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冰河与火焰
天空中浮现一轮皎洁的明月。明月平静地把光辉洒向四处。在月光的照耀下，蔷薇镇附近的海域却是另外一幅景象。海面不断升腾着热气，被煮沸的海水翻滚着泡沫，泡沫升起又破裂。不时有水柱从沸腾的海面冲天而起，灼热的温度把周围的鱼虾都蒸熟了。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一艘航船早已脱离了人力的操控，就像一只在热锅里挣扎的蚂蚁。距离航船不远处，一个人影正在沸腾的海水里游动。他的身上包裹着一层白色的光晕，让他免于被海水灼伤。这个人有着一头月光般的银色长发，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在眉宇间隐隐透露出紧张和不安。
火山喷发的那一刻，青岚跳进了海里，向着龙薇儿被火焰吞没的地方游去。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青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海水的温度越来越高，不知道海底火山会不会再次喷发。青岚的显得脸色有些难看，他抬起手，看着海水顺着指尖不断溜走。
那个有着一头绯红色长发的少女，水汪汪的黑色眸子里总是盛满笑意，透出让人炫目的神采。她的脸上总是堆满蜜糖一样甜美的笑容，只是看着她，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和她一起开心欢笑。这个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和勇气的少女，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消失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和龙薇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龙薇儿。”
“等等！你知道不知道，哪本书里能学到最厉害的灵术？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把发夹送给你。”
“站住！把我师兄还来！”
“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这种感觉是不是很难过？”
“如果把什么都忘记了，那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什么都没有了，就从拥有我这个朋友开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青岚的脑海全是龙薇儿的样子，俏皮可爱的她，认真坚韧的她，偶尔发狂的她。自从失忆以来，龙薇儿几乎构成了他全部的记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心会有这样疯狂跳动的时候，充满了悸动与不安。这是恐惧吗？他在害怕什么？如果不能找到那个给自己创造记忆的人，以后是不是只能靠回忆才能见到她了？忘记了自己是谁的感觉并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如果她不在了，又有谁来为他创造记忆呢！
“连海水都要跟我作对吗？”
每一次深潜海中，暗流总会阻挡他前进的步伐。青岚浮上水面，望着不断涌动的海水，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如果能让海水安静一点就好了。”
“还在妄图挣扎吗？即使是渺小的蝼蚁，抗争的勇气也是闪光的，那我就让你们成为完美的雕像，永远凝固这样的光辉好了！”
意识深处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此同时，青岚又看见了那个身着华袍逆光而立的身影。他的脸被长发遮住了，只能看见嘴角那一抹揶揄的冷笑。
“蕴藏在血脉之中的力量啊，那是诸神的眷顾！再次展现于众生之前吧，以神眷之名，展示天威！”
那人双手结着比“千湖覆海”更为复杂的印记，全身散发着白色的能量光晕。地面上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符文阵法，那个身影落在阵法中间，将巨大的能量注入其中。寒光一闪，四周的气温骤降，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顿时把周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突然，那个身影停了下来，目光投向了青岚这边，戏谑道：“你来晚了。”
脑袋里突然出现这一段莫名其妙的画面，让青岚的头胀痛得厉害。他捂着脑袋，右手手指却动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模仿那个人的动作，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运用起来是那么熟练，这个术法，仿佛早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青岚浮在海面上，整个人包裹在一片白色的光晕里。以他的右手为中心，一股巨大的力量开始向四周蔓延。海面开始出现用白色光晕勾勒出的阵法，四周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寒冷气息所包围。
“铁马冰河！”
低沉的音节从青岚口中一字一字吐出，海水以他为中心迅速冻结，冰层向四周蔓延开去，方圆数里的海水竟然在这个术法的操控之下凝结成了厚实的冰层！寒风四起，大海顿时被全部冰冻！不远处的航船被钉在了海面上，一动不动。
这是……青岚的力量！
青岚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
与此同时，海洋深处，炙热的岩浆蒸发形成了一段真空地带，除了不断翻滚的岩浆之外，还悬浮着一个闪烁着赤金色光芒的圆球。光球里，一个绯红色长发的少女紧闭着双眼，双手环膝蜷缩着，这个沉睡的少女正是在刚才被火焰吞没的龙薇儿。喷涌的岩浆冲击着这个光球，如果不是这个光球的保护，她早就被岩浆吞噬了。沉睡中的龙薇儿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无法自拔。
“好黑，好累！茉丽，青岚，你们在哪里？”
