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铁水?谎言?友谊

(1)

半个小时后,我在公交车站等车。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说。

韩迎道摘下摩托车头盔,双脚支地。我注意到他换了一件羊毛翻领皮夹克外套,他的黑手套皮质坚硬,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反着光。

我的确没想到他会骑摩托来,一辆重型纯黑色摩托,车身绘着两朵火红的焰火。

“上车。”韩迎道没有下车的意思,手在后座拍了拍。

“我在等公交车,我得回家了。”

“我让你上车,你听到没有?我有事问你,一两句说不清楚。”韩迎道看着我。

“我没工夫跟你耗时间。”我斟酌措辞,希望表现得符合“有自尊,一根筋”的女孩(据我感觉,他们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不吃“甜腻”这一套),虽然我满心想着怎么从韩迎道身上弄点儿钱——铁水,滚烫的,红色的,充满力量的铁水。但不能操之过急,心太急只会搞砸事情。

“高寅在,你认识吗?”韩迎道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飞快地搜索“高寅在”三个字,的确很耳熟。答案也飞快地浮出水面,死鱼眼,我昨天下手的死鱼眼,他钱包里的名片上的确写着“高寅在”。

“你怎么知道他?”我又惊又骇,第一反应是韩迎道发现了内情。高寅在的名片职务中,似乎写着寰宇什么部的组长之类的……难道说……

不可能。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解。如果他知道我是窃贼,他的态度将不可能如此镇定,如此……怎么形容呢,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迷惑不解。他来找我,是要问点儿什么,像他说的那样。

我决定冒险。

“我姑父的名字是高寅在。不知道跟你问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咬了一下嘴唇,扫了他一眼,心脏几乎不跳了。

“如果你昨天掉在包厢的钱包是你姑父的,那就是。”韩迎道说,“不过你怎么拿着你姑父的钱包?”

“我不用事事都回答你。这是我的家事。”我说,半庆幸半惊恐。只是随意一眼,就暴露这么多讯息,韩迎道这个人太聪明了,我得小心再小心。

“偏偏我好奇心太重。”韩迎道面无表情,似笑非笑。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希望捕捉一丝于我有利的资讯。韩迎道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表演的表情,让人恼火。夕阳急速下落,天边只剩一线红色。路灯还没亮。街道灰蒙蒙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啊,你现在是我女朋友。”

“那是被迫的!”我满脸恼火,希望装得很像。其实心中一喜,我正希望他重提此事,如果我们之间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关联,我的计划就能更快实现。

“总之,在全校人面前,我们已经接吻了,就算你不承认这个关系,在寰宇学校里,除了‘韩迎道女朋友’之外,你别想再有第二个身份。除非我把你甩了。你要是不想在一天之内变成全校公敌,就考虑配合我。”

真可笑。我默不作声,露出为难(稍加一点儿惊慌)的神情,动动嘴,最终开口:“这里不方便讲话。我们找个地方谈。”

韩迎道笑了一声,露出白牙,用力拍了一下摩托车车把:“早该这样嘛。”伸出手,递过一个黑色头盔。我一愣。

“如果你不想头被吹掉的话。”他说。

“那你怎么办?”

“你知道女人最大的美德是什么吗?”

“啊?”

“言听计从。”他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要学的第一课。”

我冷哼一声,接过头盔,胳膊一沉,头盔差点儿摔下去,我赶紧用力抱紧。“这也太重了吧。”韩迎道脖子没断真是奇迹。

韩迎道跨下摩托车,站在我面前,从我手中拿走头盔。“别动。”他说,将钢化头盔护目镜掀开,两手握紧头盔两侧,表情很严肃,认真地缓缓套在我头上。

“怎么样?”他双手调整角度,问道。

“好像扣了一口铁锅哦。”我说。

他“扑哧”一笑,目光从头盔挪到我脸上:“你还真猜准了,头盔本来就是从铁锅演变而来的。”

