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诞生,东京的王子

雾山优独自站在冰面上。

东京的天气开始转暖,一行不知名的飞鸟从天空中飞过。

她抬起头,发现天空的颜色是漂亮的靛青色,一些很薄的云像斑纹一样在天空中化开,稀薄的阳光从斑斓的乳白色里透出来,整个天空像一块放在光束下的浑浊的青色琥珀。

琥珀不都是黄色的吗?雾山优低下头,为自己拙劣的联想而傻笑。

“小优?”高桥夏姬从车里探出头来,她遥远地望着冰上的雾山优,酝酿了很久才对她说,“没时间了,优。”

“我知道。”雾山优转过身,看了一眼手机里传来的新消息,还有来自绯闻王子版的邮件,然后弯下身将她的手机安静地放在了冰面的正中央。

在她的背后,那块巨大的冰面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像一块明信片里的背景图案——它原本大得好像没有边际。距离逐渐拉开,深青色的松树缓缓在它身边靠拢,把它包围起来。松树上的彩灯,被废弃在冰面上,松弛地拖拖拉拉地耷拉在那里,或者直接躺在冰面上,零星散落的被人踩碎的灯泡碎片,一点儿一点儿,小小的颜色,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变成一大堆混乱的灰尘。

雾山优裹紧了她身上的大衣。她还没能学会滑冰,东京的春天就来了。沿着原宿地铁站边公园里废弃的冰场向上,一大片一大片梯形的阴影拢在商业区高耸的摩天大楼上,只有最高的大厦上躲过那些阴影,映衬出被初升的太阳染成金色的屋顶。

“优,你还好吗?”高桥夏姬回了风间麻斗的短信,转过头问雾山优。

“我挺好的。就是……”雾山优将视线留驻在那块变成一个小小的银色色块的冰面上,“我从没发现东京原来很脏。”

“优……”高桥夏姬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再说。

“我真的挺好。”雾山优在晨曦的微光中闭上双眼,干燥的睫毛轻轻地盖在眼睑上,显得灰蒙蒙的,“从来都没这么好过,或许我会更好。”

远处的冰面上,被独自留下来的手机,孤独地发出嘶哑的噪音。

时间回拨30分钟。

松岗真一在第一男生宿舍的客厅里醒来时,太阳还只是微微露出了一点儿痕迹,周围的树林里安静得只有几只乌鸦飞起降落,整个雄性部落都在沉睡,时间还太早太早。

松岗真一从沙发上爬起来。那是一张鲜红色用油性笔写满了整部启示录的特殊沙发,身份最为尊贵的王子才能享有的沙发。

松岗真一醒过来了,毫无缘由地,就那么自然地醒了。

他觉得嘴唇有点干涩,舌头从上面舔过时,尝到了血腥味。昨夜太过用力忍耐而留下的伤口,终于干涸了。

思维终于因为那一点儿血腥味清醒过来——

优!

他仓皇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开始拼了命地奔跑。

起得最早的上杉廉三郎看到了松岗真一疯狂的样子:“真一,你怎么了?”

优!

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在不停地呼喊、牵引着松岗真一。

他冲回那座没有暖气、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随时都可能倾覆的房子,几乎是撞开大门。整座房子都在因为他而震动。可惜,除了震动之外,这里宁静之极。

楼上忽然有人走动的声音,对松岗真一来说那几乎就是救命的笛鸣。

“优!”他冲上去,推开门,他几乎要立刻张开他的双臂去拥抱房子里的人……可是他眼中的火光在刹那间消失。

“你早,松岗真一。”

“高仓……高仓慎,你怎么在这里?”松岗真一狮子般扑过去,立刻就扼住高仓慎的咽喉。他愤怒,紧张,狂暴而绝望。

高仓慎奋力从松岗真一手中挣脱,大口呼吸着,但并不显得慌张。

“优让我来帮她把东西打包。”

“打包?为什么要打包?她要搬走吗?我不允许!”松岗真一再次揪住高仓慎的衣领。

高仓慎平静地看着他,慢慢说:“她不是搬走,她今天会和高桥教授一起去南非。”

“去南非?高桥教授?高桥夏姬?为什么?她昨天还……”松岗真一的咽喉被人无声地掐住。

高仓慎看着他,平静木然:“她昨天半夜忽然决定的。她甚至和风间麻斗发生了争执,但是最终风间麻斗向她妥协了。她们应该已经快到机场了,从今天起雾山优将消失。是的,昨天晚上雾山优还是风间麻斗的学生,高桥夏姬被风间麻斗搅黄了之后重新购买的机票也只有一张,但是雾山优总是能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这一点你很清楚,没人能对雾山优说不。”

为什么?

