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曦禾
【一】
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来势汹汹,在童小柔期末考试结束的第三天。
寒假伊始,就被大雪点缀,它们迅速地覆盖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一夜之间,地面出现一尺厚的积雪,踩上去会嘎吱作响。光秃秃的树干挂上漂亮的天然水晶项链,透过它们看到的是比肉眼看到的更加澄澈干净的世界。
童小柔忽然觉得,只是穿棉袄围围巾出门也已经不够了。她恨不得每天抱着棉被过日子,每每出门她需要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才可以。于是,对比起妈妈,她知道自己真的弱毙了。
顾秀莲的卡其色大衣里是一件黑色的针织衫,下身只穿着一条丝袜,靴子长及膝盖,全身上下唯一一个让人感觉视觉上暖和的地方大概是她大衣领子上的那一圈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了。她就这样和童小柔一起手牵着手出门。童小柔看着母亲的装扮,再对比当下的自己,忍不住感慨,除了她和妈妈,大概谁都不会以为她们是母女两个吧。
“妈,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呃,有什么问题?”顾秀莲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我只是在想,徐嫣和她妈妈可能也在那里。”
“妈妈不怕。”顾秀莲冲童小柔粲然一笑,“你爸爸住了那么久的院,作为前妻,去看看他也无可厚非啊!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妈妈不会理她的。”
童小柔的额头上滑下三根黑线,就因为知道妈妈会这么想,所以她才害怕啊!徐嫣她们母女的敌意那么明显,上次那个女人还莫名其妙地打了她一巴掌,这次,妈妈也一起过去,很难说不会发生口角吧。但,妈妈执意要去她也没办法,毕竟大人们有自己的打算,她再胡思乱想也没用。
出了巷子很快拦到一辆出租车。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爸爸所在的医院。顾秀莲付了钱之后,便带着童小柔来到最近的超市,买了些水果和补品。其实她最讨厌这些细节了,所以以前跟丈夫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被嫌弃不会持家。说到底她就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女人。现在会来超市做这些,也不过是一时想到的而已,觉得去医院,两手空空的总归是不好。
医院好像比外面更冷。事实上,医院总是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童贺笙的病房在三楼,一路走过去,一股呛鼻的药水味,顾秀莲皱了皱眉头。其实她本来不用来的,所以身边的女儿当然不知道,她只是来争一口气而已。当年,那个男人要跟她离婚的时候,她只是很潇洒地说没问题,后来内心却很煎熬。她干吗那么潇洒呢?说到底是那个浑蛋甩了她,她顾秀莲怎么可以被人一脚踢开?咽不下这口气,起码要闹一闹才过瘾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她也还是没能放下。
进了医院母女俩就一直没说话,一路上气氛很沉重。童小柔总感觉不对劲,但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一路上有医生和护士不断回头打量她们。是老妈的打扮太惹眼了吧!童小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因为她一向都这么喜欢惹人注意,而是因为她要让那个男人明白,离开他,她会变得越来越美。她是独一无二的,没人能取代。
童小柔太单纯,没料到妈妈有这么不安分的想法。
站到前夫的病房门口时,顾秀莲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到终于要看到童贺笙病魔缠身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心底冷哼一声,报应呢。
童小柔敲了敲门,爸爸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
推门进去,病房里只有爸爸一个人。他显然还没注意到童小柔和她妈妈,正低头鼓捣手里的手机,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好久不见啊。”顾秀莲把手中的水果和补品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童贺笙缓缓地抬起头来,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曾几何时,他对这个声音的主人又爱又恨。
“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阵子回来的,干吗一副不欢迎的样子?”顾秀莲索性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别误会,只是感到很意外。”
“是什么病?”
童贺笙愣了一下,答道:“糖尿病。”
顾秀莲苦笑了一下:“居然是这种病,你不要紧吧,千万别遗传给小柔。”
童贺笙气得手指发抖,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来这里一定没好事,但碍于风度,他强忍着不想跟她斤斤计较。
童小柔感觉到情况不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在一旁忐忑不安地坐着。
“小柔,你出去转转吧!妈妈有话要和你爸爸说。”顾秀莲一心想把童小柔支开。
“呃?”童小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小柔,你出去吧。”童贺笙说道,他不想让女儿看到他和顾秀莲不和的样子。
童小柔点了点头,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顾秀莲从包包里拿出烟来,抽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然后打量着童贺笙,轻蔑地笑起来:“看起来你过得并不好嘛!”
