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游乐场“惨剧”

(1)

从“天天美”超市推门走出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按了接听键,韩迎道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他让我朝街对面看。我的目光投向街对面,一排光秃秃的柳树下,韩迎道坐在摩托上,双脚支地,抬起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朝我挥了挥,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金百灵又来了。

“你自己过来,或者我过去和泰东宝宝打个招呼。你自己选。”他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依然是威胁与笑意夹杂的声调——韩迎道式的声音。

我挂断电话,快步穿过马路。我跑得飞快,像疯了一样,没管人行道旁的红灯正亮着,出租车和小轿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有几辆车响起了尖厉的喇叭声。韩迎道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变成了惊恐和不安。我发现我很喜欢他这种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种表情带着关切吧。

一辆蓝色宝马长鸣着紧贴我的大衣前襟驶过。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我没有停下脚步,在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可能真的会被车撞倒。但我心底一点儿都不害怕,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但最后,我还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马路,站在了街对面。

韩迎道已从摩托车上下来,几步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拉了我一把,我的胳膊差点儿脱臼。

“你发什么疯,金星草?”他简直是在大吼,脸涨得通红,单眼皮的眼睛瞪成椭圆形,唇线绷直。

“是你让我过来的。”我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体会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韩迎道手一挥,我的胳膊被甩了出去,手中的购物袋摔落在地,零食散落满街。

“很痛啊!”我喊了一声,“你发什么神经!”

“你非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我没理他,弯腰捡拾地上的东西,手伸到一盒果冻上,果冻被他一脚踢远。

“你要干什么?”我朝他喊。

“你刚才差点儿被车撞倒,你知不知道?”他几乎在咆哮。

“真是奇迹,你居然在关心我的死活?”我嘴上尖刻不屑,怒气却消散了,我突然不想跟他拌嘴,一点儿都不想。他眼中的狂怒令我——虽然我不肯承认——他的怒意令我惊讶。

你差点儿死掉。这句话,大约能等于:你让别人担心。

“我是超人。”我突然说。

“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韩迎道双眼逼视我。

“你为什么要威胁教训泰东?”我说,声音已降低。

“泰东?”他干笑一声,“都开始称呼昵称了。你们很熟吗?关系很密切吗?哦,对了,失败者和失败者要抱团取暖,对不对?”

我知道他要激怒我,我不上当。再说我的余光扫过“天天美”超市的玻璃门,看到泰东来回点算货物的身影,他随时都可能看到这里。

“你干嘛把我的零食踢飞。你知道我多久没吃零食了?”

他张张嘴,没说话。

“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懂得什么叫人间疾苦,动不动就武力威胁。很了不起吗?”我蹲下身,将零食捡回购物袋中,偷偷抬眼看他。韩迎道脸朝一侧,唇线绷得紧紧的,胸口起伏着,但怒气明显消退了。

我提起购物袋,扫一眼街对面的超市,泰东站在收银台前,和收银员说着什么,然后抱着一只纸箱消失在货架后。我得快点儿离开这里。

“这只果冻摔裂了,你得赔。”我把手伸向他,掌心有一个裂开口的椰果果冻。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买一箱行了吧。”他不满地嘟囔,“现在就买。”他说着朝对面走了几步,被我一把拉住。

“哎——好了好了,下次再说。我们别站在这儿行不行?我的脚都麻了。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说话。”

韩迎道递给我一个头盔,红色的,自己戴上了黑色大头盔。我发现我的头盔款式小巧,是女士款。难道他为我专门买了一个?我自己戴好头盔,坐上摩托车后座。想了想,还是抱住了韩迎道的腰。倒不是因为别的,上次坐他的摩托车才知道,他的车速简直是死亡之速,如果抓着摩托车的座位,很可能会被风吹下车。我现在可不想死,还是安全为上。

韩迎道发动了摩托车,一阵厉声轰鸣,街道在我们身侧闪过。

(2)

