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离天堂多远
我漫步云端,拾级而上,眼看就要来到沫沫所在的天堂,突然云层中,伸出一只黑色的爪子,鲜红而又尖细的长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我被迫离开天梯,坠入了一方黑暗世界……
(1)
整个世界一片黑暗,我穿着单薄的棉衣,像游魂一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着。
公交站牌的灯荧光闪烁,我蜷缩在候车位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冰冷的身体。
这样的夜,太难以让人安眠,我微微地闭上眼,嘴里满是苦涩的药味。
我想,安眠药能有助于我睡眠。没有水,干涩的药片被我放在嘴里当做糖果般慢慢地用唾沫融化掉,吞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整个味蕾都苦掉了。
寒冬午夜的冷风,连呼吸都是疼的。我抱紧自己,在药性的作用下,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梦里,我走在一条迷雾缠绕的康庄大道上,四周围满了穿着白色圣衣的天使,满眼的黄金玛瑙,钻石宝山。我走向路的尽头,那里横着一条长长的天梯。我漫步云端,拾级而上,眼看就要来到沫沫所在的天堂,突然云层中,伸出一只黑色的爪子,鲜红而又尖利的长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我被迫离开天梯,坠入了一方黑暗世界。
“苏然,把手给我,神在这里。”
“苏然,被抛弃的人这生只能入地狱。”
“苏然……”
等我再次醒来,满目灰暗的色调,不知何时,我竟然身在警察局,警察站在我的面前,面色阴沉。
“你叫什么?”
熟悉的对白,我似乎又回到了沫沫出殡的那天,我在警察局里被询问的时候。
“苏然。”我闭着眼艰难地回答。
姓苏名然,苏是认祖归宗,代表是爸爸的传承,而然,是妈妈赐名,一生安然。
纵使被抛弃,我依旧不舍得放开这个姓名,因为我怕一旦遗弃这名字,我就如同存在于这世界的孤魂野鬼,无名无姓,无处生根。
“昨晚有没有吸毒品,是摇头丸还是大麻?以前有没有吸食经历。”警察拿着记录本朝我冷声问道。
我一头雾水,茫然地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吸过。”
“没有?那你半夜三更在马路上乱跑发笑干吗?你是神经病啊?还记得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吗?居民反映你爬人家窗户旁乱笑。真是活见鬼了,这年头老遇到你们这些吸毒发疯的小青年,年纪也不大,尽过那些自杀式的生活。”
警察叔叔猛地用本子敲着桌子朝我愤愤地骂道,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
“父亲母亲都叫什么?住哪儿?都关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人来找你?你是我们这里的吗?”
我听着聒噪的问话,不觉讶异。
都过了一天一夜了吗?我这是睡了多久了,为什么毫无感觉?
我忘了昨晚吞了多少安眠药,只知道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棕色小瓶子已经见底了。
这觉睡得太久了。
“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啊?哑巴啦!”桌子被猛地拍响,我对面的警察愤怒地朝我大声道。
我抬头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又淡漠地说道:“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紧攥着记录本的大手猛然松开,本子啪的一声掉在桌上。那个警察讶然地望着我,面色有点尴尬。
“没爹没娘怎么不早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就算过得再艰难也要坚持啊!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唉,在这里签个字,填下身份证号,走吧!以后别半夜乱吓人了!”
房间里又进来一个中年警察,一脸怅然地朝我说道,一边将手中的档案袋递给了正在审讯我的那个警察:“化验显示她体内没有毒品成分,只是吃多了安眠药,放她走吧!”
从警察局出来,明亮的日光,暗淡的树影,斑驳交错的人行道。
我站在马路上,感受着冬日的朝阳,全身从头冰到脚。
“都关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人来找你?”
“她,我是坚决不要了。”
眼泪又一次从眼角滑落下来,原来我还活着,还会悲伤。
我多么想冲向马路中央,迎头撞上奔驰而来的车子,撞个头破血流,在空中画过一道凄美的弧线后,躺在血泊中,看着鲜血不停地从身体中流出,染红整个灵魂,然后慢慢地闭上那沉重而又不舍的眼眸,再也不睁开。
然而我知道我不可以,我还没有得到沫沫所期盼的幸福,我不可以就这么丢下一切一死了之。
纵使全世界的人将我抛弃,至少还有一个人,即使她已不存在,但我能感受她的灵魂,对我深深地属望。
“姐,要幸福!”
