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市蜃楼】

像是失聪一般,有几秒钟,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在我面前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耳朵像是拒绝了那些声音的进入。好几秒的缓冲之后,那些声音终于通过耳膜传达到听觉中枢。

明明是阳光普照,我却感觉到寒入骨髓的凉意像是潮水一般涌来,转眼就把我吞没。

他说什么?他只是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他特地约我出来,说这是一场约会,送了我一幅画,说和我在一起很开心,说希望我给他一个机会……这一切并不是要和我告白,而是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风吹起我的头发,抽打着我的脸颊,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面对我的目光,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紧紧地抿着,没有任何解释。

我不死心地看着他,期待着下一秒他会说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把视线停留在别的地方。

原来真的……真的只是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今天的约会原来就是为了给我介绍男朋友吗?

我紧紧地咬住下唇,鼻尖忽然泛酸,像是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把水灌进鼻腔,难受得连眼泪都要流下来。

不是什么告白,而是给我介绍男朋友……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样疼痛。

他会为我解围,他会陪我画画,他会鼓励我,他会对我笑,他会给我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我以为他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原来,我的以为都错了……

夏初星,你到底在奢望什么?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他是高高在上、万人追捧的天才少年画手,而你呢?你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喜欢,连基本的轮廓都画不好的笨蛋!你怎么会妄想他喜欢你?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我太自以为是了。为什么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贪心,却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我慢慢地抬起头,却意外地撞上他的目光。也许是看见我泛红的眼眶,他的脸上出现一丝不忍的神色。

“原来你还有牵红线的爱好啊。”害怕他看出我之前对他的妄想,我堆起笑容,语气欢快地调侃道,“真不像你呢。”

他看着我,眉头皱了皱又松开。不等他说什么,我继续往下说:“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还不想谈恋爱,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灿烂的笑容,轻快的语气,像是没有受到一丁点儿影响。

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指甲用力地掐着掌心,脸上的笑容只是一副面具,盖在脸上,遮住悲伤和绝望。

以前看电视剧,里面失恋的人总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总是嗤之以鼻,不就是失恋嘛,能有多痛呢?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种疼痛就像把整颗心丢进强酸里,腐蚀得千疮百孔,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复杂的情绪在眼里一闪而过,但嘴里只是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我忍着心痛,笑着朝他点头,然后摸摸肚子,不好意思地说道:“好饿啊,还没吃午饭,我先去吃饭了。”

说完,不等他回答,我朝他摆摆手,迅速跑掉了。

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看着向后退去的景物,我没来由地感觉从此自己彻底退出了他的世界。

有没有试过最后一个离开学校?那时候夕阳刚落,地平线上还堆积着暗红色的云。容纳几千人的学校变得空无一人,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被放大一百倍,你不敢大声走路,不敢大声说话,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空****的。

孤寂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漫过脚踝、膝盖,一点一点地把你整个人完全吞没。整个校园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水域,覆盖你的身体,没有人发现你的存在,没有人会拉你出来。失去那个温暖的怀抱,你在寒冷彻骨的水域里被冻得连哭泣都做不到,只能无声地承受那悲恸的情绪,直到窒息。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安藤光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我像是逃难一般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了那里。不知道他看到我的表现会怎么想,会不会察觉到我对他的妄想?

如果他知道,我喜欢他并且以为他也喜欢我,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不自量力,会和其他人一样远离我吧。

安藤光是快上课的时候才回到教室的,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马上趴在课桌上装作在午睡。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要一想起我竟然以为他喜欢我,就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消失掉。

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我紧紧地闭着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了。

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我心里一惊,他要跟我说什么吗?可是接下来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让我明白,他已经在我身后坐下了。

原来没停啊……

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只是酸楚的感觉在我的胸腔里翻涌起来。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有些不知所措。

以前我和安藤光都是一起去画室的,今天要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地叫他一起去吗?我不敢,心里还在为中午的事情感到难为情。但是如果不叫他,会不会显得不自然,反而被他察觉到我的心思?

到底应该怎么办?

不知所措的我放慢了整理书包的动作,拖延着时间。

没多久,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灰尘在阳光中缓慢地飘浮着,忽上忽下。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背起书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回过头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安……”

身后的座位空****的,只有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桌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原来他已经走了啊,原来只有我在为难啊。

我的手无力地从书包肩带上滑落下来,失落的情绪像是海绵遇水般迅速膨胀,没有一丝缝隙地把整颗心脏都填满了。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你已经为我做了决定,是吗?可是为什么连一点儿时间都不给我?为什么要那么吝啬?

我再次抬起头时,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日光灯也被人关上,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我果然已经退出你的世界了吗?

