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颜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花颜发现昌浩守在自己家的门口。
她从允俊哥的车上走下来，就看到浑身湿淋淋的昌浩，抱着那把心爱的吉他，坐在她家的大门外。
允俊在驾驶座上担心地看她一眼：“要不要……”
“不用，他只是来找我聊聊，你先走吧。”
花颜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目送着允俊离开。等她转过身来，昌浩已经看到了朝着他走过去的花颜。
他一定来了很久了，花颜这么想。
她看到昌浩额前结成一缕一缕的黑色头发，雨水从那上面不断滴落下来，顺着昌浩年轻得令人心惊的脸庞滑落。
“花颜，你回来啦！”昌浩已经被雨水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在看到花颜的那一瞬，回复了一些血色。
花颜看到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献宝一般把那把吉他举到自己的面前：“我答应要给你写的歌，今天刚刚写好，所以跑过来想弹给你听。”
他的表情有几分异常的激动，却掩饰不住那闪烁眼神里的不安。
花颜举着伞，雨下得很大。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就这样子静静站在离昌浩一米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这些。
然后，花颜摇了摇头：“昌浩，已经很晚了，我明早还要赶飞机。”
“就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花颜，就让我弹一小段好不好？”昌浩似乎早料到了花颜一定会拒绝自己，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完全是在哀求。
“昌浩，我真的很累……”
“你跟李允俊在约会，对不对！我看到他的车了。”男孩恼羞成怒，大声打断了花颜的话，“为什么你可以给他一整个晚上，却不肯给我短短五分钟，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晚上，而且还淋着这么大的雨！”
他的委屈不是没有道理的。
花颜看着昌浩完全湿透的衬衫下微微发颤的身体，心里掠过一点痛楚。那痛楚转瞬即逝，却是尖锐清晰的。
花颜伸出手，轻轻拨开盖住男孩眼睛的那些黑发，她的指尖触到一些温热的**，可是男孩的脸是冰的，那温度从她的指尖传过来，冷得让她不着痕迹地缩回了手。
“昌浩，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她知道这个动作是暧昧的，尤其她现在已经公开地和李允俊在一起了，这动作更加是一个大大的不应该。
但在这之前，她和昌浩之间不管做什么，都被所有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不过是一年的光景，世事已然面目全非。
1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很美好的情谊，叫做青梅竹马。
花颜六岁那年，第一次在孤儿院里见到比自己小一岁的昌浩。他那时已经是一个小小男子汉，有着结实的小身板，以及一双笑起来像月牙儿的眼睛。
“妈妈，我要她。”
向花颜递过手里的皮球，小男孩跑回他身后的大人们面前，大声喊道。
孤儿院院长看着周家的小少爷指着豆芽菜一般矮小的花颜，任性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样子的话时，不由得擦着汗上前来打圆场：“可是昌浩少爷，这孩子比您还大……我们这里合适的小姑娘都被聚集在礼堂里了，选一个最漂亮的来做您妹妹吧。”
“不要，我就喜欢她！”男孩执拗地走过去，牵住了怯生生的花颜。
花颜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皮球，呆呆地站在一堆陌生人的面前。她早就听院里的嬷嬷们说，周氏企业想要收养一个女孩子，给已经五岁的小少爷做伴。花颜平时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年龄也大了，根本没有被列入这次的候选名单。只是在后院里玩耍，却不想遇见调皮的小少爷迷路了，便带着他一起玩。
可是就在这个早晨，花颜的命运，因无意遇见了昌浩，更因他的一句话便彻底改变了。
自从成为了周氏的大小姐，花颜不用再和十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大卧室里，也不用为了分到一件颜色稍好点儿的旧衣服，就被孤儿院的姐姐们欺负。
她有了自己的新名字，不再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豆芽菜”。周家给她准备了漂亮的大卧室，还有那些她以为只有仙女才会穿的精致衣裙。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得到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人——周昌浩，周家唯一的小少爷。