“是不太好,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这个疯女人在背地里诅咒我。”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是你自己命不好,怪我干什么?你找了那么个克夫的情妇,怎么会活得久呢?”顾秀莲刻薄地说道。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为了强装镇定,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德行。”童贺笙冷冷地说道。
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来找茬的,最好能气死他,她就开心了。
“我什么德性,你第一天知道吗?我再怎么说也好过你啊,捡了个破鞋。那个徐嫣,说是你的女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只有脑子进了水的你才会相信!”顾秀莲恶毒地骂着。
童贺笙一拍桌子:“我这辈子做得最蠢的事情就是跟你这个疯子结了婚!”
“呵呵,彼此彼此!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鬼你知道吗?你看,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好。我总觉得,我是因为离开了你,才总算不倒霉了。”
“咳,咳咳咳……”童贺笙被气得狠狠地咳嗽了几声,他突然没有力气跟眼前这个疯子争执了。
手上的烟很快烧到了屁股,顾秀莲潇洒地掸了掸烟灰,抽了最后一口便把它按进了烟灰缸。然后,她起身走到童贺笙的旁边,用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童贺笙。
男人当然不领情,他狠狠地挥手,水洒了出来,溅在了顾秀莲的衣袖上。她不依不饶,又倒了一杯,这次她趁他挥手之前收了手。
“你恨我也别跟自己过不去,咳死了怎么办?”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她却要说得恶狠狠的,这就是顾秀莲,永远不懂得嘘寒问暖,永远不懂得低头。她只知道,如果有人伤害她,她就会用更狠的方式报复。
……
童小柔百无聊赖地在医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外面那么冷,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不知道病房里的爸爸妈妈现在谈得怎么样了,会不会吵架。应该不会吧!离婚对他们来说是解脱,现在应该暗自庆幸吧!
她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看向外面,雪还在下,窗外的地上是大片的白。如果喻曦禾在的话,一定会想要和她堆雪人吧!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童小柔摇了摇头,突然看清从对面走来的两个人。
是徐嫣和她妈妈。
童小柔于是转身往回走,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希望能在她们到来之前,带着妈妈离开。她敲门进去,妈妈正坐在爸爸的床边帮他削苹果,两个人没有争吵。本来还以为起码会砸东西,但显然是她想多了。
她一时呆住了,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推门而入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
徐嫣和她妈妈一前一后地进来了,看到童小柔之后,徐秋心很快拉下脸:“你又来做什么?上次不是来过了吗?”
顾秀莲从站起身,笑容灿烂地和徐秋心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情妇。”
“你个疯女人,胡说什么!”徐秋心气急败坏地走到病床边,对童贺笙说道,“老公,这么疯女人怎么会来的?快把她赶出去。”
童贺笙揉了揉太阳穴,他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哈,叫得真好听!老公,老公,不是我退出,你有机会叫他老公吗?你永远都是替补、第二,看起来你还挺满意现在的状态啊!”
“喂,我们一家人在这里,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你给我出去。”徐嫣也忍不住冲顾秀莲大呼小叫。
童小柔无视他们的争吵,走到脸色不好的爸爸,身边帮他倒了一杯水。徐秋心快步走过来,抢走了童小柔手上的水杯,冷冷地冲她吼道:“用不着你倒水。”说完把水倒在地上。
“你讲不讲道理?”童小柔咬咬牙,想从徐秋心的手上把水杯抢回来,可是她的力气怎么会大得过大人。
徐秋心狠狠推了一把,童小柔被推倒,脑袋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小柔,你没事吧?”顾秀莲紧张地扶起童小柔,接着走到徐秋心面前,给了她一巴掌,“你还真不要脸,拿我女儿出什么气?有本事就冲我来。”
童小柔倒在一边头昏脑涨,她感觉自己像是待在一个容器里,然后有人朝里面丢了一个爆竹。“砰”的一声,爆炸的是整个世界。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我是替补又怎么样?我愿意,你自己出轨,跟别的男人乱来,现在离婚了,后悔了?晚了!”徐秋心口没遮拦地说道。
顾秀莲瞪大眼睛,朝徐秋心又挥了一巴掌。
“你除了会咬人还会什么?你还要脸吗?我看,童小柔根本就不是童贺笙的女儿吧!”
童小柔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忽然不会思考了,妈妈是因为出轨才和爸爸离婚的?原来不是爸爸对不起她,而是她先做了对不起爸爸的事?童小柔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多希望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小柔,你别听她乱说,你绝对是你爸爸的亲生女儿。”顾秀莲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哼,要我说,童小柔应该叫陆小柔吧!那个男的叫什么,陆正信?”