我把书包背好,一个人朝画室走去。

其实孤身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两个人再变回一个人。

就像原本一个人可以扛起的重量,有人和你分担了一段时间又忽然消失,那时的你却适应不了原本能够承受的重量,一下子就垮掉了。

从教室走到画室,短短的距离却让我觉得很漫长,仿佛每一步都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久到让我觉得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起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走廊的声控灯亮了一段时间又熄灭了,周围的光线变得暗淡。而画室里,在十几盏白炽灯的照耀下,亮得好像白昼一样,仿佛是在两个世界。

他应该来了吧……

我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听着从里面传来的欢笑声,酸楚如潮水般袭来,一瞬间吞没了我。

为什么从陌生到熟悉需要很长的时间,从熟悉到陌生却只是一瞬间?

明明昨晚还在亲昵地拥抱,今晚却已经形同陌路。曾经他把我从冰冷孤寂的世界里拉出,给了我温暖和陪伴,可是如今,他却忽然松开了我的手,让我重新跌回原点。

楼下的树叶被风吹动,一层一层地朝远处蔓延,如同一汪深绿色的湖水,朝外**漾出一圈一圈悲伤的涟漪。

我收回视线,抿了抿嘴唇,推开画室的大门走了进去。

“你能不能帮我改一下画?”

“他那幅画已经没救了,你还是帮我改一下吧!”

“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

“呵呵,某个人中午在食堂厚颜无耻地插队,现在好意思说先来后到?”

……

刚打开门,一阵喧闹声便传了过来,我走进去一看,发现大家都围着安藤光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被包围的他连身影都看不见。

我不自觉地朝人群走了几步,想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可走了几步之后还是停了下来。走过去能说什么?我根本没法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说话。

少了我的拖累,现在的他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闪闪发光,我又何必再去遮住他的光芒?

他是像太阳般的存在,而我只是小虫子,发不出一点儿光,还要不断地汲取他的光芒来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算了吧,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这样也好。

我垂下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偶像,你帮我改一下这个石膏像和影子明暗交界处的过渡吧,我都要改到发疯了!”有人拿着自己的画冲进了人群。

“杨吕,你自己懒,就别找借口说你改了很多遍,不就是想要偶像帮你搞定吗?”

“你没看到画纸都要被我擦破了啊,我画来画去就是画不好这个过渡。明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练习,怎么还是掌握不好细节方面的东西啊?”

“因为你笨啊,像我们偶像肯定一学就会了,这是智商问题!”

“真的吗?偶像,你素描这么厉害,你学素描的时候会不会花很多时间去练习啊?”

或许是恰好问到了很多人都好奇的问题,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会啊!”

正打算默默走向座位的我,听到这里,脚步不由得一顿。这不是安藤光的声音,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人并不是安藤光。

“你画得好,长得又这么帅,怎么会这么厉害?”季然甜美的声音传过来。

“都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哈哈。”完全是得意扬扬的语气。

声音的主人和安藤光完全相反,性格张扬开朗,不懂得谦虚,甚至还有一点儿自恋。

“你说他和安藤光谁画画更厉害一些?”

“不好说,安藤光是天才少年画手,而金泽是上一届省绘画比赛的冠军。不过不管怎样,你是比不上啦!”

“非要这么打击人吗?说得好像你比得上一样。”

“我是有自知之明啊,不过金泽开学一个月之后忽然转过来,很奇怪呢。”

“想这么多干吗?反正现在我们画室是无敌的了!”

……

上届省绘画比赛不就是我因为车祸错过的那一届吗?听了周围人的议论,我不由得朝金泽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被众人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头红色的短发。

我的身边忽然有人朝他喊道:“金泽,你画画这么厉害啊,有什么诀窍吗?”

金泽侧过头朝发问的人看过来,随着他的视线,人群默契地让出一条通道。我终于看见了被大家簇拥着的上届省绘画比赛的冠军。

他有着一头利落的红色短发,帅气的脸上正扬着灿烂的笑容,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同样是穿着学院的制服,他的领口却故意解开了几颗扣子,黑色的领带也松松垮垮地斜挂着,比其他男生多了几分张扬不羁。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光圈,却让人觉得光芒好像本来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和安藤光一样,又是一个如发光体般的人。

金泽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右手托着下巴做思考状,然后眨眨眼说道:“我是天才嘛,画画只是小意思啦,哈哈!”

说完,他调皮地朝大家吐了吐舌头,大家也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那没有天赋的人是不是要早点儿放弃啊?”季然笑容甜美地看着金泽,可是说着说着,视线却不屑地在我身上扫了一下。

“那是当然啦,天赋这东西是天生的。”金泽没有注意季然的小动作,随手拿起一支铅笔在指间熟练地旋转着。

“总是画不好影子的黑白灰,是不是代表我没有天赋?”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被画室里的嘈杂声淹没,几乎没有人听见。

说话的是一个乖巧内向的女生,平时总是一个人在画室里安静地练习画画,她的画有一些明显的缺点,却也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优点。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儿放弃画画,去学音乐呢?可是,我很舍不得啊!”

