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女孩不是我

爱情就是,你极力地想袒护那个人,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爱情就是,你很自然地在她(他)的名字前面加上“我的”。

我的小墨鱼。

我的小泥巴。

【一】

孤儿院的所有孩子都说我自私,就算是为了梦想,也不该偷拿姚妈妈的钱。那笔钱一直没找回来,虽然姚妈妈已经帮我解释过钱不是我偷的,可是因为小玛丽跟阿美英添油加醋地跟其他小朋友描述着亲眼看到我偷钱的过程,所以没有人相信我。

在大家的心里,我已经被贴上了小偷的标签。

但我不在乎,因为在这孤儿院里,我最在意的两个人相信我,一个是我喜欢的小泥巴,一个是后来去我旁听的学校确认过的姚妈妈。

在小泥巴未出现时,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情。

可是现在,看到好脾气的小泥巴,为了帮我辩解,跟孤儿院的那群孩子吹胡子瞪眼地说“我的小墨鱼不是小偷,你们不该说她自私”时,我便明白了何为爱情。

爱情就是,你极力地想袒护那个人,甚至变得不像自己。

爱情就是,你很自然地在她(他)的名字前面加上“我的”。

我的小墨鱼。

我的小泥巴。

有什么比你爱的人正好爱你更幸福的事呢?

太阳,你在天堂看到了吗?我的幸福。

爱情的美好,让我沉静其中,渐渐地忘了,我的小泥巴在过去的十六年中并不是我的,陪在他记忆初始的人不是我。

直到那个离家出走,执著地寻找小泥巴的女孩出现在我跟小泥巴最爱相处的大榕树下,可怜地抓着小泥巴的衣角,哭着喊他“许翼冰”时,我的梦就瞬间破裂了。

我的小泥巴终究是别人的许翼冰。

我时常回想,是何时让小泥巴从我的身边溜走的,是我遇到肖恩菲,还是我进入“逸飞”学院,还是我同意小泥巴去街头作画卖艺,还是……

后来想想,不是我让小泥巴溜走的,而是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小泥巴这个人,他只是我小墨鱼的一个美好却易碎的梦而已,这世上存在的,只有沈若青的许翼冰。

肖恩菲来找我的时候,我刚上完旁听课,走出学校准备回孤儿院。

刚出门,就听到有人喊我,回头就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穿着考究的女生,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依靠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见我转身,那个女生手插在套在米白色雪纺裙外的黑色皮衣口袋里,棕色的过膝长靴踩过散落一地的暗黄色梧桐树叶,表情倨傲地朝我走来。

“是你叫我?”我有些意外地发问,我敢保证我并不认识这个女孩。

“你是姚晓墨吧?我叫肖恩菲,是韩橙橙让我来找你的,听说你的服装设计图画得不错。”

她边说着边擅自抢过我手中抱着的图册,随意地翻看起来,眼里闪过几丝艳羡,连嘴角都扬起了笑。

“韩橙橙没说错,是还不错。”她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趾高气扬的感觉。我虽然内心不太喜欢她这样的态度,不过听到橙橙姐的名字,就猜到了她应该是橙橙姐介绍给我的新顾客。

我需要钱,所以不敢得罪顾客。

“韩橙橙是我表姐,她说你这里卖设计稿。我们学校服装设计系最近正在举行设计大赛,如果得奖,奖金很丰富,而且有荣誉证书。我想要你给我赶一幅设计图,以我的名义参赛。报酬比我表姐给你的多一倍,如何?”

肖恩菲将我拉到了学校围墙的拐角,看到周围没人,才将嘴里的棒棒糖丢了,高傲地说道。

我只给橙橙姐以及她的几个同事画过设计稿,从来没有帮人家画过参赛稿,所以心里没有把握。

“我只能尽量画出让你满意的设计,但是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得奖,因为我从未接受过专业训练,你们专业学校肯定高手很多,我这样的菜鸟,很难出彩的。你确定你还要我的设计吗?”我语气平淡地说道。

接生意前,我喜欢把话都说清楚,这样以后也省得闹冲突,好聚好散,不是吗?

