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终点
【一】
童小柔站在街角,头顶的指示牌因为年久失修,发出“哐哐”的声响。脚边一个塑料瓶被风刮得滚了好远,明明是初春,却有枯叶擦过面颊,灰尘的味道呛鼻又辛辣,尖锐的鸣笛声在耳膜前叫嚣。
眼前看到的是真的,还是耳朵听到的才是真的?
如果都不该相信,那么眼前的景象配合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声音呢?汇聚在一起在才是巨大的真实吧!难看,斑驳,带着腐臭气息,令人作呕。想要把它们砸碎,砸个粉碎!
童小柔冲到巷子口的两个人面前,狠狠地推开陆正信。
“你干吗啊?你有家庭干吗还要和我妈来往?你走啊!你害我妈离婚还不够吗?现在还要害她被人说三道四,你要不要脸啊?”
“小柔!”顾秀莲拉住女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陆正信不悦地皱了皱眉,他没和童小柔计较,只是对顾秀莲说道:“那我先走了。”
“嗯。”顾秀莲点了点头,脸上还有因为羞愧而染上的红晕,她拉着童小柔的手,柔声道,“小柔,我们回家吧。”
“为什么?明知道他有家庭,你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本来她们说的我都不信,可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要我怎么办?”童小柔转过身,冲顾秀莲撕心裂肺地吼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相信妈妈。”顾秀莲没了之前的理直气壮,反而让童小柔愈加不安。
“原来真的是你,不是爸爸诬陷你,你就是这样一种人,就是这种女人,我讨厌你!”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童小柔的脸上,顾秀莲气得胸口起伏。
谁都可以骂她,谁都可以误会她,但是被自己的女儿说是某种女人,叫她怎么能释怀!
“我看透你了!”童小柔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后往家跑去。
回到家,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抱着水晶,任凭它有多不耐烦,多不安分,她都不放开,嘴里一边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七仔,我该怎么办?我好怕,我该怎么办?”
水晶猛地从童小柔的怀里挣脱,脚爪一不小心将童小柔掉在口袋外面的手机绳套走。手机因此从她的口袋里溜出来,摔散了架。童小柔也不理睬,只是瑟缩在沙发里,眼泪一直流。发生这样的事,陆浩楠知不知道呢?他们以后该怎么相处?她的妈妈做了第三者,要拆散他的家庭,他会不会恨她呢?
应该会讨厌她吧!应该会不想再见到她吧!
该怎么办呢?七仔,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仍是请假。
清晨六点,童小柔收拾好东西,来到上次和喻曦禾一起爬山的山脚。稀薄晨雾,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但依稀能凭着记忆摸索着往上爬。
上山的路只有这一条。
背囊很重,这次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累了可以伸手,有喻曦禾拉着她走。这次也不能歇息,喻曦禾答应要带她看这个城市最美的日出,上次因为她的懒惰,没能如愿,只能坐在山腰上看朝阳。这次也不能再和曦禾抱怨,没理由,他没理由要听她的牢骚,没理由对她这个已经有男朋友的人呵护备至。
喻曦禾,从此我要一个人了,没有你的陪伴,我也可以。
童小柔咬咬牙,喊着“一、二、三”,继续往上爬。上次爬完山后,心情就变得畅快了许多,那就再试一次吧。
虽然失眠了一晚上,却并未因此变得没精神。童小柔只顾着往上爬,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薄雾迷蒙,看不见山路,如果一不小心跌了下去怎么办?上次没有考虑到,这次她同样想不到,因为始终都觉得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所以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爬到腿软也要坚持下去。童小柔对自己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渐渐没那么浓了,她逐渐看得清前面的路,坚持不下去就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一个多小时过后,童小柔终于站在了山顶上。身边的一切都掩映在曙色中,太阳只露出浅浅的额头。童小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着那枚像蛋黄一般的太阳傻笑。她用双手在嘴边搭了个喇叭,然后大声朝山谷喊道:“七仔,我看到了,最美的日出,我看到了,七仔——”
山谷间不断回响着她的声音,城市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白色的楼群,细长的街道,冉冉升起的太阳成了城市的布景。胸口突然一阵畅快,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童小柔的胸口**漾开,眼角流出感动的泪水。她居然爬上来了,她一个人爬上来了!
童小柔呈“大”字状躺在山顶,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喃喃说道:“七仔,如果你在就好了。”
——但他终究是不在。以后,她的难过,她的伤心,她的高兴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和那个叫喻曦禾的人无关。
童小柔开始躲着陆浩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连沫沫也莫名其妙。童小柔却不说为什么,总是一笑置之。陆浩楠找不到童小柔,没办法,只能找到童小柔的班上。
两个人站在空****的操场上,昔日那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树,终于抽出了新芽。
陆浩楠的声音带着微弱的沙哑,他问道:“童小柔,你为什么躲我?”
“对不起。”面对这陆浩楠,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容易开心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童小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陆浩楠紧张地抓住童小柔的肩膀。
“陆浩楠,我们分手吧,我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借口,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突然提出分手呢?童小柔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她还来不及消化重逢,就遭受到了一系列的打击。
陆浩楠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她好累,或者她本来就是个差劲的人,不愿承担,喜欢逃避。
“我知道了,你喜欢七仔了,对不对?”
