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物是人非

来蓬莱的三天,我就见过朽琛一次,长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草菅人命,就是头顶有点秃,依稀还能看到年轻时的帅气,但我一直没有见过冥山宗主,按说这么大的场合,他和朽琛又是那么好的哥们儿,连杀人都要凑在一块,寿宴他不可能不来,我总结了一下,不是他太丑,就是他太低调。

宗主我是没见着,御嘟嘟和兰萧倒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有御嘟嘟那个大嘴巴在,我假冒云无渊的身份还是露馅了,被兰萧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他与云无渊其实是相交多年的好兄弟,早就看穿了我的伪装。

从那以后,这两人就每天上蹿下跳,小姑娘情窦初开喜欢兰萧这个小鲜肉很正常,可兰萧就不对劲了,有事没事总喜欢缠着云无渊,显得动机忒不单纯,为了不让他做出什么闻风丧胆的丑闻,我只得时刻在一旁盯着。

除了他,我还得盯着千绫罗,这大美妞也是一天到晚追着云无渊跑,她可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实力不容小觑。于是蓬莱形成了一道奇景,只要有云无渊在的地方,他的身后总是串葫芦似的跟着一大群俊男美女。

寿宴结束时,朽琛那老东西非要装斯文搞个什么吟诗比赛,输的人就要罚酒,兰萧刚开始还正常,一杯酒下肚后,舌头就肿了,醉得要死不活,浑身一软就往云无渊胸前倒去,云无渊无情地闪开了,然后他就好死不死地歪在我胸前了,还抱着我蹭来蹭去。

场面简直不忍直视!

“兰萧,你怎么抱着那个变态啊?快过来抱我!”御嘟嘟英勇献身,冲过来把兰萧往自己身上拉,可兰萧死活不肯放。

“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啊!”我伸手一掌把他推开,嫌弃地拍了拍胸脯,兰萧受不住这力道,身子后仰,一屁股栽到地上。

御嘟嘟心疼地把他扶起来,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凶,还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了,兰萧摔了一跤,好像清醒了一些,踉跄几步上前抓住云无渊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慰:“无渊,你别待在缥缈阁了,缥缈阁迟早要完蛋的,那女魔头害人不浅,还胆大包天地想染指你,没事就出来恶心人,我跟你说,那个劫……”

“兰萧,你醉了。”云无渊打断他的话,推开兰萧往人群外走去。

他的名号在四海八荒里是人尽皆知的,当那抹白影一转身,还在吟诗闹腾的众人纷纷自动侧身让开一条大道,他逆着光离去,长发如瀑,背影如诗,那一眼,许多人都看痴了。

兰萧嚷嚷着追了上去,我朝燕堂使了个眼色,也跟在兰萧身后,燕堂看懂了我的眼色,等御嘟嘟和千绫罗要上前时,便伸手拦住了两人。

御嘟嘟顿时就爆发了:“这里是蓬莱,是我们家的地盘,你敢拦本小姐?”

燕堂惜字如金,甩都懒得甩她,倒是走出一大截的御寻欢回过头笑了笑,道:“寿诞已经结束了,我们也该回缥缈阁了,大小姐是要跟我们一起回吗?我们尊主看到你想必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刻意加重了“很高兴”三个字的语气,末了,还含笑抠了我一眼,我使劲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道:“尊主与蓬莱掌门势如水火,若看到大小姐,一定会特别惊喜!”

我也特意加重了“惊喜”二字,御寻欢痛得嘴角一抽,忍不住又抠了我一眼。

御嘟嘟吓得够呛,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全没了,千绫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我总觉得她的眼睛里闪着难以分辨的诡谲。

不让她们跟上来,是因为我方才听到了很重要的字眼,兰萧提到了……劫?

云无渊直接走出了蓬莱的圣殿,我们几人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兰萧一路走一路说:“无渊,你的星宿已经黯淡得快消失了,姬月栖是个祸水,你千万要离她远一点!她是你的劫啊!”

“无渊,你听我一句!”