我心底生出惊异。这是一个真正的微笑,不冷酷,不残忍,不揶揄,一个发自内心的简单微笑,甚至连牙齿都不那么白森森了。这是一个好的笑容。后来当我回忆我们的开始,才发现那句话也是韩迎道和我的第一句真正交流。普通,却无比真实。

他双手摆挪一下角度,退后看了看,表情很满意,像完成了一件艺术作品。他伸出手,“啪”地合上护目镜。

我跨坐上摩托时,听到韩迎道说:“双手握着护栏。”声音穿过头盔的玻璃钢防护层,他的声音变小,但清晰。我笨重地点头,双手抓紧车座两边的不锈钢防护栏。

“也允许你抱我的腰。”后半句话传来时候,摩托车发动,我犹豫了一下,在摩托车启动的瞬间,飞快地抱住了韩迎道的腰。我感觉他有些意外,他的脊背有瞬间的僵硬,只是不到一秒。

我拨快了进度条,像在网络上观看电影,当时间不充分时,我没机会一点点看完前奏过程,只能一步将进度条拨到靠近故事**的部分,扭捏会错失机会。

我抱着他,身体一直紧绷,与他的脊背隔开一点儿。我只想传递“为了安全”,不想让他以为我有“其他意思”。从简陋的公交车站到繁华的江南区中心街,肩膀酸痛,脊背发硬,我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2)

江南区主街的“再见ROSE”二楼靠窗位置,我编造了圆满的故事,在摩托车上初具概念,增删不可靠情节,形成最终版本。

故事很感人,父母双亡的12岁少女,寄住在姑姑家中,寄人篱下。姑姑只是家庭主妇,一切听命于姑父。

“姑父脾气不算太好。”我说,“有时候会翻我的书包,将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查看,还会打人。”我小声说道。

对面的韩迎道坐直,严肃的脸色退去,他也许想起自己拽翻我的书包心生愧疚,也许为“姑父”的做法发怒,总之,他的情绪对我有利。

我喝了一口水,小声说:“我恨他。我没有拿他家的东西。我怕他回家,有时他会喝醉,醉醺醺地大喊大叫,用拳头捶打桌面,将姑姑推开。我只能躲在房间的角落,想等他的怒火发泄完毕。但那一刻,永远都那么漫长。”我眼前出现梅山老大发火的场景,挥动的皮鞭,皮鞭蘸了水,浸着陈旧发黑的血迹。

皮鞭消失了,如老照片般发黄的场景出现。

油腻的长桌,桌面中央摆放一只玻璃杯,注满滚烫的开水,杯底放着一枚十元硬币。昏黄的灯光投下微弱暗淡的光。

“拿出来。”梅山阴冷地看着我。我刚从桥洞被他捡回去,第二天,他就开始了盗窃训练。开水取币,锻炼手指的灵活度。

“我不管怎么躲,还是会被他发现。”我说,目光看着韩迎道,却穿过他,落在四年前梅山老大如洞穴般的屋子正厅。我记得那天非常冷,我的手背干裂了,露出丝丝血缝。梅山却让我用这双僵硬的手,从开水杯中取出硬币。

“我朝后躲,我想逃开。我几乎都跑到门口了,只要一拧门把手,我就可以逃出去。”我继续说,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沉,我完全沉入往日的回忆,我的回忆,只有黑暗和凄怆。

“他没有来追我,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话,‘除了我这里,没人会收留你。’”这句话梅山真的说过。

我满脸是泪,逃跑的念头突然消失了。我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我知道自己就算跑出去,但怎么生存呢?我无依无靠,没有一个亲人可以投奔。如果有另外一个选择,我怎么会待在这里?