“不是你想的那样。”童小柔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知道那些讨厌的真相。因为你知道了,也一定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我妈妈?”
童小柔摇了摇头:“就这样吧,陆浩楠,我们就这样。”
“童小柔,你喜欢这样欲擒故纵地玩弄别人吗?你当我是你放飞的风筝吗?想要的时候就拉一把,不想要的时候就把线剪断!理由!我要理由!你倒是给我一个确切的理由啊!”陆浩楠真的发火了,他抓着她胳膊的力道大到快要把她的手腕拧断。
“好吧,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那么,我告诉你。你爸爸的外遇对象其实是我妈,这下够了吧!”童小柔使尽力气挣脱开陆浩楠的钳制。
陆浩楠仿佛被雷劈中,整个人怔在原地。
【二】
陆浩楠刚走到家门口,便从屋里传来一阵杯盘砸碎的声音,心底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推开门,入眼的果然是一片狼藉。茶几上的杯子已经所剩无几,地板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妈妈披头散发地坐在楼梯上,爸爸撑着额头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想来这场争吵已近尾声,以为只不过是像平常的任何一次争吵无异,到最后都会以某个人的妥协为终结,但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陆浩楠刚踩上楼梯,便听到爸爸的声音冷冷地传来:“离婚吧。”
妈妈不敢置信地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过不下去了,我受不了再和你这样无休无止的争吵。”
“离婚了,你就可以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了,是吗?”陆妈妈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陆正信,你休想!”
“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我什么德行?”陆妈妈猛地站起来,“我就是这副德行,为你忙前忙后忙碌了十几年;我就是这副德行,为你生儿子直到长大成人;我就是这副德行,陪着你白手起家,到现在小有所成。你现在才来嫌弃我这副德行,早干吗去了?陆正信,你不配!”
“说什么都没用了,够了。既然你觉得委屈,离婚对你来说应该是解脱。房子归你,我会给你赡养费。”
“陆正信,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要是跟我离婚,我就去死。”陆妈妈的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浩楠站在楼梯的一侧,手紧握成拳。
“你拿这句话威胁了我将近二十年,我想你也够了,你放过我吧。”陆正信刚说完便听到“咚”的一声,一切归于寂静。
陆浩楠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看到妈妈一头撞上了电视柜。
“妈!”他慌忙冲过去,扶起昏倒的母亲。
她的脑袋上,被电视柜的一角磕破一个口子,正在汩汩地冒着血水。
……
究竟是为什么闹到今天这样的局面?说到底都是因为不满足吧,不满足的人不快乐。
都是因为自私,只为自己考虑,只知道一味索取,不懂得去关心身边的人。不站在她的立场考虑,就不会知道,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的男人有多寂寞。
“你妈妈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你不知道吗?怎么做人子女的?”
“用脑袋撞电视柜还只是小事,没有自杀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陆浩楠帮妈妈掖好被角,她面容安静地睡着了,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平和的样子了。自他懂事以来,她就活在猜忌和忐忑不安中,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
只是因为太爱了,太爱那个不爱她的男人。
输液管在进行匀速运动,伴随着妈妈均匀的呼吸声。
“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吧,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什么大碍,等情绪稳定点就可以出院了。”
陆浩楠和爸爸一起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只顾一个劲地抽烟,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为什么要离婚?看不出来她那么痛苦吗?”他的语气很冷静,仿佛对话的不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只是累了,你妈妈永远只知道争吵,无论任何事,没有道理可以讲。”
“那是因为,你没给她安全感和包容。”
“也许吧。”爸爸叹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求你,别再坚持要离婚了,不然她真的会死掉的。”
“嗯。”
母亲康复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她看起来精神差了许多,也变得不爱说话了。医生开了些抗抑郁的药物交代一定要病人按时吃,陆浩楠牢记于心。
家里一切如昔,只是墙上、地板上、柜子上都无辜地多背负了几条伤痕。爸爸已经将房子打扫了一番,泼上饭菜的墙面也重新粉刷了一下,看起来明亮了许多。
陆浩楠扶妈妈进屋,帮她倒了水和药物,放在她手心,谁料到妈妈竟然挥手洒了一地。
陆正信皱了皱眉,不忍心再看下去。
“妈,你这样不行,要吃药才会好。”陆浩楠耐心地劝说,重新倒了些药在妈妈的手上。
这次她没有抗拒,安静服下,末了进房间歇息。
陆浩楠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马上去学校。
“爸爸,你一个人照顾妈没问题吧?我想我该去学校了,已经请了好几天假了。”
“嗯,没问题的,你去吧。别耽误了功课。”陆爸爸端着水,从二楼走廊探出半个身子。
陆浩楠放心地打开门,去上学。
【三】
