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回去的时候,我独自面对着台风发源中心。

沈嘉一句话也不说。我拉着她打的,上车,可是她一副当我是空气的架势。我跟司机说了地址,她也懒得理我。

下车的时候是我付的钱。沈嘉下车扬长而去。我在后面追赶她。

我慌了,这个结果实在太坏了,谁也没有办法面对,所以我才拉着她从现场逃走的。

“沈嘉,我去食堂帮你打饭上去好不好?”

我当然不敢扫台风尾,只能从无关紧要的话题入手,希望她生气之后,会因为不相关的话题,突然好了。

不过这明显是我想多了。

她不理我。我也不敢扔下她去食堂,所以我只能一路沉默地跟着她,拿着钥匙开宿舍的门。

等到进了门,她放下挎包,回头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我惊呆了。右脸火辣辣的痛,痛得渗入骨血,心里伪装的抗击打的堤坝裂了,内心的恐惧哗啦哗啦流了一地。

“我受够了,你这个家伙!永远都只会坏我的事情,你就只会做一堆事情让我收拾烂摊子!分班考试要我想办法求爸爸,还要去那个卖假货的店打工!打工就算了,竟然连我都骗,卖假货给我!你知道那女人多厉害吗?她是我爸爸的大客户。我那天告诉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说那是山寨货?你知道你害得我爸的公司损失多大吗?如果不是你害的,上次苏娇娇的事情说不定都能压得下来!都是你,都是你!”沈嘉指着我的鼻子骂着,“你还要替许洛隐瞒视频?!你竟然还不告诉我今天这个人是山寨货,是你那个没有天良的老板!你看我出丑好玩是吗?你每次都只会拖累我!你够了没有?”

“不是这样的,沈嘉,我没有……”

一直以来我也明白沈嘉和我之间的不一样。她和我在一起,都是我依赖她。正因为习惯了这样的依赖,所以我没有想过她要是放手让我独立的话会是什么样。

依赖还有一种含意,就是撒娇,或许从小在沈嘉的庇佑下长大,我的潜意识里对沈嘉的感觉是,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沈嘉是一直在忍受我的愚蠢,一直在忍。

或许杜若妍说得对,她帮我们,都是因为觉得她能帮得到我们,让她自己显得突出,让自己处于优越的位置,从这样的优越感里得到满足。

“我不想听你解释!”她本来化着精致的烟熏妆,可是现在那样深黑的眼影,让我看着觉得陌生而恐惧。她仿佛是一个有着华丽外表的恶魔一样,只顾着发泄对我的愤怒。

“我长这么大,所有人都让我,都不会让我丢脸。只有你,只有你不停地做蠢事,每次都让我丢脸!”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想说“不是那样的,沈嘉,你听我解释”,但我随即就明白,这是事实。

她盯着我,突然笑得非常开心,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得不能自已。

我担心地看着她,直到她笑够了停下来,我也依旧插不上话。

“我明白了,明白了,哈哈哈。”她还在笑,仿佛全身心地在笑什么一样,“我怎么忘了呢?那天你喝醉了,吴迪发短信跟我说,他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而你,你呢,竟然说醉话,说喜欢许洛。”

“哈哈哈,我竟然带着一个第三者出去了那么多次,真是一个笑话,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傻的人了,怪不得我会被你这个蠢丫头耍得团团转!”