女生紧紧地握着画笔,眼睛被长长的刘海儿遮住,她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这个声音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当初手受伤时,所有人都劝我放弃画画。那时候,我连笔都握不稳,连一条线都画不直,完全失去了画画的能力。我试过放弃画画,可是当我一周没有握过画笔时,我觉得自己要疯掉了,所以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选择了坚持。

同病相怜的感受让我无法继续冷眼旁观。

画室里的人还在围着金泽问东问西,他干脆坐在桌子上,边回答大家的问题边晃动着双腿。

他们欢快的笑声和女生失落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团怒火。我坚定地走上前几步,出声打断他们:“没有天赋也没必要放弃,因为努力比天赋重要一百倍!”

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画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好奇地朝我看过来。

“你说什么?”

金泽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说,努力比天赋重要一百倍!一个人即使再有天赋,如果不努力,也是白费;而一个人即使没有天赋,但付出更多努力,就能弥补缺少的天赋!”我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早在他说起天赋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手指上因为练习画画而磨出来的厚茧。我本来不想多事,但是现在不得不出声阻止他。

不能因为他的谎言而断送一个人的梦想。

金泽的笑容再次僵住,他朝我看过来,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虽然与生俱来的天赋会让你的起点比别人高,可是努力比所谓的天赋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他的笑容慢慢地收敛起来,眉头微微皱起,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他张开了嘴,用带着玩味的语气问道:“你是夏初星,对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在这间画室里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还没等我多想,紧闭的画室门忽然被人推开,安藤光带着一身耀眼的光芒从外面走了进来。在他踏进画室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住,就连周围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

变暗淡的除了光线,还有我的心情。我的胸腔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闷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要接近他,却又害怕接近他。

安藤光走进画室之后,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身上。他一步一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我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脚移动不了分毫,心里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啊,安藤光,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还没等他走到我面前,周围的人已经围了过去,嚷嚷着。

“能不能把你那幅画给我看一眼啊?西老师说你拿走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一大早就去找西老师,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别学我,跟屁虫!”

……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把我从安藤光身边推开。看着被众人追捧的他,我黯然地收回视线。

而金泽那边,原本围着他的人几乎都到了安藤光的身边,他的周围瞬间空旷了许多。

此时,金泽的视线和大家一样落在安藤光的身上,眼里光芒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算了,还是走吧,如果连同是发光体的金泽都抵挡不了安藤光身上的光芒,那么原本就没有光芒的我更加渺小得仿佛不存在了。

我看了一眼安藤光,他的视线紧紧跟着我,像是想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他走过来了,每次当我忘记我们之间的差距,就会发生各种情况来提醒我——你不要痴心妄想。

我收回视线,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万众瞩目的天才,我却是最平凡的存在,连站在他旁边的资格都没有。

我无力地把素描纸钉在画板上。

“我为什么要给你们看我的画?”安藤光冰冷的声音传来,人群仿佛一瞬间被他冻住。没多久,他挣脱人群的包围,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看他,但是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假装淡定地拿出一支铅笔削了起来。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说昨天我的心里还存有某种妄想,那么今天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夏初星,我有话跟你说。”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出声打破了我们之间僵硬的气氛。

难道他还打算给我介绍男朋友吗?我停下来看向他。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眼前的情况弄糊涂了。金泽神秘兮兮地站在安藤光的身后,朝我眨了眨眼,然后迅速伸手捂住了安藤光的眼睛。还没等我弄清状况,他已经恶作剧似的扯着嗓子笑道:“猜猜我是谁?”

刚要发火的安藤光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金泽?”

“哈哈,猜对了!”金泽松开手,跳到他的面前,笑得十分灿烂,“是不是很惊喜?”

难道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听起来好像关系还不错。

“你怎么在这里?”安藤光终于反应过来。

“转学过来了!”金泽脸上的笑容被不满取代,“你真不够意思,转学也不跟我说,开学后我才知道你转走了!”

“你整个暑假都不在家,我怎么和你说?”安藤光依然面无表情,可是脸部轮廓柔和了许多,“你突然转学,家里人同意吗?”

“我妈巴不得呢!只要说和你在同一所学校。”金泽右手撑着脸颊,看起来很可爱,佯装抱怨地说道,“你知道的,在她心里,我这个儿子可没你一半好!”

我把视线从他们身上收回来,继续削手里的铅笔。

他们果然是关系很好的朋友,都是一样闪闪发光的人呢。

“阿光,你坐在这里啊?”金泽的声音听起来爽朗又富有朝气,“那我就坐这里,和你隔一个座位。”

“为什么要隔一个座位?”安藤光皱了皱眉头,“就坐在旁边不好吗?”

“我才不要!”金泽笑嘻嘻地拒绝了安藤光,“我才不想坐在发光体的旁边,不但要承受老师‘爱’的注视,还要拿来和你做比较,压力很大!”

不等安藤光再说什么,他就扬起笑脸朝我挥挥手:“嗨,你好!我叫金泽,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请多多关照啊!”

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原来他说的座位竟然在我的旁边。想起他说安藤光是发光体,我不由得有点儿寻到知音的感觉,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么想,没想到安藤光身边的朋友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金泽自己不也是一个发光体吗?

