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如果我是那棵梨树,那么你就是我生命中短暂却美丽的梨花。

接下来的日子,欧文和黎暮森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安夏的身边,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刻意接近,既像普通朋友,又像情侣,搞得一些看见的人不明所以。

有些女生直接在私下传开了,但话里大多都是责备安夏的意思,不过在男生这边,立场是相反的。

再后来,也不知谁在学校论坛开了帖子,贴了很多安夏和欧文,还有黎暮森的照片。有三人在一起的,也有分开的。画廊、餐馆、学校、社团……应有尽有。而且由于拍摄角度的关系,照片中的男女看起来很暧昧,底下的留言声讨很多,男女分为两拨。

欧文和黎暮森都是知道论坛动静的,但两人皆没在意。

因为刚开学,法学院的课业又繁重,李静和周浩也没空上论坛,所以不知详情。

虽然班上有同学跟安夏提到过,但也没说得太过明了,加上他们都知道,安夏从没主动和哪个男生靠得太近,所以只把论坛上扬言“要将安夏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拿去‘浸猪笼’”的事当成笑话,直到这件事真的发生。

那天,安夏一人经过梨园后的湖边,此时天气已转凉,她当时穿着一件裸色长裙,套着红外套。

突然,周围出现几个女生把她围住,独留对着湖边的空位。

“你就是安夏啊!也不过如此嘛,竟然敢同时勾引欧文和黎暮森!”

带头的女生声音很尖锐,安夏想起在派对上说要整蛊李静的那两个女生。她扫了几眼,果不其然认出了烫着卷发的那个女生。

“就是,学姐,我上个学期跟我叔叔去画展,还见过她和黎学长很亲密的样子。”袁瑶看着安夏冷静的模样,不由得愤恨起来。

首先发话的学姐还没作答,安夏看着袁瑶,抢先说道:“论坛的帖子是你发的?”

“没错,为的就是揭开你这虚伪的面具!”安夏的眼神让袁瑶有些胆怯,但想到身边有学姐撑腰,便“义愤填膺”起来。

学姐家在楼市有着不小的生意,有了这个靠山,她还会怕安夏这个外来学生?

“臭丫头,想不到你还挺有本事的!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勾引人的?”

“想不到校园欺凌事件在大学也能碰到,我还以为人长大懂事了,就会知晓分寸,懂得收敛。”安夏的一番话答非所问,却让带头的女生眯起了眼,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勾起。

“看来你还真是要‘浸猪笼’才懂事啊——”

尾音拉长,女生说完,上前一把将安夏大力推出去。安夏没丝毫准备,一阵天旋地转后,“扑通”一声落入湖里。

安夏没想到对方会公然在校园内动手,还是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就算要欺负,也应该找性格懦弱、自卑的对象,而且地点也该挑得隐蔽些。可她忘了,女生的嫉妒往往是没有理智的。

栽进湖里之后,安夏呛了一大口水。紧接着,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口腔和鼻腔,她甚至连挣扎扑腾的机会都没有,就一路下沉到湖底。她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从枝头摔落,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等待她的似乎只有可怕的死亡。

水中的感触刺激着安夏的神经,无数小水泡在四周冒开,像是沸腾了的开水。

今天,空中还挂着暖暖的太阳,金色的光芒穿透湖水,在湖面形成鱼鳞般的波纹。从水底往上看去,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在接近水面的那一片区域,更是显得透明、澄亮。

安夏往水底沉去,睁大眼睛,脑海中有些画面像电影一般缓缓播放起来。

啊,那个秋天,一个男生跳进湖里救了溺水的她……不,他们似乎认识得更早,大概是在3月份的时候,因为她还记得那时候梨花开得正盛。她当时吓跑了一群欺负人的男生,救下那个被打的男生。男生说他们家门前有棵梨树,但是结的果子很酸。

后来,安夏才知道,原来男生说的梨树就是她家隔壁的那棵。安夏觉得,被她救下的男生就像那棵梨树的果子一样很酸。只是与梨树不同的是,男生从没开过那么美的花。

再后来,安夏在男生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我是那棵梨树,那么你就是我生命中短暂却美丽的梨花。

“安夏,安夏!安夏,你醒醒!对不起,都是我没在意论坛上的讨论,要是我早点儿站出来说明,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安夏再一次在欧文的眼前溺水,欧文惊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两次侥幸,两次好运,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他应该早点儿说明,喜欢安夏是他自己的事,而不要让人误会安夏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欧文抱着安夏,转过头盯着身后缩在一起的女生,第一次对异性露出暴戾的一面:“我告诉你们,要是小夏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别想逃掉!”