(2)
我满面疲惫地回到香中。
这里,有我的幸福,而它,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周末的学校没有人,我爬上带尖刺的围墙,偷偷地溜进学校。胳膊被围墙顶上的铁刺划了一道深红的血口,血凝结在皮肤里,不渗落却狰狞。
宿舍里没有人,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凉阴暗的房间里,等待着第二天的黎明。
腹中几顿没有食物充饥,胸口上清晰地看得出肋骨的形状,很是骨感。
傍晚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到来,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周,寄宿的同学在开学前晚就会抵达学校,今晚学校食堂和小卖部正常开放。
我用身上剩下的一些钱买了些泡面,打了些开水泡着,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可是能充饥。
我不知道这样没有营养的日子我还能撑多久,我只知道,我还没有幸福,我不可以就这么死了,不然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为了看我幸福而死的沫沫?
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幸福。
“苏然!开门!”
不到七点,我吃完泡面就躺在了**,刚闭眼,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摸着黑下床,趿拉着拖鞋摸到门边开灯,屋内通亮之后,我转动了门把,有些讶然地看着倚着门口叼着根烟的白芷。
白芷一般不会出现在女生宿舍,在这种星期日的晚上,她出现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今天住宿舍来找我玩。
然而,事实上白芷的到来并非只是为了找我玩。
“苏然,我今天跟你睡。你宿舍那个何韵诗什么时候搬走的,怎么没听你跟我说过?你就一个人住,我看这样吧,我明天把我的东西搬到你这里,我们俩一起住行吗?反正老师不怎么查。”白芷用脚踩灭了烟,干咳了一声,在我的寝室里转了一圈,仰着头说道。
“好的。”我淡然地答道。
虽然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住,宿舍突然多一个人会让我有些不适应,但我知道白芷决定的事是不好改变的。
我想再怎么样,白芷比何韵诗好,我都能够跟何韵诗住,当然能跟白芷住。
毕竟,白芷是我在这个学校唯一的朋友。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就把东西搬过来,正好我那别墅也住腻了,来这里换换环境。”白芷一屁股坐在了**,双手压着床单,朝我说道,眼里带着清明的笑意。
我没再说话,从书桌上拿了包饼干递给了白芷。
“你晚饭吃了吗?我这里就只有这些了。”我开口说道。
白芷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饼干,皱了一下眉头,抬头看我:“苏然,你一直吃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吗?周末不是回家了吗?你家里人没给你准备吃的?”
心被狠狠地触痛了,我默默地收回了手,低下了头。
“苏然,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讲起过你的家庭,你为什么会寄宿呢?我是因为不想跟家里那狐狸精住一起,你又是因为什么呢?”
白芷坐在**仰着头问我,我目光躲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家庭?我该从哪里讲起?
“对不起,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并不想触及你的伤心事,我只是看你老吃这种东西很没有营养……算了,反正我以后搬过来了,你以后跟着我,我养你,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我家那老不死的钱我现在不花,就全被人家花掉了。”
白芷从**站了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谈到她爸时,我看到她的眼神蓦地暗淡了下去。
她也曾受过亲情的创伤,所以才会怕触及到我的伤口。
我默然地站在一边,浸入冰窖的心顿时淌过一丝温暖。
我想,认识白芷,我的人生还不算太糟糕。
(3)
“林若彤是吗?好的,你可以走了。”
白芷将手中的“中华”烟丢给了眼前满脸谄媚的男生。待那男生走后,她转过身来,目光中带着些轻蔑。
林若彤,就是上次跟敕封翊同坐一辆脚踏车的娇小女生,白芷派人调查了她。
她是敕封翊班上的文体委员,听说是个富家小姐,爸爸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很有钱。
然而白芷根本不管林若彤家到底有多有钱有势,她想找一个人麻烦从来不问那人的父母是谁。
“苏然,看着吧!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肖茜。我在敕封翊身上投入了这么多,总不能给人家做嫁衣。”白芷望着我,冷然说道。
傍晚,她带着一大帮人去车棚那里堵林若彤。我望着白芷瘦弱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看得出来,敕封翊很讨厌白芷老动手打那些跟他玩得好的女生。上次白芷打了跆拳道班的那个女生就让敕封翊很是反感,这次白芷再动了林若彤,她跟敕封翊的关系非但不能缓解反而会愈演愈烈。
理智告诉我,我该去阻止白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却在奇怪地兴奋着。
天色越来越暗,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不是回家就是回宿舍。我单独一个人,站在窗户旁,望着远处人群拥挤的车棚,心中的那股兴奋感越来越强烈。
我拼命地压抑住那股诡异的喜悦,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头上已是满头热汗。
我一把拎起座位上的书包,快步冲出了教室,朝车棚的方向奔去。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冲过去是为了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我的人已经站在了人群中央。
看到车棚里面色苍白、身子微颤的白芷,我的心蓦地揪紧起来。
“你再想动她,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冷哼声响起,我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原来白芷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敕封翊。
敕封翊站在白芷身前,一脸怒容,手里扶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林若彤。
望着林若彤擦破的牛仔裤和膝盖上的青块,我知道,自己来晚了。
车棚里围着看戏的同学们对着车棚内的几个人指指点点,我的耳边嗡嗡一片,嘈杂万分。
“她不是白芷吗?怎么会跟敕封翊搅合在一起?”
