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扇门相隔,门里的人似直直凝视着木门上的花纹般,伫立良久。

她伸手,摸向眼睛,一手的湿润水光。

此事不可逆,但仍不可否认在鸿烁出现的刹那生出了希冀,然而那一抹希冀就好像眼前的门一样只一瞬又紧紧阖上了。

大哥为大局着想,自己也没有怨怪的道理。只是看着这一日日周遭多出来的侍女仆役,一颗心冷了而已。

天色幽暗,一如心情。

彼时的镇北侯府被夜色笼罩其中,静得出奇。

百里鸿烁醒过来,脖子酸痛。他抬手用力揉了揉,感觉光线有些暗,起身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石室内。在他面前有一张几案,几案上点了一盏油灯,百里鸿煊正坐在对面,神情寂寥,正独自斟酌。

“醒了?来,跟大哥喝一杯。”百里鸿煊给他倒了一杯,推向他那一边。

百里鸿烁微沉着脸没有做声。

“鸿熠从来就怕我,不敢和我一起喝酒。我每次看到她和你毫无顾忌的拼酒,其实我也很想试试。”百里鸿煊仿佛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只不过,谁让我是大哥呢。”

“没想到,直到今天,鸿熠还是这么怕我。”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但看大哥伤心成这样,百里鸿烁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到了百里鸿煊的对面,拿起酒盏一饮而尽,喉间辛辣敌不过心底的苦楚涩意,又自顾倒了一杯接连饮尽。

百里鸿煊一直注视着他,缓缓道:“鸿烁,你我都是父王的儿子,你肯眼睁睁的看着父王曾经的一切都被夺走?他们已经削去了王府的爵位,还不罢休……可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我们的!”

百里鸿烁拿着酒杯的手颤了一下,一饮而尽:“所以呢,大哥想怎么做?”

“鸿烁,父王和母后不能白死。不论有多苦,我都一定要撑下去,这不仅是我们兄弟,也是为了我们的父王!”

百里鸿烁回避了他的目光,他不是不想为父王保留住这王府,也不是不想撑下去,他只是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逼迫鸿熠为了百里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她是那样渴望自由的一个人,她经历了怎么样的难过,才能那样若无其事的告诉他自己要出嫁的事。

因此他无法接受大哥的说辞:“大哥,你自己说过,我们跟贺家终有一战。如今你却要把鸿熠嫁去贺家!”

见大哥不说话,他又道:“联姻只是让太后和贺氏暂时放松警惕而已,等时机一到,哥哥会毫不犹豫的将贺氏连根拔去!真到那时,你让鸿熠如何自处?”

“鸿熠永远是百里家的女儿。”

“但她同样也是贺遥的妻子,你又如何保证鸿熠平安?”

“我向你保证。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她周全!”

百里鸿烁笑了:“大哥以前还向父王和母妃保证过,会照顾好鸿熠的。”说罢他直接冲向一侧,奋力敲了下石墙。

“这间石室你逃不出去,更不会有人来救你。好好休息吧。”百里鸿煊退后一步,身后石墙打开,他心知说服不了他,叹了口气,“明日,鸿熠行完礼,我便立刻放你出去,送你回栎城。”

百里鸿烁追了上来,但石门合上的太快,他根本来不及。

“混蛋!”他一拳打到石墙上,满手是血。

天色将明未明,天空中飘起了雪,新婚前的侯府内,红绸高挂,成了雪中最刺目的颜色。

东厢房内,百里鸿熠躺在榻上,睁着眼,手握着狼牙项链,手指却是轻轻地摩挲着黑曜石。

“鸿熠,我要娶你!”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我喜欢你很久了。”

“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我要娶你。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想到了被那小子逼到墙边的画面,她忽然捂住脸,侧过身去,心中悸动不止。

喜欢很久是多久?