陆正信片刻不离地守在妻子身边,她睡着他也不离开,她渴了他倒水。他忽然感慨,就算这样也好过从前日复一日的争吵。转眼已是傍晚,又到吃药的时间。陆正信走出卧室,原本打算倒一杯热水进来,突然想到应该先打一个电话。回头朝卧室看了几眼,确认妻子睡着了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
夕阳余晖薄洒,房间内遍布昏黄光线。陆正信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光标移至一串号码,按下拨号键,嘟了几声后被人接起。
“喂?”他努力小声。
“不是说了吗?我们不要再联系了。”电话那头的顾秀莲显然也很头疼。
“我知道,我就是特地打个电话告诉你,我——”话未说完,便听到窗外传来的一声惊叫,胸口忽然猛烈跳动,不安感充斥着陆正信的大脑。
他快步奔至卧室,放眼望去,被单被人掀起,床是空的。再跑到窗台,在他眼下几十米的地面,血泊中躺着他的妻子。
眼泪滑落,陆正信跪坐在地,哭出声音,悔不当初。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他说完那句话?他愿意放下心中所想,好好照顾她的啊!直到不惑之年,他才懂,人生最幸福的不过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忽然明白,妻子不是等他悔悟,而是要他后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他的不珍惜,为他的异想天开。她要他永远记住,他有过一个妻子为他忙前忙后忙碌了将近二十年,无怨无悔,但求一份真心。到他终于醒悟的那一刻,她忽然不需要了。擦肩而过只是错过一次会面,心意地错过,却是错过一生相守。
爱是,总要失去才明白。
顾秀莲越过脚下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忍不住心“怦怦”跳了几下,心想谁家的小动物死在这里,也不处理一下。她看了一眼便转身往楼上走,很快又想到刚才收到的那条短信,来自陆正信的,约她在他家见,说是有要紧事,打他电话也不接,但是想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如约而至,上五楼,站在503室的门前敲了敲。
门很快开了,门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倒也不是完全陌生,眉眼之间,还是和陆正信有几分像的,当下便明白那条古怪短信的缘由。也大概猜到他找她来的目的,虽然诧异,但转念一想,把一切说清楚也好。被所有人误会都不要紧,但是被自己的女儿误会是第三者,她总是很难过。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
“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浩楠没说话,而是从客厅里拿来母亲的遗像。
他双手托着放在身前,眼神空洞冷漠:“你说呢?”
“你……”顾秀莲吓了一跳,突然想到刚才楼下的那一摊血渍,忍不住一阵后怕。她是做贼心虚吗?不不不,并不是她的错。
“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你逼死我妈妈,现在却要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陆浩楠冷笑着,朝门外走了几步。
“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和我爸爸的事难道是你女儿无中生有?”
一听到是自己女儿把这一切说出去的,顾秀莲怒火中烧,更加倔犟了:“我和你爸爸之间根本没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爸要和我妈离婚?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会放弃这个家庭吗?”陆浩楠生气的俊脸微微有些扭曲,“哼,你倒是一点儿歉意都没有啊!”
“这样的结果我也不想看到。对于你母亲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我和你父亲之间……总之我根本没想过要拆散你们这个家庭。”
“那你的意思是我爸一相情愿,是白痴了!”陆浩楠生气地往前走了几步。
顾秀莲被他的气势压得步步后退:“你冷静点,你现在再怎么生气,也于事无补啊。”
“哈,难道说我现在要对你客客气气的?你这女人是不是太好笑了点?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你给我妈陪葬。你倒好,居然说起风凉话来了,你到底有没有人性?”陆浩楠说完,抬起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朝顾秀莲狠狠挥出一拳。
就是这一拳,令踩着将近十厘米的高跟鞋的顾秀莲失去重心,只听到一声骨骼错位的声响,顾秀莲“啊”了一声,从楼梯上滚下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陆浩楠看着昏倒在地上的顾秀莲,瞬间全身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四】
医院走廊里。
陆正信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头顶上,手术室的红灯迟迟不见熄灭。
陆浩楠坐在一旁,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低下头,他已经全身麻木。那一天的记忆,最后一幕是扶起顾秀莲时,突然掉下来一块木头,上面一根长的铁钉沾满鲜血。
病房里,童小柔紧紧地抓着外婆的手,外婆因为受到刺激晕了过去。一连串的打击,妈妈受伤进了手术室,始作俑者是陆浩楠,外婆因为刺激也住院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心像被人凿开一个大洞。
有人进了病房,童小柔头也不抬。陆浩楠走到她身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那句“对不起”要如何开口。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局面?怎么会?
“你有什么事?”童小柔冷硬地开口,昔日相亲相爱的恋人,如今却是造成她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
“对不起。”他终于说出口了,却发现这句对白那么无力。
苍白的病房,让人感觉冷冷清清的,童小柔的声音更冷:“说完了?”