“这是什么?”我盯着桌面摆放的照片,血液凝固了。

“我正要问你。”韩迎道说,没有笑容。

我们此刻处在寰宇大厦第六层的开放式奶茶吧,透过玻璃门窗,能看到穿戴或时尚或雅致的大人、小孩不断路过。空气中有一股人声汇聚而成的气流,发出轻柔的嗡嗡声。

韩迎道建议我们喝杯奶茶,我说我来埋单,他同意了。然后,我们刚坐下,他掏出了三张照片,摆放在桌面上。

照片画面清晰度不高,却也算能看清楚。右下角还有一排显示时间的白色数字,明显是从视频中截取的。有可能是监控视频。我猛地想起寰宇学校如此戒备森严,一定有监控摄像头。

头两张照片上,画面的角度足足有三层楼高,俯视着寰宇校园的围墙,一张的角度是围墙外,另一张是围墙内。两个角度的画面是同步的,都统一对准偏僻的后门。后门站着两个人。门里面是穿着保洁服的渡渡鸟,门外是我。我们正对着门,看着对方,渡渡鸟把手伸向我,递给我一个东西。

第三张,是第二张的局部放大图,不过只截取了我和渡渡鸟手的局部。从这张已经模糊的图片上看,渡渡鸟递给我的,正是一支唇膏——迪奥唇膏。我猛地意识到,我好几天没见到唇膏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编造理由,但我不能随便乱讲,因为我不知道韩迎道到底掌握了多少资料。他怎么会有这些照片呢?一股寒意从我背后升起,难道他一直在跟踪我、调查我?难道他早已知道我是个……不,如果他跟踪我,他获得的肯定不止这三张模糊的照片。这说明他掌握的只有这些讯息。

“我能认为这照片里的女生不是你吗?金星草。”韩迎道问我。

“是我。”我谨慎地说,不让自己露出慌张,“这是我去寰宇学校那天。”

“我知道,右下角写着日期呢。”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可轻松之下,却有逼迫,他务必要弄清真相。

“这个保洁员,你们认识?”他继续问,“金星草,我不想兜圈子,我们开门见山地说,怎么样?我不是警察,但我好奇心很重。”

“警察?跟警察有什么关系?”我问完感觉寒意更重了,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冻结了。“警察”这个词像一个尖锐的铁钩,让我心里发颤,在我的世界里,他们就是死神的代言人。

“金星草,你最好跟我实话实说。”他的脸色严肃得可怕。

我飞快地说:“我不认识他。”

韩迎道的表情放松了。

我更害怕了。出了什么事?

“那这是怎么回事?”他捏起第三张图片,晃了晃。照片中的粉色唇膏反着光。

“当时我路过这里。之前我想进寰宇学校,但正门紧闭,就毫无目的地乱走,沿着围墙走了一段路,看到有门,停了一会儿。有人出现了。”我拼命回忆当时的场景,务求不遗漏一丝细节。

“就是这个人?”

我摇摇头:“我不确定,那人戴着帽子,还有大口罩。个子倒很像,但脸……”我装作仔细看照片,“真是记不清了。他当时叫我帮他个忙。”

“什么忙?”韩迎道警觉起来。

我斟酌用词:“他托我买个廉价打火机。”

“打火机?”

我点头答应。寰宇学校内的确有超市,但绝不可能卖廉价货,这就是我故事的合理之处。

“我当时觉得他要跟我搭讪,想离开,随后他喊住我,给了我这个。说我给他买打火机,作为交换。”

我和韩迎道的目光落在第三张照片的唇膏上。

“所以,你拿了?”韩迎道问道。

“是!我拿了!我就是拿了!是我拿的!”我爆发了。他吓了一跳。其他客人扭头看向我们。韩迎道朝我伸出双手,我以为他要打我,下意识地躲闪,接着,他的两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低声说:“坐下。”我才发现我站了起来。

我无力地坐回座位,韩迎道把珍珠奶茶推给我,我猛吸了几口,呛住了,大声咳嗽起来,好久才平复下来,发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真丢脸。我狠狠地把眼泪擦干。

“你说什么都行。说我见钱眼开、低贱,我都承认。我没见过那么好的唇膏。我没有过一支自己的唇膏。那么贵,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

“你给他买了打火机?”韩迎道转换了话题。

有一刻我差点儿点头,但马上控制了头部动作,像低头思考,暗暗出了一头冷汗。记忆敏锐地告诉我,我再没有回到后门。

我摇头:“我没回去。我拿了唇膏就离开了。我是想给他买来着,但后来我找机会进了寰宇正门,就把这事忘了。再说,唇膏也不见了。白白得来的东西都长久不了。”我说道。

韩迎道从衣兜中摸出个东西,放在桌面上。我差点儿喊出声来——正是我的唇膏。

“我这么说吧,金星草,你最好别跟其他人说你见过他。监控视频是李赫偷偷给我看的,李赫在学校监控室做兼职剪辑师。他告诉我已经偷偷将有你的画面删除了。照片是我截取画面冲洗的。这个人——”他伸出手指,指甲尖落在照片上渡渡鸟的脸上,敲了两下,“是个危险人物。”

“什么意思啊?”