“那个被打的女生又是谁?”
“林若彤呀!敕封翊他们班的有钱小姐,听说是她抢了白芷的男人。”
“那关敕封翊什么事?难道敕封翊跟白芷……”
“跟敕封翊有暧昧的女生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们两个,倒是白芷还真让人意外,她不是一向不喜欢学校里的男生吗?不是嫌我们这种学生嫩吗?怎么就看上敕封翊了呢?”
……
人群里议论纷纷,我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不由自主地朝车棚内部挪去,眼睛紧紧地盯着僵持的三人。
林若彤靠在敕封翊的怀里嘤嘤地哭着,白芷的脸色一片阴沉。
“我再说一遍,她身上不是我弄的,我一见到她,她就这副样子了。我白芷想打人有什么好隐瞒的,还要怕人知道?我要打她绝不可能下手这么轻,我人都带那么多来了,不把她打成第二个肖茜我就不是白芷!”
白芷突然吼了起来,眼睛有些发红,本就不好看的脸现在狰狞着,像极了鬼故事里的夜叉。
我的心猛然被震动了,惊愕地看着白芷。
她说,林若彤不是她打的。
我了解白芷,她向来敢作敢当,要是她真打了林若彤她一定会承认的,但没打就是没打,谁也别想赖她。
“不是你动的手还是谁?你都狠到一定境界了。什么都不明白就随便打人,你就是个泼妇!”
敕封翊反驳道,不再理会白芷,扶着遍体鳞伤的林若彤就要往外走。
“慢点走,没把事情弄清楚别想走。我白芷不是说冤枉就能冤枉的,你问那贱人,到底是谁打的她!要是我做的,我绝对不赖。不是我做的,你们也休想赖我。”白芷突然走上前去,紧紧地拉住了敕封翊的手臂红着眼喊道。
见势不妙,我急忙冲上前去拉住白芷。
“你还真是没完没了,不知悔改了。放手!”敕封翊有些嫌恶地说。
“不放!话都没说完,谁也别想走!”可白芷依然不依不饶。
啪!
空气中响起一记脆响,顿时所有的吵闹声都停了下来,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呆愣地望着僵在半空中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却微微有些颤抖。
我的脸上一阵疼,鼻子里有**在不停地往下流,喉咙里一股血腥味,我捂着火烧般涨疼的脸,说不出话来。
耳朵里嗡嗡地乱响着,我捂着流血的鼻子,望向了那张怔愕的脸。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敕封翊打耳光,而且还是为了另一个女生。
(4)
“这不是跟白芷同班的丑疤妹苏然吗?她怎么也跳出来了?不会连她都跟敕封翊有暧昧吧!敕封翊长得不错啊,怎么品味一点都不好啊?”
“估计是自己贴上去的吧!倒贴敕封翊的女生不知道有多少呢!”
“但是苏然为什么要为白芷挡巴掌呢?”
“还不是为了引起敕封翊的注意啊!现在很多人都用苦肉计。”
……
我顿时感觉很难堪,从敕封翊的身上收回视线,正要退后去,白芷走上前来,将我一把推了开来。
“你还不相信我是吧!好,你说是我动的手,那我白芷把这条命还给她!”