命运的齿轮一开始转动，就会朝着它既定的方向转动。
花颜进入周家不久，就明白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她的未来只要扮演好一个角色，就是昌浩的姐姐。
周氏是商界著名的跨国企业，夫人和老爷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一年间能有十几天和昌浩在一起，已属难得。花颜被昌浩钦点，名义上是他的小姐姐，实际不过是父母送给儿子的一份礼物。
昌浩并不像所有被宠坏的小少爷那样刁蛮跋扈，或者说，他会使性子的对象，只有花颜——对于这一点，花颜一直到多年之后，还是搞不清楚昌浩当初的用意。他到底是为了欺负自己，还是为了给她在周家立足的一份资本。
譬如每日上学，昌浩一贯痛恨早起，必须得由花颜亲自到他房间去叫。否则即便是父母从国外打来越洋电话，他也是蒙头大睡不给半点面子。
又譬如生病吃药，如果不是花颜亲自喂他，不管大家如何焦急，小少爷一律是看不见的。
那年，花颜和昌浩同时感染水痘，花颜病得昏昏沉沉，昌浩也烧得牙关紧咬。国外的老爷夫人一起回来也不管用，最后还是花颜先醒过来给昌浩喂药，才把他一条小命保住。
“看样子，昌浩这辈子都离不开花颜了。”花颜当然记得那次，养父母在房门外的无心感慨，意有所指。
转眼到了十二岁，昌浩和花颜同进一所学校，是周家祖上兴资办的私立中学。
周氏是名门大户，即便是收养来的孩子，也绝对不会怠慢。六岁的花颜得到良好照顾，渐渐脱去当初在孤儿院时那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如同蒙尘的明珠被一点点擦拭，终于露出了夺目的光华。
大家都知道裕华中学有个周花颜，人如其名，不但颜如春晓之花，性格更是温柔大方。因为小时候生病休学了一年，因此和弟弟周昌浩读同一个年级。
裕华中学的校董自认开明，从来不规定学生要穿同一款式的校服。
花颜总爱穿淡色的衣服裙子，她说不上来自己这个习惯是何时养成的，自打可以选择装束起，她的衣柜里就很少再出现艳色的衣物。
昌浩一天天长大，少年的英挺取代了童稚，只从他每天书包里被塞进去的情书来看，已经当之无愧是裕华的“校草”。
父母不在的日子，花颜尽职照顾弟弟，却从来不过问他的感情。
直到某日，花颜的好友美美哭泣着来找她，她才知道弟弟对女孩子们的羞怯情愫，是如何不屑和伤害的。
晚餐时，花颜正式跟昌浩谈判。
昌浩听完，不服气回嘴：“难道我不喜欢她们，拒绝一下都不行？”
花颜慢慢放下餐刀，拿起手边的纸巾擦拭嘴唇：“不喜欢，可以拒绝，但不要那么粗鲁，这跟你周氏少爷的身份不符。”
昌浩冷笑一声：“花颜，你管得越来越宽了，莫不是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周家大小姐？”
花颜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根硬刺猛然扎到，那痛苦咽不下吐不出。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少年，一字未言。
昌浩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俊脸立即涨得通红。
花颜的来历，是一个藏在他们俩心里的结。当年看着花颜进入周家的下人，这些年来被昌浩以各种理由陆陆续续打发得差不多了。
可是现在，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昌浩不择言的这么一句话，立刻将两人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姐弟和睦，撕破了一角。
良久的沉默，还是花颜先站起身来：“你高兴就好，以后我不会过问了。”
“等一下！”昌浩急匆匆追过去，抓住了花颜的手腕，“是我错了，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当做我姐……花颜，花颜……”
他轻声哀求，花颜始终不肯转过来，再看他一眼。
昌浩看着花颜背转过去的肩膀，一阵阵莫名心慌，似乎只要他现在一松手，花颜就会飘到空中，立刻消失不见了。
“花颜，你明白对不对……你一直明白的……”昌浩觉得自己已经要哭出来了，握着花颜的那只手也开始发颤，仿佛有千斤重量。
花颜叹了一口气，轻轻甩开少年的手，转过脸来看着他：“你说错了，我不明白，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不打算明白。”
她深沉如夜空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转瞬即逝，又换上了温柔笑意：“昌浩，你当我是姐姐，就乖乖听话。”
昌浩看着她上楼的背影，绝望地想：我对她们那样子，不过是怕你误会。可是你对我的感情，明明比谁都清楚……却永远不闻不问……
花颜，相比之下，到底是谁更残忍？