我瞪着门的铜把手,知道自己不会走了,哭得更凶。我转过头,走向客厅的桌子。

“这是教你一门手艺,懂吗?”梅山呲牙笑道。

我的眼泪更多了,却发现心脏开始冷凝,像高标号的混凝土,心智猛地拔高了一截,我没空可怜自己。我站在桌角缺损的长桌前,看着肮脏的玻璃杯,杯底的硬币安静地躺着,杯口冒出白色的雾气,我探出了手。

我永远忘不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刻。还没等探到一半,已无法忍受高温而将手指抽出,食指和中指靠上的两节皮肤飞速泛红,像劣质瘦肉肠。我拼命甩手,仿佛能把灼痛甩掉。我早已顾不上哭,眼泪却依旧大颗大颗冒出来。

“人生来就决定好了命运,对不对?富足或贫困,幸福或悲惨。”我说,看着韩迎道,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朦胧,眼角酸痛。

韩迎道斜靠着座椅,左胳膊撑在扶手上,缠着绷带的左手撑着下巴,左手食指弯曲,挡住了嘴唇,目光有些局促又有些震惊。在震惊中,我看到了同情。

我仰起头,眼泪退了回去。独自流浪时我已经渐渐不再哭,13岁加入梅山的组织后,更不想哭。因为哭泣没用,哭完,该做的事还是需要做。这点在我第一次将手指伸进开水中就明白了。

“所以,我偷了……姑父……的钱包。”有一刻很糟糕,我差点儿把“姑父”说成“梅山”,我深呼吸,“他周五晚上说要拿一笔钱去付房屋贷款,我知道延迟房贷银行会追讨。即使银行不催,光是丢了这笔钱,也会让他魂飞魄散。他是个吝啬鬼。我打算把钱包藏几天。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我定定地看着他。

韩迎道收回目光,看着别处,咳嗽一声,表情有些懊悔,还有些慌乱,还有更多我说不清楚的成分,然后他的目光又再次回到我的脸上。

“你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不客气地看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的确犹豫了,有一瞬间,我感觉他要放弃今天的审讯,但最终他还是开口了:“你和金时叹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他扬起眉毛:“花和生日礼物……”

“如果我说我是在昨晚才第一次遇见他,你也许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的花和项链在送给我之前,明显是准备给另一个人的。不过后来,他的约会对象没到,他送给了我。”

“为什么?”

“也许是看我可怜。我独自买了块小蛋糕,自己给自己唱《生日歌》。”

他不再说话,但明显松了口气。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校服上(我已经摘掉了名牌)。

“你为什么要戴别人的名牌?别告诉我你穿错了别人的校服。还有为什么我喊你高艺美时你不反驳?”

“我为什么要反驳?还有我很肯定地告诉你,我没有穿错衣服。”

“我找到了真正的高艺美!你最好编个好理由!”

“我不用编理由,也不用骗你。”

“难道你还要告诉我,你是寰宇学校广告创意系的高艺美?我早已查过花名册,2014级的学生里就只有一个高艺美!”韩迎道提高了声音。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穿错衣服的理由,是因为如果我要混进寰宇学校,就必须穿一套女生校服。”

韩迎道愣了几秒:“什么意思?你说你‘混进’……”

“我根本不是寰宇学校的学生。”我说。这是真话,“我今天去寰宇学校,只是想看看校园。校服是从成衣铺租来的,名牌是附带的,租来的时候就挂着。”

“看看……校园?”韩迎道彻底迷惑,眉头皱起。

窗外的街灯亮起,点燃夜色。远看,像镶满了钻石。我面前的咖啡早已凉透,白色的奶油融入黑咖啡,变成灰扑扑一团。我在心底数了三个数,说:“两个月前,我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了。我父母为我留下的学费可能被暂时挪用了。最近家里的开支总是很紧。姑父打发我出来打工,昨天,我被辞退了。我本来今天该找工作的,可我在成衣店看见了寰宇学校的校服……我就……”我不再说下去,抽出几张纸巾,擦擦鼻子。

这番话几乎像神来之笔,最坚固的谎言是半真半假。将自己设置成正常学生有难度,但一个被迫退学的学生,符合我的身份。这番话出口前,我很犹豫,重磅的回答,他也许会躲开,但也许会激起他藏在心底的、我最需要的深刻同情。我只能期待韩迎道尚存同情之心。