我抬起头勉强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继续削着铅笔。我可不想和这些发光体有过多的牵扯。

金泽丝毫不在意我冷淡的态度,笑嘻嘻地在我旁边坐下。

画室中间的射灯被打开了,暖色的光芒把画室渲染成一种不易察觉的淡红色。地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朝远方延伸着,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趴在课桌上,右手握笔,在稿纸上画出一根根线条——一根根看起来很接近却永远不会相交的线条。

数学课上,老师说渐近线的特点就是无限接近,但是永不相交。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像渐近线一样,看似接近却永远无法有真正的交集?

明明他就坐在我的身后,我却觉得无比遥远。

一个上午了,我们俩仍然没有说一句话。有时候,即使很想跟他说话,我也会拼命忍住,不只是为了那可笑的自尊,更是害怕自己会再次沦陷。我只能离得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窗外的阳光依然无比灿烂,可是9月底的阳光即使再灿烂,也改变不了天气渐渐变凉的事实。

我停下手里的笔,左手轻轻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伤疤。如果我没有受伤,是不是也能成为出色的画手,是不是就能够离他的世界更近一点儿?

可是,即使更近一点儿,也是无法相交的吧……

当《狮子王》的纯音乐在校园里响起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一整节课都在胡思乱想。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看书,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我暗下决心。

老师宣布下课之后,同学们便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涌出了教室。

我趴在课桌上,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安藤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声音。

像是只过了一瞬间,又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原本走到我身边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我慢慢睁开眼睛,从课桌和手臂的缝隙看向地面,一双蓝色的匡威鞋,鞋面上沾着铅笔灰和细小的颜料斑点。

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熟悉的薄荷味在周围萦绕着,让我忽然难受得想哭。

为什么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忽然有一天变得这么陌生,连一步都不敢再靠近?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心里十分难受。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越来越远。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从教室门口照进来的阳光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光圈。

他一步步走进了白光里,就像当初一步步从白光里走出来一样,渐渐远离了我的世界。

强烈的光芒刺得我眼睛泛酸,我揉了一下眼睛,拿着速写本和铅笔走出了教室。

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学校的花圃。正是吃饭的时间,同学们都在食堂,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走到一张木椅旁坐下,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安藤光的身影。

以前总是一起去画室,一起去吃饭,一起去练习,为什么忽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阵泛酸,在眼睛湿润之前,我打开了速写本,拿着铅笔看着对面的花圃开始画画。

不要再想了,夏初星!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好好画画,只要开始画画,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不断安慰着自己,慢慢地,笔下的线条变得流畅起来。

虽然我的画技不可能完全恢复,但是经过努力练习之后,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

我擦掉没画好的地方,准备重新再画一遍,可是当我抬起头朝花圃看去时,被花圃上方突然冒出的脑袋吓得差点儿丢掉手里的笔。

“哈哈,吓着你啦!”随着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金泽带着灿烂的笑容从花圃后面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速写本。

无聊!我瞪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生气啦?”他毫无歉意地询问道,笑嘻嘻地看着我,“一个小玩笑而已,别这么小气嘛。”

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可他还穿着夏天的衬衫,露出一大截光洁的手臂,胸前的领带随着微风轻快地舞动着,配上他阳光般的笑容,让人有一种还在夏天的错觉。

或者应该说他这个人的气场就如夏天一般热烈。

如果说安藤光的帅气是像男神一样高高在上,那么金泽的身上却有着邻家男生一般柔和的气质。

“夏初星,我知道你。”他走过来把速写本放在一旁,懒懒地蹲在椅子上,朝我笑着说道,“上回教阿光给你买零食道歉的人就是我。”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画画,心里却一阵泛酸。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再眷恋了,可是那些美好的经历早已刻在灵魂深处了。

金泽没有再说话,只是懒洋洋地把下巴抵在手臂上,视线一直在我的速写本上徘徊。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画画。

“你别画了……”他凑到我的旁边,低声说道,“画得这么丑,何必再浪费精力?”

我停下手里的笔,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用右手撑着脸颊,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仿佛在说: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我咬咬牙,低下头继续画。

洁白的纸上画着花圃,虽然大的轮廓没有问题,可是仔细一看,所有比较精细的东西都被画得一团糟。

我掏出橡皮擦,擦掉不好的地方,又小心认真地画着。可是画得太久,右手感到吃力,笔尖总是颤抖着朝相反的地方移动。

“来,我教你怎么画。”金泽说着拿起自己的速写本,快速涂抹起来。没多久,他把自己的即兴之作递到我的面前,得意地显摆:“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啊?”

我看了一眼他的画,省赛的冠军果然不是吹的,只是寥寥几笔,就能够把花草的神韵准确地展示出来。

“很厉害。”我冷淡地回应了一声,继续低头修改自己的画。他画得再好,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的画修改到最好。

“喂!”他不满地朝我喊了一声,伸手把我的速写本抢走,毫不客气地说道,“干脆我来帮你改吧!”