“没问题!我要你帮我设计一套晚礼服,只要比你上次给我表姐设计的那套‘星辉’好看就行了。”肖恩菲干脆地说道。

“好,老规矩,我交稿前要先收一半的定金。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按时交稿的。如果不交,你可以找橙橙姐,她知道我住在哪里。”

报酬是橙橙姐给的两倍,这条件就足够让我心动了。只要交完这画稿,我就可以一下子拿到两千多,都可以抵得上好多人一个月的工资。

如果多接几次这样的单子,就可以早点给小泥巴动手术了。

“钱不是问题,不过你也得保守秘密,稿子给我后,绝对不能说是你自己画的。要是被我发现你事后拆桥,你就完了。”

“嗯,放心,我只要钱。”我跟肖恩菲的交易很轻松,她虽然性格很傲,但做事还算爽快,钱给得一点儿都不拖拉。我用了三天的时间给她画了新的设计稿,用的是我最擅长的渐变色,那套礼服,就像太阳花,火红而又金灿灿的,我帮它取名为“太阳”。

即使这作品会被贴上其他人的名字,但每份作品在设计的时候,我都是百分百地投入、钻研,因为在我心中,我知道,它们是我的。

我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因此改变我的整个人生。

【二】

在学校没碰到我的肖恩菲,来孤儿院找我了。

“这钱比约定的好像多了些?”我手里拿着信封,讶异地朝站在院门前白桦树旁的女生说道。

“是给你的奖励。你给我画的那个设计稿,让我在比赛中得了第三名。我这人很好说话,你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肖恩菲慷慨地说道,可看我的眼神依旧高傲。

不过她的高傲并不影响我的心情,看到给小泥巴准备手术的钱越来越多,我的心里很高兴。

不管肖恩菲是怎样的一种人,最起码她没赖钱,还多给了,这不是很好吗?

我送走了肖恩菲,转身回院内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在那里等了很久的小泥巴。

小泥巴表情阴郁地看着我,眼里带着些悲伤。

小泥巴难得冷漠,我很少看到不笑的他。此刻他这样的神情,让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小墨鱼,你撒谎了对吗?如果你真的是想上设计学院才赚钱的话,你的学费早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接私活?你还在卖自己的设计存钱,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上设计学院对不对?”

难得看到小泥巴生气的样子,我觉得有些稀奇。生气的小泥巴依旧帅气,像只隐怒的小狮子。

为什么看着他蹙起的眉头,我会忍不住地想要伸手抚平它?

“我们进去吧,小泥巴。”

我没有回答小泥巴的追问,扯开话题,淡淡地说道。

小泥巴站在门口身形未动,手用力地拉住了想要离开的我。我有些讶异,他的视线已经很差了,可是他却能那么精准地一把抓住我。

这样的发现,让我觉得欣喜又有些心酸。

“是为了我对吧?你从来不说,但不代表你没有做。小墨鱼,你存钱其实是为了我对不对?你想帮我的眼睛动手术?你把自己辛苦设计的东西廉价卖给别人,不要尊严只要钱,也是因为我。小墨鱼,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让我觉得心好酸好疼,觉得自己好没用,要你为我这么辛苦。”

小泥巴突然将我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发上,声音压抑地说。

我还想辩解,可是无力辩解了。

小泥巴一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谎言了。

“小泥巴,你知道吗?真正的爱一个人,只希望看到那个人好好的,并不希望他同样地爱你。我是幸运的,在爱你的同时,也得到了你的爱。因为这个,我做什么都不辛苦。只要能治好你的眼睛,我什么都可以做。小泥巴,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就不要拦着我,你更要把自己的眼睛治好,不然你舍得永远看不到我吗?”第一次,我像小泥巴摸我的头一样,摸着小泥巴柔软的发丝,安抚地说。

小泥巴用暗淡的眼眸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很是不忍。

他用脸熨烫着我的额头,悲伤地说:“小墨鱼,我会努力的,努力让自己能再清晰地看到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为我操劳了。我也可以出去赚钱,我会画画,趁现在还能看得见,我可以去街头卖画赚钱。还有你,我刚听到了,那个人说你给她的设计让她得了奖,小墨鱼,既然你有这方面的天赋,就不要放弃。手术的钱,我会自己想办法存的。你如果想让我心安的话,就去念设计学院吧!我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你美好的未来。”

我的小泥巴,总是想给我最好的,这让我觉得心里好暖。

“只要你答应我,等钱凑够了,乖乖接受手术,我就答应你不荒废设计天赋,去设计学院上学好吗?”

