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亲爱的小孩,你不要哭泣

那一次我喝醉了。在国外的第四个除夕夜,我哭着打电话给你,反复地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简维安”。

“你该长大了。”你对我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你离十七岁已经很远了,不要总奢望这个世界有奇迹。我们的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你要做的是站起来,往前走。”

你那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断地有人叫你的名字。而我一个人安静地蹲在公寓的一个角落里,注视着异国漆黑的天空,想哭却找不到纸巾抹眼泪,只好强忍住。

你挂断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发呆。我知道你结婚的消息,却不甘心,我还在想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那么多年过去,你从来都不曾往后看一眼,我却一直停留在我们相识的那一年。

【1】

简维安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他是被我母亲,也就是简维颖捡回来的。他和顾家成成为朋友的那天,就知道他有个妹妹,叫顾宝儿。

只是,哥哥好像不知道他和我亲生母亲的关系。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日子又往前走了两个月。简维安在医院开始了康复治疗,而我正在准备期末考试。

我已经认命,接受了一切,安心在简家住了下来。

现在的生活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回家的方向改变了。发生了顾教授不雅视频事件后,班上的同学跟我变得疏远了很多,就连一个宿舍原先有说有笑的严佳乐和刘明慧都明显跟我保持了距离。

可能受的伤多了,人的抵抗能力也变强了,我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相反,不用面对人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曾经有过的不明白,在得知简维安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之后,我们谈了谈,就烟消云散。

“为什么我出生的时候不争监护权,偏偏我都长这么大了,才来争夺监护权?”

“……他们恨了维颖姐很多年,认为她给家里丢脸了,毕竟简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爸爸妈妈他们都是研究员出身,研究航空航天的。有了维颖姐之后,他们也不想生第二胎,响应国家政策,早早就节育了。维颖姐出了事,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跟她断绝关系。他们当然也没想过接你回来。只是,这些年,他们退休了,我又搞起了外贸,越来越忙,陪他们的时间很少,他们就越来越想你。”

“听起来他们很势利。”我说。

简维安一下子就安静了。

“所以他们找我回来,第一个原因是,你不是他们亲生的;第二个原因是,他们老了,感到孤独了;第三个原因是,他们后悔了?”我问。

“对,他们后悔了。”很久之后,简维安回答。

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简单。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学校突然宣布要举行运动会。

这消息出来后,我们都惊呆了。

在争分夺秒学习的紧张时刻,学校说抽三天时间开运动会,休息两天,也就是五天时间不上课,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显然,在校方看来,这是没有问题的。

班主任邵老师更是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这将是你们在临一中学最后一次参加运动会,同时也意味着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表现班级团队精神,为团队争光的机会。重点班二十人,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一个项目,这是硬性指标,不得拒绝。”

邵老师的话音一落,全班哀声四起。

“不要唉唉叫得太早,运动会结束后,你们放假,但是我们会请你们的家长来学校参加三年级家长动员大会。这件事,你们可以提前跟父母打个招呼,约定好时间。”

运动会结束就开家长会,这简直是雪上加霜啊。

午休时间,班干部开始统计参赛项目的人数。我一马当先,冲上去报了掷铅球项目。

开始还有几个人笑我,说:“有些人,出风头倒是挺积极的。”

我只回给他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有几个聪明人,也赶紧挑了容易的项目报了名。

等班干部开始按照没有参赛的项目点名要人参加的时候,其他人才知道惨了。可是容易的项目已经被我们抢先占了,他们也只能后悔了。

倒是严佳乐突然拉着苗冕跑过来跟我商量,说:“苗冕身体一直都不好,现在就只剩下三千米的长跑项目了。她跑不了啊,看在同宿舍的情分上,你跟她换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我笑了笑,问。

严佳乐愣了一下:“因为苗冕身体不好啊。”

“那你觉得我身体好吗?我现在还要时不时上医院动手术,你是怎么得出我身体比苗冕身体要健康的结论的?要换的话,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换,非要来跟我换?”

跟我换了,又不是她去跑三千米,她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我一直认为严佳乐是个善良热心的人,没想到她只是在以自己的“善良”去要求别人。

凭什么?

最后严佳乐在苗冕的冷哼声中走了。

苗冕根本就不感激她,她何必往上赶着做好人?

运动会的事情,在饭桌上,我随口提了一句。

简父简母似乎很在乎,反复地问了几次,诸如什么时候开始,你报了哪个项目,是几点钟开始比赛,运动会的时候学校允许家长进去参观吗?