“你别在这里搬弄是非!”顾秀莲没料到,徐秋心居然对自己的事情那么了解。
“我胡说八道?哼,陆正信的儿子,你女儿也认识啊!从前就住在一栋楼里,陆浩楠,童小柔你不会不认识吧?”
“够了!徐秋心!”童贺笙出声制止。
童小柔仿佛被雷击中,全身麻木,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攫着。她呼吸困难,脑袋上的撞伤还隐隐作痛,她感到耻辱,难堪,恶心。这个世界真肮脏啊,真脏!她该怎么面对陆浩楠?她终于明白那次在陆浩楠的病房看到陆爸爸陆妈妈的时候,陆妈妈为什么要一再询问自己妈妈的情况。
她那么害怕妈妈出现,就是因为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去吗?
“小柔,你别听她乱说。”顾秀莲突然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她没想到童贺笙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徐秋心,还以为夫妻一场,很多时候都应该给彼此尊重,没想到最后受伤的是自己的女儿。
“妈,我想回家。”童小柔突然感到很冷,蚀人肌骨的冷。那种感觉就像细小的虫,一点一点地咬她,想把她吞掉。
顾秀莲心有不甘地瞪了童贺笙一眼:“无耻。”
丢下这句话之后,她带着童小柔走出了病房。
徐嫣站在一旁,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明明童小柔那么狼狈,她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痛快。从前的恨都是假的吗?真正看到她受伤的样子,心里却一阵悲悯。
徐秋心骂完之后哭了起来,逞口舌之快又怎样?她好像也并没有因此忘记曾经的委屈。相反,它们带着厚重的陈旧气息卷土重来,呛得她毫无招架之力。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提醒自己啊!的确曾被抛弃过一段时间,的确是替补,是二号,是她偷偷拍下顾秀莲和陆正信约会的照片,然后邮寄给童贺笙。她知道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她算准了倔犟的顾秀莲不会解释,她算准了她一定觉得自己坦**磊落,所以无所谓。因为的的确确,她和陆正信在一起连手都没有牵,一直是那个男人一相情愿。
所以一切都是她徐秋心捏造的,因为不愿意做替补,不愿意做二号,为了摆脱这身份,使的诡计而已。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开心过,因为童贺笙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顾秀莲。他给她的爱不过是同情,是可怜,是施舍,都不是爱。
雪好像不会停止了,一直在下。
童小柔走在前面,尽管包包里有伞,她却不愿意撑开。雪花落到她的脸上,冰凉凉的,好像在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头昏脑涨,因为撞到桌子的晕眩感持续存在着。她知道妈妈走在后面,她知道她这个时候也会很脆弱很伤心,需要人安慰,可是她停不下脚步。内心充斥的恶心,厌恶的感觉挥之不去,为什么会这样呢?
童小柔低着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走在斑马线上,更加没注意到,头顶的绿灯眼看就快变成红色,她却仍不紧不慢地走着。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她仿佛一直在那个容器里,没出来过,精神再次陷入紧绷。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就是喧哗,就是吵闹,无休无止。
“小柔!”顾秀莲急急地拉住了失神的女儿,脚一歪,她听到骨骼错位的声音,却强忍着疼痛,把她拉到马路边,“你不要命了吗?你在想什么啊?我说过不是就不是了,你连自己的妈妈都不相信,却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吗?你怎么回事啊,你这孩子!”
童小柔只是看着她,眼泪无声地流着:“我害怕。”
“妈妈说不是那样就不是那样,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妈妈现在只有你和外婆了,如果连你们都不信任我的话,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妈……”童小柔抱紧了妈妈,然后泣不成声。
……
寒假在家,童小柔过得并不安稳。那些莫名其妙的担心缠住她,生活变得压抑空洞。面对妈妈,她说不出太多的话。原本打算初中毕业就去妈妈的城市这个愿望变得淡而朦胧,不真实。
童小柔不知道该怎么去摆脱眼下如同被一大滴胶水困住的感觉,逃不出来,或者只能等待,等那种感觉将她彻底困住,或者等一场大雨将它们一并冲走,好与坏,一念之间。
喻曦禾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水壶递给童小柔,然后在地上铺了张报纸。严冬的早晨,冰凉的空气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
童小柔站在他身后,看着喻曦禾佝着身子为她忙东忙西,心里忍不住一阵感动。
原本只是想跟他发牢骚而已,她只是太难过,太无助,太想发泄了。喻曦禾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而是约她第二天早上来爬山。她那么怕冷,却愿意听喻曦禾的建议,在天还未亮的早上,把自己裹好带上必备物品和喻曦禾约在山脚下,抖擞精神,数着“一、二、三”开始往上爬。
晨风冷如刀,吹在脸上好像要裂开。但是,童小柔却因此感到畅快淋漓,那些灰色的心情像是慢慢从空气里蒸发掉了。爬不动的时候喻曦禾会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又或者在原地歇一歇,像现在这样。
童小柔双腿发软地坐在地上,灰白天光照亮眼前的一切。她拧开保温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大口吸着山风。
“我们可不可以在日出前到达山顶?”