“沈嘉,我没有……”虽然底气不足,但我仍然试图出声反驳,“我只是……”

“那你为什么每次都帮他说话?从毛衣的事情开始,还有这次视频!”她用力地握着我的肩,指尖用力,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

“沈嘉,你冷静点!”我用力地推开她。

她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挎包冲了出去。

那天晚上,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睡。

沈嘉可能是回家了。我望着宿舍里空****的床铺,思绪万千。

苏娇娇装小说的箱子还放在她的床位上。杜若妍的床位上空****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沈嘉的床位上挂着奶白色的床帘,可是那后面我知道是空无一人,黑洞洞的一点光也没有,看着看着就担心会不会从里面爬个贞子出来。

不,或许不是贞子,而是那个讨厌我的沈嘉。

我躺在**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沈嘉愤怒的面庞。深邃的眼影让她看起来很陌生,粉红色的嘴唇闪着晶莹的光,可是那里面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子弹,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我们之间或许一直存在着误会,可是我们不管不视地走下去了,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二天的课堂上,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我默默地望着沈嘉的背影,她高昂着头,仿佛永远不曾有什么能令她低下高贵的头颅一样。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有杜若妍上课的时候,无所事事地在折纸,完全听不进去的样子。她自从搬出宿舍以后,就办了走读。

下课的时候,沈嘉走到别人的座位上继续说着马上就要来的文艺汇演的事情,却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杜若妍放了一只用方格纸折成的绿白相间的千纸鹤在我桌子上。

“我们走吧。”她拉着我去吃饭,我看了一眼沈嘉,她完全没有一丝要回头的迹象。

我愣了一会儿,站起来跟着杜若妍走了。

她也回头看了一眼沈嘉,但终究没说出什么。

我们点了麻辣烫,我往里面倒了很多辣椒酱。

杜若妍一边用筷子挑着粉丝,一边说:“很辣的,想装哭的话就吃这个。”

我一句话也不说,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抓着纸巾,一边吃一边擦眼泪。从泪眼朦胧中看杜若妍,她也伸手帮我擦,但是并不是擦眼泪,而是擦嘴角。

“吃得满嘴都是金黄色。”她叹气,“安然,若是因为她的关系,那还真是不值啊。”

“她”指的是沈嘉。杜若妍和沈嘉已经形同陌路。虽然这样,但是杜若妍似乎对我和沈嘉之间的微妙气氛还是有所察觉的。

或许我们之间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重视朋友的一举一动吧。

我由着杜若妍帮我擦着腮边。

“你把她的背望穿了她也不会看你一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舀去我碗里金灿灿的辣椒酱,“她明明就不爱别人。”

我不说话,只是用力吃着麻辣烫里的芋头。

吃完饭以后杜若妍要去广播台上班,她让我坐在播音室外面走廊上的长凳上听她的首次播音。

“虽然学长当时并不愿意把我招进来,何琳学姐也不喜欢我,可是等他不在了,何琳学姐还是把我训练出来了。”她一页一页地整理着手里的播音稿,“我不会像学长那样用录音顶替。何琳学姐没有放弃训练我,所以我也只能不放弃播音。”

我觉得杜若妍沉稳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么明显的爱憎分明的样子了。但是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她只不过是从活火山变成了休眠火山而已。

“我其实很讨厌播音。只要想到那是学长曾经从事的工作,我就讨厌得要命。可是我必须做下去,我没有办法补偿娇娇,我只有接受这个惩罚,才能觉得我在对娇娇还债。”

“若妍……”我握住她的手,“其实……”

“安然,其实沈嘉是劝我不要报复,但是我执意要这么做。所以我恨她,也恨我自己。我恨她不阻止我,我也恨要报复学长的自己。因为我害了苏娇娇。”

“你和沈嘉,还有可能和好吗?”我很久没有和杜若妍说话了,她突然跟我说心里话,让我觉得前所未有地接近她的心。

“你别在我前面提到她了。安然,就算我喜欢你,喜欢娇娇,愿意和你们做朋友,我也不会再和沈嘉做朋友了。你不会明白的,我受不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尚在17岁花季的我们言及人生或许有些让人发笑,但是我们的执著就是我们的全世界。

杜若妍用了全力去追逐的爱,却只看见了一片黑暗。她迷失在黑暗里,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带着深沉的恨意,她只能往黑暗的深处走去。

一个高个子的女生走过来,打断了我和她的叙旧。杜若妍站起来,很恭敬地叫:“何琳学姐。”

