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从我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幸福这个词就跟我无关了
医院。
重症病房外的走廊里。
尹晓伊静静地坐在长长的休息椅上,微微垂着头,长长的黑发从两旁垂落下来,遮去了她的大半张脸,头顶上的灯光却依然能将她苍白的肌肤照得透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走廊里远远地传来一阵焦灼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最后,除了脚步声之外,还能听见清晰的喘息声。
尹晓伊没有抬头,依然像个木偶般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板,直到一双白色的休闲鞋跃入她的视野中。
车辰秀缓缓蹲下身来,伸出双手轻轻抓着她纤瘦的肩膀,往上微微一扶,望着她发白的面庞,茫然的双瞳,他心中骤然一疼,担忧地望着她:“没事的,刚刚在电话里不是说尹伯父已经渡过了危险期吗?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怎么过去?”尹晓伊涣散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她望着他幽幽地说,“爸爸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是晚期啊!”
车辰秀的眸子里闪过震惊之色,但旋即便沉黯下来。既然尹伯父都已经昏迷,再次住院,她必然是什么都知道了的。
他极为心疼地凝视着她:“晓伊……”
尹晓伊忽而紧紧地反抓住他的手臂,语气近乎哀求地说:“辰秀,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爸爸该怎么办……”
车辰秀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柔声说:“医生会尽量救治尹伯父的,你不要太难过了,尹伯父会很担心你的。”
尹晓伊恍惚而痛苦地摇着头,哽咽着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爸爸的身体状况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不配做爸爸的女儿!我是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女儿!我真是没用……”
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自责着。
“晓伊,你冷静点!”车辰秀极力阻止着她伤害自己,他钳制住她的双手,逼视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尹伯父最疼爱的女儿。如果尹伯父有意隐瞒你,不想让你担心,那你自然不知道了!如果你不是好女儿,尹伯父为什么要这么疼你?”
尹晓伊泪流满面,无助地抽泣着说:“我知道爸爸疼我,可是,爸爸现在得了绝症,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你可以,你绝对可以帮尹伯父做什么。”车辰秀凝视着她,自信满满地说。
尹晓伊茫然地看着他:“做什么?”
车辰秀的薄唇微微一勾,鼓励她道:“首先,你要擦干你的眼泪,最好还是去洗个脸,然后好好地站在尹伯父的面前,让他放心,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地治病养病了。而且,一个病人保持开心的心情对治疗是很有作用的,所以你想想,如果我们都不开心,那怎么让尹伯父开心起来呢?”
尹晓伊呆呆地看着他,迷茫的目光仿佛渐渐地清晰起来,她望了车辰秀片刻,说:“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车辰秀俊秀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第二天中午,昏迷的尹治廉终于醒来,而一直守在病床边的尹晓伊则正在帮他按摩手脚。
心知女儿肯定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尹治廉神色担忧而复杂地注视着女儿,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脸色慢慢沉重起来。
尹晓伊抬起头来,冲他绽开一抹充满希望的微笑:“爸爸,我会一直陪在您的身边的,直到您的病好,直到您出院,然后陪在您的身边,过完一天又一天。”
没有什么精神的尹治廉在看见女儿脸上的微笑时,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但最后只是欣慰地说了三个字:“乖女儿。”
“还有我呢!”车辰秀人未到,声音先传入了病房里面,尹治廉父女闻声望去,只见他提着一个袋子走了进来。
尹晓伊瞅了瞅他手中的塑料袋子,好奇地问:“买了什么呢?”
“都是你最喜欢吃的!”
车辰秀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将袋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一边将里面的饭盒拿出来,一边说:“尹伯父,瞧我们多心有灵犀,我猜您应该快醒了,所以就给您买了一份粥,果然回来就见您醒了。”
尹治廉微笑着点点头。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觉得有些饿呢!”