陆浩楠的手放在身侧,紧握成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突然想到顾秀莲出事前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上天好像在和他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你出去吧。”童小柔闭上眼,眼角有泪水滑落。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你……打我吧。”
童小柔咬咬牙:“你走吧,算是我妈欠你的。在我决定恨你之前,请你离开。”
不知道要去哪里。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他更加悔恨交加。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不及时拉住她?站在这里,看着童小柔因为打击备受摧残的样子,他更加于心不忍。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
“我都让你走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童小柔哭出声音,她抓着外婆的手,躬着脖子,突然呼吸困难。
“我做什么才能补偿?”这是陆浩楠当下唯一能想到的话。
“我的妈妈因为你现在躺在急救室,我的外婆也因此昏迷不醒,你以为我不恨你吗?如果能一命抵一命,我一定会推你出去。可是不能,所以你以为你能补偿什么?”童小柔坐起来,紧紧盯着陆浩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只是自私,你的母亲死了,你要找个人陪葬。”童小柔恶狠狠地说着,“如果我妈妈出了什么事,你就是杀人凶手!”童小柔口不择言,不管自己的控诉有多严重。
“是,我是杀人凶手。”
“所以,杀人凶手,你还要站在这里吗?你以为我有多想看到你!”童小柔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到外婆。
“对不起。”
……
陆浩楠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双手撑着围墙,紧闭着眼睛,脑子里一遍遍循环播放着童小柔说的话——
“如果我妈妈出了事,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只是自私,你的母亲死了,你要找个人陪葬。”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如果能一命抵一命,我一定推你出去。”
无法呼吸,耳边是树叶沙沙声,在平日里听起来是惬意的曲调,此刻却仿佛死亡的急奏。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希望你不要有事。”他在心里这样祈祷着。
【五】
急救室的门前,陆正信疲惫地坐在一旁,用手撑着额头。
有人推门出来,他抬头,红灯终于变成绿色。
他走上前,看着正取下一次性口罩的医生问道:“医生,她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病人现在处于重度昏迷状态。一个星期过后,如果无法醒来就永远也醒不来了。”医生冷静的声音如同每天的寒暄一样稀松平常。
“什么叫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她会死吗?”陆正信紧张地抓紧医生的手臂。
“不会死,因为大脑受伤严重。如果不能醒的话,就会成为植物人。这一点要看病人自己了,有的人求生意识强烈的话,还是很有可能醒过来的。”
病房外。
陆正信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忍不住自责。十六岁的花季,本来是最幸福的年纪,却要承受心灵上的巨大创伤。照顾同时昏迷的两个至亲。她冷静成熟得不像同年纪的孩子。
“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会来照顾你母亲的,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童小柔冷冷的,不愿多说话。在听到她母亲重度昏迷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面无表情,一滴眼泪都没有,冷静得可怕。
“你放心,你外婆和妈妈都会醒过来的。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上学吧,马上就要中考了。”
“您要我放心什么?我应该庆幸我妈妈还没死吗?您真会说笑。”
“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会觉得讨厌,觉得虚伪,但我会对你母亲负责的。就算你反对,我也不会放弃,这是我应该承担的。”
童小柔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走进病房,她已经心如死灰了。
第二天,童小柔的外婆醒过来了。童小柔感动得哭了出来。总算,外婆总算还在,至亲们都躺在病**,静静地睡着。看着那样的情景,她真的好累。
陆正信没有食言,每天都来照顾顾秀莲。童小柔的外婆总是用各种方法将他赶出去,有时候是用扫帚,有时候是茶杯。总之,他都置之不理,尽管狼狈不堪,他也不在乎。到最后,外婆累了,他便直接过去,给昏迷中的顾秀莲喂吃的,不管她是不是什么都没吃进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顾秀莲依旧没醒。
医生替她检查完了,叹了一口气:“以后,你们好好照顾她吧。”
“医生,你什么意思?”童小柔抓住白袍医生的袖子。
“其实很多时候,病人是可以选择的,只要她的意志力够坚强的话,有一定概率苏醒。但是如果你们觉得难过,不如想想,其实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她想逃避这个世界。”
“怎么可能?我妈妈怎么可能就这么丢下我和外婆不管?医生,求求你救醒我妈妈吧!求求你了!”童小柔紧紧抓着医生的袖子不放开,满脸的泪水。
“很抱歉,这个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我们医院能做的只有这些。”
“不要,医生,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你再想想办法。”
“小柔,你别这样,医生已经尽力了。”外婆走过来,把童小柔的手从医生的身上拉下来。
“外婆,我想妈妈,我想看到她活力四射的样子,我不想她变成现在这样,我想和她说话。”童小柔撕心裂肺地抱着外婆哭喊。
“小柔,乖。”外婆像小时候那样,每次童小柔受了委屈,她总是轻轻地抚她的背。
童小柔放开外婆,冲到病床旁边,使劲地摇晃顾秀莲的手:“妈妈,你醒醒,我知道你只是累了,你特别想睡觉对不对?我求你了,你醒醒好吗?你和我说说话啊。”
陆正信于心不忍,上前拉住童小柔的胳膊:“孩子,你冷静点。”
童小柔狠狠甩开陆正信的手:“不要你管,我妈妈都是因为你们才变成这样的,你走开!”
“妈妈,你快醒醒啊!你说过等我考完试就带我去香港迪士尼乐园玩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说要带我去日本的北海道,还有外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你别睡了,你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北海道吧!”