我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双眼紧紧地盯着白芷手中的美工刀,不等我反应,刀锋已经刺进了她的手腕。
白芷冲动之下,下刀很用力。所有人都惊呆了,还是敕封翊首先反应过来,赶紧抢走她手里的美工刀,然后立马帮她按住血口,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我白芷死都不怕,还怕人知道我打人了吗?敕封翊,你还敢冤枉我吗?”白芷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面色苍白。
“白芷,别激动!别激动白芷,血流得很快,我们去医院啊!”
敕封翊像哄小孩般哄着白芷,清俊的脸上满是慌乱。
不知道谁叫了救护车,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过来了,人群急速地散开,我随着众人渐渐退向后面,慢慢地被湮没在人海里。
敕封翊将失血过多的白芷抱上了担架,人紧紧地跟在后面,钻进了救护车,身上带伤的林若彤也被一并扶上了救护车,神情有些窘迫。
我眼睁睁地看着救护车匆忙地离开,脚步沉重地走出了人群。不知道走了多久,当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喧嚣,我才终于停住了脚步,松开了捂在鼻子上的手,摊开一看,手心里早已是一片鲜血。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挨打到落寞离开,慌乱中,自始至终我未见到敕封翊的视线搜寻过我。
那个被打的,丑女苏然。
嘴里的血腥味很是难受,我觉得鼻子疼得厉害,吸了一口气,一股鼻血又倒流进嘴里。
哇的一声,我终于吐了出来,望着脚边的一滩血笑得很是凄惨。
笑着笑着,我终于累得蹲下了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苏然啊!你真傻!
苏然!这场暗恋,你已经赔掉了一切,这样无望的坚持不累吗?苏然!
(5)
天色有些灰暗,我疲惫地回到宿舍,脸上还残留着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还没进门,我就发现宿舍内灯亮着,我惊诧地站住了脚,愣愣地望向敞开的门口。
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在屋内忙活着,一个人拿着垃圾袋走了出来,一手还拄着拐杖,看到楼道中的我时,那人停下了脚步,浑浊的老眼里有些泛光,声音轻颤地唤了句:“然然。”
然然……
多么熟悉的呼唤,我望着苍老的外公,顿时泪湿了眼眶。
“是然然回来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快点进来吃东西,看外公外婆特意给你带了些好吃的,你上周回家都没吃到。”
站在窗边的外婆一看到我就跑了出来,边拉我进屋边微笑着说道。说到最后一句话,外婆脸上的笑容渐渐暗淡了下去,声音有些哽咽。
我望着书桌上塑料盒里的饭菜,视线模糊起来。
“然然啊!上次你妈这么对你是不好,你跑了之后,我和你外婆找了你一晚上也没有找到。你妈在家又老闹着,动了胎气,住院了。我们一直忙着照顾她,直到今天她跟你爸带着沫沫的骨灰盒子又回外地了,我们才有时间来学校找你。你老师说你在学校,我们才放下心来。你别难过,你妈妈糊涂不要你,外公跟外婆还要你呢!我们还指望着你给我们养老呢!你爸说会继续给你打钱,你外婆跟我都有劳保工资,咱们就算拼死拼活也会把你养大,你安心念书,什么都别想,有外公外婆啊!”外公把垃圾搁在了一边,拄着拐杖进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说着说着,连这个一向冷酷的退伍军官也红了眼睛。一旁的外婆更是忙着提着袖子擦泪。
我以为我已经被众人遗忘,却没想到,这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还将我藏于心怀。
我几乎是含泪吃完了所有的饭菜,长时间没有正常吃饭的我,一下子吃了那么多东西,胃里一时有些难以消化。
我想吐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将卡在喉咙口的食物咽了下去。
因为我知道,我吞下去的不是简单的饭菜,而是两个老人浓厚的一片深情。
有些爱,或许我这辈子都难以偿还。
“然然啊!外公跟外婆要走了,这些零食你平时吃。你妈把沫沫的骨灰跟遗照都带走了,我怕你想她,偷偷地把沫沫以前写的本子给藏了下来,留给你做纪念,就跟你的药放在一起。你要心里难受别憋着,多给我们打打电话,今天你外公又给你充了一百块钱的话费,然后又往你卡上打了零花钱。这些钱都是你爸打过来的,你别省,多花花,别亏待自己。我们走了啊!”