尹晓伊去卫生间里洗了手后,出来就蹭到车辰秀的身旁,翻弄着他买回来的午餐。
看着这一幕,尹治廉充满病态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光彩。
正在这时,车辰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午餐,掏出手机来,一边向病房门口走,一边接听着。
“爸,我来喂您喝粥吧。”
尹晓伊端出仍然还热腾腾的粥,坐到病床边,一边小心吹着气,一边用汤匙搅动着。
尹治廉半躺在病**,看着女儿细心而认真的模样,本来没有什么胃口的他,却很想尝尝女儿手中碗里的粥。
尹晓伊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着爸爸,时不时用纸巾擦擦他的嘴角。
粥刚喂了一半时,接完电话的车辰秀从房门外走了进来,尹晓伊不经意地瞅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俊脸上隐隐透着一丝兴奋。
她随口问道:“什么事那么开心呀?”
车辰秀眨眨眼睛,神秘地说:“这件开心的事情,可跟咱们都有关系呀。”
尹晓伊疑惑而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事?”
车辰秀也不再卖关子,笑着说:“上次甜点店被砸的事情,已经有了进展了,警察已经找到了那几个人,正在审讯,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招认幕后指使人是谁!”
尹治廉脸色一僵,半躺在病**的他,突然挣扎着自己坐了起来,他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车辰秀说:“这件事情就至此为止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为什么?”车辰秀还未来得及说话,尹晓伊便抢先说,“爸爸,为什么不把那个砸了您一生心血的人给揪出来?”
尹治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爸爸生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也算是爸爸为自己积点福吧……”
尹晓伊愣住了。
爸爸平时是个信佛的人,现在他生病了,会有这种想法,也算是正常……
尹治廉见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便趁机说:“晓伊,爸爸现在不怎么想喝粥了,想吃点水果,你帮爸爸去买好吗?”
“爸爸想吃水果吗?”尹晓伊听见他想吃水果,她的心思一下子就转开了,紧接着问,“爸爸想吃什么水果呢?”
尹治廉微微一笑:“只要是晓伊买的,爸爸都爱吃。”
“那您等着,我给您买去。”难得爸爸生病了还有胃口想吃东西,尹晓伊什么也没有多想,毫不迟疑地就出去了。
她走后,病房里便只剩下尹治廉与车辰秀,尹治廉脸上的笑意一点点退去,然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车辰秀沉默地走到病床边,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尹治廉心事重重的面孔,他犹豫着说:“难道那个幕后主使者是他吗?您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你这个孩子真是聪明。”尹治廉勉强地勾了勾唇,目光有些深远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轻声说,“没错,他跟晓伊一样,也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翌日下午。
整个天空乌云密布,云层低悬在这座城市的上方,令人无端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龙熏坐在出租车内,随着车子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徐徐的风从窗口灌入,拂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俊脸上。
直到出租车开进了一条他比较熟悉的街道上时,他的脸色稍稍有了些变化,最后,他喊了一声:“停车!”
付了钱后,他从出租车里走了下来,站在甜点店的门口,怔怔地望着。
此时甜点店里没有一个人,门是紧关着的,透过玻璃门,他可以看见甜点店已经重新装修过一次了,跟以前的风格很相似,但还是有所改变。
昔日在这里渡过的一幕幕,不经意就涌入他的脑海里,最后定格成一张少女明媚纯净的笑脸。
剧烈的痛楚再次在胸口疯狂翻涌!
他屏息闭上眼睛,努力地抑制住这种痛楚,可是,闭了眼,他又看见了她的影子,痛楚更是只增不减。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慢慢睁开双眼,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尹治廉手里撑着一根拐杖,站在几米之外,眼中带着一丝惊讶与喜悦,远远地望着他。
龙熏漆黑的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冷芒,他抿紧唇,一语不发地便转身准备离开。
“熏儿——”
尹治廉低哑地唤了他一声,声音里饱满了浓浓的思念与惭愧。
龙熏脚步一顿,背脊渐渐僵硬了起来,他暗暗握紧十指,目光冷冷地望着前方。
尹治廉拄着拐杖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态,一双充满沧桑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龙熏,里面隐隐有湿润的光芒在颤动着:“你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对这里还有感情,是吗?”
龙熏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冷冷地望了尹治廉一眼:“能不能收起你这自以为是的嘴脸?”
