如果最初出现在我身边,像天使一样来拯救我的人,是苏黎而不是程诺,我想现在我们都有了属于各自圆满的结局。
只可惜,老天喜欢捉弄人。
“好了,浅浅,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忍受这里难闻的药水味道了!”
苏莞回来的时候,没有挽住程诺的手,而是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为我收拾东西。我看着跟在她身后的程诺,眼神痴缠地跟随着她的身影。
“哥,你和我一起回家吗?”我脚上的伤还是没有完全好,走路的时候一拐一拐的,像一个小丑。我自然地将手放在程诺的掌心中,牢牢地握住后,倚在他的身边。
“嗯,一起回家。”程诺并没有在意我手中的力道,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眼神便飘忽向苏莞的身上。
“要是很老以后,我们的手还能这样握着,就好了。”我好似感叹一般,目视前方,声音不大也不小地说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我的叹息。
程诺顿时就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会儿之后笑了起来,说:“当然会了,我是你哥哥啊!”
他看向苏莞,苏莞只是温婉地笑着,像一个美丽而高贵的白天鹅。
我低下头,看着肿起来的脚,心底嘲笑自己,原来我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解释得这么淋漓尽致。
(4)
我们开始了一场冗长而拖沓的战争。
在送我回家的那天夜里,阿姨没有回家。电视台临时调整节目安排,所以她需要通宵排演。这些年来,她苍老了许多。她总是害怕,害怕有一天连舞台也不再需要她,程诺也无法再度接纳她,到那时,她不知道要如何继续她的人生。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苏莞的出现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曙光,照亮了她所有不曾有过的希望。
苏黎回去了,在病房里我对他说的话,就像一块明亮的镜子,阳光下折射出我们心中所有的内容,于是纯粹简单的他,终于也知道了被拒绝的滋味。
我没有想到,苏莞没有和他一起回去。我躺在**,看着月光洒进来,不安感再一次从心中冉冉升起,无形地充斥在我的世界里面。可是却又捉不住它的魂魄,于是我上窜下跳,精疲力竭。
那种不安将喉咙充斥得满满地即将要破裂之时,我惊恐地喊了程诺的名字。是的,我没有喊哥哥,而是喊程诺,就像苏莞叫他的时候一样。
下一秒,程诺破门而入,冲到我的床边坐着,为我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安慰道:“浅浅,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紧紧揪住他洁白的衬衫不放,咬着下唇浑身发抖。我在害怕,却寻找不到令我害怕的原因与源头,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地折磨着自己的精神,然后自我交战。
“别离开我,别走,不要丢下我不管。”我哭诉着。我始终相信,再怎么坚强的人心中一定都住着一个孩子,更何况,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
“傻瓜,我怎么会走呢?哥不是答应你,今天晚上留在家里陪你了?你乖乖睡一觉,天亮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好不好?”他将我拥入怀中,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透过他手臂的缝隙,我看见苏莞端着杯子优雅地从我的门前飘过。
“哥,让我握着你的手,等我睡着了,你再离开好吗?”我可怜兮兮地看着程诺,双目中充满了渴望与害怕。心中也溢出了汗水,已经很长时间不再这样了。自从,我将陆北的事,慢慢忘记了之后,已经不再这样了……
“睡吧。”他为我盖好被子,身子微微向前,坐到我的身边,半躺着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了温度,于是移到他的身边,感染着他的气息,想要存到心脏里去,这样他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忆起他的味道,然后不再害怕黑夜。
天色早已暗下来了,时钟嗒、嗒、嗒地走着。马上就要十一点了,可是苏莞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眼皮越来越重,可是那些事情还萦绕在心头,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程诺担忧的神情。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程诺什么时候松开我的手走了,直到听见他和苏莞的争吵声时,透过虚掩的门,我看见程诺满是怒气的侧脸。
“苏莞,你不可以这样想。浅浅她是我妹妹!”他又皱起了眉头,那样的神情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么去骗别人?
我有些得意起来,至少现在的他,在说浅浅只是妹妹的时候,也无法像诉说一场事实那样肯定了。
苏莞的神情有些疲惫,她只是摇摇头,然后说:“程诺,你送我回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说下去了。我尊重你、也尊重浅浅,所以我不想说一些我不愿意说的话,更不想要去面对一些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我很清楚她是你的妹妹,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在一起的画面,让我想到的不是兄妹,而是情侣?难道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吗?”
程诺沉默了一会儿,犹疑着问:“你是不是因为这种想法,所以那次故意把浅浅推下楼梯?”