“哦。”女生点点头,然后看到我,“不是吧,你也来裙带关系?”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是朝杜若妍的。

“不,我只是想让我以前的室友见证一下我转正的时刻而已。”杜若妍平静地笑着。我朝学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学姐也朝我点点头。

“你坐在这里,可不能乱闯进来哦。”学姐朝我说了一句,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伸手开了灯。杜若妍要跟着进去的时候,学姐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对我说:

“你不要介意啊,我就这个脾气。”

我有点惊讶,杜若妍笑了出来,被何琳学姐用广播稿敲了头。

何琳把门关上,看着杜若妍把仪器一个一个开起来,然后试麦克风。

当年进来的时候还是一脸花痴相的“单蠢”学妹,现在已经可以播音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培养这么一个从零开始的新人,可是杜若妍偏偏坚持了下来。

“我说,你刚来的时候可真是讨厌透顶,现在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抓了抓头,“不要浪费我半年的心血,等下念错一个字,今晚就让你绕着学校跑三圈。”

杜若妍只是笑,也不说话。

圣诞前夜的那个中午。我在广播室的走廊里听杜若妍用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念着观众来信,念着抒情诗。那声音有如金属,带着一丝冷漠,却又低沉地撩拨着你内心里沉睡的部分。

× × ×

肖安在宿舍看书,广播里放着一首抒情诗,背景音乐是德沃夏克的《来自新大陆》。

如果爱有距离

我愿以身躯去搭建沟通的桥梁

如果爱需要证明

我愿用热血去谱写生命的恋歌

就算岁月苍老了你我的容颜

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双眼

此情不变

此爱永远

最后八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想起那个午后,游泳馆里浅蓝色的水波上**漾着波纹的碎金。他扯断了一个看起来像男生的女生的内衣带,然后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摸摸早已消肿的脸。然后继续看书。

× × ×

我并没有等到杜若妍播完音就先走了。

并不是我不爱听她的广播,而是只要想到她现在的播音员位置是怎么得来的,又付出了多少代价,我就心里难过得不行。

虽然是午休,但是我不能回教室去,沈嘉还在和人排练《灰姑娘》,之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去宿舍。下午班上没有上课,只是举行了一个圣诞文艺汇演,坐在教室里,我却没有看见沈嘉,也没有看到杜若妍。

之后班上同学也有过聚餐,聚餐的时候我看见杜若妍和沈嘉,两个人分别在那家店的两端,一个笑颜满面,一个眉头紧锁。杜若妍坐在男生堆里,一边跟人划拳一边喝酒,很少看她那么激动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那有些刻意。沈嘉坐在女生堆里,依旧是背对着我,因为人太多,也根本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跟人说话。

一顿饭吃得一点味道都没有,我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经过宿舍楼下的时候,房间的灯自然是暗的。一路上的树上挂着无数的小彩灯,显得特别俗气,但同时也很温暖,仿佛圣诞就应该挂满无数的彩灯。可是一想到有如黑洞一样的宿舍,今晚极有可能也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想了半天,我只有老板那里可以去了。

没有想到,之前自己最不能信任的家伙,竟然成了唯一的依靠。

“哦,来上班了啊。”他今天也穿得算是整齐了,但是衣服还是有些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得像狮子。

“嗯。”我有气无力地应着。

“你那个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我冰冷冷的目光里把后半句缩回去。他应该知道那天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

老板像是确定了我是因此而生气以后,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我一个晚上就像一个瘪了气的皮球一样在店里走来走去。

“喂,我可是你的老板哦。你要是不想回去,今晚就留在这里看店吧!”他把钥匙给我。

“是不是不想见你的同学啊?我跟你说,人啊,以后更丢脸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女孩啊,在男朋友面前拉不下脸来也不算什么,过几天就自动会好了。”他拍拍桌子,“今天我要关店了,你要是真的不想回去,睡店里也行,可以打地铺。我有垫子,也有被子。对了,还是席梦思。”

他好言劝了我一下,然后从柜台后面的小屋里开始搬东西出来。

我看到那个小屋子里有床铺和被子,担心地问:“你不会也是住在店里吧?”