尹治廉怔了怔,但并没有被他的话影响,他走到店门口,拿出钥匙将店门打开,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说:“可以进来坐坐吗?”
似乎早就猜到龙熏会拒绝,于是他紧接着说:“今天在这里,把你对我的恨彻底做个了结吧。”
龙熏微微地眯了眯双眼,目光幽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底暗光流转,犹豫了片刻后,他终于迈出步伐,向打开的店门走去。
尹治廉拄着拐杖走进店里,在店内四周扫视了一眼后,他的视线落在龙熏的身上。此时的龙熏也正望着店里的东西微微出神,尹治廉意味深长地问:“你是喜欢这里甜点的味道,还是这里幸福的味道?”
龙熏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但他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来,然后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里。从我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幸福这个词就跟我无关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熏儿,你不仅容貌长相跟你母亲一样,就连嘴硬的性格也一样……”尹治廉望着他,唇角轻轻地扬起一丝慈爱的微笑。
“不要跟我提这些!”龙熏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配!”
“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尹治廉的眸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光亮又再次默黯下来。
“你说呢?”龙熏冷凝着他,“每次当我孤苦无依、受尽别人欺辱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杀了曾把我抛弃的人!”
想到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噩梦一般的画面,龙熏浑身便忍不住颤抖,他心底的恐惧越强烈,双眼里的恨意便越深。
“对不起……”尹治廉惭愧地低下头去,“这些年来,我也非常恨我自己,但是,当初也不是我想那样做……”
气愤不已的龙熏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他怒道:“但事实上,你还是把我抛弃了!所以你必须得受到惩罚!”
尹治廉闭了会儿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他说:“好,如果你要惩罚,那你就冲我一个人来,不要再去伤害无辜的晓伊了。”
“怎么?心疼你那个心肝宝贝一样的养女了?”龙熏的一颗心痛得快要爆炸,唇角却依然勾起一丝冷笑。
尹治廉叹息着说:“既然你已经知道她只是我的养女,你又何必这样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因为你疼她啊,伤害你最疼爱的养女,不是更能让你难过吗?”
每一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时,他的心就如同被毒针狠狠地扎了一下,说那些狠话的同时,他却一丝快感也没有得到。
“可是,我看着你这样子,我更加心疼啊,咳咳……”尹治廉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别在这儿跟我说这些废话了,真让我恶心!”龙熏露出了极其反感的神色。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如果真的心疼他,当初会把他抛弃吗?
尹治廉心痛而无奈地看着龙熏,这时他才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龙熏是怎么也无法听进去了,龙熏恨他已经恨到了骨子里,血液里,几乎已经是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
“孩子,那你想要怎样呢?或者我该怎么做,才能平复你心里的仇恨?”
“除非你死了!不然的话,我会一直恨你!只要你活着,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龙熏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尹治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掏出一支打火机,然后再慢慢地伸到龙熏的面前,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那么,你就一把火烧了这里,把压抑在你心中这么多年的仇恨,做一个彻底的了结吧。”
龙熏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打火机,冷冷地瞪着他,咬牙说道:“你是在激我吗?还是在以死来威逼我原谅你?哼,你以为我不敢吗?”
“孩子,如果我死了,你就能放下心里的仇恨,好好地生活的话,我死而无憾啊!”尹治廉苦笑着,反正他本来就是个快死的人,早一点死,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了他这个障碍,也许女儿还能重新获得幸福……
“不必再啰唆了!”龙熏的眼中涌出决然,他一把接过尹治廉手中的打火机,“好,既然这是你自愿的,那么我们就在今天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话音一落,他便迅速地找来一些易燃品堆在角落里,用打火机将其点燃,火势一下子在店里蔓延开来!
甜点店里顿时烟雾弥漫,空气中的温度也迅速增高!
被烟雾一呛,尹治廉咳嗽得越加厉害,但他始终拄着拐杖站在原地,而龙熏就站在他的对面,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没有一丝惧意。
“不管你相不相信……”尹治廉咳得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他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当初……咳咳,当初并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走丢了,我找了你好多年,怎么也找不到你……后来,我因为实在太思念你,就去孤儿院里收养了晓伊,我把对你的爱,全部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住嘴!”龙熏愤怒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起来,在巨大的火势中,他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他低吼道,“借口!这都是你的借口!”
