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寰宇学校?雨果楼

(1)

这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柔,照得人暖洋洋的。草地中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桌面上摆满了本地的美食,也有西式冷盘。大盘水果切片放在两头。正中央的烤炉上,切成圆形的薄薄的五花肉烤得边缘泛着金黄,味道格外诱人。盘中还盛放着煎好的黑胡椒牛排,一个大玻璃碗中放着用豆腐皮包好的五香牛肉卷,牛肉中夹了香芹粒。

餐桌四周,坐满衣着休闲雅致的人,有年近五十的男女,也有盛年的夫妇们,还有打闹的小孩。这些人的长相中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一个家族在聚餐——一个富足、美满、健康的大家族。

每个人的面孔都被阳光涂成健康的金色,每个人都在笑,互相倾听、交谈。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飘**,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士端着一盘金色的炸洋葱圈,用钳子夹了一些放进骨质瓷餐盘,递给身侧的男士。两人相视而笑,他们的眼神中传递着浓浓的情意。女士的膝盖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一岁多的样子,扎着两根羊角辫,耳朵后别了一个粉色蝴蝶结。她的脸颊胖胖的,两腮粉红,手指捏着一根软塌塌的炸胡萝卜丝放进嘴里,一滴口水掉落下巴,亮晶晶的。

不远处几排高大的榕树浓密葱绿,蝉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一个家。

父亲、母亲、孩子。

阳光、烤肉、草坪、祖父、祖母。

每一处都充斥着安心和安全感。

我站在树丛边,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感动。我突然发觉一件事,我是那个小女孩,那个连完整的话都不会说的小女孩就是我。这个发现一点儿都没有引发我的惊讶,好像这个事实早已扎根于我的生命中。而我,却还站在树丛边,看着我和我的家人们。

家,爸爸,妈妈,保护者。我突然释怀,一种难以言喻的宽慰涌上心头。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找到了家人。我知道我不会再受到伤害,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

一个声音刺穿了我的耳膜。我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尖锐的疼痛感依然留在脑海中,梦中草坪上的画面渐渐消散了。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上午八点半。我“呼”地笔直坐起,第一个念头是该死的手机闹铃没在六点半准时响起,我错过了城市上班族的“早高峰”,那也是我工作的黄金时段之一。

皮鞭,扣工钱。梅山老大阴沉的脸飞速在脑海中闪过。我穿上拖鞋,下一个念头侵入脑海:今天休假。

我呆了几秒,揉揉眼睛,终于反应过来,我今天的确休假。昨天收获太丰厚,恶霸韩迎道的钱包简直是一个信用卡的小型展示会,现金50多万韩元。每日7万韩元的额定工作量已超额完成。

我在练歌房包厢门口,将两份钱匀出20万韩元,死鱼眼钱包中放6万韩元,恶霸韩迎道钱包中放剩下14万韩元,其余的钱放进书包里的一个夹层(夹层明显鼓了起来),归自己。

我一直在为自己做储备,我称之为“星草基金”。这笔钱是从两年前偷偷开始攒的,因为没有身份证,没法办理银行卡,我只能藏现金。在梅山老大尖锐而敏感的目光下藏这笔钱,几乎相当于在老虎眼皮下偷它的肉块。在梅山老大眼中,我们得来的每一分钱,他都有不可置疑的占有权。

可我必须这么做。我暂时不去想这笔钱的用途(用得着这笔钱时,那一定是我人生的最危急关头)。可我像松鼠一般,不断积攒过冬的干果。

昨晚我进门前,透过玻璃看到狭小的正厅里,渡渡鸟跪在地板上,脖子后有一道鞭痕。我退了几步,躲在暗处,将夹层中的钱又抽出五万,放进白色钱包,再次推门走进去。当我把两个钱包递给梅山老大时,梅山老大嘴唇难看地歪咧,露出虫蛀的龋齿。他把钱数了一遍,油腻腻的嘴贴在钞票上,使劲儿亲了一下(我胃里一阵翻涌)。