“你快醒醒嘛,醒醒啊,我们一起去。”童小柔泪流满面,只能使劲摇晃顾秀莲的手,到最后发现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时候,她趴在顾秀莲的身上痛哭失声,“妈妈,你别不说话。妈妈,你快起来啊,你快起来。”
……
“外婆,妈妈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童小柔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外婆问道。
“什么?”老人家惊讶地看着外孙女。
“妈妈好几天都不在家了,不是走了吗?她是不是先去那边了,等我们一起过去?”童小柔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说话的语气好像忘了她妈妈出事了。
外婆吓坏了,她抓住童小柔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小柔,你在说什么啊?那边是哪边?”
“那边是浅京啊,妈妈住的地方不是叫浅京吗?”
“你妈妈她……”外婆忽然感到不对劲,“啊,是,你妈妈去浅京了。”
童小柔笑起来:“那,只要我考完试就可以一起去了对不对?”
“嗯,所以你要好好考试,考完了我们就去你妈妈那边。”
外婆笑了笑,当下便决定带童小柔去医院看看。但她想不到的是,挂号的时候,医生竟然要她带自己的外孙女去精神科。
医生帮童小柔检查了一下,又问了几个问题,接着把外婆叫到里面的一间病房,和她单独谈话。
“照你们的情况来看,我想小姑娘大概是受的刺激过大,心理承受不住,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现实。”
外婆抓紧手上的包,担忧地问道:“这是一种病吗?”
“倒也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出现这种状况也不少见,你不需要担心。现在只要多带她去散散心,让她从阴影里走出来,直面困难。”
“谢谢医生。”外婆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出病房。
……
六月,童小柔中考完毕。
她固执地以为,妈妈只是回到自己的城市去了。所以在得知考试分数足够上那个城市的重点高中时,她欢快地抱着水晶来喻曦禾的家里和他道别。
傍晚的天空,霞光绚丽如同沁透云彩的彩虹一般。喻曦禾推开门,便看到站在门外,脸上还绽放着喜悦笑容的童小柔。
“小柔,你怎么来了?”喻曦禾很惊喜,但又忍不住责怪道,“下次来之前,记得跟我打电话,知道吗?还好我今天在家,要是不在你就白跑一趟了。”
童小柔吐了吐舌头,笑起来:“七仔,我要走啦。”
喻曦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去哪里?”
“我要去我妈妈的城市,和外婆一起去,以后我就把水晶交给你了。”说完,她把怀里白茸茸的一团放到男生手上。
喻曦禾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童小柔的妈妈现在应该还躺在医院里,据说是成了植物人。
“什,什么时候决定的?”
“早就决定了啊,妈妈过去很久了,我和外婆也都准备好了,你要好好照顾我的水晶哦,我会回来看它的。”
“那,你要走很久吗?”
“嗯,是不是舍不得我?但是我会回来的。”童小柔歪了歪脑袋。
“童小柔,让我抱抱你。”
女生微微错愕,随即大方地张开怀抱:“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好吧,免费的哦。”
话刚说完,便看到喻曦禾的俊脸被放大,那压在嘴唇上的柔软触感是来自他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说好只是抱抱的,这下是不是太过亲密了点?本想着应该伸手推开喻曦禾吧,但是对方仿佛早有预料,已经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不让它们乱动。
一呼吸,所有的空气都是他的。
他的唇缓缓地移到她的耳旁,细声呢喃,如同梦魇:“一定要记得回来,我等着你。”
童小柔的耳根一阵发热,趁他不注意,往后退了好几步,尴尬地大笑起来:“当然当然,我会回来的。”
虽然看起来心无旁骛,脸却比番茄还红,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的:“那……你要记得帮我照顾好水晶哦,不能让它饿着,不能瘦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挑上好的鱼骨头给它啃。”
童小柔抓狂:“水晶是猫,波斯猫啊!”
“啊?原来是波斯猫,难怪这么胖呢!一直以为真是吃得太好了,还一直想问你,怎么能把猫养得跟自己一样?”
童小柔的额头滑下三根黑线:“哪里,我可是一直都拿着你的照片去宠物店让人帮它修毛的哦。”
“啧啧啧,难怪越来越帅了。”
“自恋这一点也特别像你呢。”被喻曦禾一打趣,刚才的尴尬全都不见了。
男生也不再说话,开始逗弄猫咪,对着水晶说话:“你的主人说不能让你饿,不能让你瘦,改明儿我就给你设计个营养套餐吧,保证你以后路都走不动。”
水晶“喵呜”了一声,仿佛在抗议。
童小柔忍不住笑起来:“果然把水晶交给你我才最放心,第一次见面你们就很投缘嘛。”
“就算是为了猫,你也会回来吧。”
“嗯,一定会回来的。”卡在喉咙里的那句“不仅仅为了猫啊,也为了你”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什么时候走?”
“凌晨三点的火车,所以两点就要起床呢!真怕起不来啊!”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来,童小柔按下接听键,“嗯,我在外面呢……很快就回来,外婆,你不用担心。”说完挂断了电话。
“外婆的电话吗?”
“嗯,催我回去啦。”童小柔笑了笑,“那,七仔,再见。”
“再见。”
童小柔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程回头,喻曦禾仍抱着水晶站在那里。夕阳将他的轮廓勾勒得笔直修长,微微有点落寞,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会难过?