“一个将死之人,是没有必要再撒谎的。”尹治廉看着他无奈地说着,但声音太低,在“嗞嗞”的大火中,龙熏并没有听得十分清楚,他只是茫然地摇着头:“不!我不相信!你说的都是借口,都是你为你自己找的借口。”
大火形成一条火龙,在头顶上翻腾着,如猛虎般窜过来,眼看就要蔓延到他们周围。
“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就赶紧出去吧!”尹治廉此刻并不想跟他争论这些,见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快要燃到他们这里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伸出手用力将龙熏推向店门外。
仍在矛盾挣扎中的龙熏,在浑然不觉中被尹治廉用力推出了甜点店,而他自己,则留在店里,深情地凝望着这世上唯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低低地呢喃着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那我就让你完成这个心愿吧,反正我也是一个将死之人了。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伤害晓伊,也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龙熏怔怔地睁大双眼,耀眼的火光在他漆黑的双瞳中闪烁着,他瞪着站在火势中的尹治廉,只见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那样淡然地望着自己,好像他此时不是置身火海,而是和亲人在做一场平静的告别……
心脏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龙熏不敢置信地瞪着火海中的尹治廉,全身的血气一下子直冲脑门,他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炸开一般!
尹治廉不害怕火,不害怕死亡,还那样的淡定……
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万分惧怕!他的手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连心脏仿佛也跟着震颤了起来……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恨意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关头,他不顾一切地冲入了火海中——
与车辰秀一起刚刚赶到甜点店的尹晓伊,恰恰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
看着龙熏拼命似的冲入火海中的身影,尹晓伊吓得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她大声惊喊:“龙熏,不要!”
几乎整个甜点店都被大火侵吞,熊熊的火焰不断地向店外吐出嚣张而跃跃欲出的火舌,让店外围观的人们,看着简直触目惊心!
“龙熏!快出来!快出来啊!里面危险!”尹晓伊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着,但已经身在火海中的龙熏根本就听不见。
见他没有反应,尹晓伊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决然地准备随着龙熏冲进火海中去——
“晓伊!你冷静点!”车辰秀急忙拉住她的手臂,拧着眉头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子进去很危险!”
不受控制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流淌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她一边摇头,一边挣扎着摆脱他的钳制:“龙熏在里面,里面那么危险,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里面!”
车辰秀满脸震愕与不可思议,他盯着尹晓伊,仿佛像看怪物一样,心中却如撕裂般地疼痛起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臂,沉怒而痛苦地说:“他会照顾自己的!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去凑什么热闹!那是大火,不是儿戏!”
“我知道那儿不是儿戏!”尹晓伊的眼泪成串地落下,她哽咽着说,“可是,不管有多危险,不管怎样,我要跟着龙熏,他去哪儿,我也要去哪儿!我不要跟他分开!”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画面……
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涌入她的脑海里,小女孩长得宛如芭比娃娃般精致小巧,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钻石般湿润的水光,纤长的睫毛上凝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此时,她正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哽咽着说:“熏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要走也带上小昕啊,你要去哪里,小昕也要去哪里,小昕不要跟熏哥哥分开,熏哥哥不要抛下我……”
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目光湿润地看着小女孩,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抚去她脸畔上的泪珠,表情里透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忧伤和成熟,他说:“小昕,不是熏哥哥要抛下你,这次来咱们院里收养孤儿的这对夫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被他们领养去的孩子,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如果我不去,那他们就要收养你了,小昕,你绝对不能去那样的人家……”
小女孩哭得伤心极了,小小的身体都在瑟瑟地颤抖着,她似懂非懂地看着小男孩:“小昕不怕,小昕只要跟熏哥哥在一起,小昕不要跟熏哥哥分开……这个世界上除了熏哥哥之外,我谁都不喜欢……”
小男孩沮丧地说着:“可是,他们不会要两个孩子的……”
小女孩哭得更加伤心了。
小男孩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耐心地为她擦着眼泪,说:“小昕以后如果想念熏哥哥,那就去樱花盛开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我们是彼此相互的印记,不管我们分开多久,这个印记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磨灭。”
……
尹晓伊愕然地回过神来,整个人陷入一种迷茫与不敢置信中!原本混混沌沌的脑子,在刹那间清晰起来,原以为已经忘掉的一切,在这么紧急的时刻,居然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了!