钱多心情好。这是梅山老大的口头禅。他当时没说这句话,但我知道他心底说了。梅山老大与钞票的深情一吻表示我的计划生效,拿到钱后,梅山老大让渡渡鸟“滚去睡觉”。然后他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将门死死关上。我知道他一定又将钱数了一遍。

我拿出创伤药,给渡渡鸟敷在脖颈后。他朝我笑了笑,拍打我的肩膀,没说话,进了睡觉的屋子。我们同睡一间卧室,上下铺。渡渡鸟睡下铺。和渡渡鸟在一起,很安全。昨晚我没多问也知道,他肯定是运气不佳,没完成当天的指标。

我快睡着时,渡渡鸟说:“星草,怎么今天没挂捕梦网?”

“坏了,明天修一修。”我嘟囔着。

渡渡鸟叹息一声,再没了声音。

在我们这个团体中,生存公式是这样的:

超额完成任务=梅山老大几分钟的好心情+免挨揍。

正常完成任务=免挨揍。

无法完成任务=挨揍+罚饿+扣除一周工钱。

也许有人听到“工钱”两个字会不可思议,但的确,我们这个可笑可怕的“手工作坊”,会按月发放工钱。每月10万韩元。每个月月底发钱。梅山老大虽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肮脏行当,但他至少知道要付工钱。因为,迫水洞区以偷窃为生的团队不止他一个。而在这片人神共弃的地带,手下人多,意味着权力、力量。“恩威并施”,这是梅山老大仅知道的几个成语中的一个,或许是他认为最有道理的一个。

所以,当他数完一沓钱后,懂得赦免与我关系最好的渡渡鸟,而且大发恩典,告诉我可以免去第二天的“早班”,这意味着我可以与相隔半年之久的“自然醒”再次相遇。

(2)

我迅速套上毛衣和长裤,拉开门走到屋外,空无一人,大家都上“早班”未回。发出声响的是一个破烂的固定电话,它在拼命尖叫着。电话破旧的塑料听筒在听筒架上微微震颤,像马上要碎掉。我几步跑过去,抓起听筒。

“喂?”

“啊,星草。太好了。我以为你出去了。”渡渡鸟愉快的声音传来,夹杂着电路不稳的杂音。这部固定电话的存在少说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如果它有生命,我怀疑它早就死掉了。

“托你的福,我的好梦飞走了。”我说,脑海中闪现出梦境的场景,已经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世界,只有一片绿和一些移动的人影。但是,梦中那种温暖和幸福的感觉在心头缠绕。

“哎呀,真抱歉,不过你得过来帮我一下。”

“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在哪儿?”我警觉地接连抛出几个问题。

渡渡鸟笑了:“没事,我好好的,没被警察抓也没被‘顾客’揍。我翻墙的时候摔了一跤,瑞士刀掉进了下水井。你帮我送一把过来。行吗?”

“你又去寰宇学校了?”我脑海中浮现出寰宇学校戒备森严的院墙,有点儿不安,“不要总去,会被人认出来的。”

“知道啦。昨天任务没完成,只得再来碰碰运气了。毕竟这里是有钱人的集中地。我今天可不想挨鞭子。”

“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下班前给我打电话,再怎么倒霉,7万韩元总有办法弄到。你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搞定!”我突然生气起来,眼前出现昨晚的场景,渡渡鸟脖子后面的深深伤痕。我心底升起一股对梅山老大的怨恨。

“好啦,星草。你再不来,我今天又要倒霉了。”渡渡鸟完全无视我对他发火,像我讲了个轻松的笑话,笑着说。

“真是对你无语了!告诉我地址!”我恨恨地说。

“寰宇学校上课时间正门是关闭的,校门往左一百米处有个小侧门,我在那里等你。你把东西给我带来,通过栅栏递给我就行。记得穿上校服,以防突**况。”

“知道了。”我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半个小时后到。”

