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念念不忘
有谁能告诉我,你荒芜的记忆中为何没有了我……
夕阳被云遮盖了,淡淡的颜色一如我的心情。光芒很弱,却显出清晰的轮廓。树林里有一群活泼的鸟儿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唧唧喳喳地叫唤,有时扑扇着翅膀到处飞。
我坐在河岸的草地里,小心翼翼地将“黄昏之星”的种子埋进泥土——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被我悉心掩埋。以后我要每天来这里守护它们,记录它们成长的过程。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尽管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我还是能飞快判断出来是谁。
我偏过头去看他。
金色的树林里,他一身宝蓝色的运动服,脚上穿着薄底的跑鞋,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鼻梁挺直,几缕头发垂在脸颊两侧——他最爱他的头发,总是花很多心思打理。每当他的头发长长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蕾丝发带给他绑一个小小的辫子,帅气可爱。
收回思绪,我看着他微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你约我来干吗?我还要练长跑。”
“听说周末夏以雯回家了,我才找你。”
他轻轻笑了,像是在嘲讽。
虽然心碎,但我很享受他这样对我的态度,至少我的心有感觉了,不再麻木。
他问:“你的脚好了吗?”
“没有,不过可以走路了。”我仍然坐在那里,一手支着身体往前倾斜,“我在这里种花,所以叫你来看看。”
“我对种花没兴趣。”
我料到他会这样说,可是我不气馁,继续种我的花:“这种花只在黄昏时绽放……你不记得了吧,以前我们一起种过,在我家花园里。”
“我走了,真是浪费时间。”南均言头也不回地走了,像一阵风掠过我。
我保持微笑,静静注视着这片埋了种子的草地。它们不仅仅是种子,也是希望。
可是即便满怀着希望,我仍觉得铺天盖地的夕照都是忧伤,沁到了骨子里的忧伤。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又哭了。眼泪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无穷无尽呢?
突然之间好像听见什么动静,我抹了一把泪,瞥见树林里有一闪而过的反光。那是什么?一个人影在枝叶后面若隐若现,我警觉地站起来,转向那边大声问:“谁在那里?”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相机。
相机?她在干什么?
我略带敌意地看着她问:“你在干吗?”
“来拍照,正好看见你。”她的一头直发染成了亚麻色,很利落,相貌看上去不太像中国人,可能带了国外的血统。
“你在偷拍我吗?”
“偷拍……算不上吧?”她笑了,像太阳花一样灿烂,漂亮的眉毛向上扬起,“我是美术老师,刚才觉得你和周围的风景很衬,就拍了几张,改天洗出来给你。”
“老师?”我愣住了。这么漂亮的老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都怪我平时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不去理会周遭的世界。
“我叫夏时,你呢?”
“元若澜。”我从包里抽出纸巾来擦擦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夏老师,我这个样子很难看,你怎么还拍下来?”
“哪里难看?”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你很上镜,过两天来找我看照片吧。”
“嗯,好的。”
她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像相熟的朋友一样开玩笑说:“你这个年纪怎么会这么忧伤呢?不要总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多出来交朋友吧,课余时间来美术协会玩,很热闹呢。”
我笑而不答,从长椅上拎起包:“夏老师,我回去了。”
“嗯,再见。”
“老师再见。”我手里攥着纸巾飞快地跑开。被人看见自己哭已经很窘迫了,还被拍了下来……我最近霉运当头,似乎应该去买点转运的东西戴着。
我从树林里出来后往公寓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每到周末校园里就人烟稀少,让人觉得很冷清。虽然我一直都是喜欢独处的,不过少了那些喧闹也觉得不习惯。
我一瘸一拐地走着——脚踝不怎么疼了,就是还不敢用力。远远看见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一抹宝蓝色。
忽然,一个高挑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
是千逸,她应该是在这里看打球,不是故意堵截我。我是这么想的,她并不坏。
她微微扬着下巴,以一贯的骄傲姿态说道:“元若澜,这些天很难受吧?”
我用手扶着栏杆,让自己站稳,才侧头看着她:“你看见我这样很舒服吧?”
“还好,没有出乎我的预料。”千逸望着篮球场那边欢呼了几声,又平静地看着我,“元若澜,我挺佩服你的,等了这么久,等到了这样的结果。”
“还没有结果呢,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我留给她一个淡淡的微笑,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与旁边的树木、路灯的影子在地面上凌乱地交叉。
整个周末,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看电视,吃泡面,翻了翻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脚踝上贴的膏药有股浓浓的药味,飘得满屋子都是,于是我往自己脚上喷了香水,走到哪儿都留香——这样做,有些许的傻气和得意吧?
周日下午,我正愁没电视节目可看,就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的号码。
我“喂”了一声,那头传来轻快的笑声:“元若澜,我是夏时,你到美术楼来看照片吧。”
“现在吗?”