我捧起小泥巴的脸,微笑地跟他提议。

小泥巴的眼里还有迟疑,我踮起脚尖,在他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印上了一吻,看着他有些灰暗的眼眸,柔声说道:“小泥巴,这是对我们俩都好的提议,相信我,我们的未来会更加幸福的。”

小泥巴动容地将我又一次压进了怀里,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小墨鱼,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那一刻,我听着他的情话,觉得一切都值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不久后,那个曾说过我是他最大幸运的男孩,却哭着对我说,姚晓墨,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悲哀最悲哀的事。

时光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我们的爱情变得如此荒芜?

【三】

“小泥巴,我问了下旁听学校的服装设计导师,他说最好的服装设计学院是逸飞,就是肖恩菲的那个学校,可是一般人很难进去,更何况我是从未受过专业指导的。我想,还是算了吧。”

在大榕树底下,我找到了坐在那里作画的小泥巴,安静地在他身旁挑了块空地坐下,有些颓然地兀自说着。

小泥巴放下手中的画笔,扬起嘴角,看着我,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我的头。

“还没试呢,你就想放弃了?小墨鱼,你想想,既然你给肖恩菲的设计可以在他们学校拿奖,这就说明,你的设计的确不错,都超过他们学校普通学生了。听说,逸飞学院的院长是个求才若渴的绅士,如果正规途径不好进去,你倒可以带着自己的作品去他们学校门口堵他们院长,把图给他看,说不定他会被你的作品感染,愿意破格录取你。”

“还是不要了吧,感觉好难哦。”我摆着张苦瓜脸,忍不住拒绝。

小泥巴的脸色沉了下来,又一次板起来,像个长辈似的教训我:“小墨鱼,你当初在QY门口守着韩橙橙的勇气去哪里了?为什么为了我的事,你可以什么都不顾忌,可是为了你自己,你就没斗志了呢?”

“因为你是小泥巴啊!”我笑着,头蹭着小泥巴的胸膛,讨好地朝他笑。

小泥巴清秀白皙的俊脸不由得一红,然后局促地推开我,仿佛要树立什么威信似的,别扭地继续装酷:“我告诉你哦,我们有过约定的,如果你不去好好发挥你的设计天赋,我是不会接受手术的。你要怕麻烦的话,我帮你去守那个校长。小墨鱼为我做过的事,我也可以为她做。我希望我的小墨鱼将来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服装设计师。”

我看着小泥巴神色渐渐缓和的俊脸上洋溢起来的光芒,不觉有些痴了。

“小泥巴,你真的觉得,我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服装设计师吗?”

“可以的,只要你不放弃,每个人都有实现梦想的机会。”

“可我的梦想是你啊!跟你在一起,帮你治好眼睛,就是我的梦想。服装设计只是我的兴趣爱好而已,没你重要。”

我脱口而出地说道,毫不掩饰地跟小泥巴表明着我的心迹。

小泥巴的表情愣了愣,忽而嘴角扬起了一抹轻笑,宠溺地将我拉回怀里,说:“小墨鱼,我很高兴你这么喜欢我,但是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梦想,然后为着这个梦想努力,人生才会觉得充实有**。”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从小泥巴怀里抬起头来,好奇地问着面前的他。

小泥巴的眼里闪烁着一丝迷惘,失去记忆的他还记得过去的梦想吗?