从迫水洞到达寰宇学校其实需要一个多小时。从偏僻、交通阻塞的迫水洞区走两个街角,才能找到一班通往市区的公交车。但我今天决定打车过去,所以我告诉渡渡鸟,半个小时。

我从书包涤纶内衬的夹层中抽出几张纸币,放在外套大衣中。我不想让渡渡鸟等待。他的时间紧迫,也许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是他一天之中最好的时机——这个时候,大半富有的学生都聚集在学校,并没来得及花掉钱包中的钱。

我坐在的士后座上,脑中闪现出渡渡鸟跪在阴冷地板上的情景,背对我,脖颈有一道通红的鞭痕。这个画面如此清晰,我没发觉指甲抠进了手掌心。直到一阵疼痛传来,我才反应过来。司机看着我,一脸诧异,他好像跟我说过话,而我没听见。

的士已经停了。

“学生,到了。”他说。

我松开手,将纸币递给他。他低头在包中寻找零钱,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没有鞭痕。他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胡子刮得很干净。他很健壮,渡渡鸟也很健壮。所以我恨他在梅山老大发威时不反抗,甚至不躲避。而且,在没有拿到当天的7万韩元份额时,也不给我打电话。我明明可以把钱挪给他,免遭此祸。可是,他没有找我帮忙。

我下了车。寰宇学校的校门是一座充满设计感的黑色大理石建筑,无数块光滑漆黑的大理石块按照看似随意其实经过精心设计的角度堆在一起,形成两道大门,此刻大门紧闭。

校门口右侧的不锈钢电动门阀顶端,一盏红灯不断闪烁。我向左边走去,留心看着高大的墙壁。樱花树树枝从墙头探出来,掉光了叶子。我发现了一扇门,同样是不锈钢的,但完全不是我印象中“后门”的样子。它很宽,只比正门略微矮一点儿。只不过,后门并不是为人通行而设,因为它处在一片花园里。后门边长满了高大的树木和灌木丛,还有用棉絮包裹的不耐寒木棉树。

我朝四周打量,一阵脚步声传来。谨慎、细小、轻柔。我立即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渡渡鸟出现在一丛掉光叶片、浑身是刺的野玫瑰丛后,穿着灰白色保洁套装,头戴灰色棒球帽,蓝色的口罩耷拉在耳边。膝盖涂了橘红色的防水胶,手上戴着防水麻线手套。

他发现了我,快走了几步。我将手伸进不锈钢门的栅栏间隔,把瑞士军刀递给他。

“真倒霉啊。得抓紧时间了。学生们要上游泳课了,很快存衣柜走廊都是人。”渡渡鸟将瑞士军刀放进口袋,“你打车来的?”

我点头。他总能一眼看透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在我身上安装了监视器一样。

“打车的钱晚上还给你。”

“是,你还给我吧,都还给我!不管有没有凑够每日份额,都一分不差地还给我!最好把拿到的钱都给我,再让梅山抽你一顿!”我没好气地喊了一声。他一脸诧异。我别过脸。

“我走了。”我说。

“星草!”他开口喊。

我背对他,不想回头看他,为自己的失控恼火:“干嘛?”

“给你这个。”他声音很细,带着歉意,却很温暖。我转过头,他脱掉一只手套,晃晃拳头,伸向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一个东西轻轻落在我的手心,是一只矩形的小盒子。盒子上画着一支粉色的唇膏,精致的银色镶边,刻着英文缩写。名牌。我去化妆品专卖店踩点时,见过这个牌子的东西,这支唇膏起码要10万韩元。

“昨天看你心情不好,所以现在才给你。金星草,17岁生日快乐。”渡渡鸟笑。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贯聪明的渡渡鸟昨天没有凑到7万韩元,而他也没有给我打电话要求帮助。眼泪毫无防备地涌出眼眶。

“傻子。”我将手缩回,擦掉眼泪,“你不会偷偷拿吗?非要花钱买。”渡渡鸟没回答前,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星草,这是生日礼物哦,当然要正大光明地给你买回来才像话。”他将手伸出栅栏,揉揉我的头发,“快走吧,别在这里久待。我要去工作了。”