2
那次谈判之后，昌浩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身边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新的女孩子。
这天，美美看着昌浩拥着一个女孩远远从操场那端走过去，又是气愤又是嫉妒。
她看看坐在自己身边的花颜，小声抱怨：“你弟弟到底怎么了？看他这个样子，还不如之前那个冷酷的周昌浩来得讨人喜欢。”
“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的宠物，我知道他怎么想？”花颜笑一笑，把手里看得只剩下两页的《草叶集》合起来，“午休还有一会儿，陪我去趟图书馆吧。”
美美无奈地被她拉走，一面嘀咕：“早知道我那天就不来你这里告状了，肯定害你们姐弟不和了，我看你弟这两天都不来找你放学回家……”
花颜抢着打断了美美：“他也大了。再说我喜欢放学以后散散步，难得有你陪我，在一个小空间里摇摇晃晃，我早就受不了家里那辆老汽车。”
花颜的话只能当做笑话来听，美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是从昌浩开始**女友的那天起，花颜就有意跟他划清楚界限，不再和他同车放学。对着昌浩这样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少爷，讲道理完全是浪费时间，只有让他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会顺着他的心意，才有可能令他收敛。
昌浩胡闹了一个学期，眼看花颜一点点疏远自己，果然不再折腾。
新年将至，昌浩要满十五岁了。
花颜和他冷战了小半年，昌浩完败，想来想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眼看生日将近，也是闷闷地提不起精神。
晚餐过后，管家提醒昌浩一早要去接机。
“小少爷，明天老爷和夫人就要回来了，还有您的生日礼物，听说是三个月前就在瑞士请专人定制的……”
昌浩眼皮不抬，百无聊赖地按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
父母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而每次回家都是唯恐不能把天下的奇珍异宝送到儿子手里，不管是瑞士法国还是葡萄牙的礼物。对此，他早已经是兴趣索然。
昌浩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楼上书房里的那个人，明天会不会看在父母的面子上，或许给他一个笑容，哪怕敷衍着和他说一句话呢。
周氏少爷的十五岁生日，一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买个蛋糕而已。虽然这个年纪要进入商界还有些太早，但是能够早点跻身名流，认识一些朋友也是好的。昌浩的生日宴会办得热闹非凡，不但裕华中学的同学老师都被邀请出席，所有跟周氏来往密切的商家也都接到了请柬。
这算得上昌浩在城中第一次正式露面，花颜却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一个人留在大宅里。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昌浩丢下爸妈，一路逼着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他知道花颜下午还出门逛了街，今晚只是找了借口不出席，但一颗心还是急得乱跳。
“花颜，花颜我回来了！”
车没停稳，昌浩跳下来一边往里面冲，一边大喊。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这个时间应该就寝的花颜，却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似乎正在等着昌浩。
“昌浩，生日快乐！”
花颜笑着点亮了面前小蛋糕上的蜡烛，走过来拉着目瞪口呆的昌浩过去坐下。
“这个蛋糕是我自己做的，奶油抹得不匀，但是一定很好吃。”
花颜用餐刀挑起上面的一丁点奶油，顺手送到还在发愣的昌浩嘴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舔进嘴里。
“不错吧？”她的笑容满足而甜蜜，“还有更好的呢，你跟我来！”
花颜又来牵昌浩，一直把他带到沙发这边，茶几上摆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大盒子：“送你的礼物，可是我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你买的哦。”
昌浩几下拆了包装，眼前立刻一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把吉他？”
花颜用手轻拍兴奋不已的弟弟：“你不是瞒着爸妈参加了学校的吉他社吗？快点儿拿到房间藏起来，这可是我冒着好大危险送给你的！”她说完顽皮地朝着昌浩吐了吐舌头。