“对,对不起,欧少,我没想到她不会游泳。我刚才正准备下去救她呢,谁知道你就来了,不信你问她们!”女生说完指了指身边的同伴,同伴们忙点头。

“我不管你有没有想到,总之我是想好了!”

将安夏腹中的水压出来后,欧文打横抱起安夏往医务室跑去,打算让校医看过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市医院。他怕万一校医可以救治,却因自己决定去较远的市医院而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机。

昏昏沉沉中,安夏感觉自己被人救上岸,然后看到很多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耳边也有很多人说话争吵的声音。

“欧文,要是An有什么事,我也不会放过你!那个疯女人可是你那个狗屁后援会的会长。换句话说,An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你!我们之前说好各凭本事,不过现在,我觉得你已经没有资格站在An的身边了!”

一向淡漠的少年,此刻双眼通红,盯着眼前人的样子像是恨不得要吃了他。

安夏在寺院溺水的事,黎暮森是后来问欧文才知道的,两人当时决定同时追求安夏,互不影响,没想到这次安夏却因为欧文再次溺水。他记得安夏曾跟自己说过,她不会游泳,并且高中时还溺过水。

“笑话,你是要我为那个女生的行为埋单?她是她,我是我,虽然我承认我也有责任,不过不是因为他人,而是我没有在意学校论坛的帖子。说起来,你也有责任呢!难道你敢保证那些起哄的女生中,没有一个是因为喜欢你而去添油加醋的?这种在旁边放冷箭的人,更恶心!”

“你……”

黎暮森正准备反驳,突然,安夏细得听不见的声音传来。

“不关他的事,是我太不小心了。”两个男生怒目相对,安夏声音沙哑地说道。

“安夏,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到安夏醒来,欧文和黎暮森异口同声地问道。

“嗯,就是喉咙有点儿不舒服,我想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感觉到身上湿漉漉的,安夏说道。

关于这一点,站在床前的两人都没有否决,后来两人一起打车把安夏送了回去,在安夏拒绝他们留下来照顾后,返回了学校。

到了学校,两人找到李静,拜托李静前去照顾安夏。可当李静到了安夏家门口时,敲了半天门,始终没人开门。等找来房东进到屋内后,才发现安夏不见了。

安夏不见了,像空气一样蒸发了。

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带走了一切贵重的东西,留下字条嘱咐李静帮她收拾剩下的衣服,还去学校申请了休学。

来办休学手续的也不是安夏本人,而是她的妈妈,不过,可惜的是他们并没碰上安妈妈。

一个月过去了,欧文和黎暮森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安夏的下落,安夏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搬家前的,班导手中联系人的电话是欧文之前给安夏办的号码,已经不关机了。至于安夏父母的电话,也换了。总之,任何能找到安夏的线索都没有了。

从画室出来,黎暮森穿着灰色高领毛衣,套着米色呢子长外套,望着几近光秃的梨树,只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想起一个月以前的事,他至今仍觉得像一场梦。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要不是老师说是安妈妈带着户口簿和身份证来过学校,他几乎要怀疑安夏是被绑架了。内心感叹万分,突然眼角的余光瞥到远处一头红发的女生正和沈离道别。

红发?女生?

黎暮森想了一会儿,猛地瞪大眼睛,拔腿往沈离的方向跑去。只是当他赶到时,红发女生已经离开了。

“森,你怎么了?跑这么急不是为了跟我打招呼吧?”

“沈老师,刚刚那个女生是谁?你们认识吗?”

看到一向冷静的黎暮森连气都没喘过来,就急着问红发女生的事,沈离也不逗趣,直接说道:“她是我以前所在的高中的学生小琴。对了,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你画的模特很眼熟吗?她和小琴也是一所高中的,当年,我曾在我一位学生的速写本上看到过她,那个男生画画很有天分,可惜后来……”

后面,沈离似乎还在回味些什么,但黎暮森已经无暇听下去。知道红发女生和安夏是高中同学,他便去追离开不久的小琴。他记得那个女生,是上次跟叶琛走在一起的那个。

小琴这次来海大,是因为在杂志上看到一幅名为《抱着向日葵的少女》的画,画中的模特俨然就是她高中时期的好友——安夏。得知作画的是海大的学生,想着安夏也许在海大,便来看看,没想到得知了安夏休学的消息,但她碰见了高中时的美术老师,并且还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安夏朋友的男生。