“渡渡鸟,你答应我,下次钱凑不够给我打电话。”我说。

“知道了。幸好你一年只过一次生日,不然我得天天挨打了。”他又笑了,将手套戴上,走了几步,回头见我还在原地,像想起什么,叹口气,说,“星草,这个学校防备很严,要进来只能用电子进门卡扫描瞳孔。”他顿了一下,“我不想你冒险爬墙。”

“我知道。”我赶紧说。渡渡鸟的话又戳中我的心事。他总是看我非常准。他的语气中有歉意,我不想让他感觉我没办法进寰宇参观是他的错。

“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带你进来看看,像个真正的学生一样在这校园里走一走。”他说。

“嗯。”我点点头,“晚上见。谢谢,我会好好用的。”我晃晃手中的小盒子。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响起一阵枯枝断裂和草被踩倒的声音,然后,渡渡鸟的身影不见了。

(3)

我沿着侧门往回走。寰宇校园很大,围墙足足有三米高,校园中的人声混合成一股语言气团,笼罩在寰宇学校上空,轻柔而令人欣慰。

像个真正的学生在校园中走一走。这是我的心愿,从没告诉任何人,可是渡渡鸟洞悉,却没嘲笑我。我很感激他。我要感激他的地方太多了。

我拆开唇膏的包装盒,抽出唇膏。粉色,是女孩们最喜欢的颜色。我拧开唇膏,试着在嘴唇上涂了一点,轻轻抹开,是蜜桃香味的。

我从外套衣兜中拿出小圆镜。为了能握在手心,随时观察目标人物的动作,镜子很小,只有普通玻璃杯底部大小,但观察我的嘴唇颜色,也够用了。

此刻,镜子中显现的是一张粉嫩的嘴唇。嘴唇左侧,一双眼睛透过镜子看着我。

有一秒钟,我几乎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头皮发麻。

伴随着心里的惊叫,我迅速合拢五指,镜子折射的光飞快闪过,那双眼睛也随之晃动,像空气中的某个幻影。

我转过头,心脏狂跳,眨眨眼,集中视线。

“已经迟到了吧?还有心情化妆?”我面前的人说话了。是个高大的男生,冬季校服外套着厚风衣。他背后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门前站着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

“你回去吧。”男生对司机说。

“是,时叹少爷。”司机鞠躬,转身上了车。车子开走了。

男生朝门口走去。我还站在原地。他在不锈钢电子门阀前停住了脚步,转头诧异地看着我。那目光有些似曾相识。不过我不可能认识叫“某某少爷”的人。除了昨晚那个恶霸。但还是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

“不进来?难道你想逃课吗?还是说……”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停在我的外套上,“莫非你是刚逃课出来?”

“不是的,不是。”我连连摆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突然,我想起来在哪里遇到过他——紫玫瑰、蒂凡尼钻石项链。

生日快乐,金星草,下次别再单独为自己过生日了。

是他!原来他是寰宇学校的学生!我条件反射般地去看他胸前的金色名牌。

2014级 国际经营与跨国公司管理系 金时叹

在这里重遇送我生日礼物的陌生人,简直犹如奇迹发生。怪不得他可以将那么贵重的项链随便送给陌生人,他在这里读书,不是有钱人,就是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而他肯定是前者。

他掏了掏衣兜,转头看向我说道:“你过来。”

我想转头跑开,脚却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站在了他面前。

“借我用一下。”他把手伸过来,摊平。我注意到他的食指指根有一圈发红的痕迹,像刚刚把戴了很久的戒指摘掉。

“啊?”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进门卡啊。我忘带了。”他说。

“啊,进门卡……”我感觉一阵恐慌,像自己偷东西被当场抓住一样,好不容易才张开嘴,“丢了。我,我弄丢了。”

“太好了。”他说完,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说几句话就挂了。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脑海里一个声音严厉而果断地说。上午马上要过去了,你该开始今天的“工作”。走你的路,这里跟你没有关系。

是的,我很赞同,可我的脚完全不听使唤。我从不锈钢门斜看过去,看到里面高耸的教学楼和尖顶的体育馆,还有那层笼罩在校园上空的声音气团,觉得自己像中了魔法,想多待一会儿,几分钟就行。