“嘿,你别担心,我会锁好门,不会让你有机可乘的。”不分地点和气氛的冷笑话让我很有打人的冲动,不过料想他也不是说真的。

果然,他把钥匙给了我。

“老子再过一会儿就要出去过夜生活了,你就住在店里吧。”

“嗯,谢谢。”

或许是节日气氛使然,从玻璃里看出去,不是人就是车。大家仿佛一个晚上全部跑出来放风一样,都集中在街上。老板默默地看着窗外出神。

“赫连?”我铺好地铺以后,尝试着叫了一下这个名字。

“呃,真肉麻。”他抓抓头,“名字绝对是真的。”

原来他是明白我在怀疑他的事情。

正当这时候,突然有人用力地敲门。本来老板已经在外面挂了“休业”的牌子,可是却有人很不文雅地敲门。

老板不耐烦地去开门,门一开,却看见两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门口。

他撒腿想跑,可是被抓了个正着,对方说:“赫连洛龄,你涉嫌盗窃和诈骗,请跟我走一趟。”

另一个警察眼尖,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我,立刻大声叫起来:“再添一条,诱奸未成年少女!”

我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明明衣服穿得好好的,既不像事前,也不像事后,警察脑子里都是R18小剧场不成?

但是被那么一说,我真的觉得血涌上头,一直从脸烧到耳根,仿佛被人扒光了扔进人群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我这辈子都想不到,圣诞节的前夜竟然是在警察局度过的。

头一次进警察局,我坐在桌前,对面是一个年轻警察,墙角还有另外一张桌子,另外一个警察背对着我们做笔录。房间的墙壁没有刷油漆,竟然就是水泥的颜色。

我以为这就和监狱一样了。房间里也没有空调。我冷得像抖筛子。脑子几乎都冻得硬了,什么也不知道。

年轻警察检查了我的学生证,不停地看看照片又看看我的脸。

然后他把学生证还给我,开始问话:

“你和赫连洛龄是什么关系?”

“我在他的店里打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0月9日左右。”

“有合同书吗?”

“有。”

“现在拿着吗?”

“没有。”

“一个月工资多少。”

“420元。”

“你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

“卖……衣服。”虽然卖的是山寨版。

“都是假名牌吧,你看看这牌子。”一个警察走过去翻过一件衣服的标签,朝我挥一挥。

“这个……我……”

“算了,这个我们之后会调查,你现在是未成年劳工,赫连那家伙是要负责任的。你为什么这么晚,都已经关店了还在那里?”

“我本来是来上班的,但是我跟同学吵架了,所以不想回去。老板说我可以留在店里打地铺……”

“真的没有其他缘故?”

“没有。”

“你跟哪个同学吵架?”

“这也要说吗?”

“当然,这是证人。”

“沈嘉。”

“哪个班的?”

“我们班的。”

“你知不知道之前赫连洛龄到底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警察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不知道。”我坚持这么说。

“那好,我再问你,你干吗要去那边打工?”

“学校的开销很大。”我老实回答。

“也对,你们那是个贵族学校。”

……

之后他们开始不停盘问关于老板的事情。我说我除了名字,什么也不清楚,他满嘴跑火车,谁也不知道真假。

警察乐了:“你也知道他跑火车?”

然后立刻换了一张严肃的脸问我:“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我很疲倦地摇头。大半夜没喝水,我口干得都觉得喉咙里有血腥味:“对不起,能不能给我水……”

年轻的警察还算态度不错地站起来,在自动饮水机里接了杯水给我。

“虽然我也不愿意这大过节的上班,不过工作总是要做的。查到赫连这个家伙,都是别人很早以前报的案了。虽然他也算受害者,但做了错事总要受罚的。”

我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那家伙几岁吗?”

