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君让我抱个大腿吧

人间有句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有句叫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眼下我就陷入了这样悲惨的境遇里。

我躲着太子一直不肯去天宫报到,却不想太子竟派人半夜三更来找我,幸好现在与玖非夜已经分房睡了,要不然让太子知道,岂不是死定了?

我打了个呵欠,起身蹑手蹑脚地出门,外面黑黢黢一片,所有妖都已经睡了,只有头顶零碎的星芒和稀疏的月光还在认真地工作,夜色中有两名白衣仙侍立在一块大大的云朵中,垂眸低望着我。

我飞身上去,走到两人跟前:“殿下怎么会突然来寻我,侍者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知。”白衣仙侍摇摇头,又朝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太子殿下就在前面不远处,少主去后自然就明白了。”

问了也是白问,我便也不再多说,随在两人身后去找帝涟月。行了一阵云后,碧霄山已经隐在深夜里再也看不见,而前方却逐渐可以看到闪烁的宫灯,再近一点儿,可以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四匹白马拉着的翡翠夜光车,夜光车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璀亮的光芒,车的周围还有四名白衣仙侍前后而立。

夜光车的车帘早已经被拉开,一身紫袍的太子就坐在那里面,他骨节分明的手正在为自己斟茶,见我行云过来,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瞟了瞟华丽的天车,站在宫灯下踌躇着不敢进,这可是太子的座驾,我一个法力低微的小仙还是算了吧,坐了怕短寿。

帝涟月眸光轻抬,看着我淡淡道:“怎么不进来?”虽是问句,可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僵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钻了进去,全三界中能有此殊荣的,大抵也就只有我一个了,短寿就短寿吧,环视一遍车里金贵的装饰,我暗暗咂舌,太子果然是太子。

“太子殿下,您这么急着找小仙,不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虽知道大概是因为什么,我却还是装傻再确认一遍。

帝涟月伸手一拂,将天丝帘放了下来,这才淡淡转头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说什么,说我被玖非夜看光了吗?说我其实是个女的?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说,若让太子知道真相,我保证他能当场把我掐死。

“太子殿下想知道什么?”我琢磨着把话题引开,“小仙……还没有找到混元镜在哪里。”

帝涟月将面前的茶盏推到我面前,慢慢说道:“云冬,你虽然法力浅薄,却素来机灵,所以才派你去碧霄山,在碧霄山这么久,想必你已经知道关于石灵的事情了吧?”

我预感太子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我震惊,所以点点头,把那盏茶喝干压压惊,并没有开口。果然太子神色一正,肃然道:“我让你去碧霄山,并不只是寻找混元镜的下落,还要你将玖非夜从堕仙引入正途,石灵的死,玖非夜一直认为是我从中操纵,所以对我恨之入骨。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不能完成任务,知道得越多,越难取得玖非夜的信任,如今看情况,你已经获得他的庇护,所以也是时候告诉你这些事情了。”

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消息太多让我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了,良久之后,才摸着脑袋问:“太子殿下,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我把玖非夜引入正途?

在我看来,玖非夜根本就没有误入歧途,他虽然堕了仙,但他的内心还是那么理智善良,只不过多了一个堕仙称号和一个堕仙印记而已,一个称号又有什么关系呢?

比起仙界来,他更喜欢的是碧霄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只要他的心不变,生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帝涟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淡地道:“因为大劫将至。”

大劫?我想起之前琉心说过的话,先前没当回事儿,现在看来一定是司命老头儿卜算出了这个大劫,所以才去天宫与太子相商。

“这个大劫是与玖非夜有关的吗?”我试探地问。

帝涟月依旧面无表情,可眼神中却掠过一抹凉光,幽然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发现我被太子绕糊涂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牵扯的利害,不过却有一件事让我心如擂鼓,没有人知道心里怀揣着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秘密是一种什么感受,之前是不敢说,现在太子说到大劫,这个秘密与大劫有没有关我不确定,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肯定不简单。

女人的直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吞了吞口水,盯着太子看了一会儿,又抿了几口茶壮胆,挣扎了许久,才缓缓道:“太子殿下,小仙查探过玖非夜的神志,里面没有关于混元镜的事情,但是我却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帝涟月目光一动,似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我下意识地朝周围望了一眼,探身过去低声道:“小仙发现玖非夜没有心,他的心口是一颗燃烧的红莲业火!”