“程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莞被程诺的话激怒了,生气地往门外走去。
我想,一定是她看到程诺半拥着我入眠的模样,他们才会忍不住争吵起来吧?程诺终于还是问她了。
要是我是苏莞,也会因为程诺的这个问题而生气和失望。
看着苏莞和程诺彼此都很受伤的眼神,我的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压抑。我不是应该感到开心的吗?这一切不正是我故意引发的吗?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没有预想的开心,一点也没有。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让我更加不会开心了。
“苏莞,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对不起!”程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于是追上苏莞,拉住她的手,用力一扯,苏莞自然地落入他的怀中。从起初的挣扎,到后来的安静,在那样温暖的拥抱里,任谁也无法任性起来吧?
“对不起,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胡乱猜测。可是,每次我看着你们对视的眼神,我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我真的好小气对不对?小气到连浅浅的存在,我都那么在乎……”苏莞的声音哽咽起来,然后将头埋得更深了。
我关上了门,不想再看下去。
(5)
天空亮起来的时候,我才从被子里钻出来。一整晚,我都将被子紧紧地捂着脑袋,我多渴望从程诺的嘴里听到那样甜美的解释,专属恋人间的甜蜜,哪怕是吵架也这样令人神往。
空气里还停留着苏莞身上香水的味道,我确信她还没有走,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度过这一夜的。
我不想看到他们甜蜜的样子,于是,我悄悄地给可可发了短信,约她一起去上课。
从苏莞出现的第一天,程诺就已经忘记了我吃早餐的习惯。对于他来说,苏莞已经是他的整个世界了吧?我苦笑了一下,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然后拖着受伤的脚出了家门。
可可来的时候,时间才刚刚七点,于是我用手机给程诺发了短信,说我先去学校了,然后关机。接着,扯着可可,急急地来到街上,拦了车之后一头钻进去,不回头。
我害怕的,不是他追出来。而是空****的街头,看不见那张紧张的脸。
“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可是,你又说你马上就出院了,怎么回事,脚都肿成这个样子了。”
一上车,可可就没有停过,紧张地摸摸我的头,又心疼地看着我的脚。
我笑着就笑出了泪花,然后靠到她的肩膀上说:“可可,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了,我不相信你,我相信谁?”可可说得那么肯定,为我擦了擦泪水,结果我哭得更加凶猛了。
只要想起昨晚,他们那缠绵而洁净的亲吻,我就无法控制左心房突突的疼痛。
亲吻,那是多么亲密的接触啊!他们怎么可以在我的门口,肆无忌惮地拥吻起来呢?程诺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明明知道,我的那些渴望与欲念,这样,我如何还能在他们的面前继续伪装我的不在乎与祝福?我无法再与他契合,所以只有逃跑,远远地看着我碎了一地的悲伤。
内心的恶魔再也无法关住,在我疯狂的嫉妒中冲了出来,我的情绪开始失控。
“是苏莞把我推下来的。那天,我们下楼,我笑着叫她嫂子的时候,她突然就用力推了我一把。昨天晚上,她还在我家里过夜了,她好像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是我哥和苏黎都不相信我,他们都很肯定地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所以我就告诉他们,我是自己不小心腿软,所以掉下去的……”我说得那么自然,突然就连我自己都相信,我真的是苏莞推下来的。
“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子?”可可猛地跳起来,头撞到车厢,痛得呲牙咧嘴地深呼吸,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必需要告诉程诺呀,他怎么能够只相信苏莞的话,而不相信他自己妹妹说出来的话呢?”
“可是我哥现在就是相信她。所以,我不想看到他们,可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了,只有你相信我……”我呜呜地哭着,司机好奇地从后视镜里看着一个楚楚可怜的女生哭得不顾形象,而另外一个看起来彪悍一点的女生,握紧双拳,好似随时会跳起来爆炸一般。
(6)
程诺居然比我快一步先到了学校。我和可可在校门口下车后,就看到程诺紧皱着眉头和苏莞在校门口等我。
可可一看到他们,就立刻跳到我的前面,摆开架式不让他们靠近。
我盯着程诺的双眼,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然后说:“浅浅,你的脚还没有好,医生交待过你要好好休息。为什么自己下楼了?这样,以后会很难康复的。”
“我没事的。”我拉下可可的手,借着她的身体,淡淡地回答之后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
我不想看着程诺和苏莞站在一起幸福的样子,我的心疼得滴血。我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缠着程诺,因为他的身边已经站着另外一个女生。而我,连妹妹的资格似乎也将失去。
“浅浅,你……”
手被程诺握住了,我停了下来,想要看看那双温暖如初的手掌的主人,要对我说什么。可是程诺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更加厌恶那个立在边上如同高贵的石像一般的苏莞。她可以笑得更加优雅一些,甚至可以直接走过来掐着我的脖子。我如蝼蚁,仅因我的出身。
何冰说得对,只有她这样的长相以及出身,才配得起程诺。位居高官的父母,一定可以给程诺一个意想不到的未来。
“哥,你没事,我就去上课了。”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慢动作一般,我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远离,而他只是停留在原地,带着一身夏天的味道,遥望我的抽离。
我和可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对可可说:“只要是我哥喜欢的,我都喜欢。我不重要,只要我哥喜欢。”
“傻浅浅,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看苏莞的样子,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可愤愤不平地说,“她不就是家里有几个钱吗?我真不敢相信,程诺竟然会相信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妹。更没有想到,苏莞居然那么会演戏!”