虽然觉得奇怪,但我还是一一回答了。

最后我想起件事,在饭桌上宣布道:“运动会结束后,要开家长会。但具体时间,等老师亲自打电话通知。”

简父简母闻言脸上瞬间就有了光彩,连声说:“好啊,好啊。”

顾教授和方医生从来都不参加我的家长会,因为太丢脸了。

而简父简母因为心里对我存有愧疚,几乎是有求必应。

确定运动会的参赛项目后,每天最后一节自习课铃声响起,班主任邵老师就会到教室里来赶人去体育馆领器材,然后让大家“临时抱佛脚”,抓紧练习。她振振有词道:“我们可是临一中学最优秀的重点班,不仅要在成绩上力压其他班级,运动项目更是不能落于人后。”

一时之间,大家的心思似乎从繁重的学业中稍微解放了出来,班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活泼了很多。

运动会到来的前一天,必须绘制完毕班徽、班旗,确定好班级服装、班级宣言,写好班级介绍广告。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而20个臭皮匠,怎么着也能顶好几个诸葛亮。

在打听到其他班级并没有选择校服作为班服,而是以“球服”“跆拳道服”“汉服”等特色服装武装突出自己的班级之后,班干部最终大手一挥,定下了我们班就以校服作为运动会当天的展示班服,并且要求班上所有女生都要化淡妆。

关于用校服做班级展示服装这一点,全班二十票通过。选择其他的服装,还得进行采购,实在是太麻烦了。但关于第二条,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化淡妆,我们女生全都表示“臣妾做不到”。

【2】

到了运动会那天,其他班级都是七点半集合,八点入场,我们班六点半就集合了。班干部从校外叫了一个女生来,专门帮我们女生化妆。

尽管之前对化妆这件事有诸多不满,但不用自己动手,我们都还挺高兴的。化完妆之后,都有点儿兴奋,拿着手机拍了许多张照——自拍、互相拍、合影。

班主任老师是在七点的时候才出现的,她给我们做运动会前的动员:“我希望大家能齐心协力,度过这忙碌的三天,给自己的临一中学生涯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们都大声地说了一句:“好!”

《运动员进行曲》响起,太阳亦升起来,橘色的光芒洒遍大地。首先是校长讲话,他在最后宣布:“临一中学运动会,正式开始!”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的同时,礼炮亦飞上了高空发出巨响。

紧接着就是各班展示自己的风貌了,只听广播里说:“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二年级理科重点班,他们挺拔的身姿昭示了他们坚忍不拔的意志,他们拥有傲人的学习成绩,不服输的精神,他们就是二年级理科重点班。同学们,加油!”

我们迈着整齐的步子走向主席台,班长高高举起“二年级理科重点班”的牌子,喊出口号:“二年级理科重点班,能文能武,文武双全!”

比赛正式开始了,首先是100米短跑,班长安排人去加油,我却请假离开了队伍。

简父简母和简维安都坐在主席台家长席上,眼看太阳越来越高,温度逐渐攀升,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他们继续留下来。

铅球比赛是在下午进行,我带着他们参观校园。

这感觉很神奇,在没有知道真相前,我喊他们爷爷、奶奶喊得很顺口,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拘谨,再也不愿叫他们。可是此刻,搀扶着他们慢慢地走在校园里,我竟然觉得心里很宁静,还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淌过。

公告栏里的成绩榜单上有我的名字,十多张三好学生照片中有我的,摆在教室课桌上的试卷上的分数也让他们赞不绝口。

我有些赧然,被长辈认可是我一直努力奋斗的方向,此刻我忽然觉得一切的努力和辛苦都有了意义。

之后他们把我赶回去:“班上的集体活动,你离开那么久也不太好。我们有维安照顾,放心吧。”

我又扭扭捏捏起来,真想反驳一句,我根本就不担心,可是这话在心底说说我都为自己脸红。太假了。

下午,站在喧嚣的运动场上,举起铅球的瞬间,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在一片加油声里用尽全身力气将铅球扔了出去。

铅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与烈日擦肩而过。

计分的同学举起旗子,大声喊道:“七米三!”

铅球要投三次,我活动活动手腕,再次把铅球扔了出去。

简维安他们站在我的右侧,跟大声喊加油的同学不一样,他们只是朝我微笑。

计分的同学再次挥舞旗子,喊道:“七米五!”

“七米三!”