我扫了一眼金时叹。

他靠在门阀上,双手插兜,目光随意地落在前方,也扫过我。但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时,我感觉不到被注视,仿佛我融入了校园门前的螺纹石柱和一排饮料贩卖机中。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并没显出任何特别的专注。但是,他的目光很自然,反而令我放松。

我不确定他认没认出我,我也不打算问他。我想走了。有人会来接他进校园,不锈钢电子门又会重新合上。他在里,我在外。我们隔着无法逾越的墙壁。

他直起身,走向我,又越过我。因为太高,他走路略微有些摇晃。他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投入几个硬币,“当啷”,出口槽落下两罐奶茶。他拿起一罐,另一罐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奶茶是热的,在冬季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温暖。我将奶茶捧在手中。他拉开拉环,喝了几口奶茶。

“怎么不戴上呢?”

“什么?”我看着他。

他注视着我,笔直地看进了我的瞳孔深处。我的嘴里冒出一些珍珠白的雾气,飞快地在空中消散了。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我注意到,金时叹长得很俊美。我诧异自己才发现这点。

“项链。我送你的那条。”他说,将目光移开,喝了一口奶茶。

心脏像被一只冰手按了下去,冰手又挪开了。我重新开始呼吸。他早就认出了我!我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他知道我的真名——我胸前的名牌——高艺美,他看到了吗?从他的表情中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只是惬意地喝着奶茶。

我一阵心慌意乱,想马上逃跑。

此时,有人朝门口跑过来,头发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浅浅的栗红色光泽。

“叹,快点儿快点儿,我的游泳课马上开始了。”栗红发男生捏着一张银色的卡,递给金时叹。

金时叹将进门卡按在门阀的感应区上。过了一秒,门阀顶端的红灯变成了绿色,电子门缓慢地打开了。

“喂,你!还不快进来!”金时叹走进去,回头喊我。

我像被炸弹击中了脑袋,金时叹的声音像警笛声在我残破的大脑中不停地鸣叫,让我进去。

随着电子门打开,笼罩在校园上空的声音气团似乎更大了。明知是错觉,我却感觉,那说话声、打闹声、女孩们发出的笑声,格外清晰。高大的教学楼,校园里的宽阔草坪,葱绿的树木,甚至校园上空的空气,都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散发强劲的吸引力。

这是像梦境一样的地方,是童话中的世界。现在,有人喊我,让我快点儿进去,否则,否则……

“那我真的不管你了。”金时叹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我抬眼看他,回过神。他已站在电子门里侧,拇指和食指捏着进门卡,贴在感应区上。进门卡在冬日阳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亮白光芒。在他即将抬手抽走进门卡时,我快走了几步,跨过了电子门。金时叹的手离开了感应区,跟在我的身后。

电子门关上了,门阀上的绿灯又转变成了红灯,一闪一闪。

(4)

“咦,你不是那个……”栗发男生眯着眼睛,一手将自己的进门卡放进衣兜,一手指向我。

“就是你,魔术师,对吧?”他说,“我们家Andy说的那个魔术师姐姐,就是你。”

“魔术师姐姐?”金时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迅速搜索回忆,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练歌房包厢里,韩迎道的左边,栗发男生,Andy的哥哥。

“李赫,你们认识?”金时叹问道。

“哇,你真有种,敢当面对抗迎道。”李赫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转头对金时叹说,“你能相信吗?昨天她和迎道当面对抗,迎道居然退让了。”

“韩迎道现在连女生都敢欺负?”金时叹冷笑一声,“什么时候能长大?以为自己是小学生吗?”

“倒也不是欺负女生啦……总之一言难尽。”

李赫说,转头打量我:“我替Andy谢谢你。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系的……”他的目光定格。

我飞快地将外套衣领拽住,胳膊挡住了胸前的名牌。好在他没有坚持问我的名字。

“广告系,广告系。”我连声说。

“广告系?哦,你是广告艺术与推广系对吧?”