他的声音才刚落音,我已经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你就是上次半夜出现在流云宫的黑衣人?”如果我没记错,上次黑衣人也对云无渊说出了所谓的劫数,还要云无渊当心姬月栖。

之后发生太多事,我竟把这茬给忘在脑后了,今天他再次提起,我才赫然想起来,那日的黑衣人临走前露出一缕银白发丝,他定是兰萧无疑!

听到我这么说,云无渊和御寻欢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兰萧虽清醒了不少,但仍处在半醉状态,一张俊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边挣扎一边问道:“上次?哪个上次?我经常去流云宫啊,你说的哪一次?对了,你怎么知道?”

他酒气冲天地拿手指着我,还打了一个嗝,我气疯了,果然是这家伙!

“你跟云无渊什么关系?”

“我是他最好的哥们儿啊,怎么了?”

“怎么了?我打死你!”我平地一声吼,用力把他往地上推去,“让你挑拨离间,我哪里祸水了?我怎么就是真君的劫了?你个臭算命的,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想起蓬莱渡江一事,我就觉得这张老脸没地方搁了,我假冒云无渊的名号抢船,还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以为这货被我戏弄了,敢情到最后是我被他戏弄了?

我冲上去就要揍他,兰萧就算喝醉了,被我一推,酒气也醒了大半,他愣了好一会儿,一双因醉酒而略显迷离的眼睛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扫视着我,之后愤恨地怒骂起来:“原来是你?我还以为谁胆子这么大,敢冒充无渊,原来是你这个女魔头!我要替苍华台清理门户!”

他说完,跳起来就与我扭打在一起,我也不甘示弱,拼命还手,御寻欢几人都看傻眼了,陌羽想上来劝架,可我们俩都在气头上,打得那叫一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任谁也分不开,最后还是云无渊冷冷地说:“打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烈的杀气,我们俩立即住手了,停手时我还扯着兰萧的耳朵,他扯着我的头发。

见我们俩还保持着凶杀的姿势,云无渊又冷冷地命令道:“放手!”

“无渊,你别管我,我今天帮你打死这女魔头!”兰萧还挺自信。

呵呵呵,还想打我?老子先下手为强!我毫不留情地朝他的眼睛挥了一拳,兰萧捂着眼睛疼得哭爹喊娘,指着我疾言厉色地控诉:“女魔头!你趁人不备!阴险小人!无渊,她欺负我!”

居然还敢告状!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关于劫数的事情,我就在这里把你打成残废!”

兰萧还是有点骨气的,宁死不屈:“你打吧,天机不可泄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怨恨地看了我一眼,又差点栽了下去。

今天他是喝醉了酒,换成平常,他一道仙法过来我就完了,苍华台乃九天仙境,里面的人皆是天上仙人,所以兰萧的背景是很强大的,他的法力也不是我能与之相抗的,我也就只能趁他喝醉了,欺负欺负他罢了。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自然想从他口中套出所谓的劫,正要举手继续吓唬他,手腕却被云无渊一下拑住了,他看着双眼失焦的兰萧,淡淡地说道:“你先回苍华台吧。”

兰萧一愣,赶紧拍屁股闪人了,临走前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女魔头,你给我等着,回去我定要告你一状!”

又告状,也就这点出息吧,我深深地鄙视了他一番。

鄙视完,我又收回视线盯着云无渊,声音带着七分霸道三分凄厉:“云无渊,你偏心!”

云无渊看我的眼神有种从未有过的冷,他紧紧拽着我的手,沉声怒斥:“姬月栖,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大难临头了吗?如果不想死,就赶紧走!”

