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金星草在寰宇学校

(1)

第二天早晨,韩迎道在寰宇学校门口看到我时,想露出“早有预料”的表情,但他微微睁大的眼睛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他有些意外。显然对于我是否能像他说的来寰宇学校,接下这份“陪读工作”,他一整晚心怀疑虑。

我朝他招手。他的司机绕过车头,为他打开车门。在他的黑色汽车后,跟着一长排各式各样的高档轿车,数十名穿着华丽校服的男生、女生从轿车中走出,盛况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踏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韩迎道在众目睽睽之中,将我带进了寰宇学校。

接下来的故事比梦幻更梦幻。我跟随韩迎道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我很想四处看看,但韩迎道对我“陪读”工作的要求是“寸步不离”。

“懂得什么叫‘寸步不离’吗?就像这样。”他竖起两只手的食指,并在一起。

我点点头,当时我们在餐厅,二楼的一个开放式小包间,我坐在椅子上,吃着面前一盘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意大利面,装出懂事的样子,点点头。

韩迎道满意地笑了。也开始吃他面前的一盘蛋卷。他的跟班也跟着开始了午餐。李赫兴致很高,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其他跟班眼睁睁看着几天之前还受压迫的我成为了韩迎道的座上客,都十分惊异,当我直呼韩迎道的名字时,他们都肩膀一抖,似乎被冷水浇了一身。

虽然包间有护栏,但我依然感觉到成千上万的目光穿透护栏,刺穿我的身体。不过,比起在街上、商场中四处游**,寻找下手机会的生活,这简直是梦境中的场景。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我心中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也许,在金星草的人生中,这是上帝偶尔开恩赐予的小小礼物。所以,从某一层面来讲,我必须感激韩迎道。韩迎道伸手去拿番茄酱罐时,我将番茄酱罐拿到手,悬在他盘子上,倒了一些在他的蛋卷上。韩迎道的手停在了空中,表情僵硬了。我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毕竟,我面对的是韩迎道,冷酷又残忍的韩迎道。

“对,对不起啊,韩迎道,我以为你喜欢这么吃……”(几个跟班听到我没有用敬语,直接说‘韩迎道’三个字,又抖了一下。)李赫也止住了他的笑话,看着我们。

一阵寂静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人们似乎都定格了。

韩迎道放下手,飞速地眨眨眼,像被什么思绪纠缠,接着轻轻咳嗽几声,说:“我很喜欢。”说完,他没再看我,叉了一大块沾满番茄酱的蛋卷放进嘴里。

我的心“扑通”落了下来。李赫继续讲他的笑话。其他人继续进餐。我继续吃意大利面。一些绿色粉末从天而降,落在面条和虾仁上。我抬起头,韩迎道手握着一只玻璃瓶,瓶口正对着我的盘子。

“金星草,难不成你第一次吃意大利面?加点罗勒粉才是最正宗的啊。”韩迎道说道。

“我就是第一次吃啊。”我说。

“什么?”韩迎道瞪圆眼睛。

“迎道,好像也只有你最爱加罗勒粉吧?干嘛强迫人家吃这个。”李赫朝我郑重地说,“魔术师,你别听他的,听我的话,海鲜意大利面加罗勒粉是最难吃的东西。”

我“扑哧”笑了一声。

“什么魔术师?”韩迎道疑惑地问道。

“啊?元希没跟你说过吗?其实……”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惧感,我突然害怕韩迎道知道“魔术师”背后的故事,不是怕他知道我教训过成元希,而是怕他知道我教训成元希的手段。

飞快地投掷硬币,硬币在灵活的手指尖几乎消失。我不希望韩迎道知道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哎呀,这个调料果然好吃!”我叉起面条,大口送进嘴里。罗勒粉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真是不习惯啊。