她的思绪飘远,想起一回,她趴在凉亭里睡觉,睁开眼就看到他在自己面前,神情尤其的认真。脸上,胳膊都被叮满了蚊子包。

当时她莫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深邃又有些别样的情愫,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但那时年纪小,过后就忘了。

他爱逗她,更喜欢纵着她,在他说出那些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些事,可一旦开始想了,便停不下来。会去想他的话,回忆里的蛛丝马迹,在她的找寻中,纷纷浮出水面。

她叹了声,听到屋外有动静,猜到来人,却不怎么想见,闭上眼装睡。

屋外的人站了片刻后,很快离开。百里鸿熠睁开眼,将狼牙放回衣襟内,轻轻抚了下,侧过身去。

天很快亮了,今日是百里家与贺家的大日子,镇北侯府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华丽的送亲车队整装待发,百里鸿煊一身华服,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前边,不知谁喊了声,“出来了!”乐声中,众人望向大门口,镇北侯夫人扶着新娘子走了出来。

一身嫣红嫁衣的百里鸿熠,盖着红盖头,在晋阳的搀扶下小步走向马车。

第一次看到鸿熠如此打扮的百里鸿煊,浑身僵直坐在马上,双手握紧了马缰,看着她走进马车,一瞬间心如刀绞,失神之际,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何叔见此,忙上前拍了拍他的手:“大公子,大公子?”

百里鸿煊猛地回神,看向何叔:“何叔。”

“大公子,不要误了吉时才好。”何叔最初亦是不能接受,然而最后却更心疼独自忍受这一切的大公子,遂轻声劝慰,“您已经做出决定了,只愿二小姐一切都好,才不负大公子您一直疼爱。”

百里鸿煊苦笑,回头望了眼百里鸿熠乘坐的马车,而后抬头看向前方,深深呼了口气,扬鞭朗声:“启程!”

车队浩浩****的前行,这时的密室内,百里鸿烁正一个石缝一个石缝的摸着,试图找到出路,可整个石室密不透风,根本没有漏洞。

他有些无奈,坐在石室中央看着四周围,现在什么时辰了?鸿熠是不是已经离开侯府了?

不行!

他用力锤了下地面,抱住头努力的想,忽然灵光一现。

他想到在栎城时,季秋教他法术时看过的竹简,当时上面写的是穿墙遁地。

“穿墙遁地,土木之术也……”百里鸿烁眼眸一亮,“还有什么呢。”

“左手捏净木诀,右手化驭土咒……”他努力回想着竹简上的内容,手指比划着,但后面的内容他不记得了,各种尝试都不得要领,最后索性站起来,看着前方墙壁。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作冷静,一边掐诀一边念念有词,“此间土地、神之最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

随即,石室内的人消失不见。

片刻后,百里鸿烁从墙中穿出,出现在挨着侯府大门的一个墙角。他睁开眼,定睛一看,发现已经出了密室,忙张望了下四周,提步向街上奔去。

送亲的队伍浩浩****,走在邺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两侧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百里鸿煊骑马随在新娘马车一侧,面色凝重端肃。他瞥向马车,轿窗微启,透过缝隙露出里面的人影。

马车内,百里鸿熠慢慢揭开红盖头,看了眼后把它丢在了一边,她从轿窗望出去,对送亲的队伍丝毫不感兴趣,反而将视线投注在了人群中,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片刻,她注意到了大哥的目光,勉强冲他笑了笑,缩回去后正襟危坐。

车外的人随即拍马向前,到送亲队伍的最前面领路去了。

这是邺城最繁华的地方,有两层楼高的酒肆茶馆,大小阡陌四通八达,围观人群又最为集中,也就是说,极易发生意外。

百里鸿煊观察周围,始终记得刚刚鸿熠的反应。但石室密不透风,出入也只有他知道,鸿烁不可能出的来。

想到这儿,百里鸿煊又放心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前方不远的酒肆二楼飞出,从天而降,直袭百里鸿熠的马车。

“保护新娘!”百里鸿煊紧急勒马,所有家仆全部亮出兵器,将马车包围,但这时黑衣人已踢碎了轿厢壁,冲进马车内。

“大胆贼人。”百里鸿熠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剑,伸手就要揭他的面巾,但黑衣人的招式变幻莫测,她穿着厚重的嫁衣根本施展不开,几招就落了下风,双手被他制住。