我摇头。

警察叹了口气,跟我说,老板的确是少数民族,从小被同乡骗到外地,当过小偷和骗子。到最后终于脱身出来,开始自己做生意。

“虽然也算是社会最底层爬出来的,但是做了违法的事情就应该追究,对吧,小姑娘?”

我僵硬地点点头。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释放。

“所以,你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了吧。”

笔录的时间很长,我觉得时间都静止了。虽然知道的事情很少,但是警察并不死心,似乎一定要找出我今晚待在店里的原因。

门突然被推开,然后传来了犹如天籁一样的声音:“安然!”

我抬起头,看见的是依旧化着精致妆容的沈嘉。我突然觉得,那就是上帝派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激动地看着她,可是她的目光飘忽,直接掠了过去。

带着沈嘉来的另外一个警察说:“来作证的。”

有沈嘉帮我作证以后,警察终于了解我是因为家境不太好才去打工,今天则是跟沈嘉吵架不想回宿舍,才一直赖在店里。

就这么几件事情,警察们问得事无巨细,几乎把每一个环节都精确到秒。

我和沈嘉都说得疲惫不堪,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3点了。

天上看不到星星,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我们俩沉默地走在街头。后半夜的温度很低,我不停地搓着双手。

沈嘉走在前面,皮鞋在石板路上踩得咯咯作响,异常有节奏。

“谢谢。”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安然。”沈嘉突然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郑重地叫我的名字,“这次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收拾烂摊子,以后你自己照顾自己。”

她的话语就和后半夜的一阵强风一样猛烈,吹得我连血都冻结了。风刮得我睁不开眼睛,就像小刀一样刮着我的脸。

当我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论往哪里望去,都只有孤零零的路灯伫立在路边。

× × ×

沈嘉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靠自身的力量解决了我的烂摊子。

她坐在宿舍里,愣愣地听着电话里不停重复的留言:

“嘉嘉,你不要再惹事了!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给我?你赶快跟你那几个烂朋友分开!还有,最近先去爸爸的朋友那里住几天,爸爸有非常多事情要做。”

沈锦年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非常憔悴,也非常含糊。

沈嘉看着空****的床位,想:朋友,那是什么?可以拿来吃吗?

× × ×

我已经三天没有去上学了,自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

爸爸妈妈已经疯了,因为她们问我,我也不说理由,就是天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肯开门。他们拿钥匙来开门,我就用一堆东西顶在门后。

“安然,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们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蹲在家里不去上学的!”

妈妈几乎每天都要说这样的话,连吃饭的时候,她也不停地数落我:

“你能上这个学校都是多亏了沈嘉帮忙,你就算不听我们的话,你也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的!”

“还跑去打什么工,现在都进了黑店啊!还好那男的没有坏到底,否则你被卖了都还不知道,打什么工啊你!”

圣诞前夜的审讯,到了最后警方还是要通知家长。我家里的人第二天就知道了,爸爸非常愤怒地打了我一耳光。

“学生就应该去学校上课,你知不知道缺一天课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你以后会后悔的!急着赚什么钱啊!什么都没学到,还要赔了自己的名声进去!”

……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去学校就是因为沈嘉。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同时,我对我自己在节日晚上竟然进了警察局感到异常丢脸。

我躲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下去,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我家住在5楼,看着对面楼的阳台上晒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有的做了防盗网,有的做了落地窗户,无一例外地都摆着几盆绿色植物。

我就看着对面每一家,看着有人出来晒衣服、洗衣服、浇花。

住在这个平民小区里,他们的生活都很普通,也很忙乱。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想应该是沈嘉,几乎是扑过去接起了电话。

但是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杜若妍的声音:

“安然,是我。不必那么激动。”她只听我“喂”了一声,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失望地坐在床边。虽然知道沈嘉肯定还在生气,但是真的是很失落,她真的不理我了吗?

