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齐远亮看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节绿皮火车不仅外观跟许多年前一样,火车头竟然是蒸汽燃煤式,随着“呜”的一声长鸣,火车头冒起烟来。

这是幻觉吗?

西客站经停的火车应该没有绿皮车了,燃煤式火车头更应该早就在全国范围里被淘汰了。

但眼前的景象从哪里来?

齐远亮视力所及,并排在几列车道上的停放的,竟然清一色都是绿皮火车。

西客站上的一列列新式动车无影无踪了。稍远处,一个穿制服的人手执小旗,挥动指挥。齐远亮不大熟铁路制服,但那深蓝涤纶工装服和大盖帽,看上去怎么都不像这个年代的。

现在的车站指挥,还使用人工挥旗吗?

“老齐,你怎么了,咱们得上车啦。”

“就上这趟车?”

“不上这趟上哪趟呀,我两次来北京,都是这趟车呀。”

齐远亮和“温文”一道上车。车内的座椅和行李架有些奇怪,乘客、列车员也很不一样。比如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穿着如今少见的中山装,斜对面的一位年轻姑娘,看样子是青春活泼追求时髦的,但她的挎包不是如今常见的外国奢侈品牌,而是多年前的老式坤包。

他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完全格格不入。

那么“温文”呢?

他打量着她。她的穿着、举止是清新的,在这个车厢里,也是和谐悦目的,没有什么别扭之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绿皮火车、这车内的景象、人和物,都像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

当所有人都觉得一切正常,只有一个人觉得不正常时,这个人就需要小心掩饰了。

齐远亮要试探、询问:“多长时间到青城呀。”

“十二个小时,不需要过夜。” “温文”轻柔地答道。

从北京到青城的距离,高铁只需要四小时,就是特快动车也早已提速,七、八个小时就可抵达。

对了,这是一辆绿皮火车,应该早就退役了的绿皮火车。

“为什么咱们不坐高铁呢?”

“高铁,什么高铁?” “温文”睁大了无辜的眼睛。

一切是错位的,她所在的世界跟自己是不同的。他是在疑问和迷惑中前行,还是再次确认?

“今年是哪一年?”

“2017年呀,大叔,这个哄小孩的问题你问八遍了。”

能确认什么呢?她所在的2017年跟自己所在的不是一年,举目四望,这个车厢里的人也跟自己不是一个时空。

齐远亮觉得不像坐在实实在在的座椅上,更像是坐在飘浮的云雾里,一切都不真实。但在这里,一种真实的事情发生了,让他安定了下来。

那是在茶桌底下,“温文”伸出来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他。

齐远亮心头热了一下。就算一切都是怪怪的,但此时此刻的某些人和事,是真实的。

天黑了,到站了,齐远亮和“温文”下了车。车站应该早是他不认识的了,晚上又看不清,这是故乡,但一切都会陌生。

但是,月台地面那踩起来有些凹凸的砖,出站口掉漆的栏杆,居然都还是那样。

一出站,更醒目的东西扑面而来,齐远亮确认,一切都没变。

那是迎面的巨大广告牌,用闪烁的霓虹灯显现几个大字——

“青城人民欢迎您。”

这个出站口的广告牌,从他幼年起,就一直矗立着,白天清晰可见,晚上由灯光呈现。

这就是他熟悉的那个青城,一点儿都没变。

青城真是一个坚持传统的城市,但这个又算什么传统。

在“温文”的建议下,两人没有打车,乘坐公交车。齐远亮看到,“温文”和其他人没有使用公交卡,而是用零钱买票,售票员用手撕下那种小小的长方形车票,因为“票值”的不同,有着不同的颜色。

是不是只有在青城,还保留着这种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就已经消逝了的车票。

“温文”开心地摇动着车票:“咱俩的票我都买了,到站叫你。”

到站下车,在“温文”家所在的院子门口告别,像在北京的那个小巷一般,“温文”扭头挥手:“老齐,我回家了,你可以先住那边的招待所,明天,咱们一起去学校。”

齐远亮以为会睡不着,却出乎意料睡得很熟,朦胧中听到一些远远的声音,包括风声、半夜营业的烤肉摊吆喝声、露天卡拉OK等等。

那就是他所熟悉的青城。但是,那个青城不早就应该消失了吗?

第二天,齐远亮是被熟悉又独特地“嘀嗒”声唤醒的。

“起来了吗?”

“就起。”

“好呀,给你四十五分钟时间,一会儿招待所楼下见。”

“为什么四十五分钟?”

“一节课的时间呀,别忘了我是学生。”

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两人一起骑自行车前往育英中学,“温文”帮齐远亮借了一辆自行车,是那种老式永久的。齐远亮不再纠葛于这些该消失的事情为什么会仍然存在了,他甚至看到一辆原来父母所在单位的厂车,旧式大轿子车头顶侧,还挂着“向效率要效益”那句他小时候熟悉的厂训。他对这些景象也都不大惊小怪了。

他已经接受,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青城,虽然他上一次来青城时,这些早就变了。现在,那个年代又复活了。

但当他们到达河边时,他还是大生疑窦,捏住刹车,停了下来。

“温文”也停了:“怎么了。”

齐远亮指着他们即将经过的石桥:“这就是青城市跨河大石桥。”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这座桥……还在这里,没拆掉呀。”

“没有呀,怎么会拆呢,拆了怎么过河呀。”

齐远亮上一次回青城是九年前,匆匆一天,没有乘火车因此没见到火车站,对许多地方的变化并不能说出什么。然而,这座跨河石桥是他自小熟悉的。当年,许多住在河流另一侧的人需要通过这座桥去对岸上班上学,包括齐远亮和温文。然而,九年前那一次到来时,齐远亮路过这里,石桥已被拆掉,另在两侧建了两座铁桥。

因此,他现在看到的,是已经不存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