“大哥!”正喊出口,那名黑衣人迅速点了她的穴道,虚弱感顿时袭上来,她软倒在了黑衣人身上。

这熟悉的感觉……

一柄剑直入马车内,百里鸿煊从马上腾跃而起,向黑衣人袭去,却被他挡了下来,当着无数人的面,抱起新娘子,跃下马车。

百里鸿煊扑了个空。

场面一片混乱,黑衣人试图带百里鸿熠离开,被暗卫拦截,他迅速观察着形势设法突围。

“不要伤了二小姐!”

暗卫们听令,因此而变得束手束脚,人虽多,眼下也只能围住黑衣人并不能擒住他。

百里鸿煊飞扑而来,二人激战,然而百里鸿煊亦是害怕伤到鸿熠,无法全然施展。

眼见他的剑锋差点划到鸿熠,忙着收手之时,黑衣人却一转身,以自己之身挡在了剑锋上。

百里鸿煊一愣,没想到黑衣人会护着百里鸿熠,转念一想,再次出击。

这一次,百里鸿煊在打斗中再次‘不小心’划向鸿熠,黑衣人又一次替百里鸿熠挡开了剑。

“三弟?”他自以为猜到来人,又气又恼,凌厉剑势袭向黑衣人,这一次他没有顾及鸿熠,而是放开了手脚。

好几次都险些伤及百里鸿熠,而黑衣人为保护怀里的女子,几次被百里鸿煊逼到险境。

“你就不怕伤到她?!”黑衣人逮住一个空隙,抵挡住他的剑,冷笑,“还是你根本不在意?”

“你会让我伤着她吗?”百里鸿煊大怒,关他在密室内他竟然也有办法逃走,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来劫人,当真是糊涂!

面对越来越凶猛的攻击,黑衣人节节败退,这时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不知道何处来的风沙弥漫在了整个街市上,让人瞬间迷失了方向。

两个模糊的人影忽然从中蹿出,向百里鸿煊猛烈发起攻势。风沙和突然出现的帮手将百里鸿煊杀了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和黑衣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黑衣人得以抽身,带着百里鸿熠飞快离开。

终于赶上送亲队伍的百里鸿烁,从风沙中奔出来,眼前厚重沙石遮挡了视线,只来得及看到个模糊黑影抱着穿嫁衣的人离开,他急忙追了上去。

这厢,街上被百里鸿煊刺中的人影,倒地后竟然化成了两段木头。

大风渐渐平息,街上的东西被吹的东倒西歪,躲避的人纷纷从巷弄中出来,一头雾水。

百里鸿煊一脸铁青:“给我追!”

百里鸿煊失去风度,气急败坏的一幕此刻被一面银镜完全收入,在某座山顶小屋院子,一方石桌之外半里,高高悬在半空中,供人观赏。

“明夜枫纵横沙场,以心机深沉狡诈闻名,今日竟独自劫亲,未免思虑太不周详,若不是得你出手相助,只怕今天要交待在这儿了。”

黑袍人独坐在石桌旁,望着镜子里的画面没有作声。陵君挑眼看他:“明夜枫如此反常冲动,不按常理出牌,可会坏了计划?”

“人说千人千面,其实千人何止千面,再有城府的人,一旦弱点被人触碰,都难免自乱阵脚。”良久,黑袍人才道。

“让一个如此沉稳的人发疯,难道这也是你的计划?怎么,今日约我来此并非为了帮忙,而是来看戏的?”

“世事如棋,要想成事,自然得有纵观全局之力。”黑衣人并没有否认,神情平淡道,仿佛是这世间万物生息,他都不曾放在眼里。

陵君笑了:“阁下纵观全局,世人皆是瓮中之鳖、局中之人。”

“此言尚早,这些棋子都是活物,多年苦心布局,一步也错不得。”

陵君将视线重新投到镜前,淡声道:“这么多年最不缺的,便是这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