手上传来剧烈的疼,我却怔住了,他喊了我的全名,说明他是真的怒了,可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真君话中有话?”御寻欢抚着胸口的长发,笑得山河失色。

云无渊反问:“右使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他深凝的眸底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却不再多说一个字,拉着我转瞬就上了云端。

云层不断往后退,疾风拍打在脸上,有些微凉和刺疼,无数个念头在我心底忽倏闪过,最后都化作一股强烈的不安。

月光城一如往昔,大街小巷都充斥着热情和喧闹,可随着黑云铺天盖地的压来,喧闹立刻就消匿下去,街上的人群在顷刻间跑得没了影。

我和云无渊几人站在路中央,望着那片黑云罩顶,然后密密麻麻的人从上面降落,阻挡住我们的去路,我匆匆扫了一遍对面,对方约莫有数千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仙门中大大小小门派的掌门,其中为首的有蓬莱掌门朽琛、圣女千绫罗,在她的右手边,还站着一位惊为天人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黑衣锦袍,墨发纤长如缎,五官如鬼斧神工精雕一般,有着世间少有的秀美,他手握一柄月白宝剑,细长的眸凝着我,出其不意地说道:“姬月栖,你的命,今日我们借走了!”

他说得很轻,语峰却格外犀利。

我大吃一惊,我分明是女扮男装,脸上还动了手脚,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如果他认了出来,那是否说明朽琛和千绫罗等人也已经知道了?

而且……这个少年怎么感觉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所有人都朝我看来,云无渊淡淡地道:“没想到冥山宗主也来了。”

宗主?难道这少年是冥山宗主锦璃?怎么不是个老头子,而是个相当有姿色的小白脸?不过他与兰萧那种小鲜肉又有所不同,虽然面相温润尔雅,却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的清淡优雅之下仿佛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不是没来参加寿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心里满是疑惑,眼角却瞥见锦璃慢慢抽出了手中的宝剑,纤长的睫毛如蒲扇一样轻闪了下,一点点看向云无渊:“今日一战在所难免,不是姬月栖死,就是我们亡!真君这次若不想插手,大可袖手旁观。”

云无渊面上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双深邃的眼幽暗如潭,他的目光落在锦璃身上,不答反问:“听说锦宗主有个妹妹?”

他的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锦璃眸子微眯,并没有否认:“是有个妹妹,只不过她已经死了,此事除了冥山外,旁人并不知情,不知真君如何知晓?”

云无渊并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若有若无地掠了我一眼,就是这样轻轻的一眼,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惊肉跳。

我深吸口气,按捺住胸膛莫名的躁动,看着对方的众人道:“你们如何知道我是姬月栖?”出口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要冷,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变得这样沉静又充满警惕。

人的心一旦有了猜忌和揣度,就意味着失去了简单和纯真。

在来蓬莱的第一天,千绫罗与众掌门商议要偷袭缥缈阁,可最后并没有实施,我还一直在想为什么,现在终于明白,因为他们知道我并不在缥缈阁,所以他们预谋了今天的截杀。

我想起云无渊之前说过的话……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千绫罗的计划,所以才提醒我。我只是想不明白,既然他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带我离开呢?

况且知道我女扮男装的就只有身边的几人,我很想知道是谁泄的密?

“你还不明白吗?”云无渊站在我面前,言语间略带嘲讽:“是御寻欢告诉他们的。”

御寻欢?不!不会的!

我下意识地就驳回了这个答案,可脑海里却一阵嗡鸣,感觉整个世界都突然炸开了:“他不会出卖我的。御寻欢,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我们前天才一起喝酒,你让我相信你的啊?”

“尊主,你真傻。”

我的所有期盼全部粉碎在他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中,他望着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又明艳地笑着,吐出的话却残忍无比,他说:“尊主,是我泄的密,我从第一天进入缥缈阁起,就想着如何要你的命。我这一生以杀你为乐,流云宫外放箭的人是我,上次潜进缥缈殿刺杀的人也是我派的,你一直怀疑的内应就是我。”

御寻欢承认得十分坦率干脆,他的嘴角还勾着笑,一双桃花眸如流水倒转,明艳生辉。不止是我,燕堂和陌羽都因他的话而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尽管心里一直有过猜疑,可到底是信了他,与他一起相处的时光也那么愉快,那天晚上他还说挺喜欢现在的我,却原来都是骗人的吗?都说酒后吐真言,可为什么他醉酒的话却不能信?为什么?

