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千千!”

值班护士离去时,齐远亮轻轻地喊了一声。

周医生转过脸来, 温和又无奈地看着他,像大人看着一个低龄儿童。

齐远亮低下头:“我知道,我是个病人。”

“会好的。”周医生不止是温和,可以说是温柔,但那完全是作为医生的温柔,没有一丁点狎昵的味道,齐远亮觉得,她确实不是那个人了。

“这里没有别人了,你能不能说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千千。”

周医生叹了口气:“我不是千千,也不认识千千。她是你的一个朋友吗?”

齐远亮绝望了,不再说话,直直盯着上方,仿佛要在天花板上找到答案。

“一个人在医院里,很孤独,也很枯躁,会想念朋友,会胡思乱想,很正常,你不要因此太焦虑,会好的。“

齐远亮知道,他想要的沟通不可能达成了,只有沉默,干脆闭上了眼睛。如果再有什么真实和幻想里的危险,就尽管来吧,他听之任之了。

医院里有关千千的一切,和入院前有关“温文”一切,都是幻觉,都是症状,他要接受这个逻辑吗?

值班护士重新回来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强壮的男医护,是一瓶吊针。齐远亮麻木地听从指令,挽起袖子,看着针头扎进蓝色的静脉。

不到一分钟,齐远亮的眼皮就合上了。药效发挥了,值班护士满意地离开了,主治医生周医生关切为他掖了掖被角,也带上门离开了。

齐远亮沉沉睡去,像坠入黑暗的谷底,完全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无意识的黑暗里,一句醒目的话突然冒了出来——

“约控,约到你的最爱!”

齐远亮想不起来这句话从哪里来,答案又好象近在咫尺,一着急,就睁开眼睛。

吊针仍在滴滴答答,周医生不知何时返回了病房,应该是来回查的。此刻她踮着脚,用一个注射器往吊针瓶内补充药液。

“你在做什么?”齐远亮无力地问道。

周医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俯身宽慰道:“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给你补充一点儿营养液。”

齐远亮想说些什么,又没有气力说出话来。镇定剂作用很大,能中途醒过来也是意外的反应。这灵光一现般的短暂清醒没维持太久,他就无力再睁开眼睛了。

朦胧中,似乎周医生完成了工作,又关切地整理一下吊针管和枕头。她真是一个好医生。

齐远亮仍在睡梦之中,却又能知周医生的离去。不知为什么,她轻轻的关门声。在他耳朵里变成了一声沉闷的轰鸣。

“嘭——”

一声巨响之后,齐远亮不仅是被关进了一个黑暗的的房间,更像被推下一个万丈悬崖。

齐远亮惊恐的喊叫起来,喊声却完全发不出来,整个人犹如被施了魔法,闭着眼睛,动弹不得。这像一种复杂奇异的折磨,让他想到“炼狱”这个词语。他一方面不断地下坠,一方面又固定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在下坠中,有诡异的火焰燃烧起来,烧灼着他。这种烧灼像在他的周围,又像在他体内,尤其像是在他胃部和肺部。这种痛苦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但又让他有一种奇怪的安静和满足。在下坠中,在燃烧中,齐远亮觉得要到底了,要彻底的爆炸了,要完全毁灭了。

就在那爆炸和毁灭的最后的一刻,下坠停止了,燃烧停止了,体内像注入了一股清凉的泉水,冷却了下来。

齐远亮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完全是清醒了,但仍然不开眼,动弹不得。

刚才的一切应该都是梦魇,他既然是病人,噩梦就会更离奇更恐怖吧。

此时房间有人,应该不是周医生。

这也是梦吗?

齐远亮只能微微睁开一点眼睛,依稀看到一点来人的轮廓和动作,又陌生,又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这个身影依稀像两次“袭击”他的那个病人,那个被戏称为“大圣”的人。如果是他,可能又要对自己不利了,而现在自己像被锁定了,完全动弹不得。

但他不能确定。病人赵大胜每次都吵吵嚷嚷,这个人却悄无声息。

这个人凑近过来,一伸手,将齐远亮背在身后。

齐远亮不知道这究竟是梦,是现实,还是病症幻觉,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听任。

这个人背着齐远亮离开了房间。因为不能完全睁开眼睛,无法辩别方向,只知道经过了一段不长的路程,他就被放了下来。

凭感觉,他坐在了地板上,手臂触到了墙壁。那么,他可能是在一个墙角,这个墙角应该还在医院里,因为这么一段距离不可能离开医院区域。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都是病症、幻觉,他可能根本没离开那个病房。

这个人将齐远亮放下,用手臂在他肩膀轻拍了一下,像是表示亲昵。同时又将一种什么东西放在他鼻下。

齐远亮嗅到一股让他舒服的新鲜气体,头脑迅速清醒起来。

他终于使劲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个狭窄空间,只有昏暗的灯光,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把他背到这里的人杳无踪迹,或者,根本就没有过那样一个人。

齐远亮马上发现,他身处医院走廊拐角处和楼梯间之间,这个角落平时没有人会注意到,算个隐蔽的场所。

齐远亮恢复了行动能力,但依然很衰弱,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突然听到有人在附近说话。

“是,是意外,突然死亡。”

这是周医生,或者说,是千千。她应该就是在旁边的房间里打电话。

她说的是谁,谁突然死亡了。

他这时才发现,这个隐蔽的角落离透明值班室不远,也离周医生的办公室不远,又恰巧处于这两个房间的视线死角里。也许,还能躲过摄像头。

他猫着腰不动,继续倾听。

周医生仍在打电话:“是,是,七号本来没有任何症状,输液时意外死亡了……您明天再过来吧,现在太晚了。初步判断,是心肌炎引发的心肌梗塞……是,是我失职,家属那边,只有耐心解释了,我负责任了。病人有哪些家属呀……”

齐远亮听到了最不可能听到的可怕讯息——他的死讯。

七号正是他的病员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