外婆收拾好东西,朝我招着手道,然后挽着外公的手,两个人搀扶着走出了宿舍楼。
我目送着渐渐没入夜色中的二老,强忍着的眼泪顿时润湿了眼眶。
多温暖的亲情,却好心酸……
(6)
第二天,白芷还躺在医院里,没来上学。
一大早,昨晚车棚里的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林若彤跟敕封翊是骂不得的,白芷又骂不到,所以我成了班主任唯一的出气筒。
“苏然,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打架斗殴还闹自杀,你们这些孩子都当学校是什么地方?我就知道白芷来我班不是好事,这会儿再搭上个你,你们俩倒是臭味相投,处得不错啊!自己不学好也就算了,干吗还要扯人家后腿?你们不知道那林若彤是学校的尖子生,常拿奖学金的吗?那敕封翊也是全校从未落过精英榜的优秀学生!你们没事招惹他们俩干吗?”
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喋喋不休地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训斥我。
我默然地站在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过来,把处分报告单拿去,你跟白芷一人一份,她不在,你先把你自己的写了!你们最近给我安分点,不然校长又要来找我谈话了。”
班主任阴沉着脸说着,手中握着两张处分报告单朝我递了过来。
我接在手里,心沉甸甸的。
处分单只有两份,白芷跟我的。
这就是我们跟敕封翊、林若彤的差别。
校方一致认为是白芷找敕封翊和林若彤的麻烦才出事的,这些事跟敕封翊和林若彤完全无关。他们两个好学生都是受害者,坏就坏在我跟白芷,一个明目张胆地去挑事,一个还要去帮忙。
我紧握着处分单,低着头,唇角弯起一抹苦笑。
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班主任又开口叫住了我。
“苏然……那个……你下午课就别上了,去医院看看白芷有没有事,就说是代表全班同学看望她。还有跟她说清楚,她自己割伤自己的事跟校方无关,她要赔偿是不可能的。她要伤得严重,就叫她多休息几天,你也多陪陪她,反正你们俩在学校也不怎么学习。”
我愣在原地,听着那些冷嘲热讽的话语,我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有素质的高中教师说出的话。
学校就算怕担责任,也不该说这些话。
临近期末,她让我们停课就停课,这根本不是体谅,而是一种侮辱。因为在她的眼里,我们根本不配当她的学生,所以她才让我们自生自灭。
我紧握着手里的处分单,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再也没有回头。
一路上,我的心冷得颤抖。
这社会,这人心,终究太过黑暗。
(7)
我拎着一篮子水果走进医院,在护士站问到了白芷的病房号,才拿着东西走上楼。
医院的楼道很是阴凉,昏暗的灯光下,一袭纤瘦的身影靠在墙上,清俊的脸上有些伤楚,头低垂着,眉头微皱,修长的手指里夹着一根烟。
我从来不知道敕封翊会吸烟。
这是三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看到敕封翊吸烟。
我愣在原地,脚步不再向前,只有脸上隐隐的疼痛告诉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盯着病房门前的男生,我的思绪飘得好远。
“敕封翊,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连烟都不会抽,你怎么不怕人家笑话啊?”
初三上半学期的某一天,学校的一个不良少年带着人将敕封翊堵在校门口,非塞烟给他抽。
敕封翊拿着燃烧的烟,捂着胸口干咳着,眼睛红红的,好看的脸上咳得泛出了红晕。
我骑着车经过正好看见,立马下车朝那群人走去。
“你们在干吗?快放了他!”
