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说好了不分离

【01】

“暖暖,你说话啊?”

爸爸立刻叫来了医生,医生带我去做了一通检查后回来,说了一些我听不大懂的话,但大约的意思就是,我可能无法说话了。

妈妈抱着我到医生面前问了一遍又一遍,记得那个医生解释说,我可能是因为受惊吓太过,才导致了语言能力受阻。

受惊吓?我吗?

“那……能恢复吗?”

医生摇了摇头:“这恐怕不好说。”

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一沉。

十多年之后,又一次在病**醒来,又是苏晴在身边。

我已经遗忘掉了的事情,突然铺天盖地地朝我涌了过来。

“我……我不知道姐姐被困住了,我以为她是出去玩了要很迟回家。”苏晴哭得没了样子,“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候不应该生她的气,不然也不会……”

从苏晴结结巴巴的叙述中,我知道,当时在我藏身的衣柜外,无意中被人放了一个巨大的箱子,堵住了出口,所以我才怎么都推不开。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和苏晴一样回家了,也没有想到我还被困在幼儿园里。直到到了晚饭时间,妈妈发现我还没有回家,又听说今天幼儿园早就放学了,于是着急地在四周寻找。

他们去了所有我常去玩的地方,公园、小区草坪、玩具店,却一直没有找到我的踪影。爸爸妈妈急得焦头烂额,而苏晴也终于意识到,我可能不是出去玩了晚回家,而是不见了。她着急地跟出来,帮忙找了一晚上,临了忽然想起来,我也许还在幼儿园的衣柜里待着。

衣柜狭小的空间里,氧气被我迅速耗尽,再加上我一再扯着嗓子大喊,在衣柜里又踢又撞的,白白耗费了不少体力。等到大家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被闷出了一身的汗,几乎窒息得昏死过去。

知道我也许从此不能再说话以后,苏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成天陷在深深的自责里,看到我就哭个不停。她觉得如果自己早一点想起来我还在衣柜里,我绝对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的我一直为说不出话而整天急得流泪痛哭,却对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毫无印象。医生说,这是因为受的刺激过大,造成的一部分记忆缺失。对我而言,也许反而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记得了当时被困在衣柜里的恐惧。

妈妈觉得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而我们都还小,为了安慰苏晴,所以尽可能地模糊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成了后来我们知道的,我生了一场大病,被那场疾病夺去了声音。

原来小时候我才是开朗活泼的那一个,怪不得重新见到顾轩的时候,顾轩说苏晴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我也不是因为生病而损伤了声带之类才不能说话,完全是因为那时候恐惧太深,才会有现在的症状,怪不得苏晴那时候那么着急地对我吼“你又不是不会说”。

正在安慰着苏晴的顾轩,忽然向我瞥了一眼,看到了放空的双眼,他脸色微微一变,站直了身子。

“暖暖……”

苏晴立刻从他怀里弹开,脸带惊恐地看着我。

“姐……姐姐,你醒了?”

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强烈的反应,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而我因为练习的缘故,现在也已经渐渐恢复了。可是在苏晴接近我的一瞬间,我还是条件反射似的选择了躲避。

苏晴讪讪地后退了一步,极其无措地看着顾轩。

顾轩垂了垂眼睛,问道:“你都听到了?”

我没有点头,但盯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

“苏晴她……并不是故意的。”

【02】

顾轩一定是感受到了我刚才对苏晴的敌意,软着声音想替她解释,我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我一直在好奇,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我才失去了声音,这么多年以来都不知道,我甚至都觉得可以不以为意了。然而等知道了真像,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错杂。

与其说是不知道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们,更像是当初那种被困在狭小的衣柜里的恐惧感,越过了十多年的距离,又一次遍布全身。

我低着头,指了指门口。

苏晴愣住了,顾轩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和自己一起出去。

“给她点时间。”

病房的门关了起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已经是夜里了。

窗外零碎的星光点缀着,我把病房里所有能够打开的灯都开了起来,极其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觉得有些冷,就打开了空调,没一会儿又觉得整个房间里闷得很,让人喘不过气来,又极其暴躁地关掉了空调,将门窗洞开。打开窗户的一瞬间,看到外面漆黑的一片,心里猛然一沉,“啪”地关上了窗户,拉起了浅色的窗帘。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却又不想一个人待着。房间里的挂钟,秒针在嘀答嘀答地走着,琐碎得让人心烦。我拖过凳子,够上墙上的挂钟,把后面的电池拆了出来。