帝涟月立即眸色一变,一把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鲜血从他紧握的拳中溢了出来,我大吃一惊,连忙取出帕子要给他包扎,却被他抬手制止,他若有所思地垂下头,良久后才再抬起来。

“你确定?”帝涟月向来清冷的音色中有一丝低低的颤抖。

我没想过太子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却仍是认真地点头,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他脸上一刹而过的惊异,分明还有满腹疑窦,却在片刻后又渐渐冷静下来,平淡得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太子殿下,自古以来,只有未渊上神的心是红莲业火,玖非夜与他……”我说出压在心头的猜测,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太子的表情,他这张面瘫脸,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细微变化的。

由于太专注,不知不觉我就与他越靠越近,帝涟月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我的脑门,将我往后一推:“未渊是未渊,他是他,这件事你不许再对任何人说,也不许瞎猜!”他厉声斥我。

我摸着鼻子不吭声。

不对人说可以啊,可这好奇心我哪里控制得住?况且又是关于玖非夜的,有时间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云冬,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你让玖非夜放弃寻找石灵,永远忘了她!”最后,帝涟月对我这样说。

我好像有点儿懂了太子的忧虑,只要玖非夜放弃了石灵,他才有可能放下仇恨,也才有可能回归仙界,只是我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玖非夜回仙界。

当然,摆在我面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玖非夜深爱着石灵,要让他把石灵忘记,这简直比让石灵复活还难!

我见太子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于是掀开天丝帘跳了出去,才刚落地就见前方三尺之处立着一道寂寥的身影,当我看清他的模样时,整个人忽然间如坠冰窖。

“玖非夜,你怎么……会来?”我愕然地怔在那里,手指在袖中不停颤动,一时间竟惊慌得有些不能自已。

我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玖非夜他会跟来,他来了多久?方才的谈话他听到了多少?

我看向周围,六名仙侍保持着震惊的神色一动不动,想必是看到玖非夜前来准备报备,可还没行动就被玖非夜给全部定住了,那么他一定来了很久。

帝涟月听到声音,也从车上走了下来,看到对面满面寒霜的人,也是一阵错愕:“你都听到了?”他扫一眼四周,抬手解了六名仙侍身上的法术。

“太子殿下,这妖魔……”侍者想说什么,被帝涟月抬手制止。

玖非夜没有回答帝涟月,他看着我,眼底的情绪有震惊、沉痛、愤怒还有凌乱,是那样的匪夷所思,他说:“扶桑云冬,你好狠!”语含讥讽,带着从未有过的淡漠和疏离。

这三个字,以及他冰冷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玖非夜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拼命地呐喊,嘴巴却仿佛被点了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玖非夜却不再看我,转而面向帝涟月,冷冷一笑:“帝涟月,你凭什么要我忘记石灵,凭你太子的身份吗?很可惜我从来没把这个身份放在眼里!”

“你以为没有了石灵,我就会乖乖做你们仙界的傀儡?你忘了是谁把我以妖的名义打入万丈深渊,又是谁让我一出生就尝受了百年的牢狱之灾!几千年来,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一刻都没有忘记,也不会忘!终有一天,我要把这些痛楚百倍、千倍地还给你们!”

玖非夜眼神冰冷,浑身怒火高涨,额间的火色印迹忽明忽暗,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邪魔。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发怒了,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强烈到决绝的滔天怨恨。

从来都不知他曾经受过那么多的伤害,甚至一出生就尝受了百年牢狱,是帝涟月吗?不,不可能,帝涟月与他年岁是一样大的,玖非夜刚出生时,帝涟月应该还只是个婴孩,那么到底是谁这么残忍?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玖非夜紫色的眸子沉得几乎要滴血,他的目光一寸寸转过来,再落在我身上,暴怒且悲伤地看着我:“还有你!扶桑云冬,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想说我不是有意欺瞒,想说我只是寻找混元镜,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可我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就像凡间的寡妇被人捉奸在床一样,哪怕什么也没干,却已经没有脸再面对世人,此刻的我,百口莫辩。我记得去凡间找林白玉时,他曾经对我说过——

如果让我知道你是帝涟月派来的,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这四个字在我耳边呼啸着回响,那一霎,我像被人打入万丈深渊,一颗心重重地往黑暗深处跌落,一直往下沉。我不知道他与帝涟月之间有着这么深重的怨怼与仇恨,在他看来,我只要是与帝涟月有关系,就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或许就是我带给他最大的伤害吧。

可是看到他那么痛苦,我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害怕,我不想,也不要玖非夜恨我,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很明白他并不是旁人眼中的恶人,正因为明白,我越发不想失去他。

是的,不想失去……我不愿意失去玖非夜!