她刚进入孤儿院的那天,忧伤的熏哥哥在孤儿院里被人欺负……
熏哥哥与她在柳树下伸出手接空中轻盈的柳絮……
几年后,熏哥哥被一对陌生的夫妻领走……
接着,她被一个温文和蔼的男人拉着走出孤儿院,初次进入尹宅……
她屏着呼吸!
原来她曾经忘掉了一段那么那么重要的记忆!原来她是爸爸的养女而并非亲生女儿……原来——
她才是龙熏五年来寻找的仙后座!她就是他的印记!
那么之前她在医院做梦时看见的那两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其实就是小时候的她和龙熏吧;而她和车辰秀,应该也是认识的,只不过那些记忆都被她暂时性地遗忘了。
一时间,她心里又惊又喜,眸中闪烁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这时,围观的众人突然惊呼道:“啊!他出来了,那个小伙子出来了!人也救出来了!真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啊!”
尹晓伊转身回望——
只见龙熏背着一个人从火海中敏捷地冲了出来,他洁白的衬衫几乎已经熏成了黑色,但他依然帅气得令人窒息。
消防车的笛鸣声远远地传来,很快便在路边停了下来,围观的群众下意识地给消防队员让开了一条路。
消防队专业而有序地开始灭火。
龙熏将背上的尹治廉放了下来,尹治廉脸上被熏得跟炭似的,他不停地咳嗽着,好半天才稍稍平息下来,对他说了句:“谢谢。”
“别想我会原谅你!”龙熏冷漠简洁地说了几个字,复杂地望了他一眼,立即便移开了脸,然后起身大步走开。
尹治廉虚弱地躺在地上,向他伸出手,张唇想要说什么时,又忍不住拼命地咳了起来,几乎都快要咳出血来。
“爸,爸,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难受?”尹晓伊扑到尹治廉的身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
尹治廉咳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爸爸没事,倒是熏儿他似乎受了点伤……”
尹晓伊的心脏骤然一紧!
她立刻转头向龙熏望去,只见他渐渐走远,背影里透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忧伤与孤寂,她心疼地看着他,站起身来大步地追了上去。
“熏哥哥——”她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呼唤着他。
龙熏的脚步停了下来,背影明显一僵,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了……
“熏哥哥!”尹晓伊边喊边大步地追了上去,然后站在他的身旁。
龙熏侧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疑惑,薄唇紧紧地抿着,透着一种极力隐忍的情绪。
“熏哥哥,我想起来了。”尹晓伊目光湿润地凝视着他,唇角绽开明媚欣悦的微笑,“我是小昕,我就是你的仙后座!因为曾经我得过一场大病,所以我一度遗失了某些记忆,但就在刚才,看见你冲进火海里,我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龙熏如黑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亮,但旋即又被复杂的暗芒所替代,他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眼睫颤了颤,随后,他立即别开脸去,暗暗地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迈出步子,继续大步向前走。
尹晓伊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她也跟着茫然起来。
他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木讷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回走。
龙熏紧紧地握着拳头,逼迫自己不许回头,不许回头……他做到了,他没有回头,但眼眶却酸涩湿润了。
他并不是怀疑她不是小昕,在她说她是小昕的那一刻,他脑海里一些模糊的东西也渐渐清晰了……
从他在樱花树林里第一眼见她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以及后来相处时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股亲切感,都让他的心不再感到孤寂,就如同当初小昕在他身边一样……
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她和小昕是同一个人!