尘埃落定。

一瞬间,眼前又好像拉开了慢镜头——欢呼,跳跃,群情激奋。

广播响起,才知道我获得了第三名。

奖品是一个老土的笔记本,扉页写着刚劲有力的一句话——“恭喜顾宝儿同学荣获临一中学运动会铅球比赛第三名”。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获奖,抱着奖品愣在原地。

那些天的记忆仿佛定格在简维安微笑着朝我走过来的瞬间。

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抑制地喜欢这个人。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时光仿佛被按了快进键。

很快,就到了9月。

17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翘了一节晚自习,简维安赶来给我过生日。

他买了蛋糕,上面满满当当插上17根蜡烛,他一根一根地点燃它们。晚风吹得烛光摇曳,他要我闭上眼睛许生日愿望。

我闭上眼之后,他开始给我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温柔的声音仿佛融进烛光里,快要将我整个人都软化掉。

当我睁开眼睛,他催促我快吹蜡烛。

他温柔带笑的眼睛在烛光摇曳中深邃得好似一场梦境,我舍不得醒过来,更不想将蜡烛吹灭。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疑惑地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将蜡烛全部吹灭。

黑暗将我们笼罩,我看着对面的他模糊的轮廓,心跳在那一瞬间飙升,紧张得血液都要凝固。

“我知道这很荒唐……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扩散开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简维安,我喜欢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我几乎以为他根本没有听到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我慌张地抬头看向他,却觉得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很想捂住耳朵,不去听他准备说出口的残忍的话。

“对你好是因为你是维颖姐的女儿,自始至终,我都是你的长辈。”他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我的耳朵,随即他转身离开。

我坐在空旷的操场上,看着天空闪烁的繁星。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却还是在结局揭晓的时刻,难过不已。

尽管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他毕竟是我法律层面的舅舅,这巨大的鸿沟注定无法跨越。

我曾经抱着一丁点儿期望,期望他对我是有一些异样的喜欢的,在这一刻,这种奢望终究破碎。

而他似乎对简父简母无所不言,很快他们就决定了我的命运,决议直接将我送去国外留学。

他们通知我这件事的时候是国庆第一天休假的清晨,蔼蔼晨光从拉开的窗帘缝隙里透了进来,我看到一只小虫在窗台上挣扎着死去。

【3】

接下来的记忆就非常混乱了。

先是考托福,还考了SSAT,最终进入了国外一所女校念书。在国外的每一天都很忙碌充实,我过了两年地狱般的生活,才考上了哥伦比亚大学。

简维安送我去机场。

候机室的人很多,我亦步亦趋地跟在简维安身后,看他帮我寄存行李,看他帮我登记领登机牌。

离开前,我忍不住又说了一次:“我喜欢你。”我仰头看着他,倔强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简维安。”

我紧紧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然而我终究迎来了失望。

简维安笑容满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甚至伸手在我的头顶按了一下,语气温柔地说:“嗯,我也喜欢你。”

那种对待小孩子的方式以及与他的动作完全不符合的温柔语气,让我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他做到了他说过的话,他始终是我的长辈。

广播提醒要登机了。

简维安提着背包,拉着我走向安检口准备登机。

他朝我挥了三次手,在看到我不愿意转身之后,果断地先离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往后退,转身没入人群里,快要拐弯的时候突然转身朝这边挥了挥手,然后转弯,不见了。

他转弯之前似乎还跟我说了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张合。

我就要离开这座生于此长于此的城市,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城市了,可简维安,那么轻易地说了再见。

飞机穿越云层,阳光落在云层之间,好似一个华美的梦境。

然后飞机似乎转了一个弯。从机舱狭小的窗口望出去,对面的云层似乎破了一个大洞,千万束光芒倾泻而下。

回想起我们初遇时,第一次见面只有一个平淡的招呼。而这一次会面,却成为后来人生的转折点。

得知我不是他们亲生的真相那晚,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眼看着这座城市从热闹归于冷清,我蹲在一家服装店门口,安静地盯着地面。而简维安,好似英雄从天而降,他给我的世界带来欢笑、喜悦、温暖。

回想起我第一次意识到了爱时,只是每天见面就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在书吧三楼靠窗的包厢里,橘色的暖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他的侧脸温柔深邃,让我心悸不已。

再后来,我说“我喜欢你”,他说“对不起”。

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暗恋的时候,现实从碎掉的美梦之后投射进来。

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青春从你说爱我的时候开始了,从你说并不是不爱我的时候结束了。

一股巨大的忧伤击中了我,我难过得想要放声大哭,却发现完全哭不出来,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最终,我用双手抱住了自己,弯下了腰。