希望他真的有。

韩迎道把目光挪向窗外,与玻璃上映出的另一个他对视着。他一直没有开口。我的心空洞而沉重,呼吸浅而长。

这一刻,我知道铁水可能落空了。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口黑咖啡,好苦。我打算告辞了,今天的份额还遥遥无期,金百灵终归只在童话里出现。

我放下咖啡杯,正打算开口,韩迎道收回目光,转头说:“都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他的脸色那么冷静,那么陌生。我惊骇地发现自己感到委屈,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我编造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寄人篱下,备受欺凌,而韩迎道,他该像装备齐全的骑士,将我救出这场灾难。

失望像鱼钩一样挂住我的心脏,直往下拽,心脏深处有一丝疼痛。我想道别,发现自己在查探韩迎道的外套。突然我意识到我在找寻钱包。猛然间,一种对自己的仇恨涌上心头。我恨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力量造就了这样扭曲肮脏的我?

“如果我死了就好了。”我说道。

韩迎道正弯腰拿起手套,他僵硬了一下,随后又直起身体。

我和韩迎道走下楼梯,步出餐厅。天色已完全黑了,霓虹灯五颜六色。远处的广场上,有人在放烟花。我站住脚,仰头看那些绚烂的火光冲上高高的夜空。我看着那些幻影不断闪现又消失,它们像我心中翻涌过的希望,美好,却只是幻觉。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眼前一片模糊,听到韩迎道问我,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早离开了。

我转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喉咙一阵干涩。我费力地说:“有意义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有。作为男朋友,知道女朋友的名字,好像不算过分的事。”

“女朋友?谁答应的?我没答应。就因为接了吻,所以就变成了你的人?”我说。

韩迎道突然贴近我的脸,放低声音,伸手用一根手指勾住我的下巴:“你要是觉得只接吻还不够,我们还可以做点儿其他的。”

“走开!”我拍打他的手,推开他,脸迅速发烫。韩迎道“哎哟”一声,护住手。那只手缠着绷带,渗着血迹。

“韩迎道,你没事吧?”

“名字。我说,你知道女人的美德是什么吧?”他后半句话又有了小小的威胁意味。

我赢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赢了。他相信了我的故事!喜悦之余,另一股灰暗的情绪升起,这份灰暗的情绪那么沉重,几乎压倒了喜悦,它在大声嚷:骗子,骗子,骗子!我将它努力推到一边。

“金星草。”我说,说出这三个字时,我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快乐,真实的快乐。

“金星草。”他重复着我的名字,说,“你必须24小时开机。懂了吗?”

“我们不熟。我想告诫你,很认真地告诫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不该再有交集。”我说这话是真心的。心底最深处,希望他答应。哪怕我的希望落空。别再来,回到你光明而灿烂的世界中去,不要再靠近了。

韩迎道大笑一声,惹得街边的行人回头张望。

“我还是那句话,在我的字典里,只有我甩了你,你才算自由人。”

我面朝繁华的大街,深吸一口气,摸摸头顶的发夹。

“那我走了。我不能太晚回家。”我说道。

“等等。”他喊住我,手在外套衣兜中掏着,然后皱着眉头,又掏掏裤兜。“扒手。真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我浑身一抖,脸色急剧变白,像被剑劈中。他翻遍了全身,除了手机,一无所获。他想了想,左手搭住右手手腕内侧,食指和拇指动了动,一条手链出现在右手上。

“给。”他手一扬。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链落在手心。链条是白金的,链坠是几朵梅花,花瓣嵌着钻石。

“自己去珠宝店问价。我今天没带钱。把这件外套扔了,反正也被我弄脏了。买件新的好看点儿的,你不知道自己穿着这件外套像卖辣白菜的大妈吗?还有,那个书包是怎么回事?泡皱皮的海带吗?我说,你的品位稍微靠近人类行不行?难道真的要变成大妈吗?”