我大吼着冲进那帮人中间,像母鸡护着小鸡般伸长手臂站在敕封翊的面前,两腮气得鼓鼓的,眼睛朝那群人狠狠地瞪着。
“哟!这不是一天到晚惹事被拉到办公室训的、前警察局局长文毕才那个嚣张跋扈的外孙女——苏大小姐吗?怎么,苏小姐想‘英雄救美’啊?”小痞子朝我说道,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想救怎么了,你敢不让我救?”我挺起胸膛壮着胆子朝那群人说道。
我在学校很有名,一是因为我常惹事捣蛋,二是因为我有个军人外公,曾是本地警察局的局长。
在我们当地,很多人都会因为外公的名号对我畏惧几分。眼前的这些小流氓只是看不惯敕封翊好小孩的样子,想整整他而已,并没有其他恶意。
因此他们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就这么放过了我跟敕封翊。
敕封翊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继续咳着。
“苏然……是不是不抽烟的男人都很没用?”敕封翊眼睛红红的问我。
我看着他俯下来羞红的脸蛋,心又一次失去了常率。
“敕封翊,别听他们的,你多有用啊!成绩那么好,脸蛋长得比女生还标致,怎么可能没用。你别听那帮人胡说,他们就是羡慕嫉妒你。”我打着哈哈,心里掠过一丝自豪。
我苏然喜欢的男生怎么可能没用?
我在心里说道,头上却被人猛敲了一记。
“苏然,我喉咙好难受,你请我喝东西吧!我钱全给那帮人抢去了。”敕封翊扯着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把钱给他们了,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我就帮你要回来啊!”我大叫起来。
“钱也不是很多……苏然,我喉咙真难受死了。”敕封翊拉着我的手臂,继续眨眼,样子很是楚楚可怜。
我见不得他可怜的样子,当即拉着他的书包带子,带他跑到了奶茶店要了杯柠檬水。
“苏然,你对我真好,等我变强了,我给你买奶茶。”
敕封翊喝着柠檬水朝我笑道。他长长的睫毛很好看,我不觉有些看痴了。
“敕封翊,你变强大跟请我喝奶茶有关系吗?”呆了一会儿,我猛然惊醒过来,朝敕封翊问道。
“有,很多人都说我有苏然罩着,吃软饭。我想反正都吃了那么久,干脆吃到毕业吧!反正咱们是朋友不是吗?等毕业后我就强大了,然后再请你喝奶茶。”敕封翊眯着狭长的丹凤眼朝我笑道。
我的脸因为他毫无心机的话而突然热了起来,望着身旁满足地喝着柠檬水的少年,我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
“敕封翊,你愿不愿意一辈子吃我的软饭?”我在心里偷偷地问道。
忙着喝东西的敕封翊突然朝我转过来,明媚地一笑,我顿时觉得整个灰色的天空都明亮了起来。
那是曾经的我们,嚣张跋扈的苏然跟喜欢躲在苏然保护伞下的敕封翊。
那时的我们,连笑容都是那么纯净美好。
可现在……
那还在发疼的脸颊,开裂的唇角,烙印在心上不敢轻易触碰的伤痕,都无疑在告诉我,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过去软弱羞涩的那个人,而我也不再是曾经的苏然。
(8)
失神间,突然脸上一凉,我才惊愕地发现敕封翊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手指正摩挲着我的脸。
“肿得很厉害,昨天没擦药吗?”敕封翊抽收回了手,低头看着我道,眼神淡漠而又疏离。
我闻着他身上弥散出来的烟味,抿唇轻笑,脸上一副没事的样子,心却还是被他冷漠的语气给刺痛了。
我绕开敕封翊径直朝白芷的病房走去,越往前一步,我的心就越发沉重。
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白芷脸色苍白地躺在病**,没有醒来。
我想,如果她是醒着的,敕封翊就不会站在外面了。
我将手中的水果放在床边,人坐在一旁闲置的病**,望着白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脑袋里空空的。
敕封翊随后也跟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护士,看着护士帮白芷换好输液袋,敕封翊面色松弛了一些。
护士走后,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敕封翊站在病床的另一边,我们俩隔着床各自沉默着。
“你……额头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弄的?别告诉我是摔的,摔不可能摔成那样。”
最终,敕封翊蓦地打破了这份平静,质问的口吻让我感到浑身一阵阴寒。
我不曾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我的丑陋。
难道不该是先对昨天的事,说声“对不起”表达一下歉疚吗?还是他认为,我苏然就该被他打一巴掌?