我没有接话,歪过头,看到阳光变成了淡蓝色。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在周而复始地过着相同的一天?
如果悲伤是可以燃烧的,我真的好希望将装在胸口那些满满当当的悲伤全都烧光,连带所有的记忆一并烧毁。然后,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忘记昨天的所有,这样我就不用再痛苦,程诺也不必再挣扎。
栀子花释放最后一点的生命,我在洁白的花儿下等着程诺开口。一下课,程诺就把我叫了出来,在充满青春力量的栀子花下,欲言又止。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露出一个微笑。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他问。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进他的眼中,已经不再倒映出自己。是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清澈了吗?我摇摇头,然后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转身,栀子花飘落一地。
我努力奔向太阳的方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清楚它的模样,它就已经燃毁了我的双眼,从此,感受阳光时,也只剩下疼痛感。
原来,我终究做不了一株向阳花。
我多想逃离这纠缠不清的缘分,但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我们牵扯成一团无法解开的结,从十年前开始在彼此的生命中扎根,无法逃离。
(7)
下课后,我给程诺发短信说让他们先走,我和可可有事。其实,只是我不想看到他和苏莞在一起,也不想看到苏黎关心的目光。
李伟来接可可的时候,我看到许多人的目光中都溢满了不屑与耻笑。可是,可可自动忽略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开心地和李伟一起走了。她真的幸福得好简单。
可可走了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下楼时,我就感觉到身后有人,闪躲着不愿意出来。我假装不知道。直到到家门口时,我才猛地转头,一直跟着我的那个身影马上闪躲在树后,不过我还是看清了,如我所想,是苏黎。
他肯定是害怕我会出事,所以一直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后送我回家。可是,他跟踪的本领那么差劲,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他身上的香水味时常混着苏莞的气息,所以远远的,一闻就知道是谁在我的身后了。
关上门,我把书包放到沙发上,然后说:“我回来了。”
“你还能回来啊?脚怎么没断掉?这么大人了,走路也可以摔倒,我真的不知道你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看看人家苏莞,人家怎么就不会摔倒?”何冰在楼上,听到我的声音后就开始念念叨叨。
自从苏莞回国之后,几乎每一件事,何冰都会拿出来将我和她对比。她总是这样不时地提醒着我,苏莞才是天上发光的星星,而我只是一颗抹上了金黄色染料的破铜烂铁。每次当我想放弃那些阴暗的念头的时候,何冰就会来刺激我。
最近,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眼角的细纹用粉也无法遮住了。我想,一定是工作不顺心了吧,才会回来拿我出气。以前也是这样,只要她的工作顺利了,回来便会施舍我一些玩具或是钱。若是工作不顺心,则出口成章地攻击我,言语尖酸,偶尔还会动手。
现在,有了苏莞,她更是变本加厉地用她来和我做比较。
“阿姨,你吃过饭了没有?”我不接她的话,慢慢地移到冰箱,想看看里边还有什么,好做来给她吃。也许,吃过饭后她心情会好一些,不会再这么烦躁。哪怕我此刻想要冲上去塞住她的嘴,可之后还是要面对她的,不是吗?所以只有继续忍耐。
“就知道吃,你除了吃和玩你还知道什么?你看看人家苏莞,你出生不好也就算了,怎么和她一起这么久,连人家身上一点点气质你也学不来?”她没有下楼,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就好像在耳边一般清晰。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傻笑。
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我像被关起来的鸟儿,看着蓝天却飞不出去,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我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拾回自己的尊严,就已经被送进疯人院了。
(8)
我决定找苏莞好好谈一谈,是那天晚上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我一直愿意相信,程诺是喜欢我的。只是因为苏莞,也因为我是所谓的妹妹,所以他无法抉择,只能和苏莞在一起。一直以来,我都编织着这种假象,然后我就真的以为,程诺对我的喜爱,超过了对妹妹的情感。
原来,只要一直骗自己,就会像现实一样真实了。
于是,我决定找苏莞谈一谈。谈一谈,关于我的身世,关于我与程诺的关系。
我们约在星巴克里见面,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好像真的和她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我甚至向往她所说的异国他乡的生活。现在,看着眼前的单纯地微笑的她,想着我内心那阴暗的念头,好累。
十七岁的我,为了守护内心重要的人,变得好累。于是,提前苍老了的我,再也无法露出孩子一般的笑脸。
没有太久的沉默,我先开了口:“苏莞,我喜欢程诺。”
“我知道。”她啜了口咖啡,回得那么自然,目光飘散到大街,许久之后才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说,“但你们是兄妹不是吗?”