大妈,大妈,兄弟真是一个德行!

韩迎道跨上摩托车,消失在繁华的灯海中。我摩挲着白金手链和梅花钻石链坠,想了想,打开书包,把手链放进了书包的暗层里。

(3)

壁球馆。金时叹右手挥动球拍,抽中一记漂亮的旋转球,橄榄绿色的球在空中旋转,击中墙壁又反弹回来,落在地板上。

右侧的李赫也放下球拍,气喘吁吁地说:“什么时候能赢你一次呢?”

金时叹扔下球拍,汗水湿透了白色的球衣。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朝李赫一笑:“下辈子。”李赫捡起身边的球,朝金时叹扔过来。金时叹一侧身,躲开了。李赫又抓起一瓶冰镇矿泉水丢向金时叹,这次金时叹伸手稳稳地接住,拧开瓶盖,猛喝了几口,走过来坐在休息长凳上。

“想不到我还能跟你打球。”李赫说道。

“这是什么话?”

李赫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变,慢慢会变。毕竟,这几年,你爸爸的企业越做越大,虽然我爸当了法官,但我们现在的身份已经完全不相称了。”

金时叹表情严肃:“李赫,你听好,我们是从小长大的伙伴,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会一直是。在我这里,没有所谓地位高低。如果企业壮大的人是你家,你难道就会抛弃我吗?你不会,对不对?”

李赫笑了一下,耸耸肩:“你是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金时叹有些失望,似乎李赫绕开了问题的本质,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自从李赫和韩迎道走得更近以来,他觉得和李赫不再如以往那么有话直说了。

“对了,你为什么叫高艺美‘魔术师’?她会变魔术?”金时叹换了话题。

“是我家Andy说的,前几天在寰宇大厦,迎道的表弟欺负Andy,高艺美帮了Andy。”

“元希?”

“对啊。你女朋友的亲弟弟,除了他还能有谁。”李赫将水仰头喝光,用手指将塑料瓶身捏紧,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冷笑一声,“跟寰宇财团沾边的人都得享受帝王待遇,只是外孙,又不是直系孙子,未免把自己抬高了点。”塑料瓶身受压太大,发出很大声响,李赫回过神来,想起他评价的家庭中有一个女孩正和金时叹交往,赶紧笑笑,“叹,我不是针对任何人,我只是……”

“没事,我和成允儿分手了。”金时叹耸耸肩,“你别因为我,憋着心里的不舒服。元希的确需要找个好的家教老师。可惜他们家,除了成允儿,没人看得出这点。”

也许,这就是她要离开家去加利福尼亚的原因吧,“逃离”这个词,或许才是本质。金时叹想起他和允儿在一起的一整年里,她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希望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不想回家。她怕回家,怕看到妈妈摔打东西落下的一地残渣,怕妈妈朝爸爸歇斯底里狂喊尖叫,怕爸爸带着满脸厌恶的表情对她妈妈说:“正是因为你这副样子,所以我才要寻找其他安慰。”对于成氏钢铁铸造财团的总裁——成允儿和成元希的父亲来说,办公室身材妙曼的秘书、女明星、刚出道的模特,都是他的“安慰”。

嫁入豪门,仿佛是每个女人的终极梦想。对于成允儿的母亲,却成了噩梦。成允儿的母亲嫁入成家时,年仅21岁,是设计学校的在校生,胸怀设计师梦想,幻想米兰时装周总有一场专为自己而设的时装秀。

“她哪能想到,不到20年,她唯一设计出的作品就是满地摔碎的古董花瓶。”成允儿提起自己的母亲,对金时叹这样说。那是两人远郊春游时。当时两人并排坐在水面发亮的溪流边,听着鸟儿鸣叫,看着蓝天白云,慢慢聊天。金时叹还记得成允儿双手捏着自制三明治送到他的嘴边,他咬了一口,故意咬住对方的手指,成允儿又笑又喊。他也不住地笑,却不松口。