所有来自松岗真一的语言,都像烛火被人掐灭在空气里。嘴唇上的伤口还在渗透着咸味,他什么也无法说出来。

“为什么会是你来帮她收拾东西?”过了很久,松岗真一绝望地问。

“因为,在我和优之间有很多秘密。而她不想露出丝毫痕迹让其他人知道那些秘密,哪怕是明一郎。”高仓慎漠然地说,一边说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你和她之间的秘密,连我也不能知道吗?”松岗真一预感到他的理智马上就要破碎,因为他的心灵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只要高仓慎说是,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高仓慎抬头,缓缓地望向他:“你当然可以知道,因为那就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

“嗯。”高仓慎的语气充满了对渺小生物的漠不关心,他就用那样的姿态对松岗真一说,“优发现是你出卖了明一郎,而我后来也知道了,我还知道优对所有人隐瞒了她的发现。这是我和她的第一个秘密。还有,我发现是你打了报警电话,我告诉了优,然后我们决定继续向所有人隐瞒这件事,这是第二个。”

“这就是你和优之间的秘密?”松岗真一抬起头,王者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

“是的,这就是我和优的秘密。或者换句话说,她还在继续保护你,就算是现在。”高仓慎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或许你还想知道绯闻王子版上的照片是什么?那是一个安慰的友好的吻,因为……瞧,原来优也是可以被人伤害的,我昨天才知道。而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高仓慎说完了该说的话,收拾完手上的东西,擦过松岗真一的肩膀,离开。

“松岗真一,你一点儿都没变。”

松岗真一,你一点儿都没变。

松岗真一抬起头,目光没有目的地在房间里找寻着什么。最后,他明白过来,他想要找寻的东西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开始流泪,开始号啕大哭。

原来,他真的没变,一场烟花绚烂的美梦过后,他还是那个孤独的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松岗真一。

时间再往前拉回3小时。

风间麻斗愤怒地向那张漂亮的面孔,挥出了他的手杖:“该死的,你是弱智吗?你以为你半夜3点挂着一张快死了的脸跑到我这里来,就能够博得我的同情,让我帮助你用4个小时的时间突然从我身边逃走吗?烂人!”这还不够,风间麻斗张开双手,对着那张漂亮得不太真实的面孔,摆出历史上最恐怖的表情,“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高桥夏姬带走你的!她花了三个月写信给我还做不到,你以为你就这样突然冲过来,我就会在瞬间答应你吗?她明天就要走了,你难道连回家好好睡觉,迎接明天的曙光都做不到吗?”

“告诉你,这不会变成事实!而且你会留下来!否则我要用我最恐怖的方法来折磨你,我要在你的身上做新疫苗实验!还有你那张漂亮的小脸,看看我们能对它做点什么,你那张……”风间麻斗收住了呼吸。

那张漂亮的脸正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无声地哭泣。泪水被光线照成乳白色的河流,染湿的面庞好像冰冷的瓷器表面。

“你,你……”懊恼地喘气后,风间麻斗转过身,隐藏起自己的表情,“好了,我讨厌看到你现在的脸。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会打电话给高桥夏姬。”

“我只是想离开,只是想……”

“那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受伤的声音断了线,“我不能说,永远都不能。”

“我厌恶这个!我去找夏姬!我讨厌看到你!一秒钟都不行!”尖利的撞门声,在空****的实验室里久久回**,随着那些声音……

时间终于回到那天晚上10点。

不要让耳洞沾到水。篮球社主席体贴的叮嘱好像就在耳边,那小子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雾山优表现出极度的殷勤。

雾山优取出那只耳钉,放在洗漱台上,侧过脸掏耳朵里的水。她用毛巾小心地擦干净耳朵,以及立刻又濡湿了的鬓角。她歪过头去擦另一边,视线划过镜面,里面一双狂暴的席卷着烈火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真一?”雾山优转过身时,脸上还带着公园里清晨微风一样的笑容。

但是松岗真一立刻将那些笑容击碎在他冲过来猛烈地按在雾山优唇上的那个掠夺一样的吻上。

他吻得凶猛用力,运用了他的牙齿,似乎要撕碎雾山优的嘴唇,似乎要从她的嘴唇上剥离掉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真,真一!”雾山优推开松岗真一。她不解,因为她一天都没有去关注那个混账的绯闻王子版,她一天都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

终于……

一切都过去了。纵然松岗真一打破了他的承诺,一个接着一个,但是终于一切都过去了。真一拥有了整个王国,他不会再骗我了,不会再有所隐瞒了。他需要我,而我……雾山优固执地认为她应该为她的誓言而战,哪怕那个誓言是伴随着迷乱的尖叫,哪怕那个誓言会让她失去一切。

她固执地这样认为,就像战场的灰烬中,衣衫褴褛地举起剑的最后的公主。

王国已逝,但我的诺言不会消失。

“该死的,让我吻你!”

“真一,你喝醉了。”

“该死的,不要说话,让我吻你,听不懂吗?”松岗真一用力地将他的双手摁在洗漱台的镜子上,整个房子都因为他的蛮力而拼命地颤抖。

“你怎么了?告诉我……”喉咙开始又一次变得酸楚,苦苦坚持的手臂似乎要酸胀得垂下来了,雾山优望着昏暗的灰黄色灯光里暴怒的野兽一般的松岗真一,用她最后正常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的。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真一。”

就是这个……

该死的,就是这个!