喻曦禾仍是站着:“如果你现在起来出发的话,或许有可能。”他说完把地上的包裹重新背在背上,朝童小柔伸出手,“走吧,我带你看这个城市最美的日出。”
童小柔笑了笑,握住喻曦禾的手,重新上路。
“七仔,你经常来爬山吗?”她一边爬一边说话。
“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来爬山。”
事实上,童小柔从没看到过喻曦禾心情不好。在她面前,他总是很阳光的样子,所以她从来都没想过问他一句“你还好吗”,一直都忘了,七仔也需要关心。
“你上次告诉我,如果不开心就和你说,你愿意做我的垃圾桶。”童小柔大口呼气,“那你呢,我可不可以帮你分担?”
喻曦禾停下脚步,然后用双手在嘴边捧起喇叭,冲着山谷大喊:“喻念念,我现在过得很好!”
“很好”两个字不断地产生空****的回音,然后渐渐消弭,仿佛被收纳。
童小柔也学着喻曦禾的样子,大喊着:“喻念念,喻曦禾现在过得很好!他是个很好的人,谢谢他。”
——非常地谢谢!
喻曦禾有些好笑地看着童小柔:“你知道喻念念是谁吗?”
“都姓喻,是你的姐姐或者妹妹?”
喻曦禾摇了摇头:“是我的前女友。”
“呃?”童小柔有些意外,本来以为是妹妹般的人呢,忽然觉得自己对曦禾实在是不了解,太多不了解。可是,胸口那股酸涩感是为什么呢?
“走吧,继续。”喻曦禾说完朝童小柔伸出手。
“我自己可以的。”童小柔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连自己都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介意是为什么。
“呃?”喻曦禾一脸茫然地看着童小柔渐渐远去的身影,很快笑起来,“童小柔,你吃醋了对不对?”
啊!吃醋了?
童小柔转身冲身后不远处的喻曦禾说道:“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她怎么会是这么讨厌的人呢?她明明喜欢的是陆浩楠不是吗?没有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的,她一直都鄙视用情不专的人。当初杨谦也因此被她用眼神千刀万剐过,可是现在,如果她是这种人的话,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脚步越来越快,好像突然被刺激出潜力,无论喻曦禾在身后喊她多少次都好,绝对不停下脚步。
喻曦禾终于追上来,他拉住童小柔的手,紧张地说道:“我开玩笑而已,你别跑这么快,待会儿走散了怎么办?”
山风呼呼地吹,两个人因为跑得太急,所以张开嘴大口地呼吸着,于是,在他们面前绽开了一团团白色雾气。
“我哪有那么容易走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因为你是小孩子而担心你,而你是看!”喻曦禾指了指身边的环境,白雪覆盖着周围的一切,“荒郊野外,如果你在雪地里滑倒,一不小心滚下山,我来不及拉住你怎么办?”
“还说没把我当小孩子,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童小柔生气地甩掉喻曦禾的手。
她忽然有点讨厌自己,这是在撒娇吗?七仔明明是关心自己啊,她却非要跟他过不去。
“我是说,万一呢,我是要对你负责的。”
童小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拉不下脸来和喻曦禾言归于好,索性转了个身,继续走,但步子比之前放慢了些。
喻曦禾在她身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顾着闷不吭声地往上爬。天边微晓,晨光乍亮,徐徐涂抹天空,眼看就要日出了,离山顶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童小柔心急,于是加快了步子,脚下的雪被她踩碎崩落,簌簌地往身后滚。山路越来越抖,童小柔却浑然不觉。
“我说,你牛脾气来了,还真是没办法啊。”喻曦禾走上前,紧紧握住童小柔的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总之不放开。
“不需要啊,我可以自己走!”童小柔瞪了喻曦禾一眼,想甩开他的手,却发现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索性放弃挣扎。
“这下好了,天已经亮了。”
“你是说我耽误了时间吗?”