“玖非夜,对不起,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试图跟他解释。

玖非夜却嘲讽地将我打断:“不是我想的那样?扶桑云冬,你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吗?”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见他苦涩一笑,望着我的目光尽是冷峭漠然,忽又狠厉起来,“我以前就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敢这样对我为所欲为!”

“玖非夜,你莫要怪云冬,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他不过是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帝涟月见事态发展脱离控制,于是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你闭嘴!我不需要你解释为什么把扶桑云冬放在我身边,一千年前,你向玉帝告密杀害石灵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如今你又利用扶桑云冬来伤害我,帝涟月,我没办法再放过你!”

玖非夜仿佛懒得再听帝涟月开口,眉心火色印迹蓦地射出一道红光打向帝涟月,趁他闪身避开的瞬间,右手一伸,一柄燃烧着红莲业火的长剑慢慢从他手中衍化出来,红莲业火中还夹着幽蓝的狐火,他往半空中一跃,凌空狠狠地朝我们劈了下来。

除了三昧真火,这两种火焰是最为厉害的,哪怕是神仙被烧中,也很难用仙法脱身,仙力稍弱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子殿下!”周围六名仙侍齐齐惊呼,迅速飞身挡住帝涟月,带着他往旁边一闪,虽然速度极快,几人依然被猛烈的边焰烧伤。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也没想过要去躲,巨大而诡异的火光像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长龙从高空俯冲而下,我已经感到灼热的疼,帝涟月焦急地喊了一声,想要冲过来救我,却已是来不及。

玖非夜见我不躲,面色忽地激变,一股磅礴之力从他体内飞速溢出,整个人突然白光大闪,背后猛地延伸出九条一模一样的白色狐尾,长长地铺展到半空,那些狐尾以一种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在剑劈到我身上的那一刻,闪电般将我卷向空中。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我在半空中回头一望,之前身后的那辆夜光天车眨眼间被劈成了两半,熊熊燃烧起来,幽蓝与火红相交的火焰冲天而起,将漫漫黑夜照得恍如白日,不到片刻,就将天车烧得一干二净,连一丝灰烬都没有剩下。

玖非夜抬头,目光复杂地望了我一眼。这是他的妖身——九尾天狐,我抓着他的狐尾,看着他仙不是仙、妖不像妖的样子,心里顿时疼痛难忍。

他方才说过谁以妖的名义将他打入万丈深渊,那么想来他一定很讨厌看到自己妖化的样子,除了第一次在落霞山他受伤我见过一次,自到碧霄山这么长的时日,我从来没见过他妖化,可刚刚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他却宁愿妖化也要护我周全。

玖非夜,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你舍不得伤我……喉头一热,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大胆妖魔!不仅对太子殿下动杀念,还敢烧太子殿下的天车!”眼见天车被烧毁了,仙侍们愤愤不平地怒喝道。

眉间堕仙印迹暗沉如血,玖非夜像要应了他们那句“妖魔”二字,竟缓缓露出一丝妖邪之笑:“一个天车就心疼了?你们太子杀人的时候可是从不手软!”

他飘在半空中,浑身戾气大涨,连周围的云层都不敢靠过来,帝涟月就那样安静地望着他的变化,神情讳莫如深,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丝情绪也看不出来。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道:“玖非夜,你的执念太深,如果石灵她还在,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你不要跟我提她!”玖非夜狭长的紫眼微微一眯,一抹锐利迸射而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如果,即便她在,我与你的恩怨也永远不会消失!”

他说着,提着长剑又要攻击,他现在已经满身邪气,我怕他一个不慎真的闹出人命,连忙朝六名仙侍道:“你们快带太子殿下离开!”