一转头,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有些感情连自己都不明白呢。
喻曦禾,七仔,你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夕阳下,喻曦禾一直站在原地望着童小柔的背影不愿离去。直到她消失在拐角,他才蹲下身,对着水晶自言自语:“所以就算为了你,她也会回来吧。”
水晶眯了眯眼,凑到喻曦禾的面前舔了一下他的脸。
【六】
“嗯,凌晨的火车。”外婆坐在沙发上,电话那头是童小柔的爸爸童贺笙。
“一看到睡着的妈妈就冷静不下来,哭得喘不过气,挺严重的。医生劝我还是不要让她看到秀莲比较好。”
童贺笙在那头沉默了:“那,去了那边怎么办?你们怎么安顿下来?要不要我送你们?”
“算啦,你好好养病吧,陆正信把一切都处理好了。说起来那个男人对秀莲真是不错,把女儿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
“小柔他爸,你也别介意,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是相信我女儿的。她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我知道她一直没忘记过你。不过她脾气不好,很少有人受得了,又倔,你们到底是没缘分。”
“我知道。”童贺笙喃喃地说道,“你们去了那边要好好保重,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吧!虽然和秀莲离婚了,但我一直都把您当母亲看的,小柔也是我的女儿,你们别忘了还有我这个亲人。”
外婆哽咽道:“嗯,知道了。”
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童小柔。
“外婆,在和谁打电话呢?”
“你爸爸,你就快走了,好好和他聊聊吧。”外婆说完,把话筒交给童小柔。
“老爸,最近身体好一点儿了没……嗯,凌晨三点的火车呢……会习惯的,你在这边要注意身体,下次回来你要健健康康的……”
外婆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
“小柔,我去跟隔壁邻居道个别,你和你爸爸好好聊聊。”
“知道了,你去吧,外婆。”
从巷子出来,初夏的傍晚,有清凉微风拂过。
外婆伸手拦了辆的士,往医院而去。她想在临走前再去看一眼女儿。病房的门是关着的,外婆推门进去,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顾秀莲躺在病**,手腕上插着针,一旁的仪器发出 “滴滴”的声音。橙色余晖从窗户射进来。她拿起一旁的盆子,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然后又用凉水兑了一下,试了试温度,不热也不凉,这才将毛巾按下去,搓了搓,然后拧干,走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帮睡着的女儿擦拭。
“其实现在想想,你这样躺着,起码还在我们身边,还能听见你的呼吸声,事情好像也没有很坏。”老人家一边擦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小莲,你都不知道,你不化妆的样子其实更好看。你啊,以前就喜欢浓妆艳抹的,其实天生丽质,化什么妆呢?我啊,虽然不喜欢看你化妆的样子,但是你脾气倔,也就懒得和你说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也算个有福分的人啊!陆正信待你也真不错,天天来医院照顾你,比我们都周到。”老人家又叹了一口气,“唉,把你交给他,我也算放心了。小柔受的刺激太大,心理医生说她是在逃避现实。我想应该只是暂时的,她会挺过来的。总有一天,她会再来看你的。”
“啊,水凉得还真快,都怪我,兑多了冷水。你等等,我去给你换盆热点的水。”外婆起身,端着盆子走出去。她没有看到,身后的女儿,紧闭着的眼角悄悄滑下了一滴泪。
凌晨三点的火车站。
火车晚点,童小柔挽着外婆的手,坐在候车大厅里等。
陆正信从火车站附近的超市买来不少吃的和饮料,提了满满一袋子。
“小陆啊,买这么多做什么?我们祖孙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的。”
“吃不了就留着以后吃,怕什么。”陆正信爽朗地笑了笑,然后转头问童小柔,“小柔,你晕车吗?”
童小柔摇了摇头:“不知道,没坐过长途车。”
陆正信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丸,递给童小柔:“这是晕车药。火车应该晕车的概率不大,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先吃两粒。不然到时候晕车挺难受的。”
“谢谢叔叔。”
“让你费心了。”外婆在一旁说道。
“阿姨,你别跟我客气,应该的。”
“唉。”外婆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别的地方,突然疑惑地皱了皱眉,“小柔,那孩子手上的猫和咱们家的水晶还真像呢。”
童小柔顺着外婆的眼光看过去,不远处,喻曦禾正抱着水晶站在那里,短发被风吹得凌乱,水晶在他怀里左顾右盼的。
“外婆,是我朋友,我过去一会儿。”童小柔说完,跑到喻曦禾身边问道,“七仔,你怎么来了?”
“突然记起来你好像是今天走。”喻曦禾无所谓地笑着,刻意忽略掉一直失眠的事实。
“其实你不送我也没关系的,当然你来了,我就更高兴了。”
喻曦禾伸手,揉乱了童小柔的头发:“不送你我会良心不安的。”
“呃?怎么说?”