昌浩觉得自己简直在做美梦，下午出门时花颜还对自己不理不睬，弄得爸妈都怀疑他是不是趁着大人不在家，又欺负了姐姐。怎么不过是去了一场宴会，回来花颜就有说有笑，还有蛋糕和礼物。
昌浩还在一头雾水，花颜忽然轻声说：“我们讲和吧。”
她对着他微微笑，好像一朵开在晨雾里的朝颜花，淡色无香，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昌浩知道打这一刻起，自己再也没有退路可走。
3
时光荏苒，花颜已经来到周家十几年。孤儿院里的丑小鸭早就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她身上夺目的光华，已经无法令人忽视。
初三那年，花颜被推选为初中部的学生会会长。
按照裕华中学的惯例，每一届学生会长升到高中，自然要成为高中部学生会的副会长，将来不出意外，是要接手会长职务的。
主动来初中部找花颜见面的高中部会长李允俊。他是个斯斯文文的大帅哥。
纵使花颜的身边从来不缺美男子，顶了个“初中部第一校草”名义的昌浩就整天围着她转，但是第一眼看到李允俊，花颜的心脏还是怦怦乱跳起来。
“裕华很多年都没有选过女会长了，看得出来，花颜同学的能力和人际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李允俊开口，虽然是些毫无实际意义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美妙动听。
花颜检点心神，微微一笑算是谢了他的称赞：“都是同学起哄，学生会长是个苦差，或许李学长你巴不得早点儿丢开手吧？”
李允俊从来没见过如此坦率的女孩，立刻对花颜好感大增。
花颜之前一直都是班长，好不容易上初三时卸任，却又被拱上了这个位置。学生会的事务她只能跟着李允俊一点点学习，接触得多了，俊男美女难免引人遐思。
这一天放学，美美跑来找花颜，神秘兮兮地问她：“听说你跟李学长在交往？”
花颜失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快说来我听。”
美美拍她的肩膀：“我说嘛，铁血好友的我都不知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花颜细想一下，自己和李允俊最近走得很勤，有些流言飞语，也不算是空穴来风。她开着玩笑说道：“不过，也许可以试一试……”
“我不准！”
不等美美回答，昌浩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把拉起花颜的手腕，硬拖着她往教室外面走。
美美吓了一跳，刚要跟上去，又想到昌浩的少爷脾气只有花颜能降得住，最后还是站住了。
花颜被昌浩在校园里一路拖着朝前走，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家里来接的车，昌浩不由分说把她塞了进去。
车厢里，昌浩阴沉着脸，半天才说：“我不准你去做学生会长，更不准你跟那个什么学长在一起。”
花颜微笑：“那我换一个，可以吧？”
“你！”昌浩气极，又不敢真惹花颜生气，“你根本在耍我玩。”
花颜伸手去掐他的脸颊：“小时候明明肉滚滚，怎么长大这么不可爱？你是我弟弟，你不喜欢我跟李允俊在一起，我可以不理睬他，但是你不能一辈子抓着我。”
昌浩听得心里酸苦难受，他早知道花颜不会爱上自己。但是眼睁睁看她对着别人笑，他肯定不能忍受。今天有一个李允俊，明天就会有张允俊、王允俊，到时候他会嫉妒得发疯。
花颜收回手，不再说话，而是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草叶集》来翻。
车厢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花颜忽然又说：“昌浩，我给你读几句里面的诗好不好？我觉得很好。”
昌浩扭头看着窗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花颜知道昌浩又在闹别扭，便自己读了起来：“白天最后的日光为我停留，它把我的影子抛在其他影子的后面，而且和其他的一样，抛我在多黑影的旷野……我把我的肉体融化在旋涡中，让它漂浮在花边状的裂缝中。我把自己交付给秽土，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车子一直开进周家大宅，昌浩下车上楼，一整晚都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花颜没有去上学，而是请了两周的病假。
这期间，美美紧张地打了好多个电话来问，管家只说小姐在英国接受治疗，至于病情却一点儿都不透露。
复课那天，花颜向学生会提出了辞呈。理由是医生不允许她操劳，而且以后不定期还有可能请假治疗，实在无力担任会长一职。
只有昌浩知道，这是花颜对他的一次妥协。
即便是妥协，她也要让昌浩明白，从来能够为她做决定的，只有她自己。
4
李允俊找到美美，托她给花颜带一封信。
“情书？”美美的眼睛瞪得老大，看不出花颜真有一套，辞了学生会的职务，到底还是跟李学长交往了。