“怎么样?我的食谱怎么会有错?”韩迎道得意地说。李赫笑笑,也许是错觉,我感觉他的笑容有点儿古怪,似乎那笑容之下有其他深意,然后他低头吃自己的泡菜饼。接下来,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讲笑话。我接着低头吃面时,总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如同医药博士观察显微镜下分裂的细胞。但当我抬起头,发现李赫不是在喝饮料,就是在和别人说话。他见我看他,莞尔一笑,很真诚地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果汁,我摇摇头,继续吃面。

神经紧张而已。我跟自己说。

午饭后,韩迎道遣散跟班。跟班们有些不情愿,毕竟,在寰宇学校能跟在韩迎道身侧是一种殊荣。我和韩迎道在校园里闲逛,按照韩迎道的说法,是带我“见见世面”。

我们看过上百座精致的雕塑,名画复制画廊,两座巨大的图书馆,几千个微型花坛。“每个花坛都有人负责,专门栽种不同种类的玫瑰。”韩迎道说。篮球赛馆犹如国家体育馆般宏伟,两队男生正在比赛,站台上女生们挥动着彩旗和横幅,场内啦啦队员们扬着金银丝彩球,露出结实的小腹。最后,我们来到音乐礼堂。

礼堂中正在进行交响乐彩排,场内一片漆黑,只有舞台上的灯光亮着。我们走到前排,找了个位子坐下。

一队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台中央或站或坐,拿着大提琴、小提琴、定音鼓,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种种乐器。首席小提琴师正在和钢琴演奏者低声谈论什么,我认出了小提琴师。是刘拉。她纤细的手指握着琴颈,简直有种女王般的气质。而演奏钢琴的人,我花了一番工夫才认出来,是金时叹。他的刘海儿更长了一点儿,下巴尖尖的,虽然在笑,但感觉他像大病初愈般苍白。

一分钟后,金时叹弹出几个清脆的和旋,刘拉将小提琴卡在肩头,拉动琴弓,像有魔力一般,流畅婉转的乐声流淌出来。接着,两人都停下了演奏,又说了点儿什么,然后刘拉再次拉响了几个音符。韩迎道鼓起掌来。“啪,啪,啪。”三声击掌,脆而响亮。

刘拉停止了演奏,朝台下看去。刘拉的目光落在韩迎道脸上,又转到我的脸上,她的脸部显露出吃惊的表情。接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拉已经站在我面前。

“韩迎道,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如冰块一般。

“什么干什么?来看你彩排啊。”韩迎道满不在乎地说,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哦,这位我不用介绍了吧,你们早认识了。那么……”

“韩、迎、道!”刘拉的声音如天雷在空气中炸开,在空旷的礼堂中回**。台上的音乐声戛然而止,金时叹站起身。

韩迎道和刘拉怒视着对方,刘拉的鼻翼微微颤动。这一次,我在她的眼眶中真切地看到了屈辱,还有眼泪。

韩迎道离开了礼堂,被刘拉拉走,不对,准确地说,是拽,刘拉扯住韩迎道的衣袖,拽着他朝礼堂的侧门大步走去,头发在脑后飞扬。韩迎道一开始挣扎了几下,最后随她而去。两人消失在侧门后。门推开时,光线在黑暗的礼堂中画出一道竖长的光柱,接着,光柱急速合拢,消失了。

(2)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否该在原地等韩迎道回来。金时叹对无措的演奏者们说:“今天先到这里。”大家都收拾乐器离开,经过我面前时,都半是好奇半是惊讶地看看我的脸,好认出让他们的女神发狂的人长什么模样。

最后一个人走了,舞台上只剩下金时叹一人。

“金星草,你上来。”他说。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在叫我吗?还是我听错了?

“啪。”一道黑影朝我飞来,我赶紧躲避,发现是一块糖。

“金星草,你傻了吗?快点儿上来。”金时叹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声,这笑声很轻,仿佛笑一下很费力。我弯腰捡起糖,从舞台侧面的台阶走上去。

我踏上舞台的同时,刘拉将韩迎道拽到了礼堂不远处的花园,松开了手。

“韩迎道,你是不是疯了?”刘拉瞪圆眼睛说,“怎么能把那种人带进学校?”