“能把你安全送走,我也算是消灾解难,平息众怨,功德无量吧。”
童小柔一拳头打在喻曦禾的身上:“哼,你就会损我。”
男生笑了笑。
广播里响起播音员清亮的声音:“特63次列车进三站台四道,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啊,我要走啦。”童小柔抬手挥了挥。
“后会有期。”
“喂,臭七仔,你很老土好不好?”童小柔打趣道。
“你一定要回来。”
“知道啦!”童小柔说完转身离开,回头看了几眼,喻曦禾始终站在那里,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原本以为,后会有期是一定的,以为你会一直在原地等我,所以随心所欲地往前走,因为知道每一次回头都会看到不远处的你的身影。春夏秋冬更迭,你却不会变。但,我忘了变的是时间。潮汐涨落,万物离合,几个转身,几番起落,物是人非,你已不在。
唯有记忆被承载篆刻,抛光打磨。
番外篇
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一】
2011年,浅京。夏。
童小柔从信箱里取出一个超大信封,华丽的红色外衣,正面几个烫金字体——“中国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原本如同夏日般发酵萎靡的心情在看到这几个字后,忽然清新如同晾衣架上刚刚脱水的衣物。
她双手拿着信封捂在胸前,一蹦三尺高,高兴坏了。但是动作太大,令睡着的门卫大叔突然从自己的胳膊上滑下来。他眨了眨眼,在明白缘由后,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丫头,高兴坏了吧!给叔叔看看,是个什么学校?”
童小柔献宝似的放到他面前:“叔叔,我终于考上了呢,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啧啧啧,真不错,这么好的大学,以后是国家的栋梁啊。”
“嘿嘿。”童小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又跑到信箱旁,朝里面看了一眼,空空的,没有多余的信,她又跑到前台,问门卫大叔,“大叔,最近没有我的信吗?”
“信箱里没有的话就没有了,一般都直接投到那里面了。”大叔把录取通知书递还给童小柔,“啊,真了不起呢,丫头。”
“谢谢大叔。”童小柔笑了笑,满脑子的困惑。
从一年前开始就联络不到喻曦禾了,电话卡注销,发出的电子邮件也没有回,最后她索性用最原始的方法——写信,但是前前后后发了十几封,都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和沫沫打电话聊到喻曦禾的时候,她也说不知道。自从喻曦禾高中毕业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如果连沫沫都不知道的话,那童小柔真不知道该问谁了。
还是说,喻曦禾已经把她忘了?
说起来,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去过了。来浅京的第二年,她终于从妈妈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后来一直想回去看看妈妈和其他朋友,但是无奈重点高中的课业太忙,外婆又说让她不用担心,于是一直搁置下来。为了考进梦寐以求的大学,她一直在努力,因为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喻曦禾说过要报考这所学校。
可是,为什么在她终于成功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了呢?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不过,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去学校报到的时间也在最近。那就这样吧,去学校报到之后就回一趟老家。
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绿的香樟,它们被盛夏的日光曝晒出干净的气息。微风吹过,叶子簌簌抖动,摩挲间被筛落的光线忽明忽暗。童小柔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原来喻曦禾一直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的,真美好。
来到宿舍后,经历了排队、登记几个繁琐的程序,童小柔终于踏进了寝室的大门。显然她不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寝室内的四张床铺,其中三张都被人占走,只留下靠门的一张。天不时地不利,夏暖冬凉,开门第一个被曝光,童小柔这样想到。不过,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谁叫她最后一个来呢!
倒水,打湿抹布,把床铺、电脑桌、衣柜一一擦洗干净,再将衣服重新叠整齐放进衣柜,又跑到宿舍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张一米二的竹席,和一床但凡是没吸过血的蚊子都能无往不利的蚊帐。最吐血的是,这是童小柔千挑万选的密度最小的蚊帐了。
铺好床垫,在挂上蚊帐之后,已经是傍晚了,肚子发出一阵羞耻的咕噜声。童小柔忍不住对自己说:“明明中午已经吃得很饱了,怎么就饿了?”
正打算出门去吃饭,却听到隔壁寝室传来一阵争吵声,一时好奇,童小柔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听了听。
“你讲不讲道理啊?是我先来的好不好?”
“可是既然都是同学,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我实在是不想睡在那里,你这么凶干吗?我这不是在和你好好商量吗?”
“得了吧,你这是好好商量吗?你那屁股都快把老娘的床单磨破了,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去?我不管你在家是不是有公主病,但请别在我这里发!”
“你骂什么人啊?有没有素质啊?”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骂人了啊?还不给我下来!”
“啊……”
原来是为了床铺的事,童小柔正暗想这些女生真无聊,却听到来自隔壁一道揶揄的声音:“宋善,算了,人家都说你欺负她了。”
“有理走天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呢!”
宋善?居然是宋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女生。为了确认,童小柔走到隔壁寝室的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女生穿着超短裙,插着腰,剪了一头短发,染成了栗子色。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见容貌。在她对面的床铺上,一个长相乖巧的女生死死抓住床边的扶手,样子看起来非常滑稽。
“我说,你有没有搞错啊?哪有你这么厚脸皮的人啊?我不管你是坐上面还是躺在上面,你休想我放弃这张床,你最好在我回来之前下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完,短发女生转身,拉着身边的女生往外走,“走,吃饭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
“童小柔!”
“宋善?”