在那一刻,他真的认定,不能失去她。她属于他,他们在恰当的时候遇到对方,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对方胃口,像吸铁石般相互吸引。他要保护她,她需要保护。离开他,她怎么活下去呢?他们约定,在恋情满一整年的纪念日上,正式向双方家长摊牌。

金时叹听见李赫叫他名字,他眨了眨眼睛,成允儿的脸隐去了。

“你说什么了?我刚才走神了。”金时叹说,喝光瓶中的水。

“我说高艺美的魔术师头衔啊。”

“对,到底怎么回事?”金时叹的注意力被拽了回来。

“Andy表达能力很差,但跟我形容时,他特别激动,像是亲眼看见了飞碟,他说高艺美的手有吸力。”

“手有吸力?特异功能?”

李赫摇摇头:“应该不是,那是Andy的形容。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是,高艺美的手很灵活。她把一枚硬币在两只手里来回挪,硬币就消失了,我猜是因为速度太快,看着像不见了。是不是很有趣?高艺美用这一招教训了成元希,后来成元希还跟迎道告了状,我还担心迎道会教训高艺美。”

“教训?他们不是恋人吗?”金时叹故意问道。

“什么恋人。迎道只不过是为了挽回面子而已,被刘拉说成那样,他能罢休吗?只是高艺美倒霉,正好站在当场。高艺美算是被盯上了。呃?那不是姜泰东吗?”李赫偏过头,朝壁球室外看去。见一个身材瘦长的男生,穿着壁球馆的服务生制服,戴着粗边黑框眼镜,正弯腰捡起地面上散落的壁球,放入一只竹筐。

“姜泰东?谁啊?”

李赫撇撇嘴:“被韩迎道盯上的倒霉鬼呗。寰宇招录的全国第三名,因为成绩好进的寰宇。你想想韩迎道能放过他吗?高艺美帮Andy解围那天,我们都在楼上的练歌房,当时韩迎道在拿姜泰东寻开心。”止住话题,金时叹看到一种嫌恶浮现在李赫脸上,“底层小民……不自量力,居然以为能进寰宇,和我们一起上学。”

金时叹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反感,他一点儿也不想和李赫待在一起。

李赫站起来,捡起球拍:“再来一局?”

金时叹摇摇头:“不玩了,有点儿累。”他只想快点儿离开。他把空瓶丢进垃圾筒,转头扫了眼外面,姜泰东——李赫口中说的“底层小民”——擦擦额头的汗,抱起一大筐壁球,费力地朝外走去。

那背影很瘦弱,见到球馆负责人都会礼貌地弯腰鞠躬,即使抱着大筐。透过卑微的外壳,金时叹看到了他的坚韧,砍不断切不开烧不完,不顾一切努力朝上生长的,杂草般坚韧。突然间,金时叹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或者李赫的父亲们一夜之间宣布破产,他们会怎么面对一无所有的生活?他们,能不能像姜泰东这样,如杂草般拼命地活下去?

(4)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的手机再没有接到韩迎道的电话。关于我如何进入寰宇学校的事,渡渡鸟没多问,我找了机会对他说了前后大概,他便再没有问起。他一向不追问别人的事。我依然努力“工作”,争取不挨打。三天后,内部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梅山老大被“黑风帮”痛揍了一顿。

“黑风帮”是迫水洞的另一个盗窃组织,以成员统穿黑衣而得名。领头者是个彪悍的光头男人,30岁上下,年轻,精力旺盛,是迫水洞的“后起之秀”,传闻说光头男是从美国监狱越狱出来的,也有说是外籍韩国人,是流浪汉的帮派领头者。总之,新兴的“黑风帮”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迅速崛起,成为迫水洞势力团体的终极威胁者。

从去年年底,黑风帮开始进入梅山老大的“领地”,包括江南区在内的四个首尔繁华街区,梅山开始把“教训一下那小子”挂在嘴边。两帮之间的仇恨和积怨越来越深,但表面相安无事。