“你好像挺关心我的事,不过不用费心了,刘拉。我的事我自己管。”韩迎道转身要走。

“全校都知道她是来路不明的人!她假冒别人混进学校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得住吗?大家都在议论她!”

“我根本没想瞒什么,谁在议论,我会处理。倒是你干嘛这么着急?你不要这副样子,刘拉,不然我会以为你在吃醋呢。”

刘拉脸色煞白,脸垮了下去:“如果你非要让我嫉妒,让我后悔,请你换件其他事情好不好?换一件……不伤害自己的事情。”

韩迎道像被打了一拳,他瞪圆眼睛看着这位自己心中曾经的女神,她褪去了女神的光芒,黯然神伤。韩迎道紧张起来,他为自己心底涌起的丝丝伤痛感到吃惊。不过,那伤感只是一点点,像拧紧的水龙头,滴下最后几滴水。滴答,滴答。然后,结束了。

“韩迎道。如果我说,我跟你分手,是你的爸爸亲手造成的。你会怎么样?”

“喂,刘拉,你在说什么……”韩迎道吃惊地看着刘拉,他不安地看到,刘拉眼眶中含着眼泪。他看得出刘拉在拼命克制,她一向坚强,性格坚韧,他们在一起的短短几个月中,他曾开玩笑说她是泪腺坏掉了。当时他们在寰宇大厦的奶茶店,刘拉听完他的评价后,用纸巾在清水杯中吸饱了水,拧了几滴在眼角,**鼻子说:“唉,被人说泪腺坏掉,突然好伤心啊。”

韩迎道刚喝下的奶茶差点儿喷出,两人笑了好一阵。假的眼泪,真的快乐。如今……

“爸爸地产股票不停地在跌,从去年年中就开始了。是寰宇财团在操控,寰宇想并购爸爸的三个子公司。”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在报复?因为寰宇财团做了公平的商业决定?”

“寰宇财团对付的人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刘拉大喊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所以你就来报复我?”

“你以为报复开心吗?你以为对你说分手之后,我生活在天堂吗?”

“别说了,刘拉,别再说了……”韩迎道摇头后退,像要避开一个逼近的梦魇。

“你知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是什么感觉,韩迎道?你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出生就是韩国最大财团的唯一继承人。你只看到崇拜、欢呼、羡慕和顺从。你不知道为了活得有尊严,拼命挣扎是什么感觉!”

“难道你需要拼命挣扎?我看你每周换一个名包,从开学到现在,接送你的车也换了三辆。寰宇学校的赞助费,你爸的赞助好像在全校前十名里吧?”

“我爸破产了。”刘拉像做梦般说道。

韩迎道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理解了刘拉的话。他看着刘拉,想看到哪怕一点点开玩笑的迹象,但刘拉满脸的泪让他的希望落空了。

“上周末就结束了。”

“我没有听到新闻。”

“马上就有了,包不住的。”刘拉痛哭起来。

冬天的花园萧条冷落,大片花圃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围着白漆木栏。韩迎道大口呼吸,想喝水。刘拉的眼泪像珠子不断滚落,她低着头,肩膀瑟缩,一副小孩迷路的模样。韩迎道心底的刺痛又卷土重来。他迈动脚步,站在刘拉面前。他伸出手,想拥抱对方,手指刚触碰到刘拉的刘海儿,刘拉转身跑开了。

韩迎道没去追,他没有了力气,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才抬起脚,慢慢往礼堂的方向走去。

(3)

站上舞台时,亮光包围了我。我顿时发现台上台下看到的风景截然不同,台下,我看到的是一片明亮,而此时我看台下,只是一片漆黑,只能依稀分辨出远处座椅的轮廓。

“怎么能拿吃的开玩笑呢。”我不满地说,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是奶油糖,甜滋滋的。

“来,坐在这里。”金时叹拍拍他身边的琴凳,见我依然杵在原地,他起身拉我的胳膊,将我按在琴凳上。

“戴着吧?”他问道。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项链。生日礼物。”

“哦,那个啊,戴着呢。”我两手轻轻拉开衬衫衣领,露出细细的项链。

“全天都戴着吗?”