或者我的疤痕太过狰狞,让他不得不去注意。
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急躁不耐烦,不知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触痛了我,还是他细心地帮白芷调整输液速度的样子刺伤了我。
“疤留都留了,现在说怎么弄的,有什么意思?”我别过头去,语气不善地说道。
“你终于有了点过去的样子了。”
敕封翊说道,我抬头瞪向他。
“你生气了。从再次碰面到现在,你一直是那淡漠飘然的样子,让人看着窝火,还是现在这样子像你。”敕封翊丝毫不被我的怒意所震动,反而看着我,脸上浮起了笑意,微笑道。
我猛地被他的话惊醒,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我不要有过去的样子,因为过去的不懂事、任意妄为才害死了沫沫,过去的我,我一点都不想变回去。
一点都不想。
“刚说你有点活样,现在又变成那副死样了。苏然,你……”
敕封翊刚要发飙,话就被白芷的呻吟声给打断了。
“痛!”
白芷在梦中突然惊叫了起来,紧闭的双眼睁了开来,目光冷冽地看着我们。
这就是白芷,她永远在最脆弱的时候最敏感。
看清楚我跟敕封翊后,白芷的目光才暗淡了下去,恢复了平常。
“苏然,你来了。”白芷没有再看敕封翊,朝我侧过头去,声音沙哑地开口道。
我朝她点了点头,用一次性杯子倒了点水朝她走了过去。
“来,喝点水。”我将白芷扶了起来,轻声道。
白芷很渴,几口就将杯中的水喝了个见底,苍白的嘴唇总算不那么干裂了。
将白芷扶靠在**,白芷的目光朝敕封翊投射了过去,有些哀怨的味道。
我知道,白芷的气还没消。
(9)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看我有没有死吗?”白芷突然出声冷笑道。
敕封翊的眉头皱紧了起来,阴沉着脸朝白芷说道:“你闹够了没有!还想吵吗?我在这里守了一夜,今天又逃了课继续守着,你还想我怎么样?”
白芷的情绪被刺激得更加激动,拿起**的枕头就朝敕封翊扔了过去。
“你不是不相信我吗?你陪我干吗?你干吗不去陪那个人?怎么,她伤得不重,不需要人陪吗?看来,我这一刀割得还值得了,让你舍得花时间来陪我。”
白芷冷笑道,话里句句带着嘲讽,手脚不停地乱动着,手臂上的针管冒出血来,输液管的底部被染得一片猩红。
“白芷!”我惊恐地上前准备要抓住白芷的手,敕封翊已经快我一步,将暴躁的白芷压在了**。
“别闹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别闹了,你想玩命可以,拿我的玩!”
敕封翊低吼着,可白芷的手脚还在拼命地挣扎着,手不停地捶着敕封翊。
我愣在一边,呆傻地看着敕封翊一把握住白芷乱动的手,将她按在了胸口,脸上尽是慌乱。
白芷靠在敕封翊的怀里边骂边哭,敕封翊闭着眼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白芷。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好碍眼,我不该继续待在这样的空间里。
望了一眼相拥的两个人,我低着头默默地走出了病房,轻轻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楼道的灯光忽明忽暗,我蹲在走廊的尽头,双手环抱着自己。眼前尽是刚才那暧昧不清的一幕。
苏然,想哭吗?
我问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哭,最起码有人幸福了,不是吗?
白芷的付出有了回报,作为朋友的我,不是该为她感到高兴吗?我再也不用陪她在寒风中苦等几个小时了,我该高兴不是吗?
是的,我很高兴。
高兴白芷跟敕封翊和好了,高兴我的敌人就只剩下白芷一个人,高兴我的幸福不再遥远。
有个声音在我心底狂笑,我的嘴角跟着勾起,微笑的弧度加上眼里的泪,还好没有镜子,不然我肯定会被自己诡异的样子给吓到。
(10)
我站在病房的门口,听着里面源源不断的哭声,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望着外面暗下来的天色。
冬天的白天比较短,夜晚来得很早,才五六点,天空就已经披上了一层黑幕。
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喂!你是不是403号房患者的朋友?来,过来帮她拿下药。”
一个护士站在远处朝我挥着手,我目光呆滞地望了她一会儿,才动身跟了上去。
“因为她身体特殊,所以开的药都是中成药,吃法用法上面都标着。让她注意一下别让伤口沾水,多吃点补气补血的营养品就好了。然后这个是补胎的,吃法上面同样有,你们反正都识字,自己看。”
开药的护士将一大包东西递给了我,坐回位子上,边写着单子边朝我说道。
“补胎!”