我想要弄出点声音来,但每一个剧烈的响声都让我觉得无比恐慌。

最后还是极其烦闷地回到病**,盖上被子,把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爸爸妈妈将我从医院接了回去,并跟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医生的意思是,我曾经因为惊吓过度而丧失了的部分记忆,现在突然恢复,对精神上可能会有不小的打击,最近最好不要让我受更多的刺激。

在医院的那一夜过得混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好像做过了梦,但好像又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病房的四周的。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没有力气。

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特别特别希望小花会在身边。

我开始害怕入夜,或者是一些环境狭小的地方。

一遇到有些黑的地方或者是令人觉得压迫的环境,我都不自主地会产生一种眩晕感,心忽然就像是被悬吊在了半空中,旋即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坐倒在地上。

发声练习被迫停止了,我曾经试图重新开始,但苏晴和顾轩一靠近我,我就本能地会想排斥。明明心里没有任何讨厌他们的意思,但是还是会觉得害怕,会想要后退,想要避开,练习根本无法进行。

印象里那段时间见到的苏晴,一直都红着眼眶。

我整个人陷入一种颓然的状态,不管怎么样似乎都没有办法恢复平常的心态。我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很平常的事情,就像我在学校里一样。

看书,写剧本,翻出下载好了的话剧在电脑上一遍遍地播放。

看着那些人在舞台上的演出,和落幕之后谢幕之前的短暂黑暗。

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你想要去看心理医生?”妈妈很惊讶。

我安静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我的害怕,说到底还是因为幼年时候留下的恐惧在作祟,我的失语,说白了还是因为心理有障碍。我自己没有办法理顺的事情,还是让更专业的人来帮忙比较好。

妈妈对心理医生有偏见,她总觉得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才要去看,所以当我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非常反对。

我和她提了几次,都被她驳了回来。最后我没有办法,只好写了一篇长长的解释,让苏晴帮我交给妈妈,才总算是得到了她的许可。

那篇解释的结尾,我写: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上一次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倒进了医院,我想,现在可能才真的是在谷底了吧。

很久没有听到学校里的消息了。我只听苏晴提起过,我回家了以后,小花经常和她还有顾轩一起回家,再没有梨落了。他想来看我,但又怕会让我受到什么意外的刺激,所以一直只能从她和顾轩那里得到一些关于我的消息。

小花在担心吗?

他会不会怪我,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开口呢?毕竟这么多年,我不会说话,也没有造成太大的麻烦。

他现在一个人在学校,会不会不习惯?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嘲笑了。

他是小花,是夏言。是那个在十多年前的盛夏带着宝剑闯入我生活的小王子。他放在哪里都是光芒四射的,他的朋友比我认识的人还要多。怎么可能会因为少了一个我而有所改变呢?

【03】

已经是期末了,本来应该在学校里和同学一起复习的我,现在却待在家里自己看着书。

窗外有夜风的呼喊声,吹得我无比心烦意乱。

一天早晨,我醒来后不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拉开,苏晴和妈妈站在门口。

“暖暖,妈妈找到可以帮你的医生了。”

我眼睛微微一亮。

津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了我的一句话,妈妈也是费尽了心思,寻找着靠谱的心理医师。可是,津城逛了一圈之后,妈妈一无所获,只好把目光放到了南方的城市,又是四五天的折腾。

“你姨妈在南镇,她告诉我那里有一位还算熟识的医生,对这方面的心理治疗很有研究,我们可以去试试。那个医生说,如果不是很严重的话,一年左右就可以完全恢复了。你也不用担心学习。校长知道了你的情况,愿意帮你保留学籍。你可以在南镇读书,到时候回津城来考试……对了,小轩也是这个暑假就要回南镇了是吧,那刚好,你们去的路上能有个伴。”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

我先是心里起了一阵激动,随后立刻安静下来。

“那我们是要……”

“对,我们要尽快从津城出发去南镇。”

我垂了垂眼睛,身子往沙发里陷了进去。我想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有些失落,否则妈妈不会露出那么疑惑的表情。

“暖暖,怎么了?”妈妈问我,“你不是说想要找人帮你开导吗,怎么找到了反而还不开心了?”

“没有!”我急忙否定,“我有信心,也很高兴能找到人来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那怎么……”

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下来。

只是想到要离开津城,我舍不得小花。

我还没有听到他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我还没有把想说的说出口。

妈妈和苏晴离开后,我掏出手机给小花发了条短信。

“如果我会说话了,你开心吗?”