“只有白天啦,因为晚上……”我住了嘴,因为什么,因为晚上会被梅山老大发现,“反正就是戴着。”

金时叹点点头,似乎没察觉我刚才话语里的异常。

“戴着就好。”他双手在琴键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发出几个动听的声音。我有种感觉,他不是没听出来,而是故意不追问。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

“金时叹,上次你明明知道我不叫高艺美,为什么不问我?”我小心地问,心脏怦怦跳。

他双手流畅地按动琴键,目光落在远处,仿佛陶醉在了音乐中:“我该问吗?”

我一时语塞,良久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毕竟,嗯,我是说,总会觉得奇怪吧?明明不是高艺美,却戴着别人的名牌。”

音乐流畅优美,像一条丝绸在我们身边环绕、穿梭,我第一次听现场演奏。

“金星草,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他问道。

音乐笼罩我们。

“我爸爸。”我说谎。实际上,我不知道。因为自从记事开始,我就叫“金星草”。而我17年来的记忆中,和“爸爸”沾边的就是那个从孤儿院领养我、每天喝得醉醺醺、眼睛通红的男人。他姓郑,不姓金。

“金星草,你会弹琴吗?”金时叹微闭双眼,双手轻快地按压着黑白琴键,他似乎要在音乐的河流中睡着了。

“我要是会就好了。”

金时叹的手指按下一个黑键,然后优雅地抬起。音乐停止了,回音在厅中游**。

“来,试一试。”他说,“很简单,像这样。”他右手的五根手指灵活地按下一排琴键,“你来。”

我又惊又喜,小心地伸出右手。今天真是幸运啊,居然有机会摸一摸钢琴!我张开五指,学着金时叹的样子,挨个弹了几个音。第一次听见自己的手指弹出的音节,我觉得心灵像被叩响了。

“很好。下面,分开拇指和小指,同时弹这两个音。”金时叹指点两个键,中间隔着五六个键。我张开手,同时按下两个键。金时叹的眼底射出一道光,又指点着两个键,这次,两键之间相隔整整七个键。我舒展手指,按下去,音符同时响起。

“很有趣,很有趣。”金时叹眯着眼睛,“食指和小指能同时探到吗?”

我试了试,虽然有些吃力,但声音还是响了起来。金时叹不再说话,嘴里还是说“有意思”。此时,手机铃响了,金时叹从衣兜中掏出手机,刚举在耳边,瞬间,手机坠落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下一秒,薄薄的手机落在了我手里,紧紧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机身微微震动。金时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飞快地将手机握在手里,递给他。他接了过去,说声“谢谢”。铃声已经停止,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就将手机放回了衣兜。

“金星草,我想跟你说一句重要的话。”金时叹双眸凝视着我,他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对于男生来说,这双眼睛未免太美,但不“娘”,在他脸上格外和谐,却不张扬。他有一种冷静温和的气质,似乎汉拿山在他眼前崩塌,他也会面不改色,只会加快跑步的动作。

他对人和蔼,不高声说话,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会给路边的流浪猫买鱼鲜包,会在图书馆安静地看书。他就是这种人。即便在说残忍的话,他也会保持温和的态度。一脸真诚。

比如,他说:“你不要再来寰宇学校了。”

(4)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金时叹并没有在弹琴,礼堂中空寂而安静,隐约传来几声学校广播台播放的最新流行曲。

“你知道李赫吧?”