她顿了一会儿,说道:“你脚不方便吧,那我去找你。”
“不用了,夏老师……”我还没说完,她已经挂了电话。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屋子,站在阳台上等夏时。
很远就看见她了,她就像一朵灿烂的太阳花,那么醒目,而且一点儿都不像老师,穿着运动鞋脚步轻盈地跑过来。
她进门想要脱鞋,我告诉她不用脱,然后给她倒了杯果汁:“真麻烦你了,夏老师。”
“你叫我夏时好了,或者Ashley也行。”
我看着她好看的眉骨和鼻梁,好奇地问:“你是中国人吗?”
“我是混血儿。”她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果汁,仰着头说,“其实我是夏以雯的姐姐,你应该认识她吧?”
我本想给她加满果汁,可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怔怔地问:“夏以雯?她不是很讨厌我吗?夏老师……”
“她是她,我是我。”夏时的眼眸不是蓝色的,更加证实了夏以雯戴着美瞳。
她打开相册,抽出几张照片来:“你看,这是我前天拍的。”
我拿起其中一张,发现整个风景都是金黄色的,树林、拱桥、河面,天空有鸽子在飞翔。近处的草地上,一个女孩斜坐着,神情忧伤,眼角挂着一滴欲落未落的泪。我凌乱的头发、随意披着的衣裳、洗旧的牛仔裙在这样的背景下看起来并不难看,反而与黄昏时分的风景很相衬,都是寥落而苍凉的。
“怎么样?我拍得好吧?”夏时有些得意,举着照片在我面前晃,“如果你同意,我会用这张照片参展。”
“什么参展?”
“学校的摄影展哪。”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默默地看着照片。忽然,我在拱桥上发现了一个人影,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遥遥望着我的样子很痴情。
因为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忧郁令人无法忽视。
我指着那个人问夏时:“这个人是谁?”
“暗恋你的男生。”夏时大笑起来,“这照片的亮点可全在他身上!你知道吗?我要把它取名叫暗恋。”
我被她这样直爽的话语吓了一跳,“暗恋”这么出格的标题?要是被教导主任看见,我可是要写千字检讨的。
我赶紧摆手:“既然亮点在他身上,你把他剪下来拿去参展吧!”
“那就没有意境了呀……”夏时撅起嘴瞪着我,“元若澜,你不觉得很美吗?你在河边哭,有人在桥上看你……被人暗恋是很幸福的事情。”
我两手托腮,眼望天花板:“难道你不应该去征求对方的意见吗?虽然只是个影子,但他也算出镜了。”
“这……我上哪儿去找这个看不清样子的人?”
“那参加摄影展的事就等你找到了他再说。”我眨眨眼,冲她莞尔一笑。
“哎呀,你真是狡猾……”夏时嘀嘀咕咕念了一串英文,我没听清楚,大概是在抱怨我吧。她这样的性格和夏以雯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会是亲姐妹呢?
我捂着嘴笑,心里开始有点喜欢她了。
况勤勤送了我一条转运的水晶手链,算是我讨来的礼物吧,所以况勤勤也要我的回报,那就是尹皓的手机号码。
于是为了水晶手链,我出卖了尹皓。
其实想想也不算出卖,勤勤那么喜欢尹皓,人也配得上他。
勤勤给我系上手链的扣,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说:“好姐妹,我不会忘了你对我有多好!”
“一串数字而已。”我心虚地笑着,“没你送我的水晶值钱。”
“那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数字。”况勤勤高兴得手舞足蹈,转身就给尹皓拨了个电话。为了证明她跟我是具有钢铁般友谊的好姐妹,她开了扬声器,一脸花痴地等待电话接通。
“喂?”
“尹皓,我是况勤勤。”
“哦,勤勤,有事吗?”
“听说明天下午美术协会有活动?”
“嗯,摄影展。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我……我从同学那边问来的。因为不知道活动地点,所以想问问你。”
“在美术楼一楼综合大厅,你要是来了还找不到地方,就打我的电话好了。”
“好的,谢谢。”况勤勤几乎是屏住一口气打完的电话,挂上电话以后,她整个人都倒下了,目光呆滞地念叨,“天哪,我跟尹皓通电话了……”突然她又弹了起来,一面往卧室冲一面大声惊叫,“我要穿什么衣服去啊?”
我伸手拢在嘴边朝她喊:“你衣柜里满满的都是衣服,别急,慢慢挑。”
没想到摄影展那么快就举办了!