六名仙侍反应过来,撤身要护帝涟月走,帝涟月却反手拦住:“你不用担心,如果他真的想杀我,用不着等一千年。”

是,太子说的没错,玖非夜如果真想复仇,这么多年他早就找机会下手了,只是我所担心的却又并不止这些。如果今夜在这里真的让太子出了事,哪怕只是让太子受伤,那玖非夜就是与整个仙界为敌,纵然他修为再高,也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我见玖非夜手中的剑高高举起,飞快地一把抱住他的狐尾,冲帝涟月喊道:“太子殿下,你一定要逼着他往魔道越陷越深,越走越远吗?”

帝涟月一怔,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带着人迅速离开。玖非夜的那一剑劈了个空,夺目的火焰仿若流星,在夜色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他还想再追,我被卷在他的狐尾里施展不开,只好提着气一口咬在他的尾巴上,他尾巴晃了晃,脚步果然停下,虽然这一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但他还是回过头来看我。

“普天之下,敢咬我的人,也只有你。”他的语气带着一抹苍凉,像是叹又像是恨,我听不太出来。

收起长剑,他狐尾一松,将我从高空狠狠地丢了下来,眉心火色印迹渐渐消退,狐尾也消失隐藏,他又恢复到了俊美诱人的模样,可神情间却已不见关心温柔,那双眼睛沁满了霜雪,冰冷到了极点。

“你方才为什么不躲?如果我不救你,你就会像那辆天车一样消失在这个世间!”他表情一冷,“还是你认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我告诉你,扶桑云冬,我救你,只是因为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

他的一席话,句句掷在我心上,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不停地剜着,我喉头一甜,一股腥味急往上冲,狠狠一压,我将鲜血又咽了回去,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涩笑道:“我没有那么认为,我只是觉得,如果把我劈成两半能让你解恨消气的话,也是值得的。”

玖非夜怔了片刻,忽然冷笑道:“不用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就是个骗子!你骗了我,骗了碧霄山所有的人!”

“玖非夜,也许我一开始确实欺瞒了你,可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要找到混元镜,我……和你们在一起生活,很开心,我还想……”我还想和你们继续生活下去,可这样的话,我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开心?”玖非夜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云冬,早在你来碧霄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有目的的,可我还是让你留了下来。你回仙界替常休找解药的那次,我就怀疑你了,我问你,你却告诉我来碧霄山只为避难,我带你去参加仙宴会,就是想知道你到碧霄山的目的是否与帝涟月有关,虽然心里疑窦,可见你伤得那么严重,我便不忍心再怀疑你,我明知你在骗我,可我依然愿意信你,我甚至还想,如果你愿意,就这么一直住着,多好。”

他自嘲一笑,转身就要离去:“扶桑云冬,你不要再回碧霄山了,从现在开始,你与我们再无瓜葛!”

他的背影决绝而冷漠,我心下一惊,飞速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玖非夜,你不要赶我走,我不会再欺瞒你了,也不会逼你忘记石灵,混元镜我也不要了,你不要赶我走……”

说着说着,我喉咙哽咽,已经带了绝望的哭腔。

玖非夜挥手甩开我,手指一动,在我与他之间划出一道透明屏障:“混元镜不在碧霄山,它生长在天眼门里,天眼门可以随意移动,它可以在任何地方,一万年前未渊将混元镜封印在天眼门后,它就再没有出现过。”

“扶桑云冬,你回落霞山吧,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碧霄山一步,如果有一天我们为敌,我可能不会再手下留情!”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为敌,我可能不会再手下留情!

他说得多么绝情,仿佛我在他心中连个陌生人都不如……我浑身一颤,僵在空中的手竟半晌都忘了收回来。

他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很是好看,长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摆,飘袂而决然,从背后望去,修长的身影凄凉又荒芜。

我哭喊着,又拼命拍打着透明屏障,却怎么也冲不破,直到我声嘶力竭再也拍不动了,才双膝一弯,任凭鲜血从口中溢了出来。

我想起曾在呆子的书里看过的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这样恐惧难过,是不是因为已经喜欢上他了?