“她总是这么好运,遇到的男生个个那么优秀,可她本人却不在乎,也许……我就是讨厌她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所以才想着小小报复她一下,可没料到出了那种事。我曾无数次后悔,后悔当时自己愚蠢的行为。”

黎暮森追上小琴后,简单说明了一番,两人随即找了个安静的咖啡店坐了下来。

面前的女生一边用小勺子搅拌着瓷杯中的咖啡,一边缓缓说着。

黎暮森没有着急打断,他听得出,这个叫小琴的女生也许是安夏曾经的好友。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责,再提到安夏时,小琴甚至不敢叫安夏的名字,而是用了“她”。

“我勾引了她的男朋友,她当时看见我们在湖边的草堆里……”搅拌的手顿了顿,小琴咽了咽口水,“然后叶琛起身去追她,我也追了过去,不过当我们赶到时,她已经被人从湖里救了上来。哦,对,她在逃开时,跑到了断桥那边,不小心掉了下去。救她的男生却因腿部抽筋沉到湖里,当时我们一心扑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那个男生……况且那个男生平时也很不起眼,我也是后来才记得他的名字的。”

“所以……那个男生死了吗?”

“嗯,死了,她还参加了那个男生的葬礼,听说还去了男生的房间,似乎发现了很了不得的东西,这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那个男生叫什么?”

“平安。”

“叮叮——叮叮——”

铁匙撞击瓷杯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偌大的咖啡厅里此时寥寥几人,这样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那个深藏的秘密逐渐暴露在阳光下。

黎暮森从小琴那里得知叶琛之前告诉她的安夏家搬家后的地址,告诉了欧文、李静,还有周浩,然后四人一起请假,开车去离楼市不远的兰市。当得知安夏家就在兰市时,四人都有些吃惊,原来他们心心念念的人竟然离他们这么近。

行驶了5个多小时的路程,四人终于在一家独栋的复式楼前停下。这一片区域都是相似的房子,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此刻泛黄的树叶已落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在三个男生一个女生的情况下,前去敲门的人自然是女生。

敲门前,大家已经统一好口径,想了各种来探望安夏的理由,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安妈妈听到他们报上姓名后,什么也没问就直接请他们进屋坐下了。

“小夏跟我提起过你们,她说你们对她都很好,不过她现在不在家。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泡茶。”

进屋后,安妈妈解答了四人的疑惑。

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温润的模样跟安夏很像,或者应该说安夏跟她很像。母女两人的五官有七分相似。

大家在白色布艺沙发上坐成一排,也趁着安妈妈去厨房泡茶的时候,打量起安夏的家。

不同于简陋的出租房,这座房子装修得文雅古典,随处可见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合照。其中最多的是安夏的照片,从出生以后一直到高中,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

电视机旁的书柜上还有一座座写着各种名称的奖杯。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台钢琴,盖着白色蕾丝防尘罩,一些卡通小公仔整齐地立在琴顶。

“我就说,女孩子怎么会不爱好这些小玩意呢?”望着神态各异的小公仔,欧文的眼神有些放空。

“看安妈妈的样子,或许安夏想起以前的事了。”黎暮森接着说道。

从他们进门后,安妈妈便告诉他们安夏不在家,也没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似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听了黎暮森的话,欧文仍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没有反应,倒是李静和周浩有些焦急。

安夏想起那个叫“平安”的男生,对他们倒没什么影响,不过这两位可就不一样了。

“让你们久等了,这是小夏最爱喝的。”安妈妈端着一套精致的西式茶壶从厨房走出来,打破了沉默。

“小夏去海大上学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视频聊天,我们母女俩什么话都说。她还跟我说过,有两个男生让她心烦意乱。”

将茶杯一一倒满,安妈妈分别看了一眼欧文和黎暮森,脸上隐隐带些笑意。

“不过,她说她似乎没办法回应任何一个人,因为她的心早就被其他人占据……”

顺着茶嘴,流出带着奶香的红色**,腾腾热气不停地向上冒。

“小夏这孩子,从小就很活泼,她爸还说,要是她的性子稍微像妈妈一点儿,收敛收敛就好了,直到后来……收敛是收敛了,就是……就是……”

说到这里,安妈妈的脸上本就不易察觉的欢愉神情渐渐消失了,连声音都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再也说不下去了,坐在单人沙发上,侧过头擦了擦眼泪。