他不怀疑,但也没有勇气面对。
仇恨,果然是最可怕的东西,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要报复,到头来却深深地伤害了自己这一生最想保护最想呵护的人……
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小昕的原谅呢……
经过那场大火后,虽说尹治廉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但是当时有大量的浓烟呛入他的身体里,他的咳嗽比之前厉害了许多,剧烈的痛楚经常使他整夜整夜都无法入睡。
尹晓伊跟学校请了假,整日整夜陪伴在他的身边,悉心地照顾着他,看着在痛楚中备受折磨的爸爸,她心里也难受极了,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帮爸爸分担痛苦。
随着记忆复苏以后,尹治廉跟龙熏的关系她也终于弄清楚了。同时,她也从爸爸那里得知,她被领养回家之后,曾经发过一次高烧,也许就是那次发烧,让她忘记了许多事情……
现在,她整天陪伴在爸爸的身边,总是想尽法子逗他开心,偶尔爸爸也会笑几声,但是,他沧桑的眸底却始终是郁郁不乐的。
看着躺在病**骨瘦如柴的父亲,尹晓伊心痛不已,她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无法帮爸爸承担痛苦,那么就帮爸爸完成最后的心愿吧……
这天,她让车辰秀来帮她照看一会儿爸爸,而她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小昕以后如果想念熏哥哥,那就去樱花盛开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龙熏对她说过的话,她铭记在心,现在唯一或许能找到龙熏的地方,恐怕就是那片漫山遍野的樱花树林了……
公交车在山底下停下,尹晓伊从公交车上走下来,抬头望了一眼山上的樱花树林,金灿灿的霞光如同千万道金丝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将樱花树林衬得闪闪发光,如梦似幻。
她走入樱花树林之中,四处张望,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樱花早已凋零,但她的眼前依稀浮现着它们在空中飘**时华美而略带忧伤的舞姿,它们用最后的生命,向人们展示着短暂的美丽。
只剩下枝叶的樱花树林依然很热闹,孩童们互相追逐嬉戏,天真无邪的笑脸如同精灵般,年轻的恋人们手牵手地在树下漫步,幸福而浪漫……
那么多的人,可她却唯独没有看到属于她的印记。
在樱花树林里找了近一个小时,尹晓伊有些茫然地站在樱花树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继续寻找下去……
这时,她的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张白色的素描纸,它轻轻地在空中打着旋,然后轻盈地落在茵绿的草地上。
虽然只是一张空白的素描纸,但对于她来说却仿佛有着一股魔力,令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张素描纸走了过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白的素描纸,弯下身去,伸手拾起它的一角,准备将它拿起——
一只修长的手却和她同时抓住了素描纸的另一角。
她愕然地抬起头,印入她眼帘的居然是龙熏俊美而熟悉的面庞,看到她之后,他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他们都怔怔地望着彼此。
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们身上,周围的世界一下子静寂无声。
尹晓伊率先回过神来,淡粉色的唇瓣绽开樱花般美好的笑容,她清澈的瞳孔里仿佛有星光在闪烁:“熏哥哥,好久不见!”
龙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如黑玉般的眸子微微闪动着光芒。
小昕,真的是好久不见!他真的找了她好多年,等了她好多年,却全然没有想到过,终于相遇的那一天,会认不出彼此……
“熏哥哥。”尹晓伊静静地微笑着,眸子里泛着淡淡的忧伤,“命运真是弄人呀,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当年应该是我被那对夫妻领养,而爸爸领养的也许就是你,这些年,你一定替我吃了不少苦,对不对?”
她深深地凝望着龙熏,情不自禁地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抚着他绝美的俊容,一丝心疼涌入心底深处,久久都不曾散去。
龙熏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他幽深的黑眸凝视着她,良久,他才开口:“这么多年,无论我遭受怎样的困难,只有想着你,想着小昕,我才一次次坚强地挺了过来……可是,小昕,我是个浑蛋,我伤害了你!我居然做了那样伤害你的事情……”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悔恨与愧疚,尹晓伊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翻涌的痛苦。
她微笑着凝望他,柔声说:“熏哥哥,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美好的事情,那一件小事,就让我们一起忘记好不好?”