南钧言是个艺术天才,一定也会去……
我突然有点想去凑热闹了——但是,不能打扰勤勤和尹皓第一次约会。
嗯,那我找夏时好了,她会欢迎我吧。
况勤勤翻箱倒柜,试了十几套衣服终于找到了她认为最漂亮的一套。其实,我觉得她这样天真善良的女孩穿什么都好看。
她出门了以后,我才慢吞吞地换衣服。穿上宽大的衬衫和长及脚踝的裙子,我自认为很有风情,对着镜子照了照。刘海仍然无精打采地耷在额头上,蓬松的卷发有些乱,我也没打理,就是找了支口红把嘴唇涂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顿时有了色彩。我很满意,就拎着包出门了。
在路上我给夏时拨了个电话,她没接。
我猜这个时候她也在忙着,于是自己过去了。
一进美术楼,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里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可鉴人的,顶灯和地灯相互辉映,大厅和走廊挂满了各种风格的画,其中以油画居多,还摆放了几件雕塑作品作为点缀。
这些画面和颜色对比都极富冲击力,原本我还怕会昏昏欲睡,现在看来还是挺有意思的。
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我,我就在摄影展厅里随便逛,顺便寻找夏时。
可是我先遇上了夏以雯。
她挽着南钧言的胳膊,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却形同陌路地从我面前走过去,兴冲冲地朝另一个方向喊着:“姐姐,我们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站在一幅照片前的夏时。她看见夏以雯的同时也看见我了,招手叫我过去。
夏以雯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你干吗跟着我们?”
夏时却拍拍她的肩,把我拉过来说:“元若澜是我请来的。”
“什么?”夏以雯难以置信地皱着眉头,“姐姐,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是我的模特啊!”夏时笑呵呵地指着她身后的照片。那张照片她还是拿出来参展了,放得很大,用质朴的原木框装裱,与照片十分相衬。
照片上的我与真实的我比例几乎一模一样,铺天盖地都是金黄色,“我”忧伤地坐在草地上,即将滚出眼眶的一滴泪在夕阳的折射下晶莹剔透。应该是夏时做出来的效果,我的眼泪哪有那么好看!
我微微一笑,问夏时:“你找到了照片里的另一个人吗?”
夏时不好意思地挠头:“呃……这个,反正没有侵犯肖像权。”
我回头又盯着照片看。照片被放得很大,拱桥上那个身影清晰了不少,粗略一看,我竟然觉得似曾相识——站立的姿势,斜插在口袋里的双手……
“尹皓!”
不知道谁在后面叫了一声,我吓得急忙回头,却看见况勤勤和尹皓站在一起,另一个女生在旁边拉扯,大声喊:“我先约的尹皓,你是谁啊?走开!”
我顾不得跟夏时打招呼,直接穿过人群冲了过去:“勤勤,尹皓,你们在这儿啊。”
不知所措的况勤勤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眼睛一亮,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若澜,你来了!”
“对不起,来晚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尹皓,又看看旁边的女生,“怎么了?尹皓会长很忙吧?没关系,我和勤勤可以随便逛一逛。”
“不,我带你们参观。”尹皓脸上始终挂着干净的笑容,根本没有理会旁边的女生。
况勤勤偷偷地朝我吐舌头,直到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说:“跟尹皓走在一起还是挺危险的,随时有可能碰到情敌。”
走在前面的尹皓回头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为了不打扰勤勤的约会,我借故离开,回去找夏时,可是夏时已经不在那幅照片旁边了。我百无聊赖,沿着圆弧形的落地窗户走了一圈,好奇地从一扇玻璃门钻了出去,才发现这里是温室花园——透射进来的阳光很温暖,花草清新,生机盎然。
花园深处有张木椅,我走过去坐着。这里边隔音效果真好,隔去了一切喧嚣,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花草树木呼吸的声音。我合上双眼,尽情享受这温馨的午后时光。
空气中飘来一抹淡淡的香水味,是运动香水……我一睁眼就望见了站在面前的南钧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仍然冷漠,却时不时掠过一抹光亮,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不能自持。
我歪着头眯眼笑着说:“你不是觉得我很烦吗?”
“那张照片是不是你找我的那天拍的?”
我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将脸扭向另一边:“被偷拍的,我事先也不知道。”
“你的眼泪和忧伤不是装出来的。”南钧言的话语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怔住了,突然觉得心跳无比剧烈。他终于看出来了吗,看出我的用心、我的执著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装出来的……
他走近了几步,在我身边坐下:“那天你说你在种什么花?”
我侧头望着他,眼眶微热,不知道有没有变红,不知道这样子会不会很难看,我只是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只在黄昏时候盛开的花,名字叫‘黄昏之星’。”
南钧言注视着我,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的眼睛,令我琢磨不透他眼神里的东西。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
“当我的模特吧。”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语气不再冰冷,不再淡漠。
“什么?”我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需要模特来练习人像画。刚才我仔细看过那张照片,你整个轮廓很美,线条匀称,穿什么衣服都能显出骨感,我正需要这样的模特。”他说得很诚恳,也很客套。
我们还是如此陌生,但至少他不再冷漠,我又靠近了他一步。
我点头答应了,没有考虑后果。或许又会有各种各样的流言飞语,或许夏以雯看我的眼神会更狠,但是我怎么能拒绝呢?