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这句话你只能对我说!

但是你可以对雾山明一郎说,可以对其他人说,你甚至去吻了高仓慎!

这句话是俘虏的开始,而你永远是所有人的女王!

松岗真一沉下了他的头,浓重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表情。

雾山优开始害怕。难道有别的人看到了松岗真一打电话报警?还是……高仓慎出卖了松岗真一?不,高仓慎不会那样做的。那么是有别人?不管是谁,雾山优都会想办法将事件平息下来的。况且,就算松岗真一被所有人再次抛弃,他还有我。

不是吗,他还有我!

“真一,你有我。不要怕,告诉我。”她的声音温柔得几近哀求。

而松岗真一在阴影中慢慢地抬起了他的头,雾山优发现她那些火花般的想法都是错的。

松岗真一的脸上写满了仇恨,而仇恨的对象是她,不是别人,是她!

“真一……”

“优!你说过我是你的唯一的!你说过的!谎话,都是谎话!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想要把一个人留在身边,想得要杀掉她的痛苦!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公主!”

不要叫我这个,永远不要叫我这个!第二条禁令,永远都不要羞辱我!

雾山优看到寒气瞬间将她的世界冰封,铅灰的纹路爬满了她的视野。

一片冰晶,坚硬寒冷。

“真一,你是我的唯一,我爱你。”雾山优将自己靠近松岗真一,对着他说,期待着这样那些冰块就会土崩瓦解。

结果,她看到松岗真一送到她面前的照片,来自绯闻王子版。

“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你!因为我很绝望!我绝望你永远有需要去关心的人,在我之外。你永远被所有人喜爱,在我之外。你永远不明白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东西,你永远,你永远没用心对待过我。你只是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而已,留在你的身边,像个谦卑的仆人而已。而那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松岗真一用力地将眼前的爱人抓紧,压到他的身下。

“那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永远不会为我付出你的所有,你根本就不懂得爱!”怒吼中,松岗真一拉掉雾山优身上的衣服,强行地占有了她。

松岗真一觉得愤怒,难以控制的绝望的烈火燃烧着他。也许他有理由愤怒,因为他已然是这块领土上的国王,那么他就该拥有一切。

只是,他忘了就在一个月多月前,他曾经对身下战栗的人发誓,只要能留在她的身边,哪怕永远做一只谦卑的狗,永远地站在一边,也没关系。

要求在一点儿一点儿被放大,随着领土的扩张,那块原本被放在遥远的北方,纯净得像水晶一样的净土也被要求臣服。而当它臣服,她的纯净变得那么伤人。

“我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为了从所有人手里赢得你,我为你……”松岗真一抬起头,橄榄球、社团联合会,那些看不见鲜血的战场,从那里走出来,他已经是满身血痂。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向我发过誓的!”

是的!你向我发过誓的!

是的,你向我发过誓的!

当怒火在雾山优身上被释放,松岗真一听到身下的人用平静的、死了一般的声音对他说:“真一,你打破了和我同室的第一条禁令。”

第一条禁令,不要侵犯我伤害我。

第二条禁令,永远都不要羞辱我。

第三条禁令,你的伤口都要交给我。

第一条承诺,永远对我坦诚。

第二条承诺,明天会是雾山优学会滑冰的纪念日。

第三条承诺,那只是一个吻……

第四条承诺,不要伤害明一郎…………

……

“你明白吗?你刚刚打破了你所有的承诺。”

雾山优推开他,力气不大。如果松岗真一强行阻止,她或许也不会反抗。因为看上去,她已经不再在乎,对于松岗真一的一切都不再在乎。

松岗真一木然地看着雾山优从地上爬起来。

她在地上摸索着,捡到什么东西,然后紧握在手里,摇晃着身体一步步走出去,缓慢,决绝。

又是这样离开,一声不吭离开。松岗真一已经厌倦了这种离开,厌倦去用力地拉住她、想要完全统治她却达不到目的的心烦,厌倦了自己越来越难以填平的欲望。

房间的冰冷让他觉得恶心。

这座房子,没有暖气,没有电视,肮脏破旧,这不是属于松岗真一的,不是属于国王的宫殿。

松岗真一走了出去。

遥远的地方传来社团联合会那整齐划一的誓言:“荣耀,牺牲,与光同在!我们是社团联合会的兄弟,我们将共同守护我们的誓言!荣耀,牺牲,与光同在!”

走向那里。

走向学校里暖气最好的寝室。

走向他的王位和所有的臣子。

走向信托基金和海边的豪宅。

走向在新宿高楼顶楼带着花园的办公室。

走向有着雄厚家底的妻子和来自演艺界的情人。

走向帝王一样辉煌不可战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