我连连点头。他站住,手朝后面一幢白色的楼一指:“你们系今天的早课不是在雨果楼吗?”

“啊,雨果楼。对,对,是在那里。我走了,拜拜。”我像逃跑般朝李赫指的方向跑过去。

如果我不是跑得那么快,就一定能听到李赫补充的一句警告:“迎道在三楼上课,你小心点儿!”

可我当时大脑太乱,心情太慌张,以至于只听见耳边的呼呼风声,看见嘴里冒出的一团团白气,李赫最后那句话化成了毫无意义的一堆音节。

我抱着书包,逃命般跑向雨果楼,就仿佛我真的是有课程在身的学生,害怕迟到似的。

当我推开那栋白色大楼的钢化玻璃门时,才反应过来,我根本是无处可去的人,我跟这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干嘛像个真的害怕迟到的学生般狂奔而来?

我靠在大厅的公告栏前,气喘吁吁,觉得自己很可笑,又庆幸逃脱了“熟人”。

大厅不时有学生结伴走过。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虽然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但各色款式的发夹、鞋子和包,甚至手中的宽屏手机,都显露出了各自追求的不同欲望。

“昨天好倒霉,刘氏地产的股票下跌了3个点,我老爸心情极差,答应我的巴厘岛周末度假泡汤了。”两个女生结伴推开门,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睛细长的女孩说道。

“你只是度假泡汤,有人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吧。自家的股票接连下跌,还有钱交学费吗?该不会被赶出寰宇吧?”另一个矮小的女孩语带嘲讽,头上巨大的红色蝴蝶结夸张可笑。

两人的目光都朝大厅中的某处投过去,我也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目光汇聚点,是一个齐刘海儿、披肩发的女孩。她抱着书本沉默地走过,皮肤清透,双眼皮,大眼睛如同纯净的琥珀色琉璃,她身上有某种骄傲和高高在上的气质,脸上明白地写着“不容侵犯”。

我注意到除了那两个饶舌女,其他路过的学生也对她侧目而视,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好奇,有的不屑。但那个骄傲的女孩带着一脸冷漠,像皇后般昂着头,在众人的目光和非议中走到楼梯口,拾级而上。

“哼,有什么可傲气的。等她家破产她就没这个气势了,到时候就轮到她被教训了。”马尾辫恨恨地说道,目光盯着女孩上楼的背影。

“你说万一刘拉家的地产公司真的破产,迎道会对刘拉出手吗?”蝴蝶结问马尾辫。

我思考“出手”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帮忙。那个刘拉,那个高昂着头的女孩,我不敢相信有谁有能力对那女王般的女生造成伤害。

我脊背一阵发寒,明确在这个学校中,家族的金钱是第一位的。家里破了产的学生就被打入“劣等人”中,成为众人有权践踏的对象。

“你别问我。迎道做什么,我怎么知道。”马尾辫有些不爽。

“好像韩迎道一直对刘拉很在意,听说刘拉跟韩迎道告白过……”

马尾辫粗暴地打断她:“喂,你走不走?今天生物课会点名的!”

两人离开了。

我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出了一脑门汗,好在四周没人发现我很怪异,也没人指着我大喊:这是个假冒货!

该走了,金星草,该看的都看了,快点儿离开这里吧。已经快到11点了,今天的“工作”还没开始呢。

但是,既然都来了,再看最后一眼,就看看教室是什么样子的,就几分钟。

我说服自己,在墙壁上的楼层说明中找到——课用教室,三楼。

嗯,三楼,很近。看看教室就走,看完一定走。

我揉揉发麻的腿,直起身子,将书包背好,朝楼梯口走去。

(5)

三楼的走廊,两侧摆着黑色的储物箱,学生来来往往。刘拉抱着书,笔直地朝最里面的英语口语训练室走去,她的脸孔线条紧绷,毫无表情。一路上,不断有学生朝她投来目光,窃窃私语。

