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友情的尽头

(1)

休息了一晚上,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打算出院。虽然之前给家里打电话说去了同学家,但老妈的口气还是有点不满,也难怪,我最近太经常在外面住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护士走进来递给我账单,让我签字。我低头看账单,是泷羽付了住院费用。

“怎么,他来过吗?”我问护士。

“对啊,付款之后就走了。”

我签了字,一阵失落。上午打电话给他,跟他说我想出院,本来以为能等到他,没想到,他居然一声不吭地走掉了,一定还在生我的气。也对,换成是我,也会很生气的。

泷羽,对不起。本来想当面道歉,谁知道你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将衣服换好,将随身的物品放进书包,一阵失神。外面的天空一直阴沉,远处隐约传来雷声。楼下的大路很安静,只有几个工人站在高梯上粉刷一座小凉亭。更远的地方有模糊的汽车鸣笛声,让人心里一阵难过。不知道那些车上坐着什么人,要去哪里呢?

唉……金伊璇,你居然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

有人推开门,拿着一束黄色百合,站在门口,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

“范元?”我有点惊讶,停住了收拾书包的手,指着一把椅子说,“快坐。”

柳范元穿着校服,可能是刚放学。他走过来,将花放到我手里。

“谢谢你,范元,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看了报纸,有你和泷羽的新闻。怎么样,你还好吗?”柳范元坐下去,问。

“没事了,别担心。”我摇摇头,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别人好心来看望,我可不能被人看出自己情绪低落啊。

一时间,我们俩又没了话题,气氛有些尴尬。唉,怎么搞的,想当初,我和他在一起时,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居然这么费力别扭,难道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吗?

柳范元也有些局促,但他明显有事跟我说。他咳嗽了一声,斟酌着字句说:“伊璇,关于你退学的事情,我这里有点东西也许能帮到你。”说着,柳范元从书包中拿出一只褐色的牛皮纸袋,拍了拍,“这是一些内部资料,有关近年来退学的八个学生的。”

“退学学生?”我疑惑地接过纸袋,很沉,“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尤艾拉学院从前年开始就陆续有学生退学吧,那些学生退学的原因很古怪,似乎和生物研究所有些关联。”

“生物研究所?”我倒了一杯水给柳范元。

他接过水,想了想说:“和苔莉娜在一起时,我听到一些七零八落的信息,有关学校的生物研究所,那个新开发的大脑新药,似乎有一些违法的秘密。而这几个退学学生,似乎明白些什么。从某种角度上讲,苔安私下做了一些事情,早已丧失了校长资格。”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这些学生取证?”我拍拍纸袋。

柳范元摇摇头,表情严肃起来:“没用了,晚了。我昨天挨个找过了,本来想多帮你一点,但是……”他欲言又止,脸色苍白,眼神也古怪起来。

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感在我心中升起。

“出什么事了?”我轻声问,“这些学生……死了?”我嗓子一阵发紧,窗外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我吓了一跳。

“没死,但是都得了大脑偏瘫症。”

“怎,怎么会……”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

柳范元摇摇头:“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这些资料,是我陆续搜集的退学学生材料。”

“你……一直在做这件事?”我诧异地问。

柳范元点点头:“退学的学生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亲眼见他从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变成一个痴呆儿,他的父母去学校找了很多次,都被苔安挡回来了。”

“天啊……这些我从来没听说过。”我震惊地说。

“没听说过就对了。苔安一直在捂着什么秘密,这么多学生相继出事,不可能是巧合。伊璇,如果你想重回学院,可以拿这些资料想想办法,我会继续在学院查这件事。”

“谢谢你,范元。”

“不要说谢谢,我欠你的很多,没有办法还给你,我只能做到这些。”柳范元喝了一口水,对我笑了,望着窗外,停顿了一下,突然说,“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你就好了。”

“呃……”我有点无措,柳范元突然说起这种事,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但至少,还是有点安慰,看来他知道我的好了啊。