“你这个人……”对于他的举动,我感到一丝恼怒。

“嗯?”他拿到我的速写本后却迟迟没有下笔,而是认真地打量着,然后抓了抓头发,开始自言自语,“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啊?”

“喂,不改就还给我。”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恼怒地看着他。

“我也想改啊……”他皱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把画颠来倒去地看,“但是完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别闹了好吗?快点儿还给我。”我懒得陪他打哑谜,他这个人正经的时候太少了。

“我可没闹,虽然你的细节方面处理得很糟糕……”说着,他把速写本朝前放远一点儿,语气里带着困惑,“可是这么一看,整个画面又非常和谐。”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夏初星,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幅画我只要动手改一处,就破坏了整体画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在他疑惑时,我趁机抢过自己的东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表面上装糊涂,可是我的心里涌起了惊涛。

难道他看出来了?因为受伤的缘故,我一直画不好细节,所以我的画法更加注意整体,用整体来弥补细节的不足。难道他发现了?

“好吧,我承认你还是有点儿天赋的。”他丝毫不在意我的态度,语气轻快地对我说,“要不要本天才给你指点几招啊?免费的哦。”

说完,他又俏皮地朝我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真的很爱笑呢!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认真地告诉他:“不是的……我没有天赋。”

说话的同时,我把手指上的老茧露出来给他看:“我的天赋都是这样换来的。为了让一朵花好看,我可以画上几十次,甚至上百次。”

听了我的话,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起,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所以努力比天赋重要一百倍。”我严肃地指了指他的右手,“我知道你的手指上也有和我一样的东西,我看见了。”

他眯起眼睛,摊开右手,没有说话,像是在考虑什么。

没有灿烂的笑容,没有轻快的声音,没有嬉皮笑脸的调侃,他整个人的气场变得严肃起来,让我感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沉默而严肃,内敛又坚韧。

微风吹动着树叶,从树叶间隙落下的光斑晃动着,忽明忽暗。

我垂下眼帘,继续修改自己的画,铅笔摩擦着白纸发出“沙沙”声,像一首安神曲一样,让我的心情保持着安宁。

记得去年年初,我还和安藤光一样被人称作天才,可是没想到才过去一年,我便成为了一个不应该在画画上浪费时间的人。如果不是有安藤光的认可,也许到现在我还在忍受着大家的鄙夷和刁难。

但是,我曾经的“天才”称号是我用努力换来的。别人吃饭的时候我在画画,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画画,别人早早休息的时候我在画画……

我停下笔,摸了摸手上和金泽同样的茧。

所以我知道,所谓的“天才”是离不开“努力”二字的;所以我知道,虽然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是一定付出了不少于我的努力。

就连被大家称为“天才画手”的安藤光,又何尝不是花费了无数时间练习,才获得现在的成就?

想到这里,我继续修改刚才的画。应该是画的时间太长了,我本来就略微颤抖的手更加难以控制。

我用力咬着唇,鼻尖慢慢冒出细细的汗珠。

“你是在害怕吧,害怕失败?”一直没有说话的金泽忽然开口问道。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我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是因为害怕失败,所以这么努力吧?”他的语气很随意,眼睛却认真地看着我,“明明身体已经达到极限,却还固执地画下去,是害怕如果不这么努力,自己就会失败。”

金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是这样的他让人觉得更加真实。

我的心猛地一颤,我不知所措地握紧铅笔,内心一阵慌乱,想要反驳他的话,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说我并不害怕失败吗?说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画画吗?这些话我说不出口,因为即使我骗得了他,也骗不了自己。

是的,他说的没错,我是在害怕失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失败,对于我、对于我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输不起。

“哗啦啦——”我手里的速写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垂落的头发也被风吹起,拍打着脸颊。

我本来已经输给了命运,是自己任性地想要再赌一次,所以我必须比以前更努力。如果我再输一次,我就再也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我的心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塑料纸,闷得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会慢慢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好像站在一场浓雾里,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也看不见未来的方向,只有无尽的雾气朝眼睛里涌去,凝聚成水汽。

“你说的没错,我是害怕失败才这么努力的。”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抬起头看向金泽,“可是,如果失败了,我就一无所有了。我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啊。”

或许是看到我眼里的泪水,金泽想安慰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自从和安藤光闹僵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很压抑,这一刻,蓄积了许久的难过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我不聪明,不漂亮,家里又没有钱,现在连画画也画不好,我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如果我不这么努力,就连画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说完,我低下头,努力抑制着眼泪。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哭,可是眼泪不断流出来。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们可以去寻找答案!”金泽扬起嘴角,露出善意的笑容。

“啊?”我含着眼泪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走,我带你去找答案!”他说着,拉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朝前面走去。

“我自己会走啦。”我一边挣扎着,一边不满地抗议。

“跟我来,你不会后悔的。”他仍然紧握着我的手臂,步伐也越来越快,仿佛带着我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抬起头,看见阳光被树枝分割成一道道细小的光束,斜斜地落到我们的身上。温暖的风在我们之间穿梭着,带走了所有的悲伤。

小道的尽头,一座深蓝色的大楼安静地矗立着,两旁树木的枝丫阻碍了视野,看不见大楼的全貌,只能看见露出的深蓝色玻璃幕墙。一束束金黄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在玻璃墙上反射出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整座大楼漂亮得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城堡。

大楼里有什么呢?金泽的神色让我不由得感到好奇。

面前的红棕色大门紧闭着,从里面隐隐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听不真切,却更让人觉得心痒,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这里面有金泽所说的答案吗?

