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乌云逐渐聚拢,逐渐挡住了太阳。

一棵树上站满了乌鸦,枝丫上乌鸦们成排而站,它们俯视着瘴气弥漫的邺城。

一阵邪风刮过,城里的摊贩纷纷去护住自己被掀翻的摊位,街市上满是大人的惊呼和孩童的啼哭声,一时间邺城街道一片混乱。

上百只乌鸦同时拍动着翅膀从树上飞起,黑压压一团飞过邺城上空。

皇宫上方黑气成云,隐约可见一个妖异身影藏于黑气中,桀桀笑声从中发出:“好美味的气息。”

朝堂上,众大臣正在参奏镇北大将军贺遥勾结外敌一事,气氛凝重。

“右丞庞华,率兰台众臣,揭发镇北大将军贺遥勾结外敌,鱼肉百姓,谋害同僚!”右丞大人站在中央,高声喊道。

上座的皇上满脸惊诧:“什么?你再说一遍!”

庞华跪下,一些朝臣也跟着跪下,齐声道:“臣等弹劾镇北大将军贺遥勾结外敌,鱼肉百姓,谋害同僚!”

坐在百里昊和身边的太后眉头一皱,看向百里鸿煊,后者面无表情的垂目站着,好似这一切与他并无关系。可右丞大人心里向着谁,她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太后厉声道:“联手上书?你们是打算串通一气?”

“庞华不敢,乃事出有因!自贺遥出任镇北大将军之后,兰台便不断收到弹劾他的消息,追溯起来已有三年之久。因此,兰台众臣皆有经手,但由于始终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不曾上报太后,直到今次,栎城水源告急,兰台终于掌握证据,证明一切都是贺遥所为。”

百里昊和连连吃惊:“什么叫贺遥所为?他与水源告急有何关系?”

庞华呈出了书信:“这是贺遥与狼族白泽部勾结的亲笔书信,多年以来,贺遥借白泽部之手,在栎城清除异己,勾结黑恶,聚敛民财,更垄断水脉,收取高额费用,桩桩件件,皆有据可查。”

太监将书信呈递,太后一封封打开,越看越心惊。百里昊和凑过去看,也是吃了一惊:“这些……你们是怎么得来的?”

“镇北军左骑统领百里鸿烁,派副将穆齐,连夜送回兰台,呈交太后和皇上。”

百里昊和脸上依旧带着难以置信:“贺遥,他是朕的亲表哥啊!朕钦点的大将军,这怎么可能!”

“一己私欲,贪得无厌。”

这些话就像是巴掌一样,狠狠的扇打了太后的脸,她一手扶持的贺家,如今通敌叛国,这岂是大罪二字善了的,整个贺氏都会牵连其中。

她绝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太后倏地看向百里鸿煊,正要发怒,朝堂上,一直盘亘在梁上的黑雾,忽然朝太后冲了过来,从她身后融入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的眼眸迅速闪过一抹妖异绿芒,在众人听不见的地方,有个声音在桀桀笑着。

那叠将要被甩出去的信,同时也收了回来,太后将信放下,端着太后的威严,从容不迫的看着朝堂之上的众大臣:“此事,哀家会调查清楚,若真是贺遥所为,哀家也绝不会姑息!来人!传旨下去,急召贺遥回宫!”

百里鸿煊眉宇微动,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朝太后望去,但什么收获都没有,可心中的异样感却越来越强烈。

太后竟没有发怒,他感觉这件事,要有变故……

几日后,贺遥被急召回宫后,百里鸿煊心中的担忧成了真,贺遥将通敌一事,全数推给了他的军师元青,说元青已自知罪无可恕,留下了认罪书后畏罪自尽,还留下了头颅让贺遥呈交。