“时间不早了,我下午还得去上课,先走了哦。这些资料,你可以上传到网络上,也可以私下找苔安。总之,你要小心。”柳范元站起来,走了几步又站住,拍了拍额头,“差点忘记了,给。”

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小小的粉色盒子,盒面上有一个蝴蝶结。

“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那店长说你会喜欢的。”他看着我,似乎有点好奇我的反应。

我接过盒子,打开,瞬间一股闪电般的惊喜掠过我的身体,一副银色的漂亮耳机安静地躺在盒中,耳机线上还绑着一个蝴蝶结。等一下,这蝴蝶结,好眼熟!

我定睛一看,拿起耳机。之前短暂的喜悦如急雨被狂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我再细看耳机,这蝴蝶结,怎么那么像我之前送给柳范元那副耳机上绑的那个?

我寻找着它的牌子……不会是那个牌子吧?会有这么巧吗?牌子找到了,刻在耳机背面,两个银色的花体字十分显眼:悦听。

我大脑轰隆作响,柳范元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伊璇?你不喜欢吗?”柳范元有些失望。

“哦,不不,我特别喜欢。我正缺一副耳机,只不过……”我看着他,小心地问,“你为给我买这礼物挑了很久吧?”

柳范元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还好啦,我家附近新开了一间礼物店,店名蛮特别的,叫什么‘怪玩宠物店’,我进去买了这个。”他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那家店的老板倒蛮奇特的,他说你一定会喜欢。”

阿多尼斯!我愣愣地瞪着耳机。这副耳机,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正是我打算送给柳范元那副。当初它到了阿多尼斯手里已经让我很震惊,如今,这副本来弄丢的耳机居然又被柳范元送给了我……这也太……太诡异了吧?

“当你所失去的都回到你身边时,你们的友情自然会露出最终结局。”

阿多尼斯的话像幽幽的笛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捏着耳机,咬紧了嘴唇,失去的……都回到我身边。

阿多尼斯的礼物这么诡异,不管是诅咒还是魔法,我真的不想再沾一点点。而且,这礼物是柳范元送给我的,这么说,我们的友情又要面临考验?神啊,不是吧,对我的考验还不够多吗?我不需要了。

“这个……你拿回去吧,范元。”我踌躇地说,“你不是缺一副耳机吗?这个正适合你啊。”

柳范元一怔,表情呆住了,半晌说:“伊璇,你这么讨厌我,连我的礼物都不肯收了吗?”

“不不不,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连连摆手,唉,怎么能跟他说清楚呢?难道说礼物的考验现在就开始了吗?不会吧?

“那,那我就收下了。”我不想让柳范元多想,只好留下耳机,放进衣兜。

柳范元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起身离开了。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他招手。他仰起头,挥起一只胳膊,满脸笑容,阴沉的天际传来一丝雷声。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柳范元的笑容,一分钟后,我看着他走出医院,上了僻静的大路。刚走几步,一辆银色轿车从大路尽头飞驰而来,直朝柳范元冲过去。柳范元飞了起来,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轿车没有停,如箭一般驶向大路另一端,撞翻了路边的几个粉刷高梯,几只粉刷桶被掀了个底朝天,工人们破口大骂。

(2)

抢救无效,柳范元在手术室中悄然离开了人间。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去墓园的路途上,我有些恍惚,不敢相信我今天去的地方是柳范元的长眠之地。这一定是开玩笑,他那么年轻,那么优秀,他的生命刚刚展开,怎么就这样消失了?不,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到了公墓前,我发现已经有很多学生在那里了,统一穿着黑衣。柳范元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学校,大部分学生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的黑色棺木停在一辆全黑的灵车上,棺木四周围着白色百合和黄色雏菊,朝墓园缓缓行进过来。

酝酿了三天的雨,终于落下了。开始是淅沥的雨丝,渐渐雨势加大,雨珠落在棺木上、花丛间,溅起一片片水花。很多女生都捂着嘴哭泣,男生们沉默寡言,整片墓园只有呜咽声和悲泣声。

那辆肇事车,警方依然在寻找。三天前,当柳范元进了急救室后,我就马上报了案。回想起那辆车的车尾,我第一次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辆车的尾牌被遮挡了。显然,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

到底是谁,对一个学生有这么大的仇恨,居然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柳范元,你在天堂一定要保佑我们找到凶手!