“最近寰宇学校发生了连锁盗窃案,好多学生都丢了钱包和贵重的东西,警察已经调查了将近一周,锁定了几个嫌疑犯,一个是洗衣房的临时熨烫工,一个是这个保洁员。不过现在看来,这家伙的嫌疑最大。浑蛋,还划破我的大衣。钱包一定是被他偷走的。”

“那,那怎么不直接逮捕他呢?证据不足吗?”我嗓子干巴巴的,赶紧喝了几口奶茶。

“不是。保洁部根本找不到这个人,他很可能是假冒保洁员混进来的。这支唇膏,是我在你散落的东西里发现的,八成是他从某个女生身上偷来的,他不可能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知道这个内情,你不会再想要它了吧?”

不对。我心里反驳着,眼睛盯着唇膏,耳边响起渡渡鸟的话:“生日礼物哦,当然要正大光明地给你买回来才像话。”

“我想去趟洗手间。”说完我站起身来。

(3)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我拿出手机,躲进隔间,拨打渡渡鸟的电话。

接电话,接电话啊。我心里默念着,但对方的手机依然关机。我用力合上手机,头顶在隔间的门上。过了几分钟,我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韩迎道正低头翻看手机,唇膏还放在桌面中央,唇膏盖反射着灯光。我抓过唇膏,放进衣袋里:“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东西。”

他耸耸肩,没说什么,眼底似乎掠过一丝失望。但我不能扔下这支唇膏。我们并肩走出奶茶店。远处电玩城里传来跳舞毯和电子摩托车的声音,还有赌博机吃进游戏币的哗啦哗啦声。人声鼎沸。

一对中年夫妇推着购物车迎面走来,购物车中坐着个小男孩,四5岁的样子,手中握着一把仿真水枪。突然,一道水柱朝我射过来。

“小心!”韩迎道低喊了一声,挡在了我前面。我听见“扑哧”一声,接着是男孩咯咯的得意大笑,还有中年夫妇语带宠溺的责备,然后他们走了过去。

“怎么搞的,连句道歉都没有。这小孩真欠揍。”韩迎道不满地说,水从头顶滴下来,流到了脸颊上。

我掏出纸巾擦掉他脸上的水:“不是吧,韩迎道,你连小孩都威胁?”

“喂,你没看到是那小子先发动攻击的吗?还有,好歹也是我帮你挡了一回吧,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呢?”他提高了声音。我捏着纸巾的手使劲儿在他脸上一按,他大叫一声。

我把纸巾扔掉,目光被附近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玻璃柜,柜中堆满了毛茸茸的动物公仔,有海豚、龙猫、大眼仔,还有红色的鳄鱼。钩子悬挂在玩具上空。玻璃柜里传来轻快的歌谣《三只熊》。

“喂,这里还有水啊,这里还没擦。”韩迎道指点着自己的右侧眉毛,“喂,金星草!”

我早已把他抛在脑后,快走几步跑到玻璃柜前,趴在玻璃上,看着里面的小动物公仔。好可爱,尤其是那只浅蓝色的小海豚,嘴巴长长的、弯弯的,对我微笑,眼睛是两颗玻璃珠子,透着善意。

“小孩子的玩意儿。哼。”韩迎道不知何时站在我侧面,不屑地说。

我白了他一眼:“别说大话,你能钓上来吗?这个东西很难的。”

韩迎道哼了好几声,掏出两枚硬币,塞进投币口。《三只熊》停止了,换成一个电子声音,充满斗志地说:“现在开始战斗吧,要加油哦。”随后传来一阵激光枪的哒哒声,让气氛显得分外紧张。

韩迎道咬紧下唇,右手摇动手柄,盯住银色的弯钩。我也紧盯弯钩,手指戳在玻璃上:“海豚,海豚,钓那个海豚,左边,左边,松——哎呀!”我失望地喊了一声。钩子挠了挠海豚的脑门,缩了上去,来回晃动,仿佛很得意。欢快的《三只熊》又开始唱了。

“我的头都要炸了,你嗓门低点儿好不好。”韩迎道吐了一口气,黏在脑门的湿头发动了动。

“明明是你手太快,还怨别人。”我不满地嘟囔。那只海豚依然朝我微笑,似乎在说,带我回家吧。唉,我多想带你回家啊。

韩迎道再投入两个硬币,硬币滑入槽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三只熊》再次被电子音代替,韩迎道努力控制着操纵杆,弯钩下垂,又提起,又失败了。