他是我好不容易等回来的南钧言……
从花房里走出来,我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无暇再观赏摄影展,急着跑去洗手间照镜子,看看刚才南钧言面前的我是一副多么狼狈的样子。可是一进洗手间,却听见了夏以雯的声音,我来不及出去,闪身躲进了放置拖把水桶的小杂物间。
“姐姐,你知道我听不进去,就不要再说了。”
“当初真不该让你跟爸爸出国,现在越来越任性了。”
“我怎么任性了?南钧言是我的男朋友,连他父母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他早就忘了元若澜是谁,永远也不会再想起来!”
“以雯,你看见元若澜的反应了。她苦苦等了一年多,全校有一半以上的师生知道他们从前的事,就算你不说,南钧言不会去问吗?他只是失忆而已,又不是傻子。”
“知道又怎么样?反正他们已经结束了,现在我才是他女朋友。”夏以雯狠狠地摔门而去。夏时的脚步声也跟了出去。
外面悄无声息,我慢慢走出来,走向洗手台。宽大的平面镜中,我显得那么渺小无助:蓬松的漆黑卷发,脸庞苍白,嘴唇嫣红,宽松的浅蓝格子衬衫裹着清瘦的身体,两道突兀的锁骨从领口微露。
我有我的美丽,不比夏以雯差,为什么南钧言不可以再爱上我呢?
我对着镜子微笑,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一边环顾,一边穿梭在人群中,长长的裙摆像条尾巴在我身后飘扬。有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轻声说:“看哪,是她,挺漂亮的。”
有女生不满意地嘟囔:“很普通啊,尹皓怎么会喜欢她?”
我猜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到处搜寻况勤勤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正在吃甜点的勤勤。她看见我的时候撅起了嘴,满脸不高兴。
“怎么了,勤勤?”我小声问着,在她身边坐下。
况勤勤不看我,扭头朝另一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了?”
“明明知道还来问我?”勤勤回头瞪了我一眼,指着那边的照片,“你和尹皓都被拍下来了,你们在河边不是约会是干什么?我太傻了才会相信你。”
我一愣,盯着那幅照片看了许久。
“尹皓?我不知道是他。”我回过神后对勤勤低声解释,“我真的不知道尹皓怎么会在那里,那天我在河边是约了南钧言。”
勤勤一下子被甜点噎住了,瞪着眼睛狂喝几口水:“你……约南钧言?”
“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去问尹皓。”我没经过况勤勤点头同意就拉着她去找尹皓。
尹皓正在设计室里摆放雕塑,看见我们来了就停下手里的活,褐色的眼眸好似有星光一闪一闪,嘴角略微扬起。
“照片上的人是你吗?”我气息还未平复就开口问他。
“刚才不是被人认出了我的衣服吗?”尹皓笑了,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况勤勤有点退缩,一直想要挣开我的手。我抓紧她,毫不客气对尹皓大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告诉过你离我远点。”
尹皓低下头继续做他的事情,面带微笑地回答:“我离你很远了,你看那照片,至少有十几米吧……”
“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悄悄跟着我,那叫跟踪,我可以报警的。”
“若澜,不要这样。”况勤勤被我吓着了,赶紧挽着我的胳膊说,“或许是误会呢?不要伤了同学之间的和气。”
“不是误会,我就是在跟踪你,因为我想帮助你。”尹皓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炯炯,“况勤勤是你的朋友,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的朋友?你太自闭、太敏感了,每天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心里一定藏了故事,为什么不对朋友倾诉?”
“对啊,若澜,尹皓说得对。”况勤勤一转身反而说起我来了,真是重色轻友。
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尹皓接着说:“大家都是同学,互相帮忙、互相照顾不是应该的吗?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不管你内心多忧伤,只要肯走出来交朋友,就算一个好的开始。”
况勤勤在一旁花痴地看着尹皓,连连点头。
我被她打败了,无奈地摊手耸肩:“看来我也不用解释了,你们俩是一个鼻孔出气。”
况勤勤所有的不快都一扫而空了,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说:“若澜,尹皓说的都对呀。”
“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
“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呀。”勤勤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尹皓。
“那就走吧。”我拉着她,回头对尹皓毫不客气地说,“我心里有再多的故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再见!”
我再一次野蛮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像我这样不近人情的同学哪里值得他来关心和照顾!
况勤勤一步三回头,小声嘀咕:“若澜,你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脑子里乱乱的,刚才在花房里的一幕还在眼前,南钧言身上的香水味似乎还在四周萦绕。我要是做了他的模特,画室里来来去去那些人都会看见,到时候又会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呢?我不敢想,只能将尹皓推得远远的,因为我自顾不暇,不想再给自己添更多麻烦。
经过那幅照片的时候,我忍不住驻足观看,这时才注意到照片下有标牌写着两个字:暗恋。
夏时还是将这幅照片的名字取成了“暗恋”,难怪勤勤会生气,难怪所有人都看着我。
“若澜,刚才有人认出尹皓来了,我都不相信呢,他倒是自己承认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他承认什么?”