我撑着黑色的雨伞,和人们站在一起。思维似乎飘逸出了大脑,我的眼前全是柳范元最后朝我微笑的脸。

几辆黑色的车驶进墓园的车库,几分钟后,两个人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岚沫斯,他一身黑衣,打着黑伞,抱着一束百合。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我,我们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那是一种无言的伤怀,一种难以言述的无奈。

他穿过人群,走到我身边不远处,站定。泷羽随行在他身后,满脸严肃。他一直走到我身边,站住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灵车停靠在墓碑前,工作人员卸下棺木,放入墓穴中。

啜泣的人们依次走过柳范元的棺木,扔下手中的花束。我走到棺木前,眼泪已模糊了视线,将手中的花朵扔出去。

为什么,柳范元,当我们彼此互相谅解、互相爱护时,你却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我们的友情?

阿多尼斯,你为什么要给柳范元礼物?

雨势渐猛,毫无停歇之意。葬礼进行到最后,大雨如倾如注,很多人相继离开。我站在草坪上,浑身冰凉,头顶的雨伞被雨敲打着,似乎永无止境。

“走吧。”泷羽拍拍我的肩膀。

我麻木地跟在泷羽身后,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岚沫斯在我一侧默默走着。

走到车库前,我说胸口发闷,想在门前站一会儿。两人走了进去,我待了一会儿,看着远处柳范元孤单的墓碑,想起来该跟他作最后道别,我走了几步,看到墓园的大门处,驶进一辆银色轿车。在这种天气进墓园的人,心情是多么的灰暗啊。

银色轿车没有进车库,却一直沿着墓园的小路开进去,最后停在一座大雨中的墓碑前。

我停住脚步,那是柳范元的墓碑。有人来看他了,为什么来得这么迟?我慢慢走过去。车门打开了,一把灰色雨伞撑开,一个女生下了车,黑衣黑裙,黑色浅口皮鞋,头发绾在脑后。

我心里一震,是苔莉娜。

我在原地站定,没有继续朝前走。我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她碰面,如果我和她起了冲突,柳范元一定会为难的吧。我转身要走,突然某个印象霹雳般闪进我的脑海。我定在原地,是什么呢?为什么心中猛地一惊?

雨声哗然,雨水敲打在银色轿车上,我打量着轿车,接着,我握着雨伞的手腕僵硬了。那是什么?我往前走了走,尽量将自己掩在一棵大树下。尽管有被雷击中的危险也不管了,我分明看到了什么。

是车轮,轮胎上有艳色的物质。我仔细看去,分辨出来,是黄色的油漆,不仅车轮上有,车尾的灯上也沾了黄色油漆,虽然不多,明显是洗过一遍,但依然有残留。

脑海中一帧帧画面飞速闪过,柳范元仰头朝我微笑招手,柳范元过马路,柳范元飞起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肇事车飞速驶离,慌张中车尾撞翻路边的粉刷高梯,粉刷桶摔在路边,工人破口大骂……等一下,倒回去。

撞翻粉刷高梯……粉刷桶摔在路边……

那粉刷桶里装着的,正是黄色的油漆!

为什么,苔莉娜的车尾上会有黄色油漆?!那辆肇事车也是银色的……难道?难不成……

不,不会!

为什么不会?另一个声音在我心底严酷地说。柳范元一直在暗地里调查苔安的事情,难道苔安真的会一无所知吗?

天啊,难道说……杀死柳范元的,是苔莉娜?!我的大脑轰然作响,那车轮越来越大,我一定要看清楚,是不是真的是黄色油漆!