过了一会儿,小花回复道:“包子开口就露馅了。”

正在我有了一种要捏碎手机的冲动时,小花的第二条短信又飞了进来。

“而且啊,包子,其实你也不用勉强啊。特别!那些个土方啊偏方啊什么的,绝对不能乱用,你总不想变得跟《药》里那对迷信的老夫妻一样吧?”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

这家伙,真的难让人对他好好生气一回。

我沉下心来,重新打开短信的编辑界面,写:“小花,我要去南镇了。”

手机那边,彻底没有了回音。发出的短信石沉大海,打过去的电话无人接听。

长长的沉默,像是深幽的古林里巨大的沉寂。

明天就要启程去南镇,去到那个顾轩口中的秀丽水乡。

顾轩和苏晴在晚饭后和我待了一会儿,又说起我不在学校的那最后一个星期发生的各种事情。

苏晴在转述事情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添油加醋,好让事情听起来更加有吸引力一点。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某种程度上,编剧都需要一点添油加醋的本事,才能把故事写得完整。但苏晴这一次一定是加料加得狠了,顾轩在一旁听着的时候,好几次皱起了眉头,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苏晴。

“怎么觉得你和我说的不是同一个事情?”

苏晴很不满顾轩的打断,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你别打断我啊。”

顾轩眨了眨眼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他们俩这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是已经很久没看到我笑了,顾轩和苏晴看我都看得发愣了。

我拍了拍顾轩的肩膀,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把手里的话交给他看。

“我妹妹以后就交给你啦。”

苏晴也看到了,登时脸就红了,叽叽喳喳地让我别继续说。顾轩看了看那字条,微微一笑,然后收进了口袋。

“应该是我说呀!”苏晴脸色绯红,“到了南镇,你不可以欺负我姐姐。”

“嗯。”他轻声应着,温和的眉眼之中显得格外真诚。

“对了,你明天要走了,怎么今天小花不过来吗?”顾轩忽然问道。

我想起前一天等到凌晨昏昏欲睡都没有等到的回复,心里一沉,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小花又不肯理我了。现在被顾轩提起,忽然就觉得心情又被盖上了一片阴影。

看我垂着头不做什么反应了,苏晴和顾轩立刻把话题转开了去。两个人依然说得热闹有趣,我却没怎么在听了。

【04】

小花依然没有回复我的短信。

是夜,华灯初上。

我望着窗外的津城,想在离开的前夜,把这个有他在的地方好好记住。玻璃窗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忽然就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个场景。

那天已经是放学了,而因为历史课而昏睡过去的小花却还是昏睡着,没有醒来。我拿起彩笔想要在他脸上画一朵七彩的小花,可凑近了之后,笔尖却在他的眼角停顿了下来。

只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小花就醒了过来。

蹁跹的阳光落在少年的眼底,微翘的睫毛上似乎都挂着温柔的笑意。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好看又促狭地笑着:“包子,你是不是想对我图谋不轨?”

有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消息就会觉得宁静,每一句话都落到心底,很甜很甜。

那时候我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惊愕而绯红。

而小花在我面前,弯着眼睛,好看得像明媚的阳光。

我把崭新的信纸铺在桌上,从抽屉里取出笔,旋开笔盖,轻轻地握在手中,准备给小花写信。

那信纸很素雅,没有彩色的图画,也没有什么似乎能够触人心弦的语句,只在头尾两端有着简单的印花,不仔细看,就以为是一张白纸,仔细看了,才知道设计这纸张的人的用心良苦。

它干净得,就像是小花。

还未落笔,眼睛就忽然被水汽迷蒙住了。

以前总觉得那些人在离开之前把信偷偷留下,这事干得特别矫情,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不是更直接,更能避免很多误会和错失吗。

可是等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才知道,有些话,只能写在纸上,才有那一层意思。你说不出口,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以这种方式说出的话,更让自己有一份期许。

写,什么呢?