我惊愕地出声,头像被铁锤重击了一下,一时之间脑袋里一片混乱。
那护士继续说道,我耳朵里嗡嗡乱响,脚步虚浮地拿着东西离开了。
有个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白芷怀孕了!她怀孕了!”
白芷怀孕了,孩子不可能是敕封翊的,他们俩连亲吻都没有过,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我脑海中猛地闪过那天帮白芷买卫生棉,然后在洗手池发现避孕药盒的片段。
她当时那么明确地知道那盒子不是我的,她当时莫名的怒气,以及她之后不顾身体虚弱暴打肖茜,肖茜被打得几近残废却没有找白芷麻烦,最后不了了之,还有我每次问她为什么打肖茜时,她怨恨的眼神……
一系列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被串成了一条线,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我的心中呼之欲出,难道白芷是被肖茜派人……
我赶紧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不管白芷是怎么怀孕的,她不是吃避孕药了吗?难道避孕药失效了,或者她根本就没吃药?
但无论怎样,白芷怀孕了,已是事实。我游魂般走到白芷的病房前,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进去。
病房内,敕封翊抱着白芷,白芷的脸色极为惨白。
“为孩子想想,你别再冲动了可以吗?”敕封翊凑在白芷的肩头说道,清俊的脸色泛着几丝忧愁。
“我想生这孩子。”白芷伏在敕封翊的肩头,双眼恳切地望着支撑自己的少年,语气僵硬地说。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如此脆弱的白芷,眼前的她不再是那个狠辣无情的不良少女,而只是个想当母亲的未成年少女。
“敕封翊,我要生这个孩子,你当我孩子的爸爸,好吗?”
白芷期盼地问道,我要推门的手蓦地僵住,站在外面,心提了起来,紧张地望着那个清俊帅气的少年。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白芷曾在QQ上戏言:“敕封翊,要是我有孩子了,你愿意当我孩子的爸爸吗?”
敕封翊说:“你敢有,我就敢当。”
我想不到,有一天戏言成真了,白芷真的怀孕了。
“好!”
不轻不响的回答,我紧绷的心脏猛然被人狠狠地揪紧,望着靠在敕封翊怀里喜极而泣的白芷,我的目光渐渐空洞起来。
(11)
“你当我孩子的爸爸好吗?”
“好!”
“姐,跟他表白吧!你要幸福!”
“姐,要幸福!”
我满身疲惫,失魂落魄地离开病房,脚步缓缓地向前挪动着,耳边喧嚣一片,我的眼里一片汪洋。
天空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
我仿佛是被人操纵的木偶,走进了药房。
“我要买……打胎药。”
在柜台前愣了很久,我终于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所来的目的。
我想我是疯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当店员满脸讶异地递给我一瓶药时,我像恶狼般扑了过去,将药瓶紧紧地握在手里,眼里一片猩红。
转身,离开。
手中的药袋里又多了一瓶药,黑棕色的瓶子,很是娇小。
我再度走进医院,径直走进洗手间。
手颤抖地伸向袋子里的药瓶,望着摆放在一起的装着两个药性完全不同的药的瓶子,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容诡异可怕。
我将厕所的门反锁住,静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谁也不会知道,在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不可饶恕的罪恶。
我将换好的药瓶重新放回药袋,然后僵直着身体,望着水池壁上的镜子。
里面的人长长的刘海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藏在刘海下的疤痕隐隐可见。我伸手摸上了镜中的自己,手停在唇角诡异的弧度上,刹那间,我像触电般急速收回手,惊恐地望着镜中人。
不……那不是我,不是我……
镜子里的人不是我,我不会笑得那么可怕,不是我……
我慌乱地逃出厕所,身后像有人在追赶我似的,疯狂地跑着。
逃不掉,不管我跑到哪里,那个在镜子里诡笑的女生都一直紧追我不放。我耗尽力气地停在走廊尽头,恐惧地睁着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影伸着手朝我笑着,慢慢靠过来,钻进我的身体,将我生生吞噬。
不……
我想喊叫,可是喉咙口像被深深扼住一般发不出声来。
渐渐地,我停止了挣扎,瘫坐在地上,望着对面洁白的瓷砖上笑得诡异的女生,目光呆滞。
苏然,那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