“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他啊。”勤勤说得满不在乎,天真地笑着,“其实就算是他也不代表什么嘛,摄影师喜欢从这样的角度去拍摄去理解,不代表他的想法,你说是不是?”
“嗯。”我点点头,和勤勤走开。只是,在离开那幅照片的一刹那,我觉得空中有种无形的力量在牵着我,不让我走开。那的确是很漂亮的照片……我再一次回头,看着照片中忧伤动人的少女。她在哭泣,而远远望着她的少年浑身都被忧郁笼罩着。
尹皓,可能没有表面上那么阳光吧!
周末的午后,阳光刚刚好,我用手机给刚刚发芽的小花苗拍照。它们在河边沐浴着阳光、吸收河水和晨露,这么快就发芽了,我果然没选错地方。
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应约而来的南钧言,但是我装作没看见,一心对着我心爱的花苗拍照。
直到那双花哨的帆布鞋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抬起头冲他笑。
“直接去画室不可以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见面?”他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我站起来,微微仰视他,说:“你请我做模特,那就是相信我了。只要你稍微用心听一听别人的议论,就知道曾经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你忘记了。不过我也没想打扰你现在的生活,画室里人来人往,如果被人看见了,我怕会有绯闻,对你对我都不好。”
南钧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可以申请单人画室,以后我们也不要同时进美术楼,以免引起别人的误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南钧言的眸子紧紧盯住我,刹那间一切都凝固了,我又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他慢慢逼近我,轻声吐了一句:“你想和我独处?”
我极力遏制住内心的慌张,语气平淡地回答:“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你请别人当模特吧。”
这无异于赌博,我一向都知道画画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如果我真的是个好模特,他绝对不会错过。
如我所料,他妥协了。
他摊摊手,带着几分无奈说:“好吧,我现在就去申请,以我的资历,不是难事。不过你以后别再擦这个颜色的口红了。”
“为什么?”我反问。其实我很喜欢用这种血一般的红色点缀我苍白的脸庞。
南钧言蹙眉看着我,忽而笑了,说:“像个妖精。”
我保持微笑,挑挑眉问他:“你不想画妖精吗?”
“不,我想画少女,比如那天你坐在河边哭泣的样子。”
“那很容易,我可以随时哭给你看。”我扬起下巴,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其实眼泪在往肚子里咽。的确,我可以随时哭给他看,只要他一句话而已。
“你真有意思。”南钧言不再对我冷言冷语,脸上也有了笑意。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将嘴上的口红全部擦掉,然后仰着脸问他:“你不觉得我的脸色太苍白吗?”
“可你的唇色很好看。”南钧言有双敏锐的眼睛,总能发现平淡中的美丽。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微启的唇。“稍微有些干燥,形状和颜色都很好,让人看了上瘾。”说着,他竟然从兜里掏出一支唇膏,旋开,细心地给我抹上。
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眉眼、鼻梁和熟悉的轮廓。他的动作、他的气息,还有唇膏上的柠檬香……这样的场景曾经多少次在梦里见过,没想到真真实实发生了。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只是贪婪地看着他。
“这样就好了。”他松开我的下巴,将唇膏收起来又装回衣兜。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红了脸,只看见他眼中透出些笑意——在笑我的惊慌失措吧?还是笑我像个傻瓜一样盯着他?
他朝我挥了一下手,说:“元若澜,等画室申请下来你可不能反悔了。”
南钧言头发有些长了,在风中飘扬。画画的时候头发会挡住视线,他通常是随便抓个能用的绳子把头发绑起来。等下一次,我会拿出那根蕾丝发带,绑在他的黑发上。那是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应该不会抗拒吧!
我怀着这样美好而神秘的心思,可以快乐好久呢。
水汽腾腾,镜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暖暖的灯光下逐渐汇聚在一起往下滴。披上浴袍,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我用一条毛巾把头发都包起来,显得脖子又细又长。浴室是我们几个人共用的,台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洗护用品和化妆品,有的品牌价格叫人咋舌。
我总觉得这样的年纪是最娇嫩的,不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包装自己,用些天然的就好,所以这台子上属于我的东西特别少。
听见外面的关门声,知道是另外两个女生回来了,我赶紧出来,把浴室腾出让别人用。
况勤勤在沙发上玩她的PSP,瞥了我一眼,她大声嚷嚷:“哎呀,美人出浴啦!”
我在电视柜里一边找吹风机,一边问她:“作业做完了?”
“没有呢,等你一块儿做。”
“那先去洗澡吧。”
“等我打完这关。”况勤勤很卖力地狂按PSP,笑起来无忧无虑的,像个孩子。
住我隔壁房间那个胖胖的女生换了拖鞋站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朝我走过来,脸上挂满了友好的笑容。我愣了愣——她们从来不会主动跟我说话的。
她装作跟我很熟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问:“若澜,问你件事,是大家都想知道的,你和尹皓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没有。”我摇头否认,没有多说什么。
她又问:“那他是在追你吗?”