小花……

桌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我的笔尖一顿,整个人僵直在那里。

那个铃声太熟悉,又太陌生。

是我为小花专门设下的手机铃声,只有他打来的时候,里面悠扬而低沉的大提琴才会响起。

我不能说话,接了电话也没有办法回答,所以我的通话功能,只是用来被找到,被提醒,好让我及时回信息给大家,让他们知道我正在什么地方。

小花不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是在家,他根本没有必要打电话给我,完全可以给我发短信。

我把手机握在手心,看着屏幕上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那时候回家的路上,小花拍下的我们两人的影子。我很喜欢,后来特地从小花的相机里拷贝了出来。

那两个印在地上的影子,中间重叠在一起,没有任何的缝隙。

铃声从前奏响到了**,现在正在渐渐步入尾声。

我按下了接通键,轻轻把手机凑到耳边。

手机的那边,是有些喧嚣的背景。我听到风声、车铃声,和远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声,唯独没有小花的声音。

过了很久,我听到那边微微的一声呼吸。

“包子。”

忍了许久的眼泪,忽然决堤而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想念。

“你出来,我在楼下的公园等你,十分钟后不到,我就走了。”小花简短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05】

我立刻起身出门,匆匆下了楼梯后,发了疯似的往公园跑去。

小花。

夜已经深了,公园里显得特别安静,仲夏夜的虫鸣声是最大的伴奏。我来来回回地在公园里走着,却哪里都找不到小花的身影。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但却没有听到哪里有传来手机的铃声。

他已经走了吗?

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在两分钟前,距离小花挂断电话刚刚满了十分钟。

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去过学校了,而明天就要去南镇,也许整整一年都不回来,都见不到他了。

我手里握着手机,一遍遍地拨通他的号码,急得哭起来,在原地幼稚地跺脚。

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

“包子。”

小花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手机的屏幕正亮着,那张来电提醒的图片,和我的那张一模一样。

他朝我张了张双臂,我心里忽然一宽,肩膀一垂,奋力朝他跑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扑在他怀里。

小花抱着我的胳膊紧了又紧,好像不想松开。

小花带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跟我讲了好多学期末的事情。

“学期末你不在学校,都不知道我已经搬回你的座位边上了吧?”小花的声音渐渐变得轻松,和电话里低沉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一个人上课真的很无聊啊,你不在学校,我经过你们社团室窗前的梧桐树的时候,也看不到你坐在那里了。”

我惊讶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惹你生气了你就会去社团室,你不开心了也会去社团室。我也知道,你总是坐在靠左边的位子,是不是习惯我坐在你右边,所以特地给我空出来了?”

小花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笑出声来了。

我骤然想到了那样的画面,两年,几百个日夜,当我坐在社团室的窗前的时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小花正看到我在那里奋笔疾书,或是抬头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在我和顾轩、苏晴在一起练习的时候,那些我以为他没有办法陪着我的时间里,也许他也曾默默地在远处看到了我。

“我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等学校里的事忙完了就陪你一起去,结果我还没去,你就要走了。”

小花垂下了眼睛,沉默了好久。

“跟你和好的那天,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小花继续说道,“那天我听到了那首歌,我知道那个歌词是你写的。”

我坐直了身子,呼吸渐渐急促了。

“我知道梨落说了谎,可她不肯承认,所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但有一句我猜她没有撒谎。”

“那首歌的歌词,确实是你写给……我的吧?”

我的手渐渐摸上了自己的喉咙,心脏似乎从来没有跳动得这么剧烈过。

原来他知道。

原来他听出来了。

“哈哈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声来,“包子,你还记得我曾经两次拆了你头上的发卡吗?”

记得,当然记得。

第一次是在开学时,苏晴替我选好了和她一对的发卡,戴上没多久后,小花过来从我头上取了下来,说不适合我。第二次是在校庆上,那枚有些破碎的羽毛发卡,他一开始说好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生气似的不让我继续戴着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戴发卡,哪怕觉得再可爱、再好看,我都没有再戴过了。

他不喜欢,我也就无所谓了。

“其实你戴发卡很好看。”小花忽然说道。

我有些蒙了,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认真地说出“好看”这两个字,还是对我说的。从小到大,除了校庆那天,他似笑非笑地称赞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我好看。

“我觉得你戴发卡很好看,你把头发微微拢起来,露出酒窝的样子,真的非常好看。”小花的语气听起来特别认真,定定的口吻,不由得你不相信,“所以不想你戴。”

我轻轻地笑出声来,被他听了个真切。

“你别笑啊,我是真的这么觉得的。”小花严肃道,“要是大家都知道你这么好看,一定都会对你很好,都会特别喜欢你。到时候出现了那个比我对你好的你,你说不定就不要理我了。很自私的对不对?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想起校庆那天,小花对我的评价的前后不同,似乎就是在我说了那天很受人欢迎之后,他才忽然变了脸色。

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吗?