“或许是画画吧!喜欢画画,忍不住地想画画,画画让我感觉很熟悉,好像我之前就很爱画画。我的梦想,应该就是成为一个画家,不一定要出名,但是一定要有能力,将这个世界上我认为美好的东西都画下来。”

小泥巴陶醉在了他的思绪中,脸上那向往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心疼。

如果小泥巴真的爱画画,那我更要为他治好眼睛,失去眼睛,就再也看不到这天地间的美好了。

可是,我想不到,在小泥巴,不,在许翼冰眼里,最美好的事物不是我,而是那个女孩。

【四】

“小墨鱼,为什么你大部分的作品都喜欢用蓝色为主调?”

帮我挑选设计稿打算给逸飞的院长看的小泥巴,拿着我的一堆设计稿,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喜欢用蓝色呢?

因为十岁那年,看到那本杂志上,那个著名的设计师说,蓝色象征着永恒。

从看到他的设计作品起,我就喜欢上了蓝色。

太阳说,蓝色也是天堂的色彩,去天堂的灵魂永远也不会死,是永恒的。

太阳离开后,我总会时不时地仰望天空,想象着太阳在我头顶的那片蓝色中,微笑地望着我。蓝色是天堂的颜色,而太阳就在天堂里,天堂里她是永恒存在的。

Mr.Shen说过,何为永恒,就是朝日东升,夕阳西落,昼夜交替,时光不滞。

而我的永恒,是太阳给我的爱,是我对太阳的爱,是我对小泥巴的爱。

只是,存在现实中的爱,真的会永恒吗?

“就这几张吧,我觉得挺出彩的。”小泥巴很快就忘了刚才的询问,拿着挑选好的设计稿,微笑着递给我。

我望着小泥巴的笑容,不觉痴迷。

这一刻,是永恒了吗?

“小墨鱼,我们就在这里分别了。我在那个喷泉池边摆个画架,给人画肖像。你就走那条道去逸飞学院吧。记得,累的话就休息一下,真等不到的话,就不要等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小泥巴背着沉重的画板,指了指不远处的喷泉池,对我说道。

最终因为我的执意,小泥巴放弃了为我等院长的想法,答应让我自己去。

我“嗯”了一声,伸手帮小泥巴理了理褶皱的衣领,淡淡地说:“你也是,不要一直画,你的眼睛受不了,画完一张就休息一会儿。下周你就得跟我去医院,先检查一下再进行初步治疗,等钱够了,就动手术。”

“好了,你这话都重复了好几遍了,我的小墨鱼都快变成唠叨的老太太了。”

小泥巴微笑着俯下身来,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给我加油。

一群白鸽在广场上飞起,我与小泥巴微笑着分别,各自走向各自要走的路,心里是满满的幸福。

那时的我不知道,恋人是不该背道而驰的,因为会越走越远。

逸飞学院是一所私人办的高校,它最闻名的就是里面的服装设计专业,请了近年来在服装界风云四起、也是永恒传奇的“蓝色渐层”作者——Mr.Shen为首席教授,他也是这个学校的执行董事,这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这是国内服装设计专业排名很靠前的学校,很多在服装界有所成就的设计师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小泥巴说,小墨鱼,你会成为真正的设计师的。

我仰望着学院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大字,心中有些茫然。

这个地方,我真的可以走进去吗?

回想起这么多年来,在杂志电视上看到的服装表演,想起各大商店里摆放着的被命名的服装品牌,想起橙橙姐她们拿到我的作品后那欣喜的神情……

仿佛在心底积压了很久,一股渴望极力地想从我的心中喷涌而出。

小墨鱼,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梦想,然后为着这个梦想努力,人生才会觉得充实有**。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服装设计师真的是我的梦想吗?