一群人迎面而来,为首的韩迎道心不在焉。他今天状态不太好,昨晚做了个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孩,四5岁的样子,蹲在木槿花墙边。一个小姑娘在对他说话,阳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小女孩的脸。但他知道,小女孩给了他一个花环,让他戴在头上,还可笑地叫他“花仙子”。他不想要花环,心里很不开心。他似乎丢了东西。他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小姑娘的脸,但只是一个矮小的身影。接着,空气里传来一阵尖尖的、细细的、如虫鸣般的声音。然后,他醒了,发现是闹钟在响。

古怪的梦境如此清晰,直到他来了学校,梦境片段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花环、小女孩、花仙子、丢了东西的感觉。

韩迎道感觉李赫用胳膊轻推他。他转头,看到迎面而来的刘拉。他迈步上前,迪奥新款纯羊毛雪地靴格外沉重,通红的鞋子像两团火,在地上跳动的双脚。

刘拉目不斜视,洋娃娃般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目光似两道剑。

两人面对面走去,在走廊中某一处相遇,又错过。刘拉仿佛完全没看到对面的韩迎道,仿佛对方是透明人。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韩迎道伸出左手,拉住了刘拉的胳膊。

“喂。”韩迎道脸上没笑容,眼睛朝前看,仿佛刘拉不是在他左侧而是站在他面前。

“你家……我是说,听说你们的股东在抛售股票。”

刘拉嘴唇动了动,转过头,露出笑容:“是。所以呢?”

“喂,让你家股票跌价的不是我,你大可以放缓语气。是不是?”韩迎道把目光转移过来。

“怎么?今天一副要教训人的口气,所以,你终于决定实践你的报仇宣言了?我以为你早该忍不住了。忍到今天我很惊讶。”刘拉嘴角微笑,眼神却在闪动,抱着书的手在微微颤抖。

“刘拉,我说你能不能……”

“不能。”刘拉一言截断韩迎道的话,“对不起,如果你真的想动手,恐怕还得忍一忍,我爸爸的企业似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我就读的这所学校,虽然是你家开的,但我交了高额的学费和赞助费。如果你想动我,你可以试试看,刘拉还没到成为‘全校公敌’的境地。”

韩迎道瞳孔缩紧,咬住了下唇,似乎在忍耐。刘拉每说一句,他的眼睛就瞪得更圆更大。

一旁的人神情变得慌张,走廊里的学生开始放慢脚步,也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悄悄传递着“韩迎道要动手”的讯息。

“所以,韩迎道,如果你为了发泄自己那点儿可怜的仇恨,请稍等几天,等我老爸的公司彻底断气再说,嗯?”刘拉逼视着韩迎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急速相撞。

“你不是说,要用尽一切手段让我就范吗?这就是你全部的本事?”刘拉似乎陷入了疯狂,要完全激怒韩迎道,非要对方朝她挥去拳头才罢休。

韩迎道的跟班想上前拉开她,被她甩开,她大声尖叫:“别碰我!”韩迎道的跟班像被开水烫了般,马上缩回了手。

韩迎道突然扬起右手,高高举起,握成拳,紧接着猛地劈下,砸在走廊边的储物箱箱门上,发出巨大声响,像连接炸响了一个闷雷。他身后的人吓得不知所措。

刘拉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眼睛还盯着韩迎道。

韩迎道转头紧盯刘拉的眼睛,再次猛砸储物箱,箱门很快凹陷进去,韩迎道的手上渗出鲜血。

刘拉眼眶里渗出晶莹的泪珠,她用诅咒的语气说:“韩迎道,你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这副样子,让人永远没办法对你有一丝好感。你知道吗?这就是我跟你分手的原因!”