“说到因救小夏而去世的那个孩子,当时就住在我们隔壁。在那孩子的葬礼结束后,小夏把他的画和乐谱,还有一台老式唱片机,几乎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搬回来后,小夏每天都要去那间房待上一段时间,久而久之,她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和她爸都挺担心的。谁知这个时候小夏跟我们说她想学画画,为了不让她老把自己关在屋里,我们便答应了,谁知道她为了学画像不要命了一样……”

再次翻开过往,安妈妈确实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她端起面前热乎乎的奶茶喝了一口,才接着说道:“没日没夜地练习,三餐根本没规律,还经常吃泡面,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吃,胃病也是那时落下的。等到画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去学了黑管,幸好她本来就有钢琴底子,不然……不然她的身体只怕早就垮了。后来的事,说来也是幸运吧,有一天早晨,小夏一觉醒来,突然忘了关于那个男孩的事,开始准备高考,医生说这叫‘选择性失忆’。后来,我和她爸担心她复发,便搬来了兰市……当初,我们本来打算把那些画什么的都丢掉,可想想,还是担心万一哪天小夏又想了起来……毕竟,她也是太难过,不能接受,所以选择忘记,并不是真正的释怀。”

“那一年,小夏没参加高考,叶琛也没有,小夏也因为去世的男生……对了,他叫平安,这是小夏告诉我的,和叶琛的关系彻底断了。直到后来,小夏才复读,这样说来,她今年应该读大二了呢。”

安妈妈说完,有些哽咽,憋了好久才压下情绪,接着起身带着几人往楼上走去。到了二楼,带大家停在了一扇房门前,看了看紧闭的木门,转身下了楼。

李静和周浩想了想,也跟着下了楼。

安妈妈离开后,欧文和黎暮森错落而站,看着眼前的门,心里七上八下。

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答案,只要打开这扇门,所有的证据都会呈现在他们面前。

来的路上,明明大家已经决定好了,可为什么一步之遥,他们连指尖都不住地发抖呢?

一直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两个男生才挪了挪脚步。最后,站得稍微靠前的黎暮森拧开了门锁,欧文紧跟其后走了进去。

清冷的阳光穿透六角形的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影,给整间房染上了几分艺术气息。

往周围看去,入眼的是满满的画作和乐谱。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一台老式唱片机,喇叭花的形状古老而陈旧。

欧文走到唱片机旁,拿起旁边的黑胶唱片,红白的包装纸壳上写着“The Blower's Daughter”,歌名下还有两个小小的字——平安。

拇指摩擦着包装壳,欧文棕色的眸子闪了闪,随后拿出唱片,摆在唱片机上,如水般温柔的曲子便缓缓响起。

“说谎者的女儿……呵呵,说谎者的女儿……还是说,说谎者的儿子……”

听着歌手情感饱满的演唱,欧文心中阵阵酸楚。这是他们共同喜爱的曲子,他还记得在社团安夏唱这首歌时温柔得化不开的眷恋,当时他只觉得入迷,原来这是唱给别人听的。

看着眼前厚厚的纸张,黎暮森想起当初安夏跟自己说她学画时的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幸福,说着残忍的话——因为太喜欢了。

“怎么能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怎么会全力以赴……”

厚厚的素描纸,从几何图形到石膏像,再到风景,到人物,应有尽有,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从入门开始练习的。每幅画上都有日期,一天接一天,从不间断。同一个日期能有几十张,并且张张都画得很仔细。

“我们还真傻,总以为自己才是特别的那个,其实不然。在别人眼中的优秀,永远赶不上内心真正的喜欢。因为只要你喜欢一个人,他便胜过一切。”

“黎暮森,想不到我们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时候啊。”

或许是悲伤的感觉太过强烈,或许是自己还不想认输,欧文竟开起玩笑来。

黎暮森伸出手去翻排成一条、像块长木板似的油画成品,听到欧文的话,勾了勾嘴角。

“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虽然是强装的,但也能安慰安慰自己……”

突然,黎暮森不再说话,扶着油画木框的手一顿。

“An……An……这个An,竟然是他的署名……”

明显不属于安夏的笔迹,画风出奇的神似。

“不用这么震惊,你也应该猜到了。没亲眼看到的时候,还可以骗自己,现在倒好,我们这是自寻死路啊……”欧文扬起下巴,扫到摆放在柜子顶部的长方形盒子时,视线飞快地收回来。开玩笑,他可不想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摆着黑管。