是的,正大光明地站在学院门口的这一刻,我终于肯定了自己内心从不敢正视的梦想。

服装设计,那不仅仅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梦想。

我想跟其他人一样,成为堂堂正正的服装设计师。

意识到这一点,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头的紧张,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准备在那里等着院长出来。

然而,因为我走得太急,刚到门口的时候,只觉得身旁刮过一股疾风,整个人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来不及反应,我便摔在了地上,怀中捧着的设计稿也全部散落了开来。

同样跌倒的还有个穿着校服从逸飞学院走出来的女生,她就坐在我的对面,表情懊恼地揉着自己的腰。

“你走路都不带眼睛的啊!”背后的脊椎传来细细的疼痛,我痛苦地咬着唇瓣,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听到耳边响起一句怒吼。

“对不起。我不是……”

跟小泥巴在一起待久了,我感觉自己性子都变了,没了以往的暴戾,在这样的质问声中,我只是本能地道歉。即使我心里知道,不是我撞上她的,可是,我在人家的地盘上啊,要是我跟她争吵,正好被院长看到的话,他会怎么看我?

小泥巴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忍也不会损失很多。

然而我还没有道完歉,那女生的脚就踩在了我散在地上的设计稿上。

顿时,我心中划过一丝刺痛,冷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瞪向她:“你踩到我东西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愤怒,尽量让自己不要发飙。

可那女生漠然地瞥了我一眼,嘴角冷哼了一声,从脚下捡起了我的设计稿,目光不屑地扫了一眼,而我也急忙弯下身来捡其他的稿子,就怕它们再受到践踏,宝贝似的护在胸前。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怎么也会画服装设计图?”那人嗤笑着说道。

我冷冷地别过头去,内心反驳道:“不是只有你们学校的人才有资格画设计图的。”

然而,我还未想到适当的语言跟她要回那张被践踏过的设计稿,她却突然惊叫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

“你竟然是个可耻的抄袭者!你这设计完全就是抄袭我们学校的天才欧阳锦程的。你偷了人家的东西,竟然还敢跑到我们学校来!”

女孩的声音引来了校门口其他人的注意,很快我就被这个学校的学生给包围了。我怀中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设计稿也被人强硬地夺了过去,在众人一片愤怒的叫嚣声中,它们被撕得粉碎,纸片洒落在地上,被狠狠地践踏。

“你们看,这渐层就是抄袭欧阳锦程学长的。谁都知道学长是Mr.Shen的唯一弟子,只有他才能将渐层设置得如此精巧,所以你一定是抄袭了欧阳锦程学长的设计。”

“不仅是渐层,还有蓝色主调,也是抄了Mr.Shen‘永恒’的创作理念。”

“她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一个抄袭者敢堂而皇之地跑来我们学校?”

“赶她走,这种人根本不配在服装设计这行混下去!”

……

第一次,我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我的作品是抄袭的。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抄袭是何定义。

当我被一群人押着来到逸飞学院的宣传栏前,亲眼目睹了那满满贴着的署名“欧阳锦程”的获奖作品时,我好像看到了自己。

我的设计跟他的几乎如出一辙。

而这,就是所谓的抄袭!

从小到大,自从十岁时受到了“蓝色渐层”的启发,爱上服装设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受过专业的教育。除了偶尔去旁听几节专业老师的授课,我基本都是靠着模仿杂志、电视、街上的人物、商店里的衣服来构思我的设计。

喜欢用蓝色,因为那是天堂色,天堂有永恒。

会将渐变色用得很好,设置出精巧的渐层,那仿佛就是本能,好像我生下来就对颜色的搭配有种超乎常人的控制力,这就是天赋,可是这天赋跟人家的那么相像。

我不知道自己在初期模仿人家作品的时候,是不是无意间模仿了欧阳锦程的,我只知道,事实摆在眼前,不喜欢偷东西的我,却在这一天,这一秒,被冠上“小偷”的罪名。

这相似的痕迹连我自己都觉得震惊,这“小偷”的罪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真的像他们指责的那般,抄袭了欧阳锦程跟Mr.Shen吗?

“连设计稿都抄人家的,根本不配做服装设计!更别提做设计师了!”

“就是,最反感的就是抄袭了,画不出来就别画,抄袭人家的劳动成果算什么!”

我夺路而逃,狼狈而又无措,身后尽是那群人不停歇的指责、怒骂,我的心从未如此茫然过。

我真的抄袭了吗?如果没有,那为什么我的设计作品跟人家的那么像?

姚晓墨,你是抄袭了吧!因为模仿久了,所以无意识地把人家的东西当成了自己的,你是抄袭人家的,自己却没发现吧!