李允俊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切拜托，花颜这些天都在躲我，好歹让我明白原因。”
美美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花颜的情况，她那个弟弟周昌浩，简直就是个魔星降世……”
李允俊听她絮絮叨叨把所知的事情说了一遍，其实关于传闻，他在高中部也多少听到一点儿，却没想到原来花颜竟是周家的养女。
那样美丽而坚强的花颜，居然出身一家孤儿院。
李允俊不由得对花颜生出了莫大的兴趣。
半个月后的一天，李允俊约花颜在学校旁的一家小咖啡馆见面，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花颜，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花颜一愣，她原想着李允俊纵对她有些好感，倒不至于痴情得不肯放手，没想到他居然悄悄替她去打听身世。
“抱歉没有事先经过你的同意，但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我的姨妈长得神似。”
花颜心中一动，眼睛里探出询问的光芒，嘴里却淡淡说：“天下神似的人也多，再说未必每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都有一段动人往事。”
李允俊从手边拿起一个文件袋，顺着桌子推到花颜面前：“你自己看好了。”
黄色的牛皮纸袋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叠文件，还有几张老相片。花颜先看那微微有些旧色的相片，一个女子扶着脚踏车在花丛旁站立，年龄容貌都与花颜惊人地相似。
“这是姨妈十六岁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我相信不难看出跟你现在的样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花颜用指尖在桌面上再拈起一张，这是一张婚纱照，扶着脚踏车的女子笑盈盈凑在一个英俊男子的身边，红色的玫瑰都不及她的笑容来得耀眼夺目。
“姨妈因为意外去世，姨父伤心难过，移民之前几乎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我们这些年已经没有联系，这几张照片还是从祖宅里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
花颜静了一刻，把相片缓缓叠起推了回去：“几张相片而已，能说明什么？”
“我已经想办法联系姨父，只要他得到消息，一定会立刻回来见你。”
花颜笑着摇头：“我已经是周氏的大小姐，做回你家的孩子有更多好处？”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如果她的父亲尚在，十几年来为什么不来找她？幸而她是被周氏收养，如果真的像其他孩子那样待在孤儿院里长大，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虽然她不说，李允俊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委屈，连忙解释：“当初姨妈带着三岁的你去旅行，结果旅行团的大巴滚下山谷，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等我们赶到时，已经不见你的踪影。我们在当地找了一年多，都没有你的下落……”
李允俊所说的山区，正在收养花颜的孤儿院附近。事发时也许是花颜的母亲奋力把她扔出了车窗，恰好后来有人路过，捡起她送进孤儿院。
花颜的眉头微蹙，露出难掩的悲伤神色，摆摆手制止了李允俊。
李允俊看她这个样子，心头泛起一阵阵疼痛：“花颜你也不要逼自己，如果你想留在周家，我也可以劝说家里长辈不去打搅你的生活。”
花颜站起身往外走：“等学长联系上你的姨父，我再考虑要不要认亲。”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李允俊找到在国外生活十几年的姨父，对方一听爱女可能失而复得，立刻带着全家从美国回来。
花颜瞒着周家人去见自己的生父，虽然时过境迁，对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还为花颜生了一双弟妹，却很愿意举家回国，来给花颜一个完整的家庭。
花颜坐在租来的小小公寓房间里，看着眼前围炉笑谈的一家人，虽然比不上周家的富裕，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和乐生活。
回去的路上，李允俊和她并肩走着，花颜怀里抱着弟妹用零花钱买给她的大毛绒熊，难掩心底的喜悦。
花颜满怀着诚意道谢：“李学长，谢谢你帮我做的这一切。”
李允俊笑着摸摸她的头顶：“还叫学长，我可是你的亲表哥，快叫声‘允俊哥’来听。”他故意把“亲”字加重，一本正经得可爱。
花颜被他逗笑，乖乖喊了一声。
“花颜，你准备一直瞒着周家吗？”
离周家大宅还有一段路，允俊问她。