恍惚中,我听到了钟声。

我知道,我的青春已经结束了。

已经完全结束了。

【4】

时隔六年后的再一次见面,是在加拿大的温哥华。

那会儿,我刚从大学毕业,热热闹闹地与在美国留学的同胞庆祝之后,便开始工作。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却只身来到了温哥华。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单纯地想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毕业之后,时间多得是,周末、年假,还有其他一堆假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住在小旅馆的二楼,狭窄的木楼梯曲折地往上,脚踩上去,便发出细微的“吱咯”声。

213室,朝着街道,窗棂是天蓝色的,挂着米黄色蕾丝窗帘。一推开窗,清新的气息混合着人们的话语声便传了进来。外面是个集市,人多的时候看过去就是一片人头,各种发色。

我清早出去,坐在前台后的老人家慈祥地笑:“出去啦?”

我笑着回应一声:“嗯!”

他回应一句“玩得开心”,我再笑着说声“谢谢”,然后推门而出。

温哥华是一座绿城,租上一辆自行车,沿着街道一圈又一圈地转悠,闻到香味奔去小餐馆里,再去大教堂、海边、广场,又转回来。

12月的温哥华,阳光出来的时候,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若是刮了风,温度一下子降下来,也十分冷。因为马上就要过圣诞节,植物园、动物园,甚至广场都会有表演活动,还有美食节。

那是来到温哥华的第五天,简维安找了过来。

晚上附近的公园有小型灯会,还有唱诗班过来进行小型露天表演。附近的居民们带着各自在家弄好的食物来摆上几桌,任人们随意吃喝。是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啊,真是不错”的事情,我自然不会不到场。

然后,在一片五颜六色里,我看到了那纯粹的黑。

我说的是,头发。

在温哥华见到华人其实一点儿都不意外,毕竟是华人的聚居地,我却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个人转过身来。

我想看看他的脸,看看是否是心里一直想着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做这种蠢事,抱着这样莫名其妙的期待,特别是在国外,见到与那个人相似或者相近的身影,都会凝视着期待。

是不是他?

会不会是他?

每一次我都失望,不是他,不是他。得到太多这样的结果,我自己也有点儿分不清楚,最后我到底是失望难过,还是已经习惯。

那个人从六年前在机场说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他教会了外公、外婆使用视频上网,是的,最终我还是接受了他们。每个星期,我们都要视频聊天,聊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尽管那些琐事每一件都大同小异。

五年前,简维安结婚了。对象是谁,我都没有敢听下去,只匆匆忙忙地说有事,就切断了视频。

那时,呆坐在公寓的椅子上,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只能这样了。

我以为,我不回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我苦笑了一声,然后就看到自己一直凝望的人真的转过身来了——温柔干净的脸,眉眼弯弯,一看就觉得他很可亲。穿着银灰色连帽运动外套,姿态优雅地跟旁边的人交谈。这一转身,他的目光就对上了我的。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笑起来,举起右手挥动了一下,大声喊道:“宝儿!”

是中文。

于是我也笑起来,举手回应:“嗨!简维安!简维安!”

简维安,你知道吗?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简维安,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国外过得很辛苦,很艰难。

简维安,你知道吗?我独立坚强到曾经在半夜回家的时候独自打跑了企图不轨的外国大汉。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脸僵了僵,却最终还是欢快地笑了,小跑着朝他奔去。

我跟简维安沿着林间的小道,肩并肩地走在一树银花般灿烂的灯光下。树枝上落了些雪,在灯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

另外一边,音乐的节奏一变,西班牙舞曲响起,奔放而热烈,有不少年轻人手拉手地走到中间的空地上,跳起热辣的桑巴舞来。

最初的半个小时里,我在不停地询问,比如最近如何?舅妈好看吗?怎么还不生宝宝?

简维安始终笑望着我,目光柔和,却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

我也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我希望我离开之后,简维安会想念我,会过得不好,我希望舅妈从来都不存在。

然而,我打量着他,已经三十而立的简维安,依旧温润如玉,不用问也知道他过得很好。

我又有些惆怅地说道:“你过得很好。”

简维安仍旧是眉眼弯弯地笑着,闻言点了点头,也问:“你过得不好吗?毕业后,你要留在美国工作,爸妈同意了,但是你已经六年没有回国了,还突然就不跟家里联络了。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呢?”