即使是兰台证据确凿,太后和皇上还是信了贺遥那番狡辩说辞,只判了贺遥监察不利、纵容下属的罪名,剥爵位与大将军之责,降为邺城大府。

这样轻飘飘的降罪,对贺氏而言,可以说毫无影响。

出宫时,邺城异常了几日的天,阴沉沉的。

马车外疾风骤雨。

百里鸿煊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雨,周身气压极低。

哪怕是铁证如山,只要犯事之人姓贺,只要太后尚在执政,都能安然无恙,当今朝野,少年天子如傀儡般任人操纵,贺氏把政弄权,用人唯亲,铲除异己,野心勃勃。

今日之事足以证明,这天下虽还姓着百里,却将要名存实亡了。

可太后的行为……如此反常。尽管还是极力护着贺氏,但没有过去那般将对镇北侯府的苛责摆在脸上。

百里鸿煊看向窗外,皇城方向,上空的阴郁中好似隐藏了什么。

马车‘嘎吱’停了下来,陶申为自家主子撑伞遮雨,却被人一把挥开,男人面无表情地闯入雨幕中,径自步入侯府。

“哎呀,我的侯爷,您怎么在这淋雨啊!”何叔大老远的瞧见,急急忙忙撑着伞出来,正要给主子撑上,却被他按住了手腕。

“何叔,容我一人静静可好?”言语间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叔最终没拗过,撑着伞叹气离开。

偌大的侯府庭院,暴雨倾盆,一遍遍冲刷着所有,百里鸿煊孑然一身傲立于天地间,俊美面庞覆上了一层凉薄寒霜,以冰封之势,周遭一切仿若都被冻住。

气压低得吓人。

百里鸿煊抬头看天,心中问道:父王,这就是您竭尽全力保护的大周,若您知晓这一切,您会如何?

倏尔,一把黑色的雨伞挡住了雨势,伴着一声‘哥哥’,令男人的气息一凝,冰冷的神情收敛了些。

“朝堂之事,我已听人说了。”百里鸿熠低低说道。

这样的结果在意料外,却也并非无迹可寻,百里鸿熠就是清楚,才更知道大哥此刻情绪低落的缘由。

良久,百里鸿煊沙哑开口,“鸿熠你可知,公然弹劾贺遥,是向贺氏开战的第一局,我平原王府在邺城经营多年,只待今日,这一次原本证据确凿,不容任何人质疑抵赖,却不想……竟输得如此难看。”

他遥望着漆黑天际,“贺氏与我平原王府,自今日之后,便是剑拔弩张,要明刀明枪的开战了。”

“大哥是在担心,我们敌不过贺氏?”百里鸿熠抿唇。

百里鸿煊陷入沉默。

鸿熠把伞扔向一边,二人并肩而立,雨水肆意,一下模糊了视线。

“鸿熠……”

“我知道,我和鸿烁在大哥庇佑下长大,大哥为我们承担起来,但我一直记得,父王说过我们三个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们都应该一起面对,一同承担!”

百里鸿熠语意微哽,“大哥,我和鸿烁来陪你一起应对!”

那张小脸倨傲,却满是坚定地望着他。

百里鸿煊指尖微动,却在刹那忍下了心底悸动,只久久地凝视着,贪恋的,藏着无尽的深情。

雨中的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

那是外人无法融入的画面,晋阳站在廊下看着那二人的方向,痴立久久。

“夫人,侯爷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夫人不去安慰一下吗?”随在她身边的侍女宛兮眺望过去,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晋阳如是回神,“我只是刚刚嫁入侯府的新妇,当然不能与他们相处了十几年的感情相比,二妹是最了解侯爷的人,有妹妹在,我应该可以放心。”

“夫人前几日才大病了一场,都未让通报侯爷,这会儿怕是要受凉……”

“大夫都说了只是季节交替,肝郁气滞不大爽利而已,这点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侯爷分神,往后切不可再提起!”晋阳倏然正色,却想到了满身羽毛几乎要暴露人前的那日。

——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清楚你究竟是谁?

——晋阳是辽东郡里不受待见的郡主,是镇北侯里孤独的侯府夫人。

——不,真正的晋阳早就死了。

当她从陵君的唤声中再次醒来,才知道真正的晋阳早在八岁那年就死了。

如今寄宿在这壳子里的,是宁愿舍弃一身修为只为做一世凡人的妖,是百里鸿煊忌讳厌恶的妖!