“刚好赶上。”金泽松开了我的手臂,指了指里面,笑容变得灿烂起来,“我们去找答案吧。”

说完,他伸手用力推开了大门。

我只感觉光线一暗,还没有反应过来,巨大的欢呼声就如潮水般迎面而来。

进入里面的那一刻,我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的环境,我的视线就被唯一的光源吸引了,应该说是被光源中的女生吸引了。

在一束巨大的白色追光中,一个女生握着支架上的麦克风,微微低着头。斜分的栗色短发显得干净利落,她穿着黑色T恤,袖子被她卷到了肩膀处,露出一个看不真切的文身;左手手腕上缠绕着几圈黑色的皮质手链,下身穿着一条破洞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黑色金属扣皮靴,整个人的打扮简单又不失帅气。

光束中的她看起来很瘦,可是浑身散发着不可抵挡的气势。

她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舞台下的每个人都举起双手疯狂地呐喊着,如同波涛起伏的海面,一层撞击着一层,朝远处蔓延着。

台上沉静,台下疯狂,就像是最鲜明的对比,却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好像原本就应该这样——原本观众就应该为她欢呼,即使她什么都没做,也有这种魅力。

过了大概一分钟,她缓缓地抬起头,露出小巧的脸。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闪着耀眼的光芒。她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浑身散发出一种王者般的气场。

人群的欢呼声比刚才更大了,就像是被海浪拍打的礁石,发出响亮的声音。

大家都在喊着同一个名字——

“未里!”

此时我才知道台上这个女生的名字,她叫未里。

她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铺天盖地的欢呼声,眼里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到最后仿佛她浑身都闪着耀眼的光,让那束追光都黯然失色。

大家不知疲倦地呐喊着,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让所有人为之倾倒,为之疯狂。

忽然,整个舞台的灯全打开了,我才看见原来她的身后还站着三个乐手。

“Hey,slow it down whataya want from me,whataya want from me(嘿,慢下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双手紧紧地握着麦克风开始演唱,眼神飘忽,整个人好像已经放空,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完全融入了自己的世界。

“是不是很震撼?我第一次看到她唱歌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从那之后,即使不在同一所学校,只要有她的表演,我就一定会跑来看。”我的头顶传来金泽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视线正紧紧地追随着舞台上的未里,脸上的表情竟然夹杂着一丝羡慕,他在羡慕什么?

“你不觉得她就像一只帅气的鹰吗?虽然把女生形容成鹰很奇怪,可是她真的很像一只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鹰……”他依然紧紧地盯着未里,嘴角挂着一抹柔和的笑容,眼神也无比温柔,“从开场她就选择了自己的方式,不管外界怎么想,也不管结果是什么,她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享受这一场表演。”

说出这番话时,金泽的脸上充满了憧憬,眼里散发出光芒来。这是一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金泽,让他发生改变的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叫作未里的女生,这个女生对金泽来说一定是特别的存在吧。

想到这里,我再次朝未里看去。

这时,演唱正好进行到间奏部分,未里朝贝斯手勾了勾手指,贝斯手走上前半屈着膝盖演奏起来。她帅气一笑,同样做出抱着贝斯弹奏的姿势,手无实物地与贝斯手面对面对弹起来。两人像是跳舞般前倾后仰,完全沉醉在这场表演里。

她栗色的短发在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黏在头发上的汗珠被甩下来,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一颗颗璀璨的钻石。明明手上没有贝斯,却让人觉得一个个音符正从她的指尖蹦出。

现场的气氛高涨到极致,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

没有压力,没有恐惧,没有妥协,她真的就像鹰一样在自己的天空自由地展翅高飞。她是真正地在享受着,没有一丝企图,不在乎任何结果。

看着眼前只为歌唱而歌唱,只为喜欢而喜欢的未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差劲了,明明喜欢画画,却不自觉地把喜欢的东西变成了枷锁。

虽然家里没有钱,虽然现在画不出完美的画,虽然害怕失败,可是这些都不应该成为害怕画画的理由。背负着压力和痛苦去画画,是画不出好画的。

明明自己最初也是在享受画画啊!