我微微耷拉了一下眉毛。

“这个送你。”

小花摸索了一下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枚暗红色的发卡,就是当时他从我头上拆下,不肯让我戴着的那枚。原来他取下之后,没有放回去,而是一起拿去了收银台,然后偷偷存了起来。我接过发卡,半张着嘴巴很想说些什么。

“包子,你……明天就要去南镇了吧?”小花突然说道。

我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他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顾轩要走了,你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突然就不理我了。结果好不容易等到他要离开,你却要跟他一起走了……”

我怔在那儿好久,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那你是不是要去很久?”

我给不出回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趟去南镇,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津城。

“嗯……听顾轩说,南镇很漂亮的,跟津城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就算不是有事,光是去那边玩玩也不错。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如果有可能……你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虫鸣声似乎在耳边扩大了一圈,离公园不远的地方,能够听得到依旧热闹的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顾轩这个人,很讨厌啊,真的。”小花没有看我,开始自言自语,“明明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陪在你身边,结果他一出现就跟你关系这么好,你都捎带着不待见我了。你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跟人亲近,却唯独对顾轩那么好。我都跟梨落彻底断绝关系了,你却跟他在一起了。”

我有些着急,口中愈发磕磕绊绊:“小花……不是……”

“其实你跟顾轩在一起也挺好的,他确实很能照顾你,对不对?”

我实在等不及了,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试图解释,结果被小花一把抢了过去。我抬头看向小花,他忽然凑近了我,捧住我的脸,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路灯下,小花逆着灯光,我不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微微发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可是包子——”小花说,“我也可以照顾你,所以……”

我心脏猛然一跳。

“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他的脸忽然凑近,近到我看不清楚,唇上忽然被两片温润包裹住,犹如护着轻薄的蝉翼一样的温柔。

那是一年的盛夏。

夜色,虫鸣,晚风,还有,那样青涩却眷恋的浅浅一吻。

【06】

“暖暖?”妈妈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大半夜的,去哪儿了?房间里那么多东西都还没收拾。”

我这才反应过来,明天下午就要出发去南镇,而我要带走的东西却还只收拾了一半。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房间里散落着的行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匆匆地转回到书桌前,重新提起那支素白的笔,这一次没有犹豫,写得无比顺畅。

每一笔我都写得用心,像是每一句话都要写成一首诗一样。

收笔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医院回来以后,第一次感觉这么轻松。

约摸喜欢一个人都是自私的,那封信里,写下了我满满的私心。

信笺的结尾,我用深蓝的墨水写:你可不可以等我回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起,放进浅灰色的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了小花的地址和姓名。

还是第一次写“夏言”这两个字呢。

夜里睡得特别安稳,我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睡得安稳是在什么时候了。

我梦见了小花,我梦见他像童话故事里想要见到阁楼上公主的王子,打开了我房间的窗户,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

他微微发凉的手抚摸在我的头上,留下了难得的温柔。

“暖暖,该起床了。”

妈妈的声音压得特别轻柔,我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被冰凉的地板刺激得立刻清醒了过来。

“洗漱一下下来吃饭吧。”

我轻轻敲了敲桌子,算是回答。

行李被放在桌边,整整齐齐的两个箱子,时刻提醒着我今日的离开。

昨天写好的信,安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我将它轻轻拾起,准备一会儿吃完早饭后,拜托给妈妈让她寄出去。

“给谁的?”

“夏言。”我指了指信封上的名字。

“那不如直接给他吧,反正就住在对门。”

我摇了摇手,还是等我离开了,再让他看到这封信吧。

出发前的时间过得飞快,爸爸在楼下按了按喇叭,提醒我该出发去车站了。之后是漫长的旅途,我也许会一路睡过去,也可能会一路欣赏过去,看到从津城到南镇的渐变,然后把所见的一切留在自己的笔间和纸上。

“暖暖,该走了!”

爸爸在楼下喊道。

我提了提行李,环顾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其实并没有带走很多东西,但却觉得屋子里空了不少。我叹了一口气,准备掏出昨天塞进口袋里的去往南镇的车票,忽然摸到了昨天小花给我的那枚暗红色的发卡。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觉得梦里那双手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也许,真的就不是梦境呢?

“暖暖,再不走要赶不上车了。”

我深呼吸了一阵,提起旅行箱,匆匆地下了楼。

今天我要离开津城,去到遥远的南镇。

如果可以,等我回来,你可不可以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