事情的起因是渡渡鸟在江南区的豪华会馆前盯上了一条“肥鱼”,刚要下手之际,被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男人抢先,对方正是黑风帮的得力干将,外号“干鱼”。

梅山找了一帮人,在江南区截住了“干鱼”,当街暴打,在警察赶来之前,一哄而散,“干鱼”捂着断裂的肋骨,蹒跚逃走了。

三天之内,毫无波澜。一周过去了,此事似乎已消散在了空气中,梅山的“领地”也再没有出现黑风帮的扒手。但周一时,出事了。当时梅山正拎着一盒冬草莓和一打啤酒往屋里走。三个藏在暗处的人举着棍棒,朝梅山一顿暴打。梅山的狂号声引来我们的人时,已经是5分钟之后,三个穿黑衣的人迅速逃走。

梅山躺在**歇了两天,那两天没有凑够7万韩元的人,也幸免鞭打。渡渡鸟脸色阴沉,和我几乎没有交流。他的眼中燃起火焰,闪烁着复仇的蓝光。我很不喜欢这种目光,那不像平时的他。

梅山躺了一个星期,终于坐了起来。右手绑着白色绷带,嘴唇撕裂的口子还肿胀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烈。风暴要来临了。

那几天,我拼命干活,我知道梅山的情绪很不稳定。自梅山暴打“干鱼”相距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日,当时是下午两点半,我在莲花街的一个叫“天天美”的小超市,刚把开水注入一碗辛拉面,将三角海苔寿司拿出来,剥开寿司的玻璃纸外包装,打算吃午饭,手机突然响了。

“今天晚上别回来。”是渡渡鸟,他的声音急迫,却很冷静。

“发生什么事了?”

“听我的话别回来。明天中午再回来。梅山给你打电话,你就说跟上了一条‘肥鱼’,明天多带点儿钱回来就行。挂了。”渡渡鸟挂断电话。

我愣了一会儿,不安涌起,落下,像潮水。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渡渡鸟在让我远离危险。紧接着,梅山的电话打过来了,他用阴冷的口气命令我马上回组织。我按照渡渡鸟说的,说盯上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可能会很有收获。他停了几秒,自言自语了一句:“算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便挂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梅山组织的所有人都出动了,和黑风帮发生了火拼。在迫水洞的主街,两帮加起来有三百多人,发生了大型械斗。械斗之中,砸烂三个熟肉铺,一家裁缝店和无数个路边水果、蔬菜、炒年糕摊位。最后渡渡鸟用半截啤酒瓶将光头顶进了洗衣房,光头的脸压在了蒸汽板上,渡渡鸟用带锯齿的酒瓶扎入了光头的大腿。光头反手探到接通电源的电熨斗,丢向渡渡鸟,被渡渡鸟反手甩回,正好落在他的头顶,烧焦了一大片头皮。

渡渡鸟像发疯一样双手钳住光头,也许想掐死他。此时,光头求饶了,举起双手。梅山也冲进了洗衣房。渡渡鸟的手还在拼命用劲,被梅山飞起一脚,踢开双手,结束了这场战争。

这所有的过程,我是在第二天中午才得知的。当时梅山挂断电话,我心里的不安不断加剧。我给渡渡鸟拨了电话,已关机。泡面的辣白菜味道弥漫进鼻腔中,我发现我还是很饿,也知道干着急没用,于是揭开泡面碗盖,用筷子捞起面条。这时,有人迟疑地问了一声:“高艺美?是你吗?”一个男生的声音。

我的手抖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韩迎道。但飞快抹去了这个想法,韩迎道不会这么谨慎小心,他如果见了我,只会大喊或者直接把我拽起来。我回头,看到一个瘦高的男生,穿着超市的工作服,看到他的黑框眼镜,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啊,真巧啊。”我打量着他,他神情中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你在这里兼职?”