姚晓墨,抄袭的你,怎么还有脸去把服装设计当成梦想,妄图想当设计师呢?怎么还可以用贩卖这种抄袭作品得来的钱给小泥巴治眼睛呢?

这么不干净的梦想要来何用?

可是,姚晓墨,除了服装设计,你还会什么?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还有什么能值得称羡的?

当这几年唯一的信仰崩塌,我终于心痛得直不起身来,心上的痛让我连身上的摔伤都忽略了。

没有什么比你坚信了好几年的东西,到最后被证明全是别人的影子,完全没有自己的风格来得更让你受打击了。

来的时候雀跃激动,回去的时候,深受打击的我深知,这样连自己都唾弃的作品是不可能打动得了这个学院的院长的,破格录取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远远地,我望着设计学院的徽章,眼里闪烁着伤痛的留恋。

在小泥巴的提醒下,我好不容易正视了这个梦想,可是,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的梦想就破裂了。

那种被指着鼻子骂小偷的屈辱感,让我一时没了力气再把服装设计当成梦想。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五】

身心俱疲的我,想去广场找小泥巴。我心慌得厉害,只有小泥巴能安抚我。

然而,我刚想去找小泥巴,却在逸飞学院的东门口碰见了传说中的设计天才欧阳锦程。

“沈若青从医院逃走了,你帮我多叫些人帮忙找她。跟他们说,找到了就联系我欧阳锦程,我自然会好好谢他们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沈若青的名字,而且是从欧阳锦程的口中听到。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只是听到刚才大家口中敬若神明的“欧阳锦程”四个字,就被震住了,脚步再也迈不开来。

他的身材很修长,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硬朗,表情严峻,眼中带着淡淡的疏离。他跟我的小泥巴不一样,看上去很高高在上,不太像容易相处的人。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人,才被Mr.Shen选中,成为他唯一的弟子,成为“蓝色渐层”这个设计理念的接班人。

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设计吗?不然为什么,鬼使神差中,我的设计图跟他的如此相像?

就连Mr.Shen的设计,除了“永恒”,其他作品我都未看过。不仅是我,其他人也未曾看过。

因为自“永恒”问世后,Mr.Shen就再未创作过。听人说,他每十年才公布一次自己的作品,用来为他疼爱的女儿庆生。

离第二个十年,还有三年。

原来他女儿跟我同岁。

遐思间,欧阳锦程不知何时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紧紧地盯着那张完全陌生的脸,心中的疑虑渐渐囤积起来。

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这个叫欧阳锦程的男生。

我也敢肯定,除了十岁那年看到的刊登在杂志上的“永恒”,我再也没有见过Mr.Shen的其他作品,而欧阳锦程作为沈逸飞的徒弟,他的作品除了展览在学院里,从不做商业用途,原因是他个人觉得自己的作品还不够资格进入时尚圈。

所以,这么一想,这么多年来,我就算看过很多人设计的服装,曾经懵懂的时候也模仿过很多人,但也不可能会与欧阳锦程的作品相撞啊,因为我之前根本就没接触过他的作品!

就算他师承沈逸飞,可沈逸飞的作品,我也只见过一次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我设计的服装跟欧阳锦程的这么像,像到足以让大家一致认为是抄袭?

心中有股巨大的疑团,急于想要冲破,我下意识地伸手猛然拉住从我身旁经过,边打电话边离开的男生。

我想要一个答案,可是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我……”

我抓着欧阳锦程做工考究的格子休闲衬衣,望着那张朝我转过来、神色冷凝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该跟他说些什么?说为什么我的作品会跟他的那么像?说我应该不是抄袭他的,因为我从未接触过他的作品……

思忖时,面前的人却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不耐烦地动了动嘴角,嫌恶地将我推了一把。

未料到这一切的我,脚下没站稳,又一次摔倒在地。

“神经病!”