回到落霞山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我娘逼问了我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给我下了一个结论,她觉得玖非夜很适合做落霞山的女婿,因为下回如果妖王再来骚扰,有了这么个靠山就再不用怕了,还要我用力抱紧玖非夜的大腿。

可我没有告诉我娘,我跟玖非夜那厮玩掰了,是被人家灰溜溜赶回落霞山的,我要是敢抱他大腿,他一定会砍了我的手,想想就觉得疼。

落霞山的灵气很鼎盛,我每天固元打坐,安安静静地疗伤,之前被玖非夜红莲业火的余热烧灼,加上后面急火攻心,损到了心脉,调养了好些天才彻底治愈,疗完伤后我就开始闲得难受了。

就在我百无聊赖之际,琉心终于来找我了,她告诉了我关于洛天雪的身世,原来洛天雪竟然是羽族的人,羽族是神的后代,生而为神。难怪她敢那么嚣张,难怪手上即使沾了鲜血也能晋升成为上仙,既然她是羽族之人,那么她与石灵应该就没有关系了。

可她为什么与石灵长得那样相像?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这天闲来无事我准备偷偷回碧霄山看看,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玖非夜自从我离开后就一点儿音讯都没有,也不知道午夜梦回,他有没有想过我们曾一起度过的时光,哪怕仅仅只有一刻?

算了,还是不要奢望了,他现在对我恨之入骨,没如他所说的让我生不如死,已经很不错了,可是他那样决绝地与我划清界限,从此陌路,比让我生不如死还叫人难过。

我趁夜深来到了玖非夜的院门外,大家都进入了梦乡,玖非夜的房里也漆黑一片,想必也已睡下。他的院子有三进三出,我怕他发现,就只敢走到第二道门的耳房悄悄朝里张望。

这时,却忽见一缕红烟柔软地从玖非夜房里飘了出来,化成一个黑衣长发的女子,她脸上戴着面纱,我看不清是谁,只看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从第三道门侧一掠而过,然后身影飞向天际。

我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去玖非夜房里偷东西,真是勇气可嘉,我摇头暗叹着,也跟着追了过去,趁她飞了一截路准备化身时,甩出一道仙法瞬间将她从空中打落下来。

那女子可能没料到有人搞偷袭,身子一个翻转跌落在地,手中的东西也掉在一旁,她抬头望来,在看清我的面容时眼神一变,伸手就是一道凶狠至极的法术,她修习的仙法太过刚猛,而我的仙法却因灵力而生,全是治愈系的,和她一打全是弊端,没几下就落了下风。

既然打不过,那我就抢回东西逃跑,我打着这个主意一手与她对阵,另一手去拿摊开在地上的画卷,她仿佛察觉到我的意图,一阵阴风扬起,她就将画卷吸了过去。

“仅凭你身上这点儿修为,想跟我斗,还浅得很!”她讥讽一笑,朝我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画卷。

“你修为高又怎样,还不是个小偷!”我鄙视地看着她,使出一招打向她的手腕,她轻松避开,任仙气从她身边擦过去,我趁她松懈,飞上前一把扯下她的面纱。

面纱下的那张脸,不能说熟悉,却是精致如画,对我来说,是格外刻骨铭心的一张脸,这个女子竟然是——洛天雪!

“怎么会是你?”我瞠目结舌。

洛天雪摸着脸一惊,转眼又冷静下来:“扶桑云冬,你果真不怕死!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她疾言厉色,表情变得十分狰狞,五指成爪朝我狠狠一吸。

一股强劲的吸力瞬间就把我带到她面前,我心下又羞又怒,她修的到底是什么法术,怎么感觉跟吸星大法似的,你当我是磁铁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是羽族的独门仙术,也正因为这样的独门仙术,才酿成了三界一场惊天浩劫,当然这都是后话。

彼时的我只当洛天雪因被我抓包而气急败坏,想杀我灭口,她这么心狠手辣,下手定不会容情,我自然也不会给她情面,拼尽全力要与她一搏。

岂料她却突然住了手,神色仓皇地朝我身后一望,随着她的视线,我也回头看去,远处宅院里一袭玄光忽闪,从前方急掠而来,眨眼就到了山腹,再到我跟前。

“你怎么在这里?”站在我面前的男子五官绝美,身子修长,正是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思夜想的人——玖非夜。

他看着我,目光冷淡,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你来这里干什么?”

乍一见他的欣喜在看到他眼神里的漠然后顿时灰败下来,就连眼睛也漫上生生涩涩的疼,我强自欢笑,对他道:“我只是跟着她来的……”我朝后面的洛天雪一指,转过头看去,身后却哪里还有洛天雪的影子,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错愕地睁大眼睛,一时不禁哑然。

玖非夜明显不信,不置可否地道:“我说过,不许你再踏进碧霄山一步!还是你根本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非要我给你一点儿教训才甘愿?”