“御寻欢,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要不是尊主救你,你早就死了!”燕堂被他气得不轻,拔出长剑唰一下抵在御寻欢的胸口,一双眼睛猩红如血。

一直没有说话的千绫罗这时缓缓笑了,她看着我讥讽地道:“凭寻欢的武功和身份,这世间有几个人敢伤他?姬月栖你别天真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伤了自己,你怎会有救他的机会?”

自己伤了自己?他是故意受伤混进缥缈阁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姬月栖!

我心头大震,整个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时只觉钝重的疼,御寻欢他竟这么狠厉,为了杀姬月栖,对自己残忍到这种地步!

“御寻欢,你是不是因为我喜欢云无渊,所以你才故意这么说的?”

问完这句话,我马上又后悔了,分明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呢?

御寻欢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摇着头道:“尊主,我跟你说过,我不是断袖,你却不信我,那不过是我作为掩饰的一种手段。”

不过是掩饰的一种手段?我忽然很想笑,可挤了半天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最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苦涩地说道:“御寻欢,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么坦诚?”

御寻欢大抵没见过我这种苦大仇深、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也不管燕堂的剑还抵在他的胸口,蹙眉看着我,唇角动了一下,似是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却再也不想听了。

“别再跟她废话了,寻欢,你过来!”朽琛厉声大喝,眉目间染上一抹阴毒的冷笑,“女魔头,今日你的死期到了!”他说完朝身后挥了挥手。

弹指之间,所有人都朝着我一拥而上,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从我头顶直劈而下,我怔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击。

朽琛、锦璃、千绫罗都到齐了,面对这么多仙门高手,我一个没有打架经验的菜鸟,根本毫无胜算,可心头却不禁想着——他们以多欺少,就算我输了也不丢面子。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腰上一暖,我被云无渊抱着朝后飞退而去,陌羽和燕堂也紧跟其后,拔剑护着我,但很快我们又被围困在中间,没办法,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了,跟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

剑气,罡气,法力,不同的颜色在空中不断交汇,又相互散开,嘶喊声将我的耳膜震得快裂了。虽然人数悬殊,但有云无渊和燕堂在,这场厮杀很快见了血腥,不到片刻,对方的人就死伤无数。

“真君这是做什么?你要助纣为虐吗?”锦璃毫无感情的声线从打斗中传来。

他和千绫罗、朽琛三人全力缠住我,却被云无渊给挡住了,自然是不甘心的,我在云无渊身后,时不时踹翻几个对方的小虾米,燕堂和御寻欢打得难解难分,陌羽虽然武功不高,但对付些小虾米还是游刃有余的,只是周围还有别的小掌门,是以陌羽和燕堂应付得也有些吃力。

“只要有我在,你们休想动她。”云无渊淡淡地应道。

他离我几尺距离,谪仙般的白影忽纵忽下,抵挡着前方法力的摧击,他抽空划出一道屏障将我护着,自己却站在屏障外,透明的薄剑在他指尖操纵下瞬间化成千万道光影,朝对方阵营中天女散花般飞射而去。

鲜血染红了我的视线,云无渊的姿势却笔直挺拔,他明明心怀天下,却为了我屠杀了这么多性命,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千绫罗不愿与云无渊为敌,挣开他的长剑,退向一边痛心疾首地喊道:“无渊,你为什么要这么护着她?”

云无渊不为所动,衣袂飘飞间又伤了数人性命,他的声音消散在人群中,但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千绫罗也听到了。

他说:“这世间许多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的话刚落,千绫罗的目光瞬间射向我,她的眼底夹着滔天的恨,握紧手中的红鞭就朝我挥来。她的鞭子并不寻常,灌注了法力,若被打中不死也要脱层皮,是以她那一挥,我面前的屏障就被劈得四分五裂。

云无渊听到声音回眸一看,就是这一眼,让朽琛和锦璃有机可乘,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对着他飞快地击去,我心下大惊,想都没想就往前扑去。

“真君!”

“尊主!”