我微笑回答:“没有。大家为什么会这样想?”
胖胖的女生毫不泄气,继续问:“因为那幅照片哪,尹皓亲口承认那照片上的人是他。照片的名字叫‘暗恋’,别人笑他暗恋你,他也没否认。他是暗恋你还是在追你啊?”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刚才洗完澡我真应该直接进房间去。
好在况勤勤见义勇为地站了起来,言之凿凿地替我回答:“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瞎猜了。尹皓是不喜欢多说话多解释的人,所以就由着你们说,若澜也不想解释,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胡编乱造。”
“外面的同学都说元若澜没了南钧言,所以打起了尹皓的主意……”胖女生嘟起嘴,补充了一句,“是别人说的,不是我。”
“别人说你就信吗?”况勤勤也顾不得打游戏了,把PSP扔到一边,“就算尹皓追若澜,那跟若澜也没关系嘛!好了,我洗澡去啦!”
勤勤冲进房间拿睡衣。我对着胖女生耸耸肩,笑着说道:“她都替我说完了,我回房做作业去了。”
自从南钧言回来之后,我的睡眠逐渐好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想他太疲倦了,现在一挨到枕头就能入睡,偶尔还能做几个美梦。
虽然想起夏以雯那张脸,我心里头会有罪恶感,但她是凭空冒出来的,我和南钧言认识十几年了,她才是破坏者。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不再害怕。
这天,飘着小雨,我撑了把透明的伞在雨中慢慢走着。雨淅淅沥沥,漫天的云都是青灰色的,像帐子一样笼罩人间,隔离了阳光。又是周末,校园里很静,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还有风雨声,不自觉地面带微笑从树林里穿过,去看了看自己的花。
它们长高了不少。
然后,我往美术楼走去。路上偶尔能碰见一两个同学,我低着头,用伞挡住自己,直到进了楼也不收伞,一直走到了南钧言告诉我的204号画室。我确信附近没有人了,才伸出手来敲门,就好像在做什么邪恶的事情一样心虚。
门开了,我飞快地收了伞钻进去,有些心惊胆战。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南钧言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你怕吗?”
我吁了一口长长的气,说:“地下工作需要隐秘性。”
他笑了,嘴角歪歪的,接过我手里淌水的雨伞搁在门后的木桶里。
我这才打量起这间画室来。很小,大概只有10平方米,放了柜子和圆桌,还有一张小沙发,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显得有些拥挤,不过窗户明亮,光线充足。
“你坐吧,我先准备一下。”南钧言没有对我客气,转身去整理他的画具。
我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整个身体都陷下去,觉得很安全。窗边有淡黄的帘子,双层的,一层薄薄的会透光,一层很厚实。南钧言拉上了那层薄的,屋里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沐浴在柔光中的侧影。他的一举一动我早已经熟记在心里,可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舍不得移开视线。
雨很快就停了,天空又放晴了。
南钧言的头发有些长了,总是垂下来挡住眼睛,发丝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进了口袋,攥住那条蕾丝发带。我克制住自己,以免做出突兀的行为吓跑了他。所以我只是攥着,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南钧言将一支铅笔在指间转动,时不时比画一下。
我略微有些紧张了,将碎花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膝盖,问他:“我要怎么坐?”
“你随便,我会选一个最好的角度。”南钧言眯眼看着我,用笔尖朝我腿上一指,“把膝盖露出来——你的骨骼很漂亮。”
我低着头将裙子往上拉,只觉得耳朵发烫。幸好头发遮住了耳朵,不然肯定红得吓人。
“好了,抬起头来,看着窗外。”
正好我也不敢看他,于是听话地将目光转向窗外,让自己的心跳逐渐地平缓下来。
屋子里那么安静,只听见铅笔在画纸上刷刷地响,我大气都不敢出,担心破坏这样的氛围。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我手心里都是汗,鼻翼上也渗出了汗珠。
南钧言专心致志地在画板上打底稿,时而抬头看我一眼,时而衔着铅笔凝眉深思。他好像变了个人,不像从前那样贪玩爱闹。我心底有微微的失落。
我好像被他看穿了心事一样红了脸,连忙摇头说:“不,不热。”
“看你都出汗了。”他转身去打开了窗户。
雨后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吹进来,窗帘被吹得高高飘起来,拂在画板上。他伸手捞了几次,窗帘还是被风吹了起来,在他身边飘飘****。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条蕾丝发带,故作镇定地微笑着说:“我来。”
窗帘的手感很奇妙,柔软的纱,上面绣的花纹细细地摩挲掌心。我将它拢起来,用发带缠了两圈,随手打了个结。窗帘不再乱飞了,悠悠地垂在窗边。
南钧言出神地望着我,乌黑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欣喜,用画笔指着我说:“你就站在那里,光线很好!”说着,他把画架移动了一下,面向我。
我听话地站在那里,窗帘偶尔被风吹得摇晃,贴上我的脸。那些吹起窗帘的风是温暖的,让我的脸一点点地发烫。
我做梦都想不到还可以离他这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发丝。即使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也是遥不可及的,我在这边大声呼唤他,他却一点儿也听不见。
我不由自主喃喃地喊了声:“南钧言。”
“嗯?”他停下画笔,抬头看我,一脸迷茫中透露出孩子般的天真。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说道:“你累了吧?先歇一会儿,喝点东西。”放下画笔,他打开旁边的柜子,拿了几瓶饮料出来,问我,“果汁、可乐、酸奶,想喝什么?”