苔莉娜放下一束花,直立起身体,转过身来。我猛地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的车前,而且正俯身查看后轮车胎。

猛地,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飞速将我拽到一边的灌木丛后。我挣扎一下,看清对方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橘高?我刚才居然没看到他。他脸色更加苍白了,嘴唇发青,没有撑伞。他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我噤声。

四周只有雨声,苔莉娜打开车门,却没上车,待在原地,和车内驾驶座的什么人说话,似乎要求对方下来给柳范元放一束花。两人在争执,最后驾驶位的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是苔安!我和橘高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柳范元的墓离我们很近,苔安和苔莉娜的对话声依稀可闻。

“爸爸,这件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苔莉娜的肩膀颤抖着,灰色的伞像朵乌云罩在她的头顶。

“娜娜,这只是个意外!”

是苔安命令的口气。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苔莉娜的语气有些歇斯底里,不敢大声,却饱含惊恐。

“我没有杀死他的意思,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让这小子明白,不要去碰学校的事情。娜娜,你要记住,这是个意外,跟你我没有任何关系,听到了吗?”苔安严肃地抓住苔莉娜的肩膀。

“不,爸爸……太可怕了……我亲眼看到他……天啊……”苔莉娜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能有支录音笔录下他们的对话。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苔安居然真的下了这种毒手!愤怒的吼声在我嗓中奔腾,我抓紧灌木枝,恨不得天降惊雷,将两人当场劈倒!橘高将我的手掰开,手心全都是血,可是我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苔安和苔莉娜听到了什么,都回过头来。橘高飞快地拉我挪离灌木丛,避到了两棵紧贴的高大皂角树下,粗大的树干挡住了我们的身体。橘高死死攥紧我的手,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的悲咽。橘高将我使劲拉走了,苔安与苔莉娜的身影渐渐被雨幕蒙住。

几分钟后。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苔安犹疑地对女儿说。苔莉娜却一心想离开,已经坐上车,催促爸爸上车。

“等一下。”苔安说,走向两棵挨紧的皂角树,灌木丛在风中瑟瑟发抖,没有什么怪异的痕迹。苔安认定是自己听错了,刚要转身,却发现皂角树下有个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是一副崭新的耳机,外面还罩着透明塑料包装,耳机线上扎着粉色蝴蝶结。

耳机包装上的雨点很少,明显是刚被人落下的。

他走回车内,将耳机放在手心,问苔莉娜:“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普通耳机而已啊。”苔莉娜无精打采地说。

苔安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3)

岚沫斯、我、橘高都没有回家,一起去了泷羽的别墅。

夜色提前降临,雨声渐弱,空气中流淌着大雨后的泥土味道。泷羽别墅花园里的玫瑰被打得七零八落,在夜灯下显得十分颓丧。

今夜泷羽没有邀请其他客人,别墅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吃过饭后,钟点工阿姨离开了。我们四人冲了凉,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客厅中。

我和橘高将听到的对话,和我看到的车胎的油漆,还有柳范元出事前的那一幕,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接着,我从书包里掏出柳范元留给我的牛皮纸袋,打开纸袋的密封线,抽出里面的资料放在桌面上。

大家拿起资料,认真地看着。灯光很明亮,我环视三个人,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没想到,居然在一瞬间,又和他们坐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要以柳范元的死为代价?一阵寒冷掠过我的后背。

“当你所失去的都回到你身边时,你们的友情自然会露出最终结局。”

现在,我失去的耳机,已经回到了我身边。我和柳范元的友情,也露出了最终结局。那么,其他我失去的东西——那作为代价留给阿多尼斯的粉色水晶珠、化妆镜、布手帕,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这些朋友,和我的最终关系是怎样的呢?