他的话字字如诛,我却无言以对,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我这样冷落疏远,哪怕是刚到碧霄山的第一天,哪怕是小时候被我连射三箭,他也从没有这般寡淡,仿佛我在他心中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什么都不是。

胸膛里就像有千只蚂蚁啃噬一样,非常难受,我艰涩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回去,低声道:“玖非夜,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来碧霄山惹你心烦了。”说完,我转身离开。

他说的没错,我从来就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从前他总是说很多威胁我的话,动不动就要把我大卸八块,时常把要“杀了我”挂在嘴边,可我知道他不会真的动手,我也知道他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在他心里,我一直是他要保护的人,所以从来有恃无恐,而现在呢……

我不再是他要保护的人,我的生与死都与他无关,可是如果感情是随时都能舍弃,随意就能变更的话,他为什么没有忘记石灵,又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

我很想问他一句——玖非夜,你曾经在乎过吗?这样长的时光,很多个日夜,那些点点滴滴你都忘了吗?

一夜无眠,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大熊猫眼坐在镜子前发呆,一早上叹了几百口气,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得忧郁症。琉心带着零嘴来看我时,我还恍恍然没有回神,直到她把所有零嘴都默默啃完了,扯着我的耳朵狂吼一句:“招魂啦!”

我这才施施然看了她一眼:“耳朵聋了你赔得起吗?”说完我又一怔,这种嚣张的口气分明就是玖非夜那厮的专业语气,我是什么时候学了来?

可恶的家伙!在我脑子里跑了一晚上,现在还要从我嘴巴里蹦出来,简直分分钟想揍死他一百次!

“玖非夜,你给我等着!”我幻想着若是练成洛天雪那种功力的样子,随手一吸就能把他给抓了过来,看他还敢赶我走,赶到哪里我就把他吸到哪里!

“啪”一声,我突然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定神一看,原来是我幻想时一巴掌把镜子拍碎了。唉,我大概精神失常了!

“好好的一个娃,怎么就走火入魔了呢?可惜了。”琉心看着我摇头怅叹,“云冬,你说你怎么就断袖了呢?神君大人居然也被你传染成了断袖,你知道当你和神君同床共枕的消息传开时,仙界有多少仙子想跳楼吗?百花仙子还说要死给神君看的,幸好我把她拉住了。”

说到这里,她话锋又猛地一转,双眼贼亮贼亮地盯着我:“不过,云冬,我是支持你的,这芸芸众仙中,也就你们俩有勇气闯破世俗的束缚,敢于走在时代的最前端!改天我让师兄把你们俩的故事写成一本书,你快跟我说说你们之间具体的故事。”

看来我已经被烙上断袖的印迹甩不掉了,完了,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房门被推开,有仙婢进来收拾镜子的碎片,琉心那个八卦的心态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窃取隐私的机会,等仙婢们一走,立刻就对我开始软硬逼供,我只好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当然这中间省去了玖非夜发现我是女儿身的事。

末了,还忍不住问道:“琉心,他越讨厌我,我就越是想他,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贱?”

琉心摘了几颗桌子上的葡萄放进嘴里,看我的眼神有种窃到国家机密的满足感,淡定地回道:“你错了,不是有点儿贱,是很贱!”

好吧,我竟无言以对。

屋外古老的银杏树迎风摇曳,我从窗棂望去,有些树叶打着旋飞落下来。我离开落霞山时,这些树叶还是青色的,现在已经变成了青黄,再过些时日,它就会全部变黄,然后凋落得满地都是,把整个院子都铺成金色的地毯。

到了那个时候,玖非夜应该就已经记不起我是谁了吧?

呸呸呸,怎么又想起他了?难不成我堂堂落霞山少主,没了他还活不了吗?

我正这样想着,屋外的银杏突然疯狂地扭动起枝叶来,正常情况下,这是它感知到危险了,我有些奇怪,这大清早的能有什么危险呢,莫不成是妖王得到消息来落霞山抓我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跑出门一看,视野里是一片轻淡微凉的薄雾,玖非夜立在薄雾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睛里还带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呃……他怎么来了?来接我回碧霄山的吗?可这副我砍了他全家的眼神不太像啊!