我随口答:“可乐。”
“女生不要喝太多可乐,果汁比较好。”他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递给我一瓶果汁。
我只好接下了:“谢谢,其实我喝什么都可以。”
他自己拿起一盒酸奶,戳了几下才把吸管戳进去,然后慢慢地吮吸起来。
他还是喜欢喝酸奶,看来一个人的喜好是不会变的。我就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样激动,果汁也顾不得喝,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喜欢喝酸奶吗?”
他点点头,嘴仍然衔着吸管。那神情让我想起了从前:我们坐在他家的阳台上画画,他像个孩子一样冲我撒娇,让我帮他去拿一盒酸奶。
其实不过一年多而已,我们分开得不算太久……我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让徐徐的风吹走我的思绪,然后装作很轻松的样子问他:“听说你以前出了什么事,然后失忆了?”
他已经喝光了那盒酸奶。他晃了晃盒子,漫不经心地答:“是啊,是一场车祸。其实车祸不严重,就是撞了后脑勺。”
“可是你还记得画画。”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
南钧言愣了愣,将盒子扔进垃圾桶,皱着眉头说:“我还记得很多事,像我最喜欢吃的东西、最喜欢的画、最喜欢的鞋子,都没有忘。”
我接着问:“你最喜欢什么鞋子?”
“白白的帆布鞋,然后在上面画画。”南钧言低着头看他的鞋,很得意地说,“你不觉得很特别吗?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鞋。”
我抿唇笑了笑,说:“我也有一双,可是沾水以后图案都花了。”
“怎么会呢?画彩绘鞋的颜料是防水的,不会掉色。”
那是南钧言第一次手绘的鞋子,为了避免画不好浪费鞋,就用了最普通的颜料。我没穿几次,一直当宝贝藏在床底下……
我从记忆里回过神来,说:“那双鞋不是用特殊的颜料画的,是普通的颜料。”
南钧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眼里有微微的光芒:“是吗?那就可以修补。不如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声音都在颤抖:“不耽误你的时间吗?”
“反正周末也没有什么事。”他摊摊手,捡起画笔,“一会儿画好了底稿,你去把鞋子拿来。其实比起画人像,我更喜欢有创造力的东西。”
“那你怎么非要画人像呢?”
“这个学期的课程必须要画人像。”南钧言笑了起来,脸上那可爱的稚气与他的身高那么不符。平常他不爱笑是为了耍酷而已,我很了解他。
“怎么样?要不要修补?”南钧言看我在发呆,伸手拍了我一下。
我如梦初醒,红着脸低下头,手里握着那瓶果汁小声说:“好,我等会儿就去拿。”
“快到中午了,你顺便去餐厅买些吃的来。”南钧言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命令我,还从兜里掏出钱包来。
我赶紧说:“不要了,我有饭卡。”
“你是我请来的模特,当然是我请客。”他大大咧咧地将钱包扔给我,“去买吧,随便买什么,我不挑食。”
大少爷当然不把钱当回事,或许他一顿饭的钱我可以吃好几天。我现在应该把钱包还给他才礼貌,可我不想还,上面有他的香水味。这么私人的东西他轻易地就交给我,说明他并不讨厌我了,反而很相信我。
我揣着钱包,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冲他挥手说:“那我去买餐厅里最贵的东西回来,你不要心疼哦!”
“好啊,不用给我省钱。”他拾起画笔在手指间转动,转得那么漂亮,和从前的动作一模一样。
我笑着关上门,从走廊里一跳一跳地跑出去,跑到美术楼外面已经气喘吁吁了。好久没运动了呢,连跑几步都累……我回头看二楼的窗户,南钧言刚好被阳光照着,那优雅的动作就像个漫画中的贵族少年。此刻,在我的眼里,他全身都在发光,那么闪耀动人。
突然之间浑身无力,就像从天堂跌入无底的深渊,我再也没有雀跃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蜿蜒的石子路上饱受煎熬地走下去。
从床底下找出宝贝鞋子,我突然觉得有些拿不出手,白鞋子被染得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根本看不清图案了。我找了个袋子把鞋子裹起来塞进包里,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南钧言看见一个女孩子的鞋这么脏,会不会嫌弃我?可是我心里又是多么渴望再拥有一双他手绘的帆布鞋啊。
我常常这么矛盾。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去餐厅买午饭,我点了他从前爱吃的蛋包饭和水果沙拉,拎着打包好的餐盒转身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同学,你的钱包!”