“这里有点奇怪。”岚沫斯突然说,打断了我的思路。大家一起看着他,他双眉皱紧,捏着几份资料。

“发现问题了吗?”泷羽问。

“这八个退学的学生,都曾经在尤艾拉的生物研究所兼职过。”岚沫斯放下资料,环视我们,“我偷偷查看过生物研究所的档案,这八个学生都曾做过熊吉的助理,而且,都是优等生。”

“就算是这样,又说明什么呢?”泷羽不解地问。

我突然想起什么,说:“柳范元之前跟我说,这些学生退学的原因是患了大脑偏瘫症。”

“脑瘫?”大家惊愕地看着我。

“苔安急于阻止柳范元调查生物研究所的事,而生物研究所,正是在研究有关激活脑细胞的新药啊。”我喝了一口水。

一阵寂静。

岚沫斯开口了:“这八个学生,跟开发的大脑新药有关系。这八个学生的病,很可能不是先天……”

“而是人为?”泷羽接口。

众人都不说话了,脸色都变得惨白。天啊!如果大家的分析没错……苔安对这些学生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随后,大家又讨论了一下如何取得证据,后来陆续去睡觉了。

我关掉客厅的灯,坐了很久,听着窗外的雨声,觉得自己那么无力,想到阿多尼斯的话,又觉得很恐怖。我们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呢?

夜深了,睡觉吧,要养足精神才能面对明天啊。我起身,朝楼上走,刚上楼,走廊的壁灯亮了,穿着睡衣的岚沫斯站在不远处,见是我,停住了脚步。

“还没睡?”岚沫斯问。

“嗯。”我点点头。

“睡不着,下楼喝点水。”他举了举手中的空杯。

“哦。”我说。真要命,金伊璇,你是得了缄默症吗?多说几个字又不会怎么样,这种和岚沫斯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么少啊!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走到卧室门口,刚要推门而入,岚沫斯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头,岚沫斯走到了我面前。走廊的壁灯柔和无比,他的脸也罩着一层淡淡的橘色,他的眼睛几乎纯黑。

我等他开口,他最终只是说了一句:“晚安。”然后越过我朝前走去。

我一阵失落,突然不顾后果地对他说:“岚沫斯,我真的有那么让你讨厌吗?”

“什么?”他转身,诧异地看着我。

“我在工地遇险的那天,第一个想要求助的人是你。可是你,可是你……怎么可以说那么绝情的话?其实你不用告诉我,我也不会再纠缠你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你遇险那天给我打过电话?”岚沫斯睁圆眼睛。

怎么回事?他在演戏吗?也没这个必要吧?我仔细看他的表情——一脸焦急和真诚,顿时我有点糊涂。

“就,就是当时我给你打电话来着,你没有接,然后,你给我回了一则短信,说……”我结结巴巴,他脸色十分严峻地靠近我。

“说什么?”他的声音也严厉起来。

“说,说我讨厌,让我不要缠着你。”我说,感觉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遇险那天……当时是什么时间?”岚沫斯步步紧逼。

“中午放学之后的事,大概是……一点左右吧。”

岚沫斯凝神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脱口而出:“苔莉娜!”

我一惊:“怎么……”

“我的手机落在了熊吉的办公室,回去取的时候,苔莉娜在办公室。”岚沫斯定定地看着我。

这么说……这么说……我抽紧的心像突然松了绑,明亮的光芒照进了我的心中。原来,原来那则短信不是岚沫斯发给我的!不是他!不是他!

我低下头,害怕被岚沫斯看到我怪异的表情。金伊璇,镇定镇定,岚沫斯看到你这副样子,又要看不起你了。

一阵异常的响动在走廊尽头响起,侧头看去,泷羽站在走廊中看着我们,面无表情地朝我们缓慢地走过来。呃!怎么搞的,泷羽居然只穿着平角**?他这是怎么了?

泷羽的脸似刀斧雕刻过的大理石像,十分冷峻,目光也分外古怪。

岚沫斯下意识地将我揽在一边,咳嗽一声说:“泷羽,你还没睡啊?”