“嗯?”我沉吟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承认,“被你们惯的啊。原来我在家里,从来不敢大声,更不敢任性。”

“你啊。”简维安无奈地摇头,又问我,“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呀。”

我根本没有想过,还能有这样一天,我跟简维安如此平静且平等地交谈。

果然,岁月如刀,成长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简维安失笑道:“你应该回答‘不好,很累’。”

“为什么?”

“这样我就有理由将你绑回国去了。”

我无言地侧头看着温柔笑着的简维安,心中一阵疼痛。

我想大声地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对你还没有死心,我还喜欢着你,我还没有喜欢上别的人。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暧昧不明的话?

“抱歉。他们很想你,你也知道,他们年纪大了,眼看着就七十岁了,我实在是不愿意……”

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让我考虑考虑吧,结果一定会让你满意的,不然枉费你特意赶过来找到我施展美男计。”

简维安沉默了。

“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长大了。”我承认我故意挑刺,可真正看到沉默不语的简维安,心里又不舍了,反过来开导他,“都说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可是故乡在等我回去,远方我已经到达,人生已经圆满了,不是吗?”

简维安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释怀地笑了。

他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走着走着,就远离了热闹的人群。公园里栽种了不少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枝叶茂盛。上面缠绕着一圈又一圈彩灯,一闪一闪,很灿烂,像极了调皮的星星。

可能是因为远离了人群,又因为傍晚才下了一场小雪,冷风吹过来,身上有些冷。我抱着胳膊,跳了一下,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外套。银灰色连帽运动外套实在是有些宽大,我觉得那衣服可以装下两个自己。

抓着外套,看着只穿着低领毛衣的简维安,我歪头一笑:“我们回那边去吧,不然感冒了可不好。”

我没有把衣服递还给他,因为知道就算递回去了,这会儿他也不会把衣服接过去穿上的。

篝火晚会已经开始了,人们都在尽情地跳舞狂欢。

我看见了,故意欢呼一声,把外套丢给简维安,又拉着他跑进了跳舞的人群里。

维安露出稍显无奈的表情,却尽力跟上我的舞步。

快三、慢四、踢踏,来国外这么些年,如今我会跳的花样还挺多的。简维安跳舞的姿势还不错,就是僵硬了点儿,手脚动起来的时候,有点儿像笨拙的小企鹅。我为自己这样的想象而微笑起来,等简维安把视线投过来的时候,连忙正色。

在跳舞的间隙里,只要稍微转动眼珠,就可以看到那张温柔的脸,比起我放在钱包里那张偷拍照要更鲜明些,轮廓也立体多了。

只是时光似乎分外厚待他,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

到底是有好几年没有面对面了,等到华尔兹的音乐响起,被他抓住手往腰上放时,心跳快得竟然让我一时间有些眩晕。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有些疲倦了,跟着音乐的节拍,大着胆子假装不经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缓慢地移动着步子。

“我后天去加州,是工作的事情,因为你一直不往家里打电话,就索性先来温哥华找你。”

【5】

简维安住的酒店离这儿有一段距离,我执意要看着他坐上巴士离开。

10点10分,等待最后一班巴士。我们两个人在薄薄的雪上跺着脚,呼出的气体很快凝结成团。

巴士一直都没有来,我问简维安:“要不,今晚你在我住的旅社再开一间房?”

简维安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清楚,他是害怕我会情不自禁。

所以,我只是笑了笑。

一时之间,我们都无话可说。

又跺了一会儿脚,手放在口袋里,耳朵藏在帽子里,还是冷得有点儿受不了。明明温哥华的冬天,温度从来都是0℃以上,可还是冷。

怎么会这么冷呢?

我恍了下神,然后就看到了远处缓慢地接近的橘色灯光。

“车来了。”我对他说,顿了顿,又说,“我先回去了。再见,舅舅。”

说完,我就转身往旅社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简维安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离开。

突然就受不了了。

我奋力往前走,因为总是觉得冷,便不停加衣服,所以身上的衣服加起来起码有七八斤重,整个人也笨重得很。

我听到雪落到地面的簌簌声,身后的巴士缓慢地压在雪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很快,巴士超过了我,拐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直到此时此刻,眼泪才像决了堤一样,肆意地流下。

我拼命地朝已经消失了的巴士追去。

在这寂静的温哥华雪夜,我大声喊道:“简维安,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脚下一个踉跄,我摔倒了。

冰冷的雪溅在我的脸上,又被眼泪融化,沿着脸颊滑下。

简维安,谢谢你,让我喜欢你这么多年。因为想着你,所以我从不感觉孤单。

但是,我决定了,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我爬起来,仰头看着雪静静地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