“公主终于变成灰姑娘了。我们班的话剧也快上演了呢。”杜若妍说。

“什么?”

“你看新闻吧,新闻台现在正在播。”

我冲到客厅打开电视。主播正在播告本市最成功的企业家沈锦年破产的消息。

“据税务局的相关人员表示,沈锦年的公司,从10月起,就进入资金周转不灵的状态……”

后面的话语我基本没有听进去,只见镜头不断地播放沈嘉爸爸的公司外面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在抱怨着自己被欠了工资,看起来是股东样子的人不停地问如何结算处理。

沈嘉的爸爸并没有出现在荧屏上。新闻也没有说他在哪里。

我的手机忘了关,杜若妍在电话那一头听到了电视里的声音以后,静静地把手机给关了。她转过身,对背后的一群女生说:“让你们久等了哦!我们走吧!”

杜若妍兴高采烈地挽着身边女生的手,一群人亲密地走向一家奶茶店,仿佛电视里说的人她从来不认识一样。

杜若妍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抛弃原有的圈子,在另一个圈子里游刃有余。

× × ×

商店街的另一头,肖安正在体育商店里选新的运动服。他瞥了一眼店里的电视,对沈锦年这个名字,他有点陌生,但是的确有点印象。

“我跟你说哦,我们宿舍那个沈嘉,对,就是请你去吃饭的那个——她老爸就是沈锦年啊。”苏娇娇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起,他有点恍惚。

这到底过去了多久,怎么觉得好像过了一年似的?那个家伙,多久没有出现了?宿舍同学都在问他们两个怎么了。

可是他只能回答不知道。

× × ×

镜头转到沈嘉家门的时候,我看到了门上惊心怵目的封条。邻居们都在走廊上围观,可是人群里并没有沈嘉的影子。

“沈锦年将巨额房产抵押,意图注入资金……”新闻继续播报着。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背后传来妈妈惊叫的声音:“哎呀,这是沈嘉家里啊!破产了?!那孩子要怎么办?”

我抓起钥匙跑了出去。

这个世界真的好残忍好残忍……

以前沈嘉总是说,以后她也要像她爸爸一样风光地做企业家,也要让电视台报道她坐着宝马去上班的消息。

虽然她和父亲的关系很僵,但是她的梦想依旧和她爸爸一样。

可是现在新闻报道他们家了,却是这样的消息。

记忆中她熠熠生辉的眼睛、意气风发的表情,竟然如一个世纪以前一样遥远。

新闻是昨天录的,但是今天已经路人皆知。我打车去沈嘉家里,司机大叔一听那个地址,就问我:

“小姑娘,你去找谁呢?沈锦年破产了,你是去看热闹的吗?”

我没有回答司机。

“那个企业家亏得可真快啊,之前明明看起来那么风光,隔三差五地见报,上新闻,投资这里投资那里的。嘿,说了不应该开发房地产的,现在可好了,金融危机被套住了吧!”

“房地产?”

“是啊,就是我们市郊区新建的那一片,都是和联华房地产公司联合投资的。哈,前一阵子还想跟老婆商量买那边的房子 ,还好没有买!”

话正说着,就已经到了沈嘉家楼下了。所幸没有人围观。

沈嘉的家是幢独门独院的四层别墅。我把钱甩给司机,说了一句“不用找了”,开了门冲下去。

黑色的防盗门上贴着显眼的白色纸条,我惊了一下,才看到地上蹲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沈嘉?”