身边响起数道声音,随着这两声惊喊,我的胸口被两道法力打中,身子斜着朝后飞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紧跟着,千绫罗的红鞭笔直朝我脸上甩来,她满脸妒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噬杀的气息,有种誓要将我打死的狠厉。

我吐出一口血,想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云无渊原本离我有些距离,见状后,身影迅捷地移动到我身边,伸手挥退了千绫罗。

他没有扶我,只神色漠然地看着,清风明月般的凤眸隐隐透着一丝颤动,千绫罗可能没料到云无渊会对她动手,一时不察竟被扫了一掌,她爬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无渊:“无渊,你居然为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伤我?无渊,你是不是疯了?”

她喊得有些歇斯底里,一张美丽的脸涨得通红,忽又转头瞪着我:“姬月栖,你个贱人,给无渊灌了什么迷魂汤?”

“真君是什么人,岂是我能左右的。”我抹开嘴角的血,忍着撕裂的剧痛站起来,抬起头一寸寸掠过眼前的众人,冷声笑道,“你们都说我杀人如麻,说我残忍无道,可你们又比我好多少?你们口口声声满脸仁义,却一个个龌龊不堪,打着仙门正派的旗子,干尽了缺德事!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杀的人比我少吗?在场的所有人中,你们有哪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姬月栖是残暴,可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至于他们为何要费尽心机地杀我,我总觉得并非他们口中为民除害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否则他们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岂会如此大费周章?

听了我的话,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朽琛被云无渊挡在前方,一张脸沉得快要滴出水来,怒不可遏地对我吼道:“休要强词狡辩!妖女,你丧尽天良,天下人有目共睹,只要你死了,这天下就太平了!拿命来吧!”

朽琛飞上半空,对着我的方向不停地发动攻击,云无渊挡在我身前,为我化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可是人越来越多,逐渐把我和他从中间分隔开来,紧密的剑气在我周围横扫,我的抵挡越来越吃力。

慢慢的,随着打斗的加剧,我已经看不到云无渊的身影,周围全是各派掌门的围堵,以及千绫罗招招致命的追杀,她看着我的招式,张扬的眼底除了嘲讽,还有一丝疑惑。

“姬月栖,你就这点能耐?你从前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儿呢?”她逼近我,红鞭在我身前如龙腾飞舞。

我左右闪避,没有作答,她大概觉得我一味闪躲是对她的羞辱,所以差点暴跳如雷,一副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样子,下手越发杀气腾腾。

她有将近一千多年的修为,我自是不敌,加上这一身伤和周围的刀剑,很快我便被打得惨不忍睹,被她的红鞭卷着飞入了高空。

我不知道她要将我带去哪里,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北海附近,北海起了风,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潮,她愤恨地说:“姬月栖,你就埋葬在这片海底吧!”

说完,她把我抛向空中,又举着鞭朝我重重地劈下,那一瞬间,我竟也有了一丝恍然,北海啊北海,我到底是与你相克吧,三番四次都要葬身在你这里。

天空飘着乌云,视野中的颜色都在黑压压的气氛中消散,红鞭的威力已扑至眼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看到御寻欢夺目的红影突然而至,速度非常之快,直接替我挡住了前面遮天蔽日的杀气。

千绫罗的红鞭从他的腹中贯穿而过,庞大的罡气**开了他的发,如墨色蔷薇一样,鲜血喷了我一脸,从他的瞳仁中,我看到自己惊惧的神色和扭曲的面容:“御寻欢?你这是做什么?赎罪吗?”

除了我的轻喝,旁边还有千绫罗难以置信的尖叫,御寻欢却似不以为然,他从身体里抽出红鞭,抱着我定在空中,仍旧笑得恣意风情:“姬月栖杀了我的母亲,我用再多手段杀她都不后悔,也用不着赎罪,可是对你却不同。我一直在想,姬月栖劫后余生为何突然性情大变?甚至连别人杀她都不还手,直到方才看你不顾性命地救云无渊,我忽然明白了,不是你不还手,而是你不会。”

他轻轻笑出声来,嘴角的血沿着下颚滴下云端,我震惊地望着他,脸上残留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他看出来了?他知道我不是姬月栖!

