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齐远亮仍然是迷茫的，又有些轻松起来。如果一切如肖老师所说，从来没有过成年的温文，也就没有过吸血鬼的温文，那些可怕的场景都是他的幻觉，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也就可以释然了。

但是，他的过去在哪里，是什么。

““可我确实从小在青城长大，那些生活经历，一点一滴，难道都是假的，我的父母和哥哥都在这里，不可能……”

“你的父母和哥哥现在还在青城？”

“不，他们也离开好多年了。”

“他们不是离开，他们从来就没有在青城生活过，所谓离开，也是你自己的编造。”

这太可怕了。

“你有多久没跟他们见面了。”

“很久了，”齐远亮低下了头，从父母随哥哥一起到了国外，许多年他们都没有见过面，通话也都是些简单问候。

“所以，你们并没有谈论过多少过去。事实上，你们过去的共同生活并不在青城，是你病了之后，忘掉了真正的过去。”

“我哪里还有过去，”齐远亮失声道。

在肖老师或者肖医生所勾勒世界里，齐远亮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

他的青春，他对温文的情愫，他对宁亦超的记忆，甚至他从小到大的成长，都是不存在，都他的幻觉和症状。他整整半生的记忆，都是在他患病后，装进了他的脑袋。

这些事情是怎样开始的？

齐远亮从椅子上探起身来，掏出手机，划动手指。

约控App没有消失，还在屏幕上。他点动界面，仍然可以进入，仍然可以看到那个跟“温文”之间的对话框。

“你是通过约控跟温文认识的，对吗？”

在肖老师嘴里，“约控”这个奇特的软件稀松平常得像是一只粉笔。肖老师一边示意他坐回椅子，采用半躺的姿势。

“放松了，才能看清世界，看清自己。”

齐远亮微闭双眼，犹如抵达了一个漂浮的世界，像沉入，又像上升。肖老师的声音像从从另一人世界传来，像水底，也像空中。

“约控其实是个普通的社交软件，跟微信、陌陌之类没什么区别，只是流行度差一些，没有那么普及。”

齐远亮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有许多疑团，但身体却慢慢地放松了。

肖老师说，约控的功能跟其他各类社交软件类似，所谓“约到你的最爱”，确实只是一句广告语，相当于任何商家都会说“给你最好的。这是一种面对用户的服务姿态，也可以说是夸张的揽客方式，不是什么刚性承诺。正常人谁又能把一句夸大其辞的广告噱头当真呢？

但齐远亮当了真，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

在那个阶段，齐远亮陷入严重的人生危机，婚姻失败，事业低潮，情绪低落，生活方式也发生极大的改变，到了混乱脱轨的境地。不知不觉之中，他的心理焦虑到达了临界点，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状。

在这种情形下，他通过社交软件约会到了一个少女。由于中年人与女中学生的交往不符合寻常的社会规范，在严重的负罪感之下，他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由。于是，在精神分裂的情形下，他自我欺骗，编造出这个少女曾经跟他同学，是他年少时代的暗恋女神这样的情节来。为了能维系这个幻想，虽然两人从来没有交集，他却有了关于故乡、童年、少年的一整套“记忆”，那些记忆对他来讲真实无比，但其实都是他构建的虚幻天地。

“可是，我是一个病人，怎么能有那样的天才，编造那么多真实具体的情节、细节……”

肖老师将收起来星空图重新展开，并置在世界地图旁，这时，墙上有了两张图，两张都像是存留在齐远亮的记忆里。

齐远亮深深迷惑了，不知道哪一张是他记忆里的青春。

“你有关青城和育英中学的记忆，跟这两张图，都是一个道理。”

在齐远亮的记忆里，肖老师爱好广泛，比如喜欢棒球，又比如还钻研物理学，这些印象可能也都是齐远亮的臆造。

但肖老师还是像记忆中一样，谈起了现代物理：“现代物理学认为，时空是相对的，任何物体，任何事情，并不像表面那样，按照固定的顺序排列，也就是说，从理论上来讲，你有可能在现在看到尚未发生的事情，也有可能在将来目睹现在的事情。这就是物理学的的测不准原理。这个理论，被作家用在创作上，就成了穿越小说。“

肖老师说，人的精神世界远比物质世界复杂微妙得多，现代心理学也引入了物理学上的测不准原理。

齐远亮肯定不是穿越，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穿越这样的情节。但精神世界里，有着比穿越更复杂更奇怪的事情。

当测不准原理由物理学引入心理学，种种以前人们不可理解的心理现象被发现提炼出来，其中之一，就是错觉记忆心理。

所谓错觉记忆心理，就是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当作经历过的事情，把想象当作记忆。具体的体现之一，就是在见到自认为见过、经历过的人或事时，不仅会错认为是长久的记忆，还会不断加入细节、情节，让这个记忆更丰满，更像真实发生过。

普通人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错觉记忆心理，一般不会造成精神和记忆的错乱。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状况当然就更严重了，或者也以说，患者的错觉记忆会更“完整”、更“完美”，直至创造出整个人生记忆。

按照肖老师的诊断，齐远亮丢失了自己真正的过去，拥有了一个虚假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