韩迎道嘴角猛地绷紧。

众人捂住了嘴,韩迎道身后的人仿佛瞬间石化。刚挤进围观圈的马尾辫和蝴蝶结听到了刘拉最后一句话。蝴蝶结张大嘴巴,转头想和马尾辫对视,交换一下惊愕的眼神,却发现她定在原地,手包“啪嗒”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个小学生,韩迎道,拜托你快点儿长大。等你长大,也许……”刘拉露出残忍的笑,将话打住。

韩迎道的脸扭曲了,迅速苍白,眼底闪出无限的仇恨和无限的悲伤,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如此巨大的刺骨的悲伤。

什么声音?像钢制的空水壶摔在了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我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间停了几步。身边有人飞快地跑上去,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三楼好多人,似乎全校的人都挤在了这条走廊中。我挤进人群,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的目光都汇集在走廊中央的某个点上,人虽多,却一片沉寂,令人心生不安。

我挤进去的时候,刚好听到一个冰冷的女孩声音:“你是个小学生,韩迎道,拜托你快点儿长大……”

韩迎道?

我手脚发麻,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背后聚集了更多的人,我居然被推到了围观圈的最里层,而且我发现我左手边正站着之前在楼下看到的马尾辫和蝴蝶结。

事件的主人公,在我面前不到50米处。我一眼认出了“刘拉”,还有她身边的韩迎道。

刘拉面朝韩迎道,两人敌视地盯着对方。韩迎道的手悬在半空,我看到他的拳头被血染红了,心里一惊。刘拉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整个走廊都能听到。

“也许我会喜欢你。”

这句话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刘拉手中最狠的王牌。那语气中的嘲讽,那满满的恶意,像一把把钢刀直劈向韩迎道。

我有个恐怖的想法,觉得刘拉势必要将韩迎道砍碎才甘心。

韩迎道又扬起右手,那只滴着血的手。

这次我看清了,那拳头上沾满的的确是血迹。

他一把推开刘拉,像中弹的战士,有点儿站立不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这只手是自己的。但这样子只维持了极短时间,几乎只有几秒钟,接着,他站直了。

他环视四周,脸色冰冷吓人。

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让我马上低头,垂下眼皮。

但一切已晚。

韩迎道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像个木桩般站在原地,感觉前所未有的惊恐涌上心脏,整个人即将被淹没。

他看着刘拉,突然笑了,开心地、释怀地笑了。

他背后的跟班吓了一跳。

韩迎道恢复了自负的表情,看着刘拉。

“刘拉。你太高看自己了。我从来没想过跟你再有瓜葛,其实,和你分手前,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幸亏你提出了分手,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拉的笑容隐去了。

“我不信。”她说。

“哦?干嘛这么放不开。我那个心爱的人,我向她保证过,尽快公开她的身份。好了,那就在今天吧。正好她在现场。”

心里警笛在嘶鸣,发出表示危险的通红亮光。我想转头,拜托了,让我走。可我的脚却纹丝不动。

韩迎道疾步朝我走来,目光盯着我。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束目光。那是野兽发现目标猎物时凶狠的目光,却又是野兽肩背插了剑时疼痛的目光,那目光疯狂、混乱、拼死一搏,希望和绝望混杂而成,那是一股令人窒息的黑色闪电,直直地插进我的双眼。

我几乎被他的目光钉在地上。

韩迎道来到我面前,一把揽住我的腰,然后,他低下头,贴住了我的脸。

头发,脸颊,鼻梁,紧贴着,还有——嘴唇。

我的嘴唇被压住,沉重而柔软。

我眼前的光线全部消失,只听见四周惊呼一片。

完了,初吻没了。

仓促闪过脑海的是这个念头。

然后,我又能重新呼吸了。我大口呼吸着,像溺水的人爬上了岸。我发现四周是一张张圆形如洞的嘴,我左侧的马尾辫和蝴蝶结像被人宣布她们失去了继承权般绝望。

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偎依在韩迎道怀中,我的双腿发软,像两根面条。

我的嘴边还残留一丝古龙香水的味道,鼻孔中清爽的香味久久不散。

我的左侧耳朵贴在韩迎道胸前。不是我想贴着,而是我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如果不是韩迎道有力的胳膊揽着我的腰,我早就瘫倒在地。

我不该这么弱的啊!我是金星草,久经事故的金星草,什么场面没见过?居然会被这种事情吓倒?

我心里狂喊,可我的身体一意孤行。

我想起被人架住的泰东。

我一定很滑稽。

韩迎道使劲儿托了一下我,大声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她是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