“反正还有两年我就成年了，到时候不管是不是从周家脱离，我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现在提出来，也许会给大家造成困扰，不如不说。”
“我是怕你再给周昌浩欺负下去，迟早变得不快乐。”允俊看着她，表情担忧。
花颜笑一笑：“其实昌浩是个好孩子，对我一直不错。你们都以为他在欺负我，却不知道我欺负他的时候，还要厉害呢。”
李允俊露出惊讶的表情，细想花颜平日的作风，倒不像是在说谎。
走走停停到了周家，允俊看着花颜被管家接进去，还不忘回过头朝自己挥手告别。他的心里十分喜欢花颜，完全不仅因为她是自己的表妹。
花颜抱着玩偶走进客厅，立刻觉得气氛不对。昌浩背身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显然刚才李允俊送她回来，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不打算跟他解释什么，径直上楼休息，谁知昌浩一下子冲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花颜！”昌浩眼睛红红的，朝她大吼。
“是，我在。”花颜怀里抱着大狗熊，实在腾不出手去捂耳朵，只好退后一步去躲那气势汹汹的嘶喊。
“你骗我，你明明说了不跟李允俊来往！”
花颜露出无辜表情：“我只是说不找他做男友，没说普通朋友也不可以吧？”
昌浩这时才看到她怀里的玩偶，气不打一处来：“送你东西，又送你回家，不是男友是什么？你还想继续骗我吗！”
花颜本不愿意多跟他纠缠，再吵下去，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她却忍不住不去反驳他，明明知道这样子只会激怒他的少爷脾气。
“玩偶不是他送的，你爱信不信，至于他送我回家，今天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昌浩果然更气了，一把抢过花颜怀里的玩偶，狠狠摔在地上，还用脚去乱踩：“骗人骗人！李允俊这个浑蛋，我明天叫人去打他一顿……”
“周昌浩，你简直不可理喻！”
花颜用力把他推到一边，心疼地捡起已经被踩得变形的玩偶，这是她从弟妹那里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就算是昌浩也不能随便去破坏。
“你如果敢动允俊哥一下，我一定叫你后悔！”
花颜丢下威胁，转身上楼，昌浩却在后面猛地抱住了她：“花颜……花颜……我求求你……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我喜欢你，我才是真心喜欢你的啊！”
那种熟悉的酸楚，刹那间又包围住了花颜的心。
她闭上眼睛，放纵自己沉溺在身后少年温暖的怀抱中……一分钟，哪怕一分钟都好，让她忘记自己周家小姐的身份，只是去感受一个少年热烈的爱意。
管家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花颜睁眼，一点点用力掰开昌浩扣紧她肩膀的手指。
“昌浩，我只说最后一次。我是你的姐姐，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你不能抓住我一辈子。”
5
花颜低估了周家对昌浩的溺爱程度。
当律师把她请到事务所，告诉她周家已经决定放弃她的监护权，而补偿是两百万的房产和现金，花颜的手脚都冰冷了。
“我马上就成年了，他们完全不用急着跟我脱离关系，会不会是弄错了？”
“花颜小姐，周家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再承认你是周家养女。虽然你有起诉的权利，但是以周家的财势，我觉得你接受这个安排才是最好的选择。”
律师同情地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女孩，要知道就算作为周家的养女，将来要出嫁，那一份嫁妆又何止区区两百万？
花颜苦笑，别人一定以为自己是因为失去财产继承权而伤心，可是她真正在意的，却是周家把她当成一件物品，想要的时候就收养，不想要了，花几个钱处理掉。
“请您转告老爷和夫人，我对他们的安排没有意见，现金和房产的手续我会按时来办理。他们养育我十几年，我心里对他们只有感激。”
不卑不亢地告辞，她的表现冷静得完全不像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
昌浩却等在周家的大门外，远远地看见花颜回来，眉开眼笑跑了过来。
“花颜，以后我们就不是姐弟了，我要光明正大地追求你！”他欢天喜地，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之前还只是怀疑，现在从昌浩的嘴里说出来，印证了花颜的猜想。
花颜不能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昌浩，你难道就为了这个，所以赶我从周家离开？”
昌浩一愣：“你以前是周家小姐，以后是我的女友，你还是可以在这里生活，一切都不会改变，难道不好？”