他啐骂我一声,然后拿着手机,脸色阴沉地继续絮叨着,徒留我一个人呆坐在地上,望着擦破皮的左手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欧阳锦程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记忆很深地就是他一直在重复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叫“沈若青”。

身上的牛仔裤磨破了,隐约瞧见破口下的一片青紫,摔了两次的身体很是酸疼,手上磨掉了皮,微微一动,就会很疼。

我在地上像个傻子般,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抬头望着澄澈的蓝天白云,突然很想我的小泥巴,我唯一的温暖的小泥巴。

如果小泥巴在的话,身上会不会就没这么疼了?因为小泥巴会将我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小心地给我擦药,嘴对着我的伤口呵气,心疼地说:“帮你吹吹,小墨鱼就不疼了。”

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小泥巴的依赖竟然变得如此之深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口突然莫名地慌了起来。自从小泥巴出现在我生命里后,我失去太阳的世界被他如水的温柔和阳光的微笑萦绕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只无头苍蝇般慌乱过。

脑海里开始涌现从未有过的疯狂渴望,想要立刻见到小泥巴,想要看看他还在不在。

陪了我十多年的太阳没有了,隐藏在心里好几年、好不容易认真看待的服装设计梦也破碎了,如果再连小泥巴都没有了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疯狂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小泥巴作画的广场跑去。

我想小泥巴,想扑进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看着他的眉眼,将他藏进我的灵魂中,成为我一个人的小泥巴。

因为太怕失去,所以才如此在乎吧!

然而,当我狼狈地出现在广场上,在那个喷泉池边找到我爱的少年时,我却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僵硬地站在原地,再也无法举步上前。

小泥巴的身边多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远远的,我只看到她颤抖羸弱的身影,紧紧地抱着我的小泥巴,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混着凄厉的哭声,听得人好悲凉。

我看着被抱着、神色无措的小泥巴,努力地深呼吸,让胸口那颗涨疼的心脏慢慢恢复平稳,理了理狼狈的衣服,将套在身上的毛衣开衫脱下来裹在了腰间,用来挡住膝盖上的伤口,然后,才扯起僵硬的嘴角,挂着艰涩的笑容,朝我的小泥巴走近。

“许翼冰,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你怎么能狠心忘了我?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丢下我的。可是现在呢,你不仅丢下我,还忘了我。你怎么可以……”

冥冥之中,好像有种强烈的预感,我的小泥巴即将离我而去了。

四周的行人目光都朝喷泉池边那对显眼的少男少女投了过去,嘴里在说着什么。在地上觅食的白鸽扑腾起来,我穿过零星稀疏的行人,终于来到了我的小泥巴身旁。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没有注意到我,依旧死死地抱着小泥巴的腰,哭喊着“许翼冰”这个名字。

我的小泥巴,即使很困窘,也不忍伤害他人,只是尴尬地要掰开那个女生的手,歉意地劝慰道:“你真的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的确是失忆了,可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呢?你说那个人最喜欢吃你做的桂花糕,可是我对桂花过敏,我最喜欢吃的是小墨鱼做的芋头糕啊!”

小泥巴努力地解释着,见那个女生仍然不放手,表情很是局促。抬头看到我,小泥巴的眼眸亮了一下,像看到救星似的,将我拉了过去:“小墨鱼,你快跟她解释,我真的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啊。”

“你好,我叫姚晓墨,是小泥巴的女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小泥巴的确对桂花过敏,他最喜欢吃芋头糕。”

“怎么可能?不会的,他是许翼冰!他真的是许翼冰!我不会认错的,不会的!”

那个女生痛苦地抱着头,晶亮的**从她清澈的眼眸中渗落了出来,让她苍白的脸看上去更为楚楚可怜。

小泥巴有些不忍,为难地从她的手中抽出身来,蹲在那女孩的面前,温柔地说:“我虽然不是你的许翼冰,但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这么拼命找他,一定会很感动,也很心疼。一会儿要变天了,你腿脚不方便,还是趁大雨没来前早点回家吧,不然你的家人要担心了。”

听着小泥巴的话,我久久不安的心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也许这个女孩真的认错人了,小泥巴根本就不是她要找的许翼冰。

因为小泥巴喜欢吃芋头糕,不喜欢吃桂花糕。

可是我心中又有些不安,如果真有一天,也有人像这个女孩一般来找小泥巴,我该怎么办?