龙薇儿深陷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一直往前走，大声喊叫。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喊，始终没有人回答她，这里除了孤寂与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龙薇儿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不会的，这一定是噩梦，等我醒过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还能看见爱哭的茉丽，还有闷闷的师兄……”
“你害怕了？真是令人失望啊！”
就在龙薇儿小声念叨的时候，周围的黑暗空间出现了一阵微微的颤动。一团赤金色的火焰浮现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龙薇儿惊愕地抬起头，却被这团火焰吓得退后了一步。她惊慌起来，急忙问道：“你是什么东西？这是哪里？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
火焰抖了抖，仿佛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是你心灵的阴暗面，本尊很好奇，不知道你们人类发现自己最难堪的嘴脸之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你在说什么？”龙薇儿抱着脑袋使劲摇晃，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
“呵呵……”火焰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
龙薇儿还没有反应过来，空间突然裂开，她的身体直往下坠去。
“啊——”突然失重的感觉让龙薇儿恐惧极了，她猛然伸出手，拼命地抓向虚空，想抓住那个并不存在的依靠。
“二小姐，醒醒！二小姐！”一个急切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眼睛被突然亮起的光线晃了一下，龙薇儿迅速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看到的却是照顾自己起居的侍女——小葵。四周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这里竟然是龙薇儿家中的房间。
“二小姐，您终于醒了！有空的话，请您去看看老爷吧，自从大小姐……”小葵一边整理被龙薇儿弄得乱七八糟的床铺，一边轻叹，“最近老爷成天喝闷酒，真让人担心……”
“父亲大人在哪里？”龙薇儿轻声问。
“老爷现在应该在书房。”
“我知道了。”
龙薇儿简单梳洗了一下，匆匆离开房间，提着裙摆向龙家家主——龙傲天的书房奔去。
“二小姐……”
小葵看着满脸落寞的龙薇儿走出卧室，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悻悻地看着龙薇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书房里，原本整齐堆放着卷宗的书桌上正凌乱地摆放着各种酒瓶。精明干练的龙家家主，现在就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醉鬼。还没走进书房，龙薇儿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铛”一声，一个银质酒杯滚落在地。听到声响后，龙傲天似乎酒醒了一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父亲大人，您身体不好，不要再喝酒了……”
“是采儿么？你回来了？只要你回来，爹爹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龙傲天一把抓住龙薇儿的手臂，满脸央求地看着她。龙薇儿知道他把自己错当成姐姐了，但这样温和慈爱的语调，这样委婉恳切的请求……龙薇儿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父亲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了。自从姐姐成为蔷薇书院的优等生，父亲慈爱的表情就专属于她了。龙薇儿也希望父亲能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只是想想，就觉得好幸福。
“父亲大人，您看清楚一点，我不是采儿姐姐，我是薇儿！”龙薇儿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手，后退了几步，僵硬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是薇儿啊……为什么不是采儿呢？如果采儿在的话，那该多好！可以的话，用薇儿把采儿换回来也好啊……”
半醉半醒的龙傲天低声呢喃，他的话像利剑一样狠狠刺痛了龙薇儿的心！
原来不仅是外人，就连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吗？难怪仆人们都在私下里说，如果失踪的是二小姐的话，老爷就不会这么忧虑了吧！原来，她对这个家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吗？
龙薇儿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性格倔强的她不想被父亲看见，转身跑出了书房。她从马房牵了匹马出来，不理会身后的人的叫唤朝外面狂奔而去。她不能停下，只要一停下，委屈的泪水马上就会决堤，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脆弱的样子。
龙薇儿策马狂奔了很久，停在了一个清澈见底的湖边。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用清澈的湖水拍打自己的脸。她的长发被弄湿了，双眼泛红，水里的倒影很是难看。龙薇儿忍不住伸出手狠狠砸向了水面，倒影瞬间破碎。
“啊——”在一声混杂着苦楚、不甘、无奈和失落的呐喊之后，龙薇儿跌坐在地，望着明媚得有些刺眼的天空出神。
突然，她感觉到有黏糊糊的东西碰到了脸颊上，是她骑来的那匹马的舌头，现在这匹马正在舔她的脸颊。龙薇儿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轻声说：“其实，我一直憧憬着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她十岁就能聚合灵蕴，十四岁就读蔷薇书院，以一己之力击杀狂暴的灵兽，在之后的学习生涯里，更是被冠以‘蔷薇书院第一天才’的称号。可是，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姐姐的成就越来越高，我和她的距离就越来越大。我经常想，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停下脚步等等我，直到她后来失踪……虽然我也很担心她，但是，除了担心之外，我还有隐隐的窃喜。为什么我会有‘既然姐姐不在了，就让我来代替她’的想法呢？”