他发出极为沮丧的一声长叹,烦躁地拍了下玻璃柜。

“走吧走吧。”我说,“这钩子是特制的,很容易脱落。”我记得小时候躲在商场边,看其他小孩玩耍,长大后有了钱,却没有玩过,没想到居然和韩迎道……

“咣啷啷”。我回过头,诧异地看到韩迎道再次摇动了操纵杆,在电子音的“加油哦”声中,双眼紧盯着弯钩,脸部绷紧,无比专注。我走回去,屏息站在他身边,在模拟的机关枪声中看着那弯钩缓慢地下垂,挨近海豚头顶的丝绸挂环,碰了一下,错过了,在弯钩急速钓上去的瞬间,弯钩穿过了挂环!弯钩摇晃得更厉害了,我的尖叫卡在嗓子眼中,完了完了,快掉了——弯钩猛晃一下,直线上升,松懈,海豚掉进了玩偶出口。

我和韩迎道爆发出欢呼声,击掌庆祝。路过的两个闲聊的女顾客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冰激凌差点儿掉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钓到了那只海豚!

韩迎道把海豚拿出来,得意得简直要飞起来似的。他把海豚递给我:“怎么样,都说了是小孩子的把戏。”

我顾不得贬损他,伸手去接海豚。好可爱啊,它似乎在对我笑呢。我的手指几乎要碰到海豚微笑的长嘴时,海豚从我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地板上。韩迎道的笑容急速冻结,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朝我后方望去。

我转头,看到我身后一百米处站着一个漂亮女孩,浅蓝色束腰棉服的边缘缀满大片蕾丝,高腰红裙衬出一双长腿。她手里捏着粉色的宽屏手机,像桩子般定在原地。我从那双漂亮的眼睛和齐刘海儿迅速认出,是刘拉。

我的心猛地下坠。刘拉的表情像听到天气预报说暴风雪席卷了她的家,她盯着我的脸,又看向韩迎道,苍白的脸色令人担忧。

韩迎道也看着刘拉。这对昔日的恋人,对视着,他们的目光有我读不懂的情感。我只感觉我完全变成了透明人。一股失落潜入心头,之前的欢乐消失无影。

我弯腰捡起海豚,听见刘拉在我背后开口:“迎道,真巧,没想到你新交了女朋友,还带她来我们约会的奶茶店。”

我抱着海豚,它软软的头贴在我的胸前。我迈步离开,胳膊被韩迎道一把抓住。韩迎道力气很大,我却感觉他的手在抖。

“金星草,跟你说了多少遍,没有我允许,不许乱动!”韩迎道示威般地盯着刘拉,“你没发现奶茶店换牌子了吗?一切都是新的了,所以我才来。旧去新来嘛。看你似乎是一个人,那就好好玩吧。”韩迎道说完,揽住我的腰,快步朝电梯口走去。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我们进了电梯,韩迎道一言不发,茫然地看着电梯门。

(4)

走出寰宇大厦,天边只剩最后一抹晚霞,街灯陆续亮起。

“你该回家了吧?”韩迎道说。

“我?呃,因为某些原因,我不想太早回去。”我说,想起渡渡鸟说让我在外面待一晚的话。但我不想再“加班”,在此刻,我不愿想我的那份“工作”。

“怎么,难道被赶出家门了?”韩迎道偏着头,目光从之前的低落中恢复过来。

“倒没有。总之……”

“好了,不用解释那些。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韩迎道说着走向自己的摩托车。

“你得告诉我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带我去危险场所?”

“快点儿上车吧。废话怎么这么多?你不知道女人的第二条美德是什么吗?”他拍打后座,“还是言听计从。”

我笑了一声,将海豚装进书包,戴上红色头盔,坐上摩托车。

20分钟后,摩托车停在一座宽敞的广场前。广场正东立着一个用钢材和塑料制造的巨大的小丑的头,足足有五层楼高,小丑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红色的嘴张开,人群进进出出。远处,摩天轮的灯光在夜空中一闪一闪,旋转飞轮和疯狂海盗船不时跃上夜空,洒下阵阵尖叫声。

“游乐场?”我摘下头盔,难以置信,心潮澎湃起来,轻飘飘的,空气中的欢乐因子像巨大的棉花糖,甜丝丝、暖洋洋的。

“喂,你要敢说这是小孩来的地方我就……”