姜泰东点点头,看了眼泡面,说:“你等一下。”他快步走进超市的货架间,一分钟后,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六根装的维多利亚肠,撕开包装,递给我。

我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为女儿剥开维多利亚肠的妈妈。一时间,我有些感动:“泰东,怎么好麻烦你。”

“没事,算在我的工资里好了。我请你。”他笑了,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我负责的部分已经清理好了。”

“你是理货员?”鲜嫩的维多利亚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先吃了一根,又放了一根进泡面中。

“嗯,周六、周日在这里打工。”

“这么说,你周一到周五也在打工?你怎么做到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外的信息。

姜泰东点点头:“利用一切时间喽。”他变戏法般从衣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几何学》,书边因为翻了太多次,已经卷边。看得出,他明显不是靠家庭背景进入寰宇学校的学生。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进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完全无法被接纳。

“高艺美,我还挺佩服你的。上次,谢谢你给我水喝。”姜泰东说。他看着我,厚厚的眼镜片后,眼神真诚。我们俩都明白他不光为了水的事。“谢谢你及时闯入包厢,高艺美,不然我会用手里的水果刀扎进韩迎道的脖子,那么我现在也许是坐在少年监狱的灰色高墙内。”

“我找过你,没找到。”他有点儿局促,迟疑了一下,问,“你不是通过最佳考试成绩入学的吧?”

“不是。”我说,吃了口面。姜泰东的脸色暗淡了下去,他像被针扎了一下,马上要走开的样子。那个动作刺痛了我。“身份等级”的概念已烙印在他心中。

“但也不是因为家里有钱。”我说。

姜泰东脸色诧异,离开的动作迟缓了:“你……”

“我不是寰宇的学生。这身校服是别人的,这名牌也不是我的。我不上学,具体做什么,你也不用打听。这就是我的真实状况。如果你还想跟我说话,我很高兴,如果你立刻就离开,打算从此不认识我,我也理解你。”

“但是,但是……你明明在寰宇学校……韩迎道……”

“那是个误会。”我说。他提起韩迎道,我打了个激灵。

姜泰东的表情变化了好几种,似乎脑海中飞快旋转着各种念头。接着,他起身离开了。我心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点儿伤感。姜泰东再惨,也是贵族学校的在读生,他的未来是律师、医生、大学教授,甚至是科研专家。像我这样来路不明的家伙……

我机械地吃着面条,汤渐渐凉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姜泰东又出现在我面前,怀中抱着一只购物袋。我惊奇地看到他将购物袋放在餐桌上,购物袋中装满了零食,有果冻、烤鱼片、鱿鱼丝、巧克力和草莓夹心饼干,还有几听果汁。

“面条要凉了,快点儿吃。”他说。

“泰东,我不能收你的这些……”

姜泰东咳嗽几声,开始模仿动画片《马古先生》中的超级近视眼马古,粗声粗气却权威十足地挥舞双手:“市民们,市民们,如果你不想走弯路,就听从我马古先生的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发现眼眶湿润了。不过,我及时把眼泪逼退回去。最近,总是遇到眼泪爆发的状况。金星草,这段时间你为什么变得脆弱了?

“泰东,我的名字不是高艺美。”

“我也不叫泰东,其实我的真实名字是马古。”他做个鬼脸,我又忍不住大笑了一通。

“没事,你可以不用告诉我。真的,我尊重别人的隐私。”姜泰东认真地说。

我吸了口气,说:“你可以叫我星草。我的名字是金星草。”

“金星草。比高艺美好听多了。”

我又笑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温暖了我的身体。我再次发现,说出自己的真正名字是多么美好。

我和姜泰东说笑时,并不知道,此时,与“天天美”超市隔着马路的街对面,韩迎道双手握着车把,目光透过头盔的护目镜,看着玻璃窗里的我们。他的手伸进衣兜,拿出粉色的迪奥唇膏和几张照片,看了看,又放回衣兜,开始耐心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