龙薇儿伸出双手抱着马头，一边抚摸它一边低声叹息，把心里最隐秘的话倾诉了出来。
“可是，我错了。原来，即使姐姐不在了，她还是能影响这么多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人眼里，大家看到的只有那个天才少女。可是我呢？我明明还在，为什么他们的目光总是看不到我这里，甚至连父亲都说出了那么伤人的话！如果姐姐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的话，我是……我才能得到他们的关注吧？这样的话，我就再也不用被拿来比较了，也不用面对别人对我露出的虚伪笑容了。如果……”
“如果她不存在的话，你就会幸福吗？”
白马突然口吐人语，挣脱了龙薇儿的双手，眼睛不复先前的温和，而是换上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
龙薇儿从梦呓般的念叨中惊醒，看着近在咫尺的马头，感觉到从它的鼻孔呼出来的热气喷在自己脸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正闪现着妖异的光芒，就像跟另一个自己对视一样。
这种感觉……
“回答我，薇儿！你嫉妒那个叫龙采儿的人吗？你怨恨过她吗？”
“我……我只是羡慕姐姐，羡慕她的才能，羡慕她受人瞩目而已！我没有恨她！她是我的亲姐姐，我为什么要恨她？”
“撒谎！你明明就是嫉妒，嫉妒像她那样优秀的人，你在心里不止一次诅咒过她。”
“不……我……”
随着白马的一声嘶鸣，原本清澈的湖水瞬间化作了喷涌的岩浆。龙薇儿再一次回到了先前的那个黑暗空间，眼前又浮现出那团赤金色的火焰。随着火焰的燃烧吞噬，这个黑暗的空间渐渐被熊熊火光占据了。
“人类，你也看到了自己的本心了？因为那个人，没有能力的你被至亲所讨厌，你难道真的没有恨过她吗？”
龙薇儿低下了头。
“如果说不恨，我自己都觉得好假。”
龙薇儿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低语：“但是，谁又没有尝过这样的感觉？原本以为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种滋味，好笑的是，我还像个傻瓜一样自怨自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正视过这个问题。”
龙薇儿握紧双手，抬起头正视那团赤金色的火焰。
“是的，我嫉妒龙采儿无与伦比的天赋，也嫉妒她处处受人瞩目，但是我绝对不会怨恨她的，因为，正是她，才让我有了前进的动力！现在的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被叫作废柴的丫头了，我每天都在成长！我还有珍贵的朋友，为了保护他们，我会变得更强！即使父亲不认同现在的我也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因为我而感到骄傲！总有一天，我会挥舞着自己的翅膀飞过龙采儿这座高山！”
龙薇儿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现在的她仿佛被一道光笼罩，焕发出独属于自己的风采。
赤金色火焰动了动，原本威仪的声音柔和了很多。
“既然你还有梦想，就不要这么轻易地死掉。我想，你的天才姐姐也在等着你向她发出挑战吧！”
“死？”龙薇儿错愕。
周围翻腾的火焰慢慢聚拢，回到赤金色的火焰之中。
“原本以为涅槃之后就是永久的沉睡，没想到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合适的宿体，连性格都这么像当年的我。”
赤金色火焰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肃杀之气，一声叹息之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是谁？”龙薇儿好奇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龙薇儿，想要超越龙采儿，想要成为最强灵师的龙薇儿！”
第一次，龙薇儿说出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不会迷茫的心才能拥有真正的力量。火之力量的传承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吧，记挂你的人在那里等你……”
那团赤金色火焰轻轻呢喃，接着慢慢虚化了，变成一点一点的星光洒向四周。接触到这些光点，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仿佛受到重压一样，浓重的黑色墙面上爬满了裂纹。
“等等！你……是……谁……”
眼看火焰将要消失，龙薇儿皱着眉头大喊。布满裂纹的黑暗空间终于承载不住压力，轻轻一声脆响，如同玻璃破碎一样龟裂崩离，随之而来的耀眼强光让龙薇儿再次陷入沉睡，她也没有再听到那个人的回答。
巨大的冲击力刺穿了冰层，一簇火焰冲出厚厚的坚冰，四溢的巨大热能将附近的冰块直接汽化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异变，青岚猛然回头，看向火焰冲出的地方。好不容易在漂浮的碎冰上站稳，青岚才看清那团冲天而起的火柱，龙薇儿就在其中。看到被火焰托起的龙薇儿，青岚的心里一松，身形一动就到了火柱旁，刚想伸手触摸，却被炙热的火焰给弹了回来。青岚知道现在没有办法触碰龙薇儿，于是耐心地等待。
随着火柱慢慢熄灭，龙薇儿的身体露了出来，青岚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缓缓下坠的她。青岚怀抱着龙薇儿，感受到她熟悉的呼吸声，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远处的船上，众人都被颠簸的海面震晕了，一个个东倒西歪。最先醒来的是森茉丽，她睁开眼睛，摇摇晃晃地扶住船舷站起来。身陷冰与火的困境中，森茉丽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当她将目光投向大海时，正好看见龙薇儿从消失的火焰中落入了青岚的怀抱。森茉丽呆呆地望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