龙熏漆黑的眸子里有些黯淡,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尹晓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须跟你说,这么多年来,爸爸其实一直在找你。他很爱你,只是这些年来,总是找不到你,他就只好把他对你的爱转移到我的身上,但是我经常发现,爸爸总是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哀伤地看着一张婴儿照,默默地掉眼泪……”
龙熏怔怔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闪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暗芒,心底如潮水般涌动着一股酸涩的感觉,他薄薄的唇一阵发白,声音微颤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昕是不会骗熏哥哥的。”细碎的阳光在尹晓伊清澈的眸子里流转,她的笑容越发明媚。
她仰着脸庞凝视着龙熏,阳光温暖地映在她的脸上,宛如星光般闪闪烁烁,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庞,在他左脸颊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然后,她迅速地垂下眼睫,娇俏的脸上飞起淡淡的红晕,唇角抿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龙熏怔住,向来聪明自信的他,此时却只是傻傻地看着她。
车辰秀打电话来时,尹晓伊正准备踏上回医院的公交车,她一边将手中的两枚硬币扔进自动投币箱里,一边接听了电话,电话里很快便传来车辰秀焦灼急切的声音:“晓伊,不好了!你快回来,尹伯父快不行了!”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犹如五雷轰顶,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着正站在公交车下面送自己的龙熏,她立即跳下公交车,不由分说地拉着龙熏的手,一把将他拽上了公交车!
看着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龙熏不禁担忧起来:“小昕,怎么了?”
尹晓伊僵硬地坐在椅子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她心底涌出,耳膜轰轰作响,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喉咙也似乎不再是她的了,她拼命地张嘴,发出的只是哽咽声。
龙熏震惊而担忧地看着她,她是那么的恐惧,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万分紧张地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没事的,小昕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
尹晓伊在他怀里痛苦地颤抖着,好半天才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爸爸,他快不行了……”
龙熏浑身一震,全身如同化石般僵硬起来,面容霎时一片苍白……
两人赶到了医院!
一下车,龙熏与尹晓伊便如同疯了似的,疯狂地冲入医院,他们没有给自己喘一口气的机会,直奔急救室……
车辰秀守在急救室外坐立不安,尹治廉的病情突然恶化,主治医生赶来救治的时候,也只是非常勉强地说:“我们会尽力而为。”
他万分急躁地抓了抓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晓伊怎么还没有赶回来?
他掏出手机,正准备再次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失控的脚步声,他闻声望去——
只见两个身影正向这边拼命地跑了过来。
他焦灼的目光在看见龙熏的身影时,微微黯淡下来,他压下失落的心情,张了张嘴正准备跟尹晓伊说话时,急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主治医师走了出来,他站在车辰秀的面前,取下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沉重的脸庞,然后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家属去见病人最后一面吧!”
尹晓伊与龙熏震惊地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瞪着主治医师,同时觉得世界仿佛“轰”的一声坍塌下来了!
他们好不容易控制好情绪,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入病房里面……
病房内静静的。
病**的尹治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奄奄一息的他在看到尹晓伊与龙熏两人的身影时,他的眸光亮了一下,但像是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般,他张着唇半天才发出低哑的声音:“你们来了……”
尹晓伊泪流满面地扑到爸爸的身旁,她紧紧抓住他凉凉的手,抽泣着说:“爸爸,不要抛下晓伊!晓伊不要您离开……”
“不——”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尹晓伊拼命地摇着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气息虚弱的尹治廉有些担忧地望着生性单纯的女儿:“晓伊,爸爸不在,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晓伊的。”站在尹晓伊身后的龙熏,突然语气凝重地开口说。
尹治廉有些讶异地抬起视线,看着龙熏,他眼眶瞬间便湿润了:“孩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龙熏深深地凝望着父亲,眸中隐隐闪烁着泪光,他上前一步,握住尹治廉的另一只手臂,哽咽着说:“爸爸,我已经原谅您了……”
所有的恨意在此刻全都化解了,可是死亡真是让人措手不及,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做,好多好多的话没说,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尹治廉久久地凝视他一眼,嘴角极其勉强地掀起一丝欣慰安心的笑意,苍白的唇颤了颤,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眼角悄然溢出一滴幸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