她的话和此刻在我眼里那么高高在上的神情让我顿时心狠了起来,我甚至想要站起来扇她两个耳光,将咖啡倒在她的头发上,然后把她的书包拎起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冲动在出手之前被理智捉了回来,我整理了思绪之后,平静地说:“我喜欢哥哥,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可是就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血缘的可恶的兄妹关系,我就必须安心做他的妹妹,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你知不知道,当你出现以后,我多希望我是他的亲生妹妹,这样,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只是阿姨领养的一个孤儿。”
我伸手想要去握住苏莞的手,告诉她我真的很需要程诺,我甚至想求她不要和我抢。可是,她躲开了,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了震惊。她一直那么坚定地相信,我和程诺就是亲兄妹,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我扯开一抹苦笑,看着天空说:“十年前,阿姨从孤儿院把我带回来。但其实十年后,我仍然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苏莞,我并不想要求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留在哥哥身边,哪怕我再喜欢他,只要能够这样静静陪着他、看着他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的孩子,不应该有太多的奢望不是吗?苏莞,我会祝福你和哥哥的,只是请你,不要赶我走……”
我垂下头,一滴泪掉在桌上,轻轻的。
“浅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苏莞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坐到我的身边,拥住我的肩膀,把头埋在我的颈窝之间,带着潮湿的热度。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所有能够伤害我的字眼都被她省略过去了。她害怕刺伤我,却不知道此刻她流的泪与她的话,都是一种无形的骄傲与压力,沉沉地打在我的心上。我曾经那样害怕她们知道所有的真相,哪怕只是同情的目光,也可以置我于死地。
“你不用这样。”我轻轻推开她,泪痕早就干了,脸上有些紧绷,“十年前如果没有程诺,可能我早就不知道在哪里流浪。他是我的天使,可惜他不是我的专属天使。这十年来,我一直仰望他,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苏莞,我只是想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幸福和快乐,我也会觉得很幸福,很开心。我说过,我会祝福你们,我根本不能形成任何的威胁,你不要再担心了,好不好?”
我真诚地看着她,她抬起头,泪流得更凶了。午后的阳光直射在我们的脸上,青春也显得这样苍白无力起来。
“浅浅……”她呢喃着我的名字,心疼地看着我,“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吗?”
“是的,我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我的存在只是因为他。苏莞,答应我,好好对我哥,连同我这一份爱,一起给我哥。这样,我也会很幸福的……”
我又想起了那首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因为我们都是好孩子,所以我们都愿意相信爱是可以永远的。哪怕是单方面的守候,也可以一个人去完成一辈子的承诺。
我们都是愿意相信爱的傻孩子,就算是痛也要笑着流泪。
苏莞沉默了很久,像在进行某一场告别的仪式,一直不说话。咖啡凉了,阳光也渐渐退了下去,整个城市安静得似乎只有我和她在一起守着沉默,进行着一种特别的较量。
“浅浅,你会幸福的。”
最后,苏莞这样对我说,然后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像盛开了凄凉的彼岸花。
“苏莞,谢谢你。”我对她说,“我一直很害怕让你们知道,我只是一个领养来的小孩。但是我实在太压抑了,我觉得我再不说出来,我就会疯掉。苏莞,请原谅我告诉你这些,好吗?我只是想倾诉,仅仅是倾诉而已,我并不想影响你和我哥的感情。所以,你可以答应我,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他,好吗?”
苏莞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许久之后,点了点头。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笑了。
我无法成为一个好孩子,自从我将陆北眼中的星辰摘去之后,就再也不是一个纯白的好孩子,我又一次利用了别人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