欧文站的位置正好和黎暮森相背,他低下头,在半掩的抽屉里看到了一个宝蓝色天鹅绒的盒子,盒顶的部位用金色的线绣了个“A”。对于这个包装盒,欧文印象深刻,他当时还以为这是安夏买给男朋友的。

他拿出包装盒,打开后,里面竟然摆放着两枚缀有暗紫色宝石的银色领带夹,只是这两枚款式一样。欧文正疑惑另一枚是从哪儿来的,眼角的余光瞥到抽屉里另一个物件——一个黑皮包装的本子,从侧面看,这个本子似乎常被人翻动,但同时又收藏得很好。

“这应该是日记本吧。”黎暮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欧文身边,看了一眼抽屉里的本子说道。

听到黎暮森的声音,欧文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窥探他人隐私,我们这算不算违法?”

“我说算,你是不是就不看了?”

“不能。”

欧文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

黑皮本子被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文字。像是打开潘多拉盒子,欧文和黎暮森不知道他们会看到什么,既期待又害怕。期待看到最后的答案,害怕他们看到答案后会忍不住自卑。

什么样的爱情,让人甘愿默默守护,卑微如灰尘。

日记的开端从高一开始,开头第一篇便写着“今天我上高中了”,到结尾的时候,欧文和黎暮森第一次看见他们所熟悉的名字——安夏。接下来的日子,直到日记的主人溺水身亡的前一天,每篇日记都提到了这个名字。

男孩用尽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他所向往的女生,却不敢靠近。

他说,像我这样平庸的人,永远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个女生。我想跟她分享我的喜乐,但一和她说话,口吃就越发严重,直到最后都说不了几个词。不过也因为这样,我可以多听她说话。

合上日记本交给黎暮森,欧文走到装着彩色玻璃的六角形窗边,看着玻璃上斑斓的色彩微微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道:“要是我,估计都爱上他了。”

说完,他伸出手,掌心抵在额头上,梳起额前的头发。

手中的文字让黎暮森感觉犹如千斤重:“我们还真是自寻死路。”

秋风夹杂着雨丝刮着细嫩的耳朵,让人感觉难受。一身黑色装扮的女生撑着同样黑色的伞,站在一块石碑前,地上放着一大束金灿灿的向日葵。而女生身后站着两个男生,一个皮肤为小麦色,五官深邃,有种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感觉;一个皮肤白净,五官柔美,像极了故事里的妖精。

当天,欧文和黎暮森从楼上下来后,安妈妈告诉了两人安夏的去向,然后两人便急匆匆地从兰市赶到锦城,并一路直奔墓园。

安妈妈说:“今天是平安的忌日。”

到达墓园时,两人看见安夏站在墓前,撑着伞不言语,望着碑上的照片,样子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安夏没有回头,也没有动静,但她闻到了空气中的香水味和清凉的薄荷香。

“想听故事吗?”不知过了多久,安夏突然轻声询问,也不管有没有人回答,径自说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出身并不好的男生,除了身世外,男生的性格也不怎么讨喜,说话还结巴,很多人都不喜欢他,甚至欺负他,直到那个女生的出现。那个女生跟男生不一样,她很受欢迎,对于男生来说,女生是大家心目中的小公主,但是这位公主却愿意跟他说话。其实他不知道,在女生的眼里,男生也很优秀,他虽然很腼腆内向,但他很会画画,也很会吹奏一种叫黑管的乐器。”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黑色的碑石上,将碑面洗得亮晶晶的,就如照片上穿着白色衬衣、戴着黑框眼镜傻笑的男生,干干净净,文文雅雅。

“这个女生以为她救男生那次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她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女生提着装满饼干的竹篮子送给隔壁邻居时,他就见过她了。当时,男生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门缝,看到女生满脸笑容,他觉得那笑容就像向日葵一样,灿烂明媚,是自己所羡慕的。”

这些事情,欧文和黎暮森都在日记上看到过,现在听安夏亲口说出来,似乎更能体会她的感情。他们看到日记本上有无数干涸的眼泪,晕开了叙写的人的字迹。

“接着,就像大多数小说写的一样,男生爱上了女生,就算男生后来因此丢了性命,他也觉得很幸运。他觉得自己就像灌溉向日葵的肥料,牺牲了自己,只为了让向日葵茁壮成长。毕竟大家关注的只是向日葵,而不会在意肥料,但他不知道的是,向日葵会在意。”