“不敢,就算陪你到太阳下山,我也心甘情愿啊。”喻曦禾转过头,一张帅脸上绽开笑颜,真诚得童叟无欺。
童小柔动了动嘴唇,却发现当下实在不知道该回一句什么好,无论说什么都好像正中他的下怀,但这感觉一点儿都不讨厌。
最后当然没能到山顶看到日出,两个人坐在山腰上,在地上铺上报纸,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三明治和热水。在严冬的清晨吃早餐,夹着微微甜腻的山风,清爽到如同夏天跳入泳池,这感觉实在不坏。好想就这样把时间收入囊中,小心珍藏,绝不浪费。
心情顿时如同音符高了八度,突发奇想,童小柔转头看向喻曦禾:“七仔,我要听《和你在一起》。”不知不觉中语气都变成理所当然的撒娇。
“呃?乔任梁版的吗?”
“嗯!”童小柔点了点头。
喻曦禾想了想,接着吹起口哨,调子是那首歌的前奏,他轻轻哼唱着:
“如果我不能给你披上一件幸福的外衣,
如果我不能把你捧在手心不让你受委屈,
原谅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对你说一句,
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如果在你明亮的世界里面我只是阴影,
如果在你轻柔的嘴角眉间装满了风雨,
原谅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对你说一句,
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
他的声音纯粹清澈,如同沾染上冰雪,变得干净透明。这样的比喻显然不贴切,但无论怎样都好,这一刻童小柔醉了。有一个人,在严冬的早晨陪她来爬山,然后唱最喜欢的歌给她听,吹着山风,听寂静主宰这个世界。内心如同涨满风的船帆,满足到想就这样下去,让时间静止,将这一刻变成永恒。
……
原来,在你身边是这样的感觉。哪怕天寒地冻,也依旧觉得当下的日子真是美好,满足到想拥抱任何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这种被称作幸福的感觉被文字具象地表达下来就只是两个字而已,因为不知道,所以就此放任它从我身边溜走,一去三年。
……
年关将近,顾秀莲不慌不忙地在电话里和员工商量年假的事,童小柔则和外婆两人,使劲浑身解数将购物袋塞进身上任何能放的地方,大踏步地出门置办年货。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本想去大超市购物的,因为想到这个时候超市一定会做促销活动,所以,结账的时候要排上半个多小时的队。思来想去,童小柔决定和外婆两个就在家附近的小超市购物好了。
但顾秀莲一个电话又打破了女儿原本的计划,十分钟后,她坐着的士稳稳停在童小柔和外婆的面前。
“大过年的,如果不去街上感受一下这热闹的气氛,岂不是太可惜了?”
“可是,妈,待会儿人会很多啦!”
顾秀莲完全没听到童小柔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买完东西,我带你和外婆一起去看电影,最近不是上映了一部《哈利·波特》吗,你喜不喜欢?”
“真的吗?可是外婆一定不爱看吧!”
“我啊,随你们便了,我没什么想看的,凑个热闹。”外婆扇了扇手,笑没了眼睛,她围着大红色的围脖,看起来精神奕奕的。
“那,就这么定了。”
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巧遇,结账的时候竟然碰到邻队里的陆浩楠一家人。
童小柔看着陆浩楠,陆浩楠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盯着对方看了很久,却什么也没说。关于那次的电话,包包里随时带在身边的名牌,她什么也没问,就把它留在身边好了。这样想着,她转过头去。
陆正信也看到了顾秀莲,她站在人群中,时间对她很仁慈,没从她身上带走任何东西。看起来她过得很好,打扮入时,短发,紫红色墨镜,军绿色大衣,依旧充满了吸引力。他想了想,走上前同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脱口而出这句话,突然觉得在妻儿面前失了言。
顾秀莲妩媚一笑,伸出手:“好久不见。”
“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不久,有一段日子了。”
“是吗?”
不痛不痒的寒暄。
“现在在哪里工作?”
“别的城市。”顾秀莲回答得很含糊。
陆正信的妻子忍不住走过来,冲顾秀莲莞尔一笑:“秀莲,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托你的福,还不错。”顾秀莲从手包里拿出烟盒,忽然想到这里禁止抽烟又塞了回去,她显然不太愿意看到倒胃口的人,于是左顾右盼,和童小柔说话,“小柔,还需要买什么吗?”