“韩迎道,我们快点儿进去吧!”没等他说完,我一把拉住他,几乎是跑进了小丑造型的嘴巴大门。

云霄飞车、海盗船、急速飞轮。当我们头朝下反转过来,脸擦过夜风时,我尖声大叫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护栏,我身侧的韩迎道也拼命吼叫,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仿佛心中有无数火焰,都在这些惊险游戏中喷射出来。也许他只是想给自己的大喊大叫找个合适的地点。

他的火焰,关于刘拉。海盗船将我们带上夜空时,我眼前仿佛看到了刘拉漂亮的脸。从他们的互动可以看出,刘拉并不是她自己表现的那么不屑于韩迎道,他们之间不管发生过什么,他们都是对方曾经重要的人。

想到这里,我的尖叫声更大了。

我们从旋转摇椅上下来后,我的胃里翻涌了好几下。韩迎道倒是神采奕奕了许多,容光焕发。看来“尖叫疗法”很管用。他走了几步,发现我没跟上去。

“怎么了?”他转身看着我。此时,旋转摇椅上走下一个年轻人,踉跄走了几步,在我背后的草坪上呕吐起来。浓烈的酸腐味道弥漫起来,我“哇”地一声朝前扑倒,两手抓住韩迎道的夹克。韩迎道喊叫着朝后躲闪,一股灰白色的黏稠物质已经溅在了他的衣襟上,散发着奶茶味道。

韩迎道跳舞般挥动手脚,一把推开我,我身体一软朝后倒去,又被他拽回去,接着——悲惨的一幕发生了!我的脸!我的脸啊!至今都不愿回想的一幕——

我的脸直接贴在了他的衣襟上,正对着呕吐物挂着的地方。韩迎道卡住我的肩膀将我的脸从呕吐物里拉开,看到我的脸时,五官扭曲一下,然后猛地弯腰,吐了起来。

真是诡异而永生难忘的一夜啊……

半个小时后,我从洗手间走出来。脸变得僵硬,我从书包里找出护手霜,擦了点儿在脸上。韩迎道没衣服换,只能继续穿着他那件皮夹克,羊毛衣襟明显用水清洗过,难闻的味道是没有了,但衣服湿漉漉的。

几个卡通唐老鸭在卖热饮。我买了两杯热红茶,递给韩迎道一杯。我们挑了把干净的木椅坐下。木椅上有几个厚厚的草垫子,旁边长着一棵很粗的大榕树,树干上缠绕着防水流星灯,细长的灯管内,银色的光从上到下滑动,仿佛树枝间滑过无数颗流星。

“真是抱歉啊。”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韩迎道喝了一口热红茶,嘴里冒出一股白雾。

“谢谢你,韩迎道。我很久没来游乐场玩了。”我喝了口热红茶,看着远处旋转的摩天轮,感觉气温在降低,但是心里很暖,也许是热红茶的缘故吧。

韩迎道咳嗽了一声,把手一挥,突然提高了声音:“所以说不能跟你们这种穷人来往,什么都没玩过。好心带你来游乐场还被你吐了一身。”

他脸颊有些泛红,猛喝几口热红茶,烫得连声怪叫。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一刻,我觉得很神奇。韩迎道冰冷的面具偶尔遮盖不紧,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一个孩子气的、不那么坏的人。他的真实面目让人感觉温暖。

“来,请你吃这个。”我转身从购物袋中拿出巧克力夹心威化饼,剥开包装纸递给他。他瞟了一眼,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很好吃,真的。你晚上不是也没吃饭吗?”我将威化饼朝他递了递。

“算了,我就勉强吃一个。”他夺过去,咬了几口。

“味道怎么样啊?”

“凑合吧。”他说完又咬了几口,表情很满足。

“这些零食都是泰东送我的。你吃了泰东的食物,要对他好点儿啊。”我一本正经地说。韩迎道像被呛住了般,大声咳嗽起来,威化饼碎末像花洒里的水喷了出来。我赶紧把热红茶递给他,他连喝了几口,终于把威化饼咽了下去。

“喂,金星草,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啊!”他说完眉毛竖起。

“我说的是真的,泰东是我的朋友,他是很努力很要强的人,你不要为难他了。”

韩迎道的表情变冷了。

我把手拿开,叹了口气:“我只是替他向你求情,你会不会答应,我也不知道,但总得试试。”

“为什么?因为他求你了?”韩迎道问我,语气不善。

我摇头,苦笑一声:“我哪里值得他求我。他是名牌学校的学生,我只是个无业游民罢了。我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求学路上遇到障碍,我因为家庭不好,没办法读书,所以特别羡慕他们。如果能帮他一点儿,就像他连带我那一份一起加油了。”

沉默。

半晌。

“金星草,你没想过申请奖学金吗?”韩迎道突然问道。

“什么?”