如果有一天,小泥巴记起了过去的一切,发现他曾经有过很爱很爱的人,那时候他会怎么办?

遥想中,小泥巴狠心地拉开了那女孩再度抓上来的手,不忍再看她啜泣的样子,匆忙地捡起地上的画板,拉着我的手就跑。

女孩的哭声歇斯底里,充满了绝望。

“许翼冰!许翼冰!”她拼命地呼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声声哭喊,像魔咒般传入我的耳中。

我万万没有料到,有一天,我会像那个女孩一样,对着那个少年决然离去的背影,同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小泥巴,小泥巴!”

可是,我的小泥巴最终没有回头。

我侧过头去,看到小泥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心中一阵恐慌,用力地抓着小泥巴的手,怕他会丢下我离开似的,用力抓住,却最终只能看着他昏倒在我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从那次意外事故中被救回的小泥巴,在我的眼前昏倒。

【六】

“姚妈妈,小墨鱼呢?”

小泥巴坐在医院的病**,吃着姚妈妈熬的白粥,在四周望不到我的人影后,询问姚妈妈。

“哦,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你头部受过重创,现在出现晕倒的症状,还是留院观察两天比较好。”姚妈妈说着,细心地帮小泥巴拉了拉被角。

小泥巴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姚妈妈:“那小墨鱼晚上会来看我吗?”

“等她忙完了,自然会来看你的。”姚妈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然而很快她又微笑着对小泥巴说道。

我静静地从门口退离开来,手里握着小泥巴今天画架中的一幅画,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医院。

“姚晓墨,你家小泥巴对你的感情很深哦!老看到他画你,不过为什么就只画你的背影呢?难道你的脸丑得不能看?哈哈!”

“小玛丽,你就别吃醋啦,有本事也让小泥巴给你画一张啊!”

……

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我慢慢地铺开手中的素描画,耳边回想起以前小玛丽她们嘲讽我的话。

虽然那些话让人很难过,被人讽刺的感觉很不好,但是我心里并不是很生气,因为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小泥巴一直画的那个背影女孩是我。

直到今天,我送小泥巴来医院,在等他醒来的过程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他的画,在最后一张,我看到了小玛丽她们说的背影画。

那背影不是我的。

我走路向来喜欢低着头,因为我的内心总有着不为人知的卑微感,我没有画上那个女孩那么自信离去的背影。

只一眼,我就看出了那个人不是我。

心中隐隐有着失落感,很想问小泥巴,为什么老喜欢画这样一个背影,背影上的女孩到底是谁?他是不是记起了些什么?他要离开我了吗?

可是,我完全没有勇气问出口。

想起今天那个哭着让小泥巴不要走的女孩,又看着手上这精心绘制的背影,之前的恐慌感又强烈地冒了出来。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个内心极度自卑的女生吧!

我害怕从他的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害怕他说画中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小墨鱼,而是他记忆里念念不忘的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我是个胆小鬼,所以跟姚妈妈请求,让她帮我照顾小泥巴。

原谅我,我此刻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小泥巴。

总觉得今天很累很累,原来以为的幸福,好像都在慢慢消退。

身上的伤口请医生简单地消了一下毒,却还是痛。

下过雷阵雨后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小雨。我坐在花坛边一动不动,兀自看着雨水打在手边的素描画上,看着那幅画被雨水渐渐洗去铅华,那女孩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我身上的衣服也湿了。

这场雨落下来,将画上的女生背影冲掉了,却怎么也冲不掉我心中的不安与恐慌。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失去小泥巴。

医生说,小泥巴之所以会昏倒,是因为他的脑部受到了压力刺激,他在强迫自己追溯记忆,疼痛让他昏倒了。

是今天的那个女生,让他回忆起了什么吗?

还是,因为那画上的背影?

他是想回忆过去,努力记起画上的那个人吗?

原来,小泥巴也想记起过往,只有我一个人,害怕他记起过去的事,害怕他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