“知道啊。”我说,不详的预感袭来。

金时叹轻轻按了几个键,悦耳的音符叮咚作响。

“李赫的爸爸是大法院的法官,在当预备法官之前,曾担任警察局局长。李赫从很小开始就被培养成为法官,他父亲帮他建立了一个私人教师团,培训他对法律和刑事案件的敏锐性。教师团的成员大部分是他父亲担任警察局长时的亲信。所以,最新的案件,只要是有特点的,在侦查中的,或是已破案的,都是李赫的教材。”

我咽了下口水,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最近李赫学习的案件素材是一例校园盗窃案。案件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两点引起了李赫教师团的注意。一,这起连环盗窃案,都发生在近期,而且,发生地均为寰宇学校。二,李赫正巧在这里读书。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给了李赫一个机会。他本身积极参与到了这起盗窃案中。他雄心勃勃地要抓住凶手,因为他要立功。而李赫的爸爸非常严厉,对李赫的期待也特别高。在家长集权制的家庭中,李赫也是在为自己争取地位。你明白了吗?”

我想起韩迎道的话:“监控视频是李赫偷偷给我看的,李赫在学校监控室做兼职剪辑师。他告诉我已经偷偷将有你的画面删除了。”

也许删了,也许没有。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

金时叹长叹一口气,双手的动作更加优雅,一首舒缓的曲子弥漫出来。

“我认识一个女孩,就叫她安琪吧。我们认识得很偶然——我希望是个偶然,而不是被设计成偶然。当时她在独自给自己过生日,孤苦伶仃。经过一些事情,我们成了类似朋友的关系。”

“金时叹……”

“别打断,听我说。然后,在很少的接触中和一些其他渠道,我观察到了一些古怪的细节,其中一些表示她和警察锁定的嫌疑人有接触。”

李赫到底将视频给多少人看过了?我想到自己贸然跑到这里,简直像耗子跑进猫舍。

“但我知道有一点你可能会感兴趣,安琪的手指特别灵活,而且,手指的撑距特别惊人。”

我低头看自己的两根手指,想起它们刚才压下琴键,心脏突突跳动。

“除非骨骼超乎寻常的软,否则正常人的手指间距不可能撑到那么大。她不会弹钢琴,那么,她这样几近魔鬼般训练手指的灵活度和指间距是为什么呢?”

我想说话,可仅有的几个词都软绵绵地卡在喉咙间,怎么都吐不出来。

“她的反应超级灵敏,她曾在几分钟之内让一枚硬币消失在空中,像变魔术一样,也轻松接住了别人瞬间掉落的东西。而且,只用两根手指。”

我推开琴凳,站了起来。金时叹伸出右手,猛地拽我坐下,继续悠然地弹奏着钢琴。我不相信他怎么可以用这副表情弹着钢琴,却跟我说这些话。

我喘着粗气。

“金星草。你没看出来,我是在给你讲故事吗?安琪她和同伴,因为某种目的,进入这所学校,找到一些有钱的学生,借了一些东西,或者钱,但是没有跟对方打招呼。就这么着,他们就不停地来借,然后……”

我打断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金时叹。我要走了,我得去找韩迎道。”我站起身,惊骇令我无法挪动,我命令自己的脚朝前挪。

“务必把李赫的故事告诉安琪和她的伙伴,金星草。”

我没转头,尖厉地说:“你不是认识那个安什么的吗?你自己告诉她不就行了?”

金时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个问题想问安琪。不知道你能不能代替我问一问,是我非常在乎的一个问题。”

我停住了脚步。

“安琪和我的见面,是故意安排的吗?”

“如果说不是,你会相信吗?”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想听真话吗?”