“再后来,男生死了,因为救溺水的女生……在葬礼上,女生看到了男生的亲生母亲。可笑的是,女生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男生的亲生母亲,她和周围所有不知情的人一样,她以为男生只是这家人从亲戚家抱养来的孩子。所以当女生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就算穿着黑衣都显得雍容华贵的女人,墨镜下哭红的双眼时,满心疑惑。等到葬礼结束,男生的母亲把女生带到男生的房间,问女生是否要房里的东西,如果不要的话,她就烧掉……”

说到这里,安夏似乎有些激动,停了好久才接着讲。

“女生看到满满一屋子都是跟自己有关的画像,特别是一幅她和向日葵的画,女生真是越看越喜欢。看着画上的少女,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画里的人很美,她从不知道自己在男生的眼中这么迷人……”

安夏平静的叙述仿佛比任何酷刑都残忍,让人遍体鳞伤。欧文握了握手中的伞,单手插在皮衣的口袋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那个领带夹是你送给他的吗?”

男孩的日记里只提到安夏送了他礼物,但没说这“礼物”的来由。

听了欧文的话,安夏愣了愣,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送给他的,那天本来是叶琛的生日,可我们吵架了,后来我碰到了平安,就把领带夹送给他了。然后我们一起走了好长一段路,我开始还以为他是要送我,最后才发现,原来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明明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他却当宝贝一样收起来,真是傻瓜。就像他说的,我是被众星围绕的月亮,可他这颗离我最近的星星,却从未打扰过我,因为他怕他会让我难堪……”

安夏口中唤着“平安”,那语气和当初眼中铺天盖地、浓郁到化不开的眷恋一样。

“他的落款也是‘An’。”

安夏的话音落下,黎暮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原来,他一直唤着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平安的名字。难怪她每次听见自己叫她,都那么开心。还有在画廊,安夏看到《抱着向日葵的少女》时,眼里所见的大概也是那个男生吧。

对于黎暮森的话,安夏没有否认。她蹲下身子,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细细抚过墓碑上的照片。

“他明明有权利难过,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明明有理由厌恨这个世界,却总是原谅所有欺负他的人……他在日记里写道,其实他觉得他的母亲也很可怜,未婚先孕,要是带着自己,母亲肯定嫁得不好,也不会有钱让他学美术、学乐器,过上安逸的生活……安逸,我真不知道那种不被亲生母亲认可的生活也算安逸,可他乐观得连我都无地自容……平安,平安,他们给你起名,寓意平安,为什么到最后,连这个名字都成了讽刺?”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冲洗着大地,三把黑色的伞在雨蒙蒙的景色中尤为突兀。

安夏从头到尾,即使声音颤抖到哽咽,也没留下一滴泪。再一次记起以前的事,安夏才赫然发觉,原来人最悲伤的时候是不会掉眼泪的。

离开时,光线已暗了下来,再加上下雨,雾蒙蒙的天气,就算隔着一两米的距离,也让人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又或许被蒙住的不是天气,而是他们的眼睛。

当时三人都没多说什么,只是两个男生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次相见。

坐在梨园的长椅上,黎暮森摩挲着平安的日记本,这是回来后在欧文开去的车上发现的。

他低声说道:“她大概是在那些画里和这本日记里,不知不觉爱上了那个已经死去的男生,而我们都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成了她眼中的替代品。就连李静和周浩也是因为和那个男生有相同的特质,才让An特别相待……”

虽然知道“An”也是那个人的名字,不过叫得久了,黎暮森也不想改过来,对他来说“An”就是“安夏”。

欧文坐在黎暮森身旁,靠着椅背,仰着头,懒洋洋的模样,微微勾起的嘴角说不清是嘲笑,还是苦笑。

他没想过有一天能和黎暮森并排坐在一起,他也不想承认黎暮森说的话,只是现在他没有一丝反驳的理由。

“我们都是笨蛋吧,爱着不能去爱的人,守着结不了果的树。”

“或许是的,不过比起An,我们更幸运,至少An是活着的,至少我们也能及时发觉自己的心意,并表达出来,但是她不能……”

说着,黎暮森随意翻阅日记本的手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停止翻阅的页面。

看到黎暮森的表情,欧文也好奇地凑过去。

只见整洁的页面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我遇到两个男生,在我被折磨得忘了很多事的期间。刚开始的时候,我似乎把他们和我对平安的感觉搞混了,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对他们真正的感觉。我逃避,是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