【二】
夜色降临,周围被一片蓝色覆盖。
童小柔和宋善两个人坐在操场周围的看台上,晚风徐徐吹过,带着仲夏夜晚特有的清香。
“真巧啊,你也考了这所学校啊。”他乡遇故人,宋善显得很高兴。她从包包里拿出一罐刚买的汽水,递给童小柔。
伸手接过来汽水,冰冰凉凉的,沁润心底。
童小柔笑了笑:“谢谢,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
“所以说是缘分啦,之前听兔子说你搬走了。怎么样?浅京大吗?是不是比我们那里要好得多?”
“嗯,还不错,有很多旅游景点。以后你去那里的话,可以找我玩啊。”童小柔拉开汽水的拉环,喝了一口,“家里那边还好吗?”
“老样子啦,不过你走之后,倒是有很多变化呢。”微风吹过,轻轻撩动了宋善耳鬓的短发,“兔子去国外留学了。”
“嗯,之前和她通电子邮件的时候,她有提到,好像过得还不错。说起来,像她这样吸引人的女生无论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吧!据说目标是下半年找个外国男友呢。”
“哈哈,果然是姐妹,她都没和我说过这些哦!”宋善委屈地撇撇嘴。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这点毋庸置疑吧。”
“嘿,那倒是。”宋善爽朗地笑了笑,接着说,“杨谦也终究是去了国外。唉,到最后他也没喜欢上我。”
“要我说,你是个美女呢,错过一个花心大萝卜而已,一点儿也不可惜哦。”
“嗯!你说得对。”宋善用力地点了点头。
“本来嘛。”
宋善笑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
“呃?”
“你走后,阿楠因为故意伤人罪,坐了六个月的牢,你知道吗?”
说起来,自从妈妈出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更不想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事。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手机号码、邮件地址,她都删除了。陆爸爸也知道她不愿提起他,所以刻意隐瞒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真的让她有些惊讶。
她喃喃地开口:“这样啊!”
“嗯,出来以后就没再读书了,跟着他老爸做生意去了。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千好万好,不如有个好爸爸。”
“他没事,那就好。”童小柔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不过你放心,他现在过得还不错。”
“嗯!”童小柔笑了笑,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宋善,你认识喻曦禾吗?”
“认识啊。怎么了?”宋善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啊?你不知道吗?”
【三】
又是一年夏天,童小柔回到老房子。
外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妈妈,每次来都会打理一番,所以从外面看起来一直都像是有人住在这里一样。她掏出钥匙,打开院子里的铁门,一路走过去,葡萄藤已经结满架子,紫的绿的挂在头顶,伸手就可以摘到。
阳光从藤叶的罅隙间落下来,洒落一地光点,童小柔走过去,如同踩在梦境中一般,她伸手推开落漆的红门,因为年月太久,大门发出陈旧的“嘎吱”声。
房子里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童小柔走到自己的房间,旧的回忆扑面而来。电脑桌上扣着一个相框,没有带走的书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伸手翻过相框,照片里是妈妈、外婆,还有自己的笑脸。
童小柔忽然被感动,鼻子微微泛酸。墙壁上贴着当时最喜欢的明星海报,上面还有她和曾沫沫的涂鸦。那年,她还和沫沫两个躲在被窝里讨论她喜欢的男生,转眼,回忆已如尘埃斑斑驳驳。
有人敲门,童小柔匆忙跑到客厅去。盛夏的正午,强烈的阳光从门外涌入,一道颀长的身影被光线勾勒出帅气俊朗的轮廓。背光的阴影里,喻曦禾的脸上还挂着当时的笑容,带着缱绻的温柔,如同那日山风和暖。他的怀中,水晶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在他的T恤上蹭了蹭,接着眯着眼睛继续睡。
童小柔忽然感动地哭起来,眼泪盈出眼眶,她跑过去,抱住他:“七仔!是你吗,七仔?”
背上传来他指尖的温度,沁凉,遥远。
他轻声呢喃:“你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七仔。”
……
拥抱一切皆虚妄,是梦啊。
……
“啊?你不知道吗?”
“一年前,喻曦禾就因为车祸去世了,太意外了,突然之间的事。他本来好好的,是为了救一只猫才跑到马路中间的,不长眼的司机罔顾红绿灯,就这样冲了过来。”
“我也是听学长说的,据说被救的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
“童,童小柔,你还好吗?怎么哭了?”
……
以为梦境才是现实,现实是残酷的梦境。
如果在梦里可以一直拥抱你,那就让我一直睡着吧!
不想离开你,所以,别叫醒我,让我搁浅在这无边的阴天里!
……
过年的那个晚上,山脚。
“写的什么啊?”童小柔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喻曦禾的孔明灯上写着什么,但男生躲躲闪闪,就是不给她看,无奈她个子太小,喻曦禾又很高大,一来二去,再怎么抢也是徒劳。
朝他做了个鬼脸:“不看就不看。”
但其实,当灯点亮时,已经能从背面看清被火光映透的纸张上,几个隽永秀逸的毛笔字——
男生好看的眉眼被照亮:“不准偷看。”
她贼兮兮地笑起来:“好嘛!”
……
——喻曦禾。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