“你叫什么名字?”他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我,吐息之间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他又笑了一下,虽然好看却让我觉得苍凉,我心下一紧,牢牢抓住他的手,哽咽地道:“御寻欢,即便我不是她,你又何苦用自己的命来救我?”

他捂着腹部咳嗽一声,低低地道:“我喜欢啊。”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你不用觉得内疚,我之前也暗害过你,现在我们扯平了。罢了,你不愿说也没关系,等我死了,你来我坟前说一声也行。”

空气中尽是血腥味,他的手已被染得通红,千绫罗冲上来一把拉住他,恶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寻欢,你们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个拼了命的都要保护这个魔女?”她的表情是那么惊慌失措,连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拼命摇着,他的血流得越发的快,我抬手想阻止,却再没了力气,御寻欢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不敌血液流失,整个人朝海平面飞速坠落,没了他的支撑,我也紧随他一起往下坠去。

这样也好,死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黄泉路上不会那么孤单,可看着他下坠的身影,我的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一声惊叫,无数的记忆碎片走马观花一样迅速闪过,熟悉的、不熟悉的统统一涌而来。

我头痛欲裂,费力朝身下的人说道:“锦璎,我叫锦璎!”

我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只见他绝艳一笑,慢慢闭上眼睛,风声呼啸,我和他一起沉重地砸入北海,昏迷之前,目光所及是海面上溅起的巨大水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已经物是人非。

云无渊带我们突出重围,在一间客栈暂时安顿下来,朽琛和锦璃,以及众掌门都受了伤,而御寻欢却死了。

即便是亲眼所见,再次听到陌羽说起时,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姬月栖杀了他的母亲,到头来他却又用自己的命救了已经成为姬月栖的我,听上去有些讽刺,可姬月栖早就死了,我本不该来的,我若不来,这后面所有事都不会发生了。

“别哭了,御寻欢死有余辜。”云无渊的嗓音如碧落清泉,一如往昔动人,可我却忽然觉得冷。

我坐起身,仰望着他绝色出尘的面容,第一次发现这张不识人间烟火的脸有了些许陌生,我看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我送他的“定情信物”,当时他不太乐意,接受得十分勉强,却不知他为何时时带着。

他送我的簪子我每日都插在头上,此刻却有种想拔下来的冲动,我抬手摸了一下,淡声道:“是我害了他,他本不该死的。”

“姬月栖,你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云无渊快速地打断我,他俯视着我,凤眸的光线冷如千年寒冰,“他屡次三番暗杀你,为何最后却要救你?

不过是他的另一种手段而已,这样他就能彻底摆脱缥缈阁,回到他自己的身份,你明白吗?你可知他是谁?”

他白衣似仙,身上没有沾一丝血迹,依然缥缈俊美,只是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渗了一层怒意。我看向屋内的另外两人,燕堂和陌羽亦是满脸疑窦,他们全身是血,连脸上都是,我又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一身的白衣早已血迹斑斑。

似乎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如此狼狈。

我笑了笑,叹息一声问道:“他是谁?”他都已经死了,知道他是谁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云无渊走到窗边,从客栈的窗棂朝外面望去,背影笔挺而美绝:“所有人都知道蓬莱有两位千金,其实错了,朽琛并没有两位千金,乃是一位千金、一位少爷。这位少爷从小就面如桃花,妖美异常,所以才会被人误以为是个千金,御嘟嘟是朽琛的女儿,而御寻欢则是蓬莱的大少爷。”

我心头顿颤,却并不觉得意外,只有这样,所有事情才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但燕堂和陌羽似乎惊吓过度,愣愣地睁着眼睛,陌羽还傻傻地问:“真君,那他为什么还要救尊主?”

