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齐远亮环顾四周,站前广场风貌大变,跟记忆里的二十多年不同,跟不久前的所见不同,几幢高层酒店大楼环立,站外人车穿梭,完全不是那个清寥的车站,

车站对面,“青城人民欢迎你”的广告牌踪影全无。

三人出站,上车,进入青城。按照约定,他们不叫出租车,专门乘坐公交车,公交车不是过去的样子了,也不是上一次跟“温文”乘坐的样子,根本没有纸质票券,也没有售票员了。现在采用无人售票,车厢内外画满了广告。车窗外,青城也不是过去的青城了,跟记忆里的二十多年前不同,跟齐远亮不久前的所见不同。

公交车通过一座铁桥,向河对岸的育英中学驶去,曾有的跨河石桥已经无影无踪。

无可怀疑,石桥早在九年前拆了,现在是两座铁桥连接着两岸。

育英中学也跟过去不一样了。

校门早已重新修葺,牌楼更高,校名牌匾字样更大。此外,校门现在采用刷卡进出了,门口站两个年轻的保安,站姿标准,接近于军人。

齐远亮下意识地在这个区域里寻找火师傅,随即想到不再有这个人了,不由地有些辛酸。

有人将他们接入校园。一幢赭红的的教学楼矗立,宁亦超夸赞着教学楼设计,齐远亮听着,看着,不由皱起了眉头。终于问道:“那些有院子的平房教室呢,我们三班,他们……他们五班,那些教室……”

“拆了”,不待校方接待的人回应,宁亦超代答道,“学校扩招,原来的平房教室不够用,修新教学楼,还有其他教学和运动设施,都要占地呀。”

没有了平房教室,没有了院子,也就没有了那两棵榆钱树,如果那树木仍在,现在该有多高呢。

但温文又在这里了。

温文在一路上话不多,只是微笑,偶尔回应两个男同学一句。此刻,她仍然是那种微笑,带着暖意。

齐远亮又一次在校园里看到温文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一个成年的温文。

他突然想到,当时,在约控的“约会最爱”功能之下,他写下温文,如果不填写“十六岁”,会约到这个真正的温文吗?

这当然都是胡思乱想。

校园的面貌大变。运动场还是要保留的,设施更齐备。场地上也不是当年泥土了,变成了塑胶,因此也就没有那样一股泥土的气味了。

齐远亮向正面看台方向眺望,他没有失望,旗杆依然矗立,而且有更漂亮的底座。但他又有些微的失落,旗杆之下的那个少女再也不会出现了,她已经变成了身旁的中年女子,跟他一样经历过了世事。

但是不对,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少女。

旗杆之下,分明还有一个少女,健康挺拔,充满青春的气息。少女头戴垒球帽,挥舞着一支垒球棒,正在阳光下做出标准的击球动作。

那不是一个人记忆,是一代人共有的记忆。

自然,那不是一个真人,是一具石像。

齐远亮不再矜持,快步走向那具垒球少女前,宁亦超紧随其后,两个人一同驻足伫望,又一起转头来,将目光投向温文。

温文的微笑里露出一丝羞怯:“应该不是我,就算有参考,也只是用我做一个样子。”

“如假包换,这是百分之百的温文。”不知何时,一个男子站立在距离旗杆对面的另一侧,犹如另一具石像。

齐远亮、温文和宁亦超几乎同时喊出声来:“肖老师。”

当年的数学老师兼棒垒球教练肖克明基本的轮廓依旧,只是面容上增加了几丝皱纹,体态上稍显迟缓。他毫不避讳地走到石像旁,用手掌轻轻地抚摸。

宁亦超问道:“肖老师,你怎么会回来了。”

肖老师指着那石像:“我就是为它回来,我想看看,是不是去年刚雕好后,就被挪走了。现在没有女孩子打垒球了,再也没有温文她们当年的气氛了。”

温文不好意思地说:“我当年也没有一直坚持……”

肖老师指着石像:“你们仅仅训练了八个月,就拿到省冠军,是学校历史上的大事儿。有那么一段日子,留下这个,也就够了。”

齐远亮问道:“肖老师,您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肖老师突然显露出一种警觉,不像对着几个昔日的学生,倒像是面对潜在的对手:“我老了,不想再跟社会上有多少交道了,就让我有所保留吧。今天碰到你们很高兴,高兴,也不一定以后再碰得上。”

肖老师转身走了,走得果决无情,宁亦超想追上去,被温文叫住。

齐远亮说:“多年不见,肖老师现在有些怪。”

温文说:“肖老师当年就挺怪的。”

同学结伴的青城之行结束了。宁亦超在高铁上总结:“我们三个人有个共同点,都在青城长大,现在,又都没有亲人在青城了。”

宁亦超的父亲早亡,母亲在宁亦超高中毕业后,就改嫁到了外地。这个大个子能一直保持着乐呵呵的性格,齐远亮嘴上不说,心里一直钦佩。

回到北京,三人一起晚饭,齐远亮刻意地先走一步,笑着说,给你们留下一点儿空间。

齐远亮走路回家,街市如常,住所如常,直到推门而入,一切如常。

当也关上门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猛然地瘫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重心。

现状是如此离奇,离奇到可怕。

在温文和宁亦超面前,他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异常,他也不能流露出异常。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利用他们。他跟他们一道回去,是要确定一下过去,过去到底还是不是存在,还是已经全然变化。

人靠一些基本的常识,才能正常的生活。常识之一,是时间流逝,人、地方和事物都会变化,在2017年的现在,不可能看到、经历二十年前的过去的人、地方和事。常识之二,不同时期的人、地方和事物不可能同时存在。十六岁的温文、宁亦超不可能跟四十岁的温文、宁亦超同处一时,二十多前的青城、育英中学不可能跟现在青城、育英中学同时存在。

这些常识在齐远亮身上,都被推翻了。

是这个世界完全错乱了,还是他本人完全错乱了。

他没有从地上起身之际, 特殊的铃音响起。

“嘀嗒,”那个神秘、该死又**的社交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