“非夜神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幸福来得好突然啊,呵呵呵……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琉心看到玖非夜,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朵后面去了。

可是玖非夜连半个眼神都没给她,从云头轻飘飘落到我面前,劈头就问道:“扶桑云冬,把东西给我交出来!”

“什么东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玖非夜的牙齿咬得嘣嘣直响:“你偷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他一把推开我,直接就往屋内走去,力道之大使我差点儿跌了一跤,幸好琉心在旁边扶了我一把。

琉心指着玖非夜的背影,一脸不赞同地问我:“你偷他什么了,惹得神君这么生气?”

我翻了个白眼:“偷他的心了,你信吗?”我忽然想起昨晚洛天雪手中的那幅画,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琉心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心?怎么偷的?跟我说说,我也想去偷一颗。”“扶桑云冬,你给我进来!”屋内传来一声怒吼。他这一声可真够响亮的,把许多仙婢都招了过来,琉心一边拽着我往屋内走,一边挥手将她们赶了下去。我又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人啊,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这么嚣张!屋里的景象凄凉得很,像被什么大部队扫**了一样,桌子柜子上的东西全都乱七八糟,连衣服也被翻了出来,而且床头这么隐私的地方他都没放过,此时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截长长的我用来裹胸的白布。我面皮一红,忍不住怒道:“玖非夜,你是不是疯了!”“你把画藏到哪里去了?”玖非夜手掌一挥,将裹胸布“啪”地一下甩在我脸上。这个混球,他他他……竟敢这样羞辱我!“我没有偷你东西!”我拿下裹胸布,气呼呼地与他对视,“我还当是什么事让您老人家大老远地跑一趟,没想到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扶桑云冬从来不干偷鸡摸狗的事!”

说完我不禁又有些心虚,偷鸡摸狗什么的毕竟曾经还是干过的,在碧霄山时,我还偷偷潜入过他的神志呢……当然,这个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承认的。

玖非夜嗤之以鼻,冷哼道:“昨天晚上我都抓到你了,你还想狡辩,你知道那幅画上是谁吗?那上面是石灵,也是石灵在这个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他说到这里,秀美的眉眼间凝起一抹杀人的寒意,“扶桑云冬,以

前没发现你这么厚脸皮啊!”你才厚脸皮,你全家都厚脸皮!我握着拳头,努力压抑着胸口翻涌而上的鲜血,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被他气得脑溢血发作。他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昨天晚上明明是洛天雪偷走的画卷,我不过碰巧路过就生生背了这黑锅,可我若是直接告诉他是洛天雪偷的,他肯定不会相信我。

玖非夜脸色铁青,一副对我失望至极的神情:“扶桑云冬,我没想到你不仅是帝涟月的眼线,还是个贼!”贼?他竟然用“贼”这个难堪的字眼来形容我?“嘣”的一声,我感觉我脑海里有根死死压抑的线轰然断掉了,气血“唰唰”地往上蹿,我一把将裹胸布朝他脸上丢回去,怒火万丈地吼道:“玖非夜,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偷东西,谁偷你东西谁遭天打雷劈!”

玖非夜把布扒拉下来看了一眼,怔了一瞬,似乎现在才看出来那是什么,脸色有一丝泛红,继而又迅速把布掷到地上,讽笑道:“你倒是挺狠,诅咒自己的事都做得出来!”

我内心顿时血溅三尺,手一伸,指着门口大喊道:“玖非夜,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滚!”玖非夜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赶,蹙着眉极是不悦地盯着我:“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我抓起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往他身上丢,边丢还边咆哮着,“滚!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玖非夜左闪右躲,最后被我逼得无奈,袖子一拂,黑着脸走了。他走之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一块好像空了,风一吹,还有点沁沁的冷。

琉心一直躲在角落里观战,这时才跑出来捡起地上的裹胸布,从一头卷啊卷啊,一直卷到另一头,她愣了下,突然“嘿嘿”奸笑起来:“云冬,你们以前晚上一定很激烈吧?居然还喜欢这种虐待式的……好刺激!”

想太多了吧,那只是我的裹胸布!再说刚刚才发生如此混乱的“战争”,这不是该关注的重点好吗?我看着琉心一脸挖到八卦的表情,顿觉欲哭无泪,真是个缺心眼儿的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