“有很多私立学校设置奖学金,为初中成绩突出的学生免学费。”

“哦,这样啊。”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奖学金,这讯息像小石子溅入池塘,很快隐没了。我喝了口红茶,不再说什么。此时,一片小小的凉意在我手背上融开,接着,另一片落下,又一片……

“下雪了?”我惊喜地说。韩迎道也仰起头。我们站起身,同时朝天上看去。漆黑的夜空飞扬着无穷无尽的雪花,环绕流星灯,环绕我和韩迎道。雪花不断落在树干、建筑物、座椅、花池、衣服上。

我们仰头呆呆地望着这漫天的飞雪,很久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整个人变得透明、轻盈,可以飞起来,飘向无尽的夜空。

“好美啊。”我说,微笑着转头看韩迎道,发现他也在看我。我期待他露出笑容,他却没有。他一副愣怔的表情,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一动不动。我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金星草,明天来寰宇学校吧。”他说。

“呃?这是什么话?我还得工作……我是说,得找工作啊。”我搓搓手,放在嘴边哈气。我以为韩迎道会生气,重复他对女人美德的标准,但他只是摘下手套,把我的手拽过去,套上了他刚摘下来的手套。

“喂,干嘛,你不冷吗?”我惊讶地说道。

“反正你不去的话,你的朋友姜泰东就得倒霉。你看着办好了。也许你希望看见他在学校广场跳草裙舞?”韩迎道语气生硬地说。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放着这么美丽的雪景不看,总是要煞风景!”

“我又没让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怎么不过分?我哪像你一样又有钱又那么闲,我得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呀,你懂不懂?”

“养活自己?你不是有姑姑吗?”

“呃……”我额头冒汗,金星草,你脑子怎么了,不停短路啊?

“那也不能光靠人家啊。姑姑也很辛苦的,我总不能白白吃饭啊。再说,我还想攒点儿钱,也许能攒够学费呢。”谎言不请自到,而且正是我需要的,“对,攒学费。你知道现在学校的学费多贵吗?哎呀,你这种大少爷,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啊。还说要教训泰东。”

“你再叫他昵称我明天就把他踢出寰宇学校!”韩迎道的声音变得阴沉。

“为什么要拿我的朋友来威胁我?我什么都没有,你到底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已经够凄惨的了,今天能站在这个游乐场,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是现在我发现,是个噩梦!”

韩迎道不说话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进一步……上钩?这个词掠过我心头的时候,投下一片阴影,我很不喜欢这个念头。可我怎么能否认,我是在用计策引他同情,好给我钱呢?慷慨的有钱人,钱多得花不完,就应该让他出点儿血。我需要钱啊!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偷窃别人的钱包,去商场偷贵重的衣服都没有过良心谴责。为什么心这么慌……可能是晚上没吃饭的缘故吧。

铁水,我需要滚烫的铁水加固铁链,抵抗巨大的砧板,那时时刻刻压迫我的砧板。渡渡鸟说得很清楚,明天多带点儿钱回来。我能有什么选择?当我遇到了一条鲸鱼级别的“大鱼”,我能眼睁睁放过吗?我现在的生存规则,不正是不择手段吗?

“陪读。”韩迎道说。

我没回过神,呆呆地看着他:“什么?”

“金星草,你脑子不好,耳朵也坏了吗?我说陪读。你,当我的陪读。你和我一起去寰宇,上课就紧跟我,放学时才能离开。”

“韩迎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做多少事情才能赚够我的生活费?你到底……”

“我付钱。”

“什么?”我瞪着他。

“我明天雇佣你,付你薪水。你做我的陪读,一小时两万韩元。”他冷静而严肃地看着我。

雪下得更大了。

我却感觉手脚一点点变暖。

一小时两万韩元……

“寰宇学校课程时刻表,上午第一节,七点半;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间,五点半。一共10小时共计20万韩元。想打这份工,就来找我。要求两条:一,保持女人的美德。二,别穿校服。”他靠近我,直视我的眼睛,“货到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