我猛地发觉自己手里紧攥的钱包竟然没了,赶紧扭头回去,却看见尹皓正举着钱包朝我招手。我担心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谁的钱包,赶紧冲过去将钱包夺下塞进衣兜里,带着几分心虚没好气地说:“周末你怎么没回家?”
“为了帮你捡钱包。”尹皓笑着说,褐色的眼珠干净清澈,像是世间少有的珍宝。
他扫了我一眼,问:“买了两份饭?给我的吗?”
我撇撇嘴,说:“才怪,我要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吧。”
尹皓咳了两下,凑近我低声说:“元若澜同学,下次再丢了钱包可遇不上我这样的活雷锋了。”
他离我那么近,白皙的肌肤毫无瑕疵,轮廓柔美生动,像个天使一样完美无缺。他说话的气息都烘在我脸上,让我觉得微热。
我意识到旁边有人在看我们,于是退开几步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谢谢,再见。”
中午的时候美术楼这边更安静了,放眼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我轻轻地上楼梯,尽量不弄出响声引起值班老师的注意,憋着一口气到了画室,关上门之后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南钧言没画画,正坐在沙发上听歌,他回头看着我好笑地问:“你怎么那么紧张?又不是在干什么坏事。”
“要是被人看到就坏事了。”我将午饭放在桌上,打开袋子把东西拿出来,香喷喷的饭菜闻起来就很可口。我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
南钧言不以为然:“被人看到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胆小?”
“我怕别人乱说话。”我嗫嚅着答道。
南钧言嘴角晕开一抹嘲讽一般的笑意:“你怕吗?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那么疯狂,你可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脑子里嗡地一下,我晕晕乎乎地瘫坐在沙发上。在他眼里,我可能是个很奇怪的人吧……我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那次是我不理智,我平时都不会那样。你……很讨厌我吧?”
我忍不住追问:“你觉得我很奇怪吗?”
“的确很奇怪,所以我去打听了一下。”
我紧张地盯着他问:“你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你请我来当模特是想知道什么吗?”我期盼地望着他,希望把我心里的一切都说出来。只要他愿意听,我可以倾诉一整天。
可是他却摇头:“不,我不想知道。”
心急速地坠落,全身变得麻木,我呆呆地望着他问:“为什么?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既然开始了新生活,为什么还要回头给自己找麻烦?”
原来我是个麻烦……为了防止手颤抖得太明显,我握紧了双拳,藏在裙子的褶子里,小声说:“那……你为什么要我当你的模特?你知道我很难过吗?”
南钧言把午饭都打开来摆在我面前,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看,适合做模特,没有其他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满脸的微笑。既然这样,那就重新开始吧!他仍然喜欢画画,仍然喜欢吃蛋包饭,仍然喜欢喝酸奶,那么,仍然可以再爱我一次,不是吗?
我压抑住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吃完了这顿午饭,力图保持自己脸上的微笑。
饭后,我从包里掏出那双鞋子,不好意思地递给他:“你看看,花成这样还能补救吗?”
南钧言蜷缩在沙发一角,把我的鞋子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咧着嘴笑了:“你的脚真小。”
我一愣,脸微微地发烫。
“我把这些颜料都漂去,再给你重新画吧,怎么样?”
“好啊。”我脱口而出。实际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要穿着他画的鞋子走在静河边。如果他能陪我走,那就最好了。
尽管美术楼没几个人,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等南钧言走远了我才从二楼下来,手里拎着中午吃饭用的餐盒准备去扔掉。在一楼楼梯口转弯出来,我竟然又遇上了尹皓。
他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修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长,显得有些寂寥。
“嗨。”我干巴巴地跟他打招呼。
他看见我手里拎的东西了,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暗淡了下去,却仍然带着笑意说:“来参观美术楼啊?”
“嗯……”我只想快点跑出去,可是他挡住我面前,我总要和他说几句话才显得礼貌,“你刚来还是准备走呢?”
尹皓指了指一楼的摄影室,说:“刚来,跟夏老师拿点东西。”
“哦,她也没回家啊?”我随口搭话。
“我来要那张照片的底片,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什么照片?”
尹皓放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就是那张轰动一时的‘暗恋’。”
“你不觉得意境很美吗?”
“还好,就是有点瑕疵。”
“什么瑕疵?”
“拱桥上那个人,如果没有就好了。”我半开玩笑地说着,看见尹皓褐色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无情极了。
可是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冲他挥手,懒懒地说:“我先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