这一刻,我找到了金泽所说的答案。

未里表演结束退场后,所有的灯光都恢复如常。看见观众席的那一刻,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观众席上,没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所有人都是站着在呐喊欢呼。

没多久,主持人握着麦克风走了出来,她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看来也被未里乐队的表演征服了。

比赛?听了主持人的话,我愣了一下,这是在比赛?

这时,我才发现舞台上方有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浅仓学院乐队交流大赛”几个字。

原来真的是比赛!可是我完全没有从未里的身上感受到一丝比赛时的紧张气息,她完全把这场比赛变成了她的演唱会。

虽然我不太懂音乐,也没有看完全程的比赛,但是我相信未里一定会取得很好的成绩。因为她对音乐的热爱,她在演唱时的态度,是真挚而纯粹的,这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

在等待的时间里,台下的观众依然为自己喜爱的乐队呐喊加油,我听到很多乐队的名字,但呼声最高的是未里的末日乐队。

我紧紧地抱着速写本,看着空旷的舞台,在心里为未里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以最纯粹的心态去表演的她在这场比赛中能够拿到第一。她在我心里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冠军得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主持人再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屏息期待着。

“比赛的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现在就在我的手里哦。”主持人晃了晃手中的卡片,脸上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来揭晓本次浅仓学院乐队交流比赛的结果,第一名……”

“末日末日!”就像是约好了一般,几乎全场的观众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我也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

“他们是——黑耀乐队!”

主持人说出的乐队名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睁大双眼,哑口无言地看着主持人,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主持人也面露尴尬,轻咳了两声,继续宣布:“第二名……”

“第二名应该是末日乐队吧?”

“嗯,末日乐队是组合一年的新乐队,黑耀乐队资格比较老,评委肯定会偏向他们一点儿。”

周围的观众在低声议论着。我抿着嘴唇看着主持人,衷心希望未里能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他们是——仙人掌与鹰乐队!”

如果说刚刚的结果观众还能勉强接受,那么这一次大家都愤怒了。

观众开始大喊。

“为什么不是末日乐队?”

“明明末日乐队的表演更好!”

可是主持人也没办法给出答案,只能在大家的抗议声中继续宣布下去。

“第三名——雷奥乐队!”

我不禁着急起来,以未里的表现,怎么会连前三都没进?

主持人一个个名次念下去,终于在念到第六名的时候说出了末日乐队的名字。

末日乐队竟然排到第六?要知道总共只有十支乐队参赛,末日乐队现在相当于倒数第四。

大家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几乎有三分之二的观众都不满地抗议着,大声喊着“黑幕”两个字。

“怎么会这样?”我惊讶地问金泽。

“我不知道,我们溜进后台看看。”

金泽此时的脸色也很难看。

休息室的门半开着,未里正拿着一瓶矿泉水坐在化妆镜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上,一双眼眸像钻石般明亮。明明大汗淋漓,可是她的脸上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反而让人觉得神采飞扬。

与她有着鲜明对比的是围着她的乐队其他成员,他们都阴沉着脸,满身的汗水让他们看起来很狼狈。

“我早就说了不要用这种方式开场,现在你看吧!”鼓手沉不住气,不满地看着未里。

“都是你坚持要用这种耍酷的方式,害得评委说我们表演超时,让我们排到第六。”贝斯手也附和道。

他们是在吵架吗?

我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场景,疑惑地想。

面对队员的指责,未里毫不在意,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直到喝够了才把矿泉水瓶放在一边,微微皱起眉头,反问他们:“排第六又怎样?”

她的语速比较慢,而且口音怪怪的。

我抬起头看了金泽一眼,平时笑嘻嘻的他此时正沉着脸,眼底隐隐含着怒气。

“未里,你应该知道,我们排到第六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表演超时!”鼓手不满未里的态度,语气越来越冲,“是评委觉得我们的开场太张扬,让他们反感。”

“那又怎样?”未里完全是不在意的语气,身子懒懒地靠着椅背,瘦长的腿搭在对面的桌子上。

“怎样?我们辛苦排练这么久不是为了好玩!”面对未里无所谓的态度,鼓手越来越恼火,“我们是为了得到评委老师的青睐,在毕业择校时能以特长生的身份保送进理想的学校!”

“你们……”未里震惊地睁大眼睛,她或许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吧,语气变得低落起来,“原来是这样想的啊。”

“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未里的气势收敛了,反而让其他成员更加强势起来,“就因为你安排的开场,我们不但没有得到评委老师的青睐,反而让他们讨厌了,表演都被你毁了!”

面对乐队成员们毫不留情的指责,未里的眼神暗淡了许多,她愧疚地说道:“对不起。”

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我为她心疼。那么骄傲的一个女生,如果不是觉得影响了其他人,怎么可能轻易地说出这句话。

面对未里的道歉,队员们愣了一下,鼓手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未里,要不你也跟评委老师去道个歉吧,说不定还能挽回一点儿印象分。”

“未里,你赶紧去吧!”其他成员也附和着。

看着眼前的情况,我感到既愤怒又可笑,他们真的太过分了,竟然要未里去跟评委道歉,未里根本没有错,凭什么要道歉?