对啊,整个蓬莱都与姬月栖为敌,他不惜自伤混进缥缈阁,也是为了杀姬月栖,到最后却舍命相救,大概没有人能想通吧,不知朽琛知道后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是替他儿子不值,还是想提刀捅死我一百次。

我原以为朽琛与缥缈阁为敌定是不怀好意,没想到是杀妻之恨,这样说来倒真是姬月栖的过错,如今加上御寻欢的死,更加重了我的过错。

云无渊负手而立,并没有回头,可我仿佛听到他轻淡地叹了口气:“这次会来蓬莱,是因为我答应过你,一月之内找出内应……”

他还没有说完,我便插嘴道:“你其实早就怀疑御寻欢的身份,所以你才会送送子观音给朽琛,你想告诉他,你已经知道御寻欢是谁,对吗?”

云无渊猛然回过头,他用一种审度的眼神看着我:“你既已明白,就不要再为他伤心了,不值得。”

我忍不住冷笑了下,眼窝里漫起酸酸涩涩的疼:“云无渊,是不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像今天这样无动于衷?”

湛白的身影忽然怔住,他抬眸看我,目光微闪:“你不会死。”

“你撒谎!”我掀开被子站起来,体内的伤痛得我每呼吸一次都觉得困难,我却倔犟地奔到他面前,含泪大声质问,“御寻欢对我暗含杀机,你敢说你没有吗?”

一想起他对我产生过杀意,我就气得胃疼,压在心底的害怕像蚕涌破蝶一样**而出,脑子里紧绷的弦瞬间就断了。

“虽然是在查御寻欢,可你何尝没有自己的心思?当初不准我去蓬莱,就是知道我没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后,一定会有人来缥缈阁杀我,而你,还故意带走了御寻欢和燕堂,甚至你早就知道等你走后,御寻欢一定会派人来杀我,你却假装不知情,任他为所欲为!云无渊,其实最无情、最冷血的人是你!你比御寻欢更想要我的性命!”

我一口气喊出这些话,喉咙里干干的,似有血气涌上来,我连忙吞下去,抬手一摸脸颊,早已是泪流满面。

燕堂和陌羽一脸震惊。

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云无渊会这样对待他们的尊主,可事实上云无渊的确这么做了,在他的心里,我的性命和蝼蚁没有区别,不,或许连蝼蚁也不如。蝼蚁尚且良善,而我,手上沾满了血腥,是一个罪人。

在他眼里,我是该死的,他没有出手杀我,只是不屑。

他心念苍生,我曾还痴痴的以为,我也是苍生中的一粒,却原来都是我的贪图、我的妄想罢了。

我仰起脸,从泪眼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因我的嘶喊惊怔住,那似乎堪破世间的寡淡眼神终于有了一次破裂,他的面色有些白,像被我戳穿了谎言的唏嘘,又像隐忍着无法言喻的痛苦。

房间里静得连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我捂着发疼的喉咙,干哑地继续说道:“朽琛老奸巨猾,你送给他礼物时,就明白朽琛一定会安排今天的围杀,你既能完成约定让我看清内应,又能借众人之手杀了我,也算是让我死得瞑目,只是你没想到御寻欢会临时改变主意出手救我。”

我笑了一下,眼睛里却疼得厉害:“云无渊,其实当御寻欢的人冲上缥缈阁的时候,我就察觉不对了,可我仍然选择相信你。月光城被围剿,面对着那么多想要杀我的人,我都没有一丝胆怯和恐惧,因为有你在,可是……”

可是我现在却感到害怕,甚至恐惧。

我原以为做女魔头纵有千般不好,可有他们在我就是安心的。即便一开始有过猜疑,我仍然坚定地选择信任,可最后却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我信任的这些人,个个都想要我的命!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如果世道这么艰难,如果人心这么复杂难懂,我宁愿我没有尝试过,继续做那个囚困在海底、坚强又天真的锦璎。

云无渊拧起眉宇,薄唇紧抿,神情莫辨,凤眸像凝了霜,沉沉壑壑的,他就这样蹙着眉看我,始终没有再说一个字。

“云无渊,不过一条命而已,你若要,我就给你。”

他的身子重重地僵住,我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步走出客栈,再也没有回头。

从前,我有心,却没有自由,我向往广阔的天地。

而现在,我执掌半边天下,有了无尽的自由,却丢了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