没有应答,泷羽依然走着,脚步缓慢、迟钝,像一个发条松弛的机器人。他走近了,走近了。他的脸暴露在壁灯下,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岚沫斯,径直走到我的卧室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走了几步后,倒在**,一动不动了。

“泷羽?泷羽?”岚沫斯试探着叫了几声,泷羽没反应。岚沫斯拧亮门口的顶灯,泷羽趴在**,一只手臂耷拉到了地板上,已经睡熟了。

岚沫斯走上前去,拉起软毯盖在他身上,走了出来。

“这家伙梦游啊。”岚沫斯啼笑皆非。

“啊……原来……”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我几乎喊了出来,“我第一次来这别墅时,早上发现泷羽居然躺在身边,当时我奇怪极了,泷羽也很纳闷,原来是梦游!”

“你是说,上次,你是早上才发现泷羽在你卧室的吗?”岚沫斯问,眼底有一抹异常明亮的光闪过。

我点点头:“对啊,这下才知道谜底……”

我们俩在走廊又站了一会儿,感应壁灯熄灭了。

黑暗中,我听到岚沫斯的声音:“你去我的卧室休息吧,我去客厅。”

“我,我不困。”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烧红了,幸亏光线不好。

“那……你也来客厅坐一会儿?”

“嗯,也,也好。”我说。金伊璇,你到底紧张什么啊?是去客厅坐一会儿,又不是上刑场!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感应壁灯亮了,一束淡淡的黄光洒下来。他倒了一杯凉水,又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几上。

“你喝这个吧。”他指着那杯开水。

“谢谢。”我拿起水杯,小声说,坐在长沙发上。岚沫斯坐在我的对面。茶几上一束新鲜的栀子花散发着淡淡清香。

灯灭了,大厅内又是一片昏暗,窗外透进花园夜灯的微光。雨依旧在下,淅淅沥沥。

“要开灯吗?”岚沫斯问。

“呃,不用了。我觉得这样挺好。”我说,不知为何,总是有点紧张。

“奶奶最近好吗?”我问。

“妄想症总是发作,她老是要找维娜,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跟着一跳,“可能奶奶对你印象太深了,其他人都没有办法假扮维娜了。”

“那怎么办?奶奶怎么吃药啊?”我有点着急。

“有时候打镇静剂。”岚沫斯的声音很忧愁。

一句话堵在喉间,我有点不敢开口,但最终还是说:“我可以帮着哄哄奶奶的。”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岚沫斯,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啊,我应该帮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岚沫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雨声依然如故。

“没想到你在学院中一直被苔莉娜压制,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哎呀,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奶奶总是说‘他在哪儿’,那个‘他’指的是谁啊?”

岚沫斯放下水杯,望着窗外,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奶奶年轻时有个恋人,两人很相爱。最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两人分开了,奶奶就嫁给了爷爷。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也许,奶奶说的‘他’是那个恋人吧。”

“也许是说你爷爷?”

“不会。奶奶的婚姻,嗯,其实不算很幸福吧,所以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设计香水上。这是奶奶的得意作品,可惜刚上市,奶奶就得病了,这香水绝版了。”岚沫斯动动身体,拿出一只小水晶瓶。

“不是吧,你穿睡衣都带着它呀?”我笑了。

“这是那瓶‘白夜2号’,送给你吧,希望你这次不要推脱了。以后,也许还有很多事情要拜托你。”

“不用了,真的。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我照顾奶奶是自愿的。拿礼物,太不像话了。”我连连摆手。

岚沫斯站起身,绕过茶几走近我,坐在我身边,将香水塞进我的手中。

“必须接受。”

微光下,岚沫斯的脸庞犹如幻影,我察觉到他距离我不到一公分。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竟然忘了呼吸。

“金伊璇……”他低声喊我。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蹦出胸膛。

“很多事,我都觉得很抱歉。你……能原谅我吗?”他的声音异常温柔,简直不像一贯冷漠的他了。

雨声温柔,夜灯静默,微光洒在大厅一隅,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说。

微光中,我看见,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