“可以。”我说。

“理智说不,但感情说,会。”

我没回头,看着侧门。拧开门把手,就能走到外面,避开庞大的压迫人的黑暗。

“我听到她为自己庆祝生日时,她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孤独。当时我也陷入同样的孤独之中。我不相信这样的感情能够伪造,不相信她靠近我是故意安排的。”

“想知道故不故意,看看衣兜里的钱少了没有不就知道了?啊,那也说不准,或许她想放长线钓大鱼。”我大笑一身,感觉心脏似乎碎裂了。我走到门口,拧开门把手。金时叹叫了声我的名字,我没回头。将门合上时,在冬天冰冷的空气中,我发现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我强迫自己快走几步,走过拐角,蹲在一棵树下,抱着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很烫。喉咙窒息般地灼痛。

我心里最软的地方在痛,是难以忍受的剧痛。我是没有资格拥有友情的人,我从出生起,就被烙上了“罪恶”的标志。

眼泪不停地涌出,我咬着胳膊,不想让哭声传出,但这场痛哭如山洪般爆发。

我想起紫色的玫瑰花。我想起在校园的广场上,金时叹让我戴上项链。我想起韩迎道扔来手链让我买件像样的大衣。中午和韩迎道一起吃饭的场景,仿佛发生在几十年前。我记得难吃的罗勒粉的味道,记得金时叹弹奏的温柔钢琴曲。

这些都是梦啊,是最美最美的梦境……

我感觉一只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压了压。一双男鞋踩在我面前的地板上。

“金星草。”是金时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犹豫和无措。

“别碰我。”我轻声说,摇着头,避开他的手。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天啊,金星草,你已经偏离了你的轨道多远?

“金星草,很抱歉,我真的不是……”

“别道歉。求你,别道歉。别理我,求求你。”我冷静地说,绷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地上,形成深色圆斑。我觉得脸皱成了一团,我肯定很丑。

丑陋,这就是金星草的人生啊。

金时叹的手再次探出,轻轻触碰我的肩膀。我朝后挪了挪,挨紧树干,双手抱着膝盖,轻轻摇头,像坏掉的木偶:“别碰我。拜托你了,金时叹,求求你别理我。就当你没看见我,就当你没看见我。我会走的,我马上就走。我会离开的,会的,会的……”

金时叹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几秒后,我整个人朝前扑去。下一刻,我发现自己在金时叹的怀中。他一手抱住我,一手护着我的后脑勺,像护着生命垂危的婴儿。

“走开,你走开,走开,走开,走开!”我推他,尖叫起来。

他猛地将我抱紧,我的脸压在他的外套衣襟上。

“金星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连声说。

我挣扎着伸出手,捶打他的后背,撕扯他的衣服,像发疯般尖叫着、哭喊着。我仰头,只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冷酷无情的树干,没有一丝生机,没有一点儿希望。春天还很远。

“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不是发问,是陈述,我不该活在世间,但我偏偏还这样活着。

“会好的,会好的。”

“不会,永远都不会变好,永远都不会……”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金时叹在我耳边低声说,这些普通的安慰话语,由他说出,如同被施了魔法,有力而坚定。仿佛这些话说出口之后,掌管一切的上帝会安排一切,抚平悲伤,赐予幸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他咒语般的安慰声中渐渐平复了。我趴在他的怀中,两手无力地搭住他的肩膀上。泪痕被风吹干了,只有眼窝还在渗出无声的泪。我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变成了石块,两只眼睛也丧失了焦距,像木偶脸上的两颗黑纽扣,成了装饰。

我面前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朝我们的方向走过来。他走得很慢。看到我们的瞬间,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像脚底生出了铁钉,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汇。

韩迎道一言不发,脸变成可怕的石雕模样。

我以为自己已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可瞬间,我觉得心脏开始跳动,血液输往四肢。他转身离开了。5分钟后,我接到他的短信:“还想赚下午的陪读费,就来雨果楼三楼。”

我照办了。第一节课开始,我心里就计算着下课时间。整个下午完全是在沉默中度过。比起整个校园中的过分喧闹,我和韩迎道简直安静得如同两座雕像。韩迎道似乎丧失了说话的兴趣,我更是沉默寡言。

傍晚响起放学铃时,韩迎道给了我一个信封,没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上了来接他的黑色轿车。车子开走了。我独自走出校园,拿出信封,抽出一沓厚厚的纸币。我数了数,四十张五千面额的纸币。我收起纸币,告诫自己,不能再哭。然后,我将信封放进书包里靠近捕梦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