童小柔看了一眼身前的手推车,已经堆得像小山似的了。
“好像还有些东西没买,我们再回去逛逛吧。”顾秀莲自顾自地说着。
“嗯,好吧。”童小柔点了点头。
“走吧,妈。”顾秀莲像个孩子一样,手搭在外婆的肩膀上,推着她离开了结账的队伍,甩开身后因她而引起的小小躁动。
陆妈妈不悦地拉了拉陆正信的衣袖,两人又回到结账的队伍里。
“爸爸,那个人是谁?”陆浩楠看着渐渐离开的顾秀莲的身影一阵疑惑,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是谁了。
“童小柔的妈妈。”听得出陆妈妈的语气里充满了醋味,几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放下。
陆正信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以为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巧遇,谁也没料到最后却是一场爆炸的导火索。童小柔一家又逛了会儿,往购物车里添置了一些东西,接着又排了好久的队伍才结账。把东西送回家后,一行人来到电影院,买了票之后,进场,电影刚刚唱完片头曲。三个人找到位子坐下,童小柔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爆米花。黑漆漆的环境,顾秀莲陷入过去的回忆中。
几年前,和童贺笙离婚的真正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误会吗?不不不,显然没那么简单。
莫名其妙收到寄来家里的照片,收件人写的是童贺笙,专业的牛皮信封,拆开,里面是几十张她和陆正信的合影,在咖啡厅、餐厅、路上,甚至宾馆,角度看起来都是偷拍的。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去过那些地方,信封里的照片却记录得一清二楚。虽然没有确确实实地拍到什么她出轨的有力证据,但当这些照片被童贺笙看到的时候,的确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说到底,她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呢?
所以面对童贺笙的斥责,她选择更加理直气壮地回击,没做过亏心事,她怕什么?
何况,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叫徐秋心的情妇存在,甚至那个女人还为他生过一个女儿。那个女孩比小柔还要大几个月。也就是说,他和她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外遇,并且在她怀小柔之前,和那个女人有了骨肉。这个事情,也是小柔三岁那年她才发现的。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头皮发麻。
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充满责任感的好男人,没想到会做这种事,不可原谅。
出轨也不过是她的下下策,和同一个小区里的男人约会,却并未做任何越界的事情。她是个自尊心强的女人,哪怕报复也不会真的要做到那个分儿上,却因此被人捕风捉影拍了不少照片。童贺笙一定是怀疑她,所以找私家侦探跟踪她,这些照片想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偷拍的,真是恶心。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被侮辱了,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些事?是他做错事在先,他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脾气上来,两个人争执不休的时候,想到这些,她就会更生气。他越是指责她,她越是将事实说得不堪,信任已经崩裂,无畏再将它摔个粉碎了。
最后,他把自己的情妇和女儿接到家里来,同她评理,逼她离婚。本来想到小柔,她才一再忍让,现在他这个做爸爸的一点都儿不顾及女儿,她也就实在忍不下去了,索性离了。时至今日,她仍然觉得自己潇洒得可笑。起码要争一争,闹一闹啊,面对他提出的要求她也只是说“好啊”,凭什么!
相比之下,陆正信真的是个好男人。她最初去别的城市的时候,他还出钱帮助过她,让她在陌生城市开了间自己的服装店。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很困难,慢慢地才有所改善。当她的环境终于好了的时候,她决定不再和他联系,于是毅然换了手机号,搬了家,连店铺都转让给别人,只是把这些年来他帮助过她的钱还了回去,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但,她始终都觉得自己是欠他的。
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想过回来会再遇见,只是不知道会这么快,还真是命呢。
从荧幕上反射来的光忽明忽暗,一转头,是女儿童小柔欢喜雀跃的脸。年迈的母亲靠在自己的位子上睡着了,却又睡不安稳的样子。顾秀莲忍不住好笑,于是起身坐到母亲的身边去,好让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也实在是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于是也闭上眼睛休息。
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做了个梦。
时间还是刚生下小柔的那年,童贺笙那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工资不高。每到放假的日子,他总会带着她和女儿到处玩,欢声笑语,相亲相爱。他时常责怪她做的饭不好吃,不是个贤妻良母,她总是一笑置之,然后撒撒娇,童贺笙就再也没理由怪她。她每天只需要送小柔去幼儿园,下午和小区里的女人约在一起打麻将,在童贺笙回到家之前做好饭。生活平淡,日复一日,她曾以为这样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