那团黑影动了一下,露出一张浮肿的脸。我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素颜,在那凌乱的头发下,她的眼神暗淡无光,根本不像是我认识的沈嘉,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安然,我好饿……”她已经顾不上什么了,开口就是这句话。

我把她带回家,妈妈看见沈嘉的样子吓了一跳。我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她,让她先去洗澡。妈妈赶紧去炒菜做饭。

我一会儿在厨房里帮忙,一会儿在浴室前听里面的响声,就怕她体力不支晕倒在里面。

妈妈炒了满满的一桌菜。

等沈嘉出来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了。我看见她的眼里放出了光亮,浴巾还挂在脖子上,湿漉漉的头发甚至还在滴水,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端起饭碗就开始扒饭。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爸爸之前就打电话跟我说了。”沈嘉坐在我床铺上,抱着我的枕头,“他说公司申请破产了,家里的房子也得抵押出去。刚开始叫我住他的朋友那边。可是我过去了,那些人都一副推辞的嘴脸,说什么要是那些人知道我在他们家,讨债的都会跑到他们那里去。股东在找我爸,失业工人也在找我爸。好几个叔叔干脆不听电话,连小陈叔叔也不理我。”

我想起刚开学的时候那个给沈嘉送行李来的年轻人,当时毕恭毕敬得简直就像一个管家——现在再想起那张谄媚的脸,真的是一阵反胃。

“我自己的朋友,娇娇走了,杜若妍已经不是朋友了,只有你了,但是之前我跟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沈嘉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蹲在自己家门口的。因为那是她家。

“没关系的,沈嘉,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先从我这边放开你的手的。”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沈嘉,我们是好朋友。”

“谢谢……”她转过身抱住我,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但是我感觉到了,她在颤抖。

“嘉嘉,你这几天先躲在阿姨这里,学校让安然这个死丫头去请假。”妈妈进来跟我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她还在埋怨我不肯上学,“你不要怕,阿姨家没有人知道的,那些人不会跑到这里来的。学校也暂时别去了。”

“阿姨,可是……”

“没事的,我们家不至于穷到添一张嘴就没有饭吃了。”

没想到平日总是斤斤计较的妈妈也会这样说。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去拍沈嘉的肩膀:“是啊是啊,沈嘉,你就先把这里当自己家吧。”

当天晚上,已经是12月28日了。我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个新年。

沈嘉躺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没有睡。

“安然,你睡了没?”她小声问我。

“还没。是不是太挤了?我躺出去一点。”

“没事的。”她伸手拉住我,声音哑哑的,“我刚才还在想,杜若妍其实说得没错。我过去很任性,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就总是一副救世主的派头高高在上地施舍别人……”

“不是这样的,你是在帮别人。”

“但是某种意义上没错啊,很多事情,是因为家里有钱才做得到。”

“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情,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但其实我并不是万能的,我只能求我爸爸做这个做那个,来满足我喜欢被人仰望的虚荣心。”

“你还小嘛。”

“安然,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可以和你分享一切。”

“嗯?”

“其实我很傻,你从来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我甚至以为你是自私的。但是你跟我说我们回家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她转过来,眼睛里亮晶晶的,“我才知道,你是把我当成你自己家里的人,所以才什么都不说的。”

“沈嘉,我有个事情,一定要跟你说。”我看着天花板,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看着她,“我是喜欢许洛,但是我是喜欢你们两个在一起,因为看起来就好幸福。我站得远远的,看着你们就觉得,幸福就是要像你们那样。”

“我喜欢他的感觉,就像喜欢天边的星星一样,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在远处看着,从没有想过拥有他。”我旁边很安静,除了呼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人是不是总要到了什么都没有的关头,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快睡着了,她才幽幽地开口:“我想明天去道歉,当时我不该那么闹的。不,一定要去道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喜欢他,真的,和你不一样……”

“我跟你一样那不完了,你一定掐死我。”我打趣地说。

沈嘉却不说话。

班上的话剧已经公演了,童话里,灰姑娘变成了太子妃;现实里,沈嘉却变成了灰姑娘。

她也不知道,王子到底会不会再把水晶鞋交给她。

但是如果爱不说出来,或许对方永远也不知道,其实她是如此重视这一段感情。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无聊的自尊,而是和许洛在一起;她也不想当公主,她只想做许洛身边那个被深深爱着的沈嘉。

“我明天就去找许洛道歉。”

在黑暗中,她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