花颜甩开他的手：“一切都已经改变！周昌浩，你会为你今天的胡作妄为付出代价。”
她一字一句说完，转身走进周家大宅，来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昌浩被她绝决的语气吓到，慢慢才觉得自己似乎是犯了个大错，眼巴巴蹭到花颜的房间，站在门口却不敢进来。
花颜四下打量了一圈自己的房间，所有的物品都是周家给她买的，只有静静躺在床头的那只大狗熊，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她应该像电视剧里女主角那样骄傲地净身出户，可是从小孤儿院的生活早已教会她，多余的尊严有时候就是虚伪。
她叹口气从衣橱里拿出几套常穿的衣裙，又从书架上把平时喜欢的几册书放进小小行李箱，一手抱起**的玩偶，出门时对上昌浩焦急而害怕的目光。
花颜绕开他下楼，昌浩一路跟在后面嗫嚅着道歉：“花颜……我错了……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好不好？”
不管他再怎么哀求，花颜都不开口。
“花颜……我答应你，不管你想怎么样，我都帮你办到……我叫爸妈重新收养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生气……”
昌浩的道歉听在花颜的耳中，更像是一种嘲笑，嘲笑她的不识好歹。花颜皱着眉头，一路走到大宅外的马路上，伸手拦住一辆车。
“花颜你别走……你能去哪里……不要去找李允俊好不好？”
昌浩看着她把玩偶塞进车座，又把行李箱丢了进去，最后自己坐了进去，汽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隔天学校就盛传初中部周花颜和高中部李允俊高调交往的消息，大家看着他们俩在校园里出双入对，无不投去艳慕的目光。
周家送给花颜的房产，转手就被她卖掉，买了市区的一栋独立庭院。花颜的生父在美国有一片小小的农场，她决定初三毕业就和家人一起回去。
雨还在下着。
“花颜，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一直在伤你的心。我求你不要不理我，哪怕你骂我或者打我。”
昌浩绝望地拉住花颜的衣袖，腔调里带着哭音。
雨还在下，花颜收回了手指，慢慢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你回去吧，周家的少爷不应该半夜站在外面淋雨。”
昌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刷地冲了出来：“你以前明明最疼我，不管我做错什么，你会劝我教我，为什么这一次为了李允俊，你就舍得跟我断绝关系？”
少年蹲在地上，抱着怀里的吉他，哭得惊惶而无助。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花颜递出去的伞，没有了落处，她僵直地站在自家的门口，雨水很大，很快就把她也淋湿了。
“李允俊，他是我的表哥。”
昌浩迷蒙着泪眼，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花颜。
花颜咬了咬牙：“我已经找回我的生父，本来就算周家不赶我走，我也准备找个机会跟老爷和夫人说。”
昌浩面露惊喜，用力抱住花颜：“那你可不可以留下，我去跟爸妈说，把你家人接来。”
花颜叹息：“你始终不明白，感情是要两个人彼此喜欢，才算数的。”
昌浩露出疑惑的神色：“难道你讨厌我？”
花颜轻轻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在你心里，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应该属于你。我在你的心里，不过比一般的玩具更珍贵那么一点儿，可是我的真实感受和想法，你是否体会过呢？”
昌浩愣在原地。
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些，如果他能对花颜体贴那么一点儿，也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任性，就叫父母解除收养关系。
“去了美国，我会有新的家庭，会有我想要的新生活。”花颜把伞塞进昌浩的手里，“也许哪天等我们都长大，却还没有忘记彼此的那一天，我们有机会再相遇。”
昌浩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花颜从怀里掏出纸巾递过去：“我会过得很幸福，所以你也要开心。”
十五岁的这个雨夜，昌浩永远都会记得。女孩纤弱却坚强的背影，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在门后。
是否过错总是要付出代价，是否成长就可以磨灭失去的痛苦？
谁说年轻就有一错再错的资本，很多事情只会追悔莫及。
昌浩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大概永远失去了那朵朝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