果然,未里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要。”

“你什么意思?”鼓手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像是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害你们的希望落空,我很抱歉。”未里的脸上还带着愧疚的神色,可是态度异常坚定,“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不会去道歉,这是原则。”

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其他人的希望落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道歉,却没有因为歉意而改变自己的原则,这样的未里真是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未里,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跟评委老师道个歉,这又不是多大的事!”

“早知道就不跟你一起组乐队了。”

未里的态度让其他成员恼怒起来。

越来越过分的话像一支支利箭朝未里射去,即使她还是骄傲地扬着下巴,可是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暗淡了。

“你们太过分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推开门走进了休息室,愤怒地看着乐队其他成员。

看着突然冲进来的我和金泽,所有人都惊讶得睁大眼睛,争吵声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会儿,贝斯手才回过神,沉着脸发问:“你们是谁?”

“我们……”

因为他们都在指责未里,我一时心急才冲了进来,可进来之后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是来找未里的。”金泽冷冷地接过我的话。

“后台可不是好玩的地方。”贝斯手眉头紧皱,语气不佳地说道,“粉丝是不允许进来的,请你们快出去。”

“我们是未里的粉丝,又不是你们的粉丝。”金泽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你们几个大男生欺负一个女生,真是过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金泽故意放慢了语速,嘲讽意味十足。

“我们怎么欺负她了?”脾气火爆的鼓手不满地吼道,“本来就是她害得我们没有得到好名次,让她道歉难道不对吗?”

听着鼓手的指责,未里什么都没解释,只是骄傲地扬着下巴。

“你这样说不对!”我再次鼓起勇气,即使紧张,也依然坚持说道,“你不能因为评委不喜欢就说未里做错了,明明未里的开场方式和表演都很精彩!”

未里听了我的话,诧异地看向我,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虽然……虽然评委不喜欢,但是观众都很喜欢!”我认真地组织着语言,可还是找不到准确的词语来表达意思,“你看……评委只有几个人,可是观众有上千人啊!”

“再多观众又怎样?这是比赛,评委才是决定结果的人!”鼓手的语气很冲。

“观众?”鼓手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不在意地说道,“观众能让我们进理想的学校吗?”

乐队的另外两人也嗤笑起来。

未里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们,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失望:“你们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到底是我们变了,还是你变了?”鼓手恼羞成怒地反击道。

剩下的两人也毫不客气地开始附和。

“未里,我们都是一个乐队的,你却连做出一点儿小小的牺牲都不愿意。”

“明明是你自己太自私,是因为你的自私,才让我们失去了机会!”

“不是……我没错……我……”

三人毫不留情地攻击着未里,未里张嘴想反驳,可是本来普通话就说得不太灵光的她,总是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字就被他们反驳回去。

我想帮忙,却力不从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要爆发的金泽身上。

不过还没等到金泽爆发,未里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她冷着脸说了一大段话。

“我做事有原则噶,无做错事点解要勒乱道歉?观众就系我地噶评委,更何况对我黎讲,享受比结果更重要(我做事有我的原则,没做错事为什么要道歉?观众就是我的评委,而且对我来说,享受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什么意思?

她的话一说完,我们都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地噶表演唔单指俾评委睇噶,更系俾各位观众欣赏噶(我们的表演不仅是给评委看的,更是给观众欣赏的)。”未里没有在意我们疑惑的神情,继续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是粤语吧?”等到未里说完,我低声问金泽,虽然听不懂,但是听口音有点儿像粤语,“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是粤语没错,可惜我也听不太懂。”金泽点点头。

“未里,你说什么?”鼓手第一个不满地嚷嚷起来,“大家都听不懂有意思吗?”

“是啊,如果要道歉,就说大家听得懂的话。”

贝斯手也走上前,三人呈半圆状把未里围了起来,但是未里没有丝毫怯懦,微微扬着下巴坚定地看着他们。

看着此时的她,想起我曾经面对同学对我的刁难和嘲讽时的做法,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只会一味逃避,根本不敢站出来面对。

明明没有错,却因为顾忌这顾忌那而妥协。

“我不会道歉的。”平静下来的未里换回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语气里却透着坚定。

“未里,你一定要这样吗?”贝斯手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如果这样的话,我看末日乐队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变得紧张压抑起来。

“表演不是给评委看的,是给观众看的。”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朝门口看去。

木门被人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逆着光,眼睛被额前的头发遮住,浑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

看着这熟悉的身影,我的心情无比复杂,虽然期待见到他,却又害怕见到他。害怕他发现我的心意,害怕他对我冷漠以待。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光线在他身上交替着,画面从昏暗到明亮。

他额前的黑发随着他的走动被吹开,露出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眸,下一秒视线就直直地朝我看来。

在撞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我仿佛陷入了黑洞,想要逃离,却没办法逃离,只能让自己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我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只是一个出场就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他。

我真的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