看着廊外的瓢泼大雨,晋阳凝望着雨中那俊挺的身影,骤然满心寒凉,不待宛兮再劝,便匆匆回了房。

雨幕中的人终是因百里鸿熠那话浅浅勾起的笑,看着她被雨淋湿的脸,伸出手迟疑了一瞬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就像是小时候那般,然而心境却和小时候完全不同,轻轻地摸了摸。

“一个大姑娘还整日打扮成这样,果真是要做一辈子好兄弟了?”

百里鸿熠蹙起秀眉,“这样怎么了?”旋即又满不在乎说道,“当好兄弟有什么不好的?!”

话音落下的那刻,却突然被人抱住,宽厚的胸膛带着禁锢般的力道,险些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哥……”

“只是有时候觉得累了,让我靠一会,就一会。”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百里鸿煊的眼底爬上了一层痛苦。

百里鸿熠有些僵硬无措,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哥,比起鸿烁,大哥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从来都是无比高大,无比威猛的。

“自幼父王便教导我,要担起整个百里家族,更要背负起周国的兴旺,我一直步步为营,许多事情,皆由不得自己,倒是时常羡慕三弟可以为所欲为。”

百里鸿熠听着百里鸿煊的话有些伤感,慢慢把手掌覆在百里鸿煊背上。

“如果不是背负着百里家长子的名号,如果我可以自由的……”

百里鸿煊却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松开了百里鸿熠,又恢复到了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

“可惜,我始终都是百里家的长子,鸿熠,谢谢你。”

百里鸿熠一愣,也隐隐舒了一口气,笑着想去拍百里鸿煊的肩,然而没够到,只在他胸口那哥俩好的拍了拍,“你是我大哥,说什么谢谢那么客气。”

百里鸿煊看着她,眼眸微微闪烁了下,终是悉数敛去。

“快进屋吧,不然何叔又该着急了。”

两人刚刚进了花厅何叔就拿了巾帕上来,“这么大雨,人都要给淋坏了,有什么事不能敞开来说,非得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的,还是二小姐治得住……”

只是随着晋阳端着热汤上来,何叔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住了口。

晋阳温柔地捧上姜茶,“侯爷、妹妹,饮一碗姜茶,小心着凉。”

百里鸿煊先将手里的那碗递给了鸿熠,后者接过一口气便喝完,一喝完就被何叔赶着回房洗澡换衣服去。

待厅里只剩下鸿煊夫妇二人时,晋阳突然正身向他行礼。

“你这是……”

“恕妾身思虑不周,害侯爷淋了雨。”

“是我淋了雨,你请罪做什么。”

“晋阳为人妻子,却没有照顾好夫君的身体,更是无能,不能替夫君分担忧虑。”

百里鸿煊睥睨向她,眸中不知思虑着什么,良久,方是叹息道,“你不要多虑,现在这样,很好。”

“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把家里打理好,就是最大的功臣,其他的,不必操心。”

晋阳默默点头,眼睑微垂,掩过了一抹湿润水光。

——想知道你成为晋阳的初衷吗?

——因为你对百里鸿煊的执念,你与他渊源颇深,当初嫁进侯府也并非你与百里鸿煊的初识,你们俩个有宿世的缘份。

当天夜里,晋阳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鸩鸟,觅食之际被老鹰盯上,殊死搏命,将死之时幸得一少年用弹弓赶走了老鹰,并将它带回小屋细心照顾疗伤。

待鸩鸟伤愈离去,苦心修炼,终能化身为人与少年相见时。

少年却道:“我救的是那只命悬一线的小鸩鸟,若早知是妖,我定杀之。”

“旧有结草报恩,今日公子既弃我出身,惟请公子收下此物,护公子三世平安。”

“因缘果报,如应斯响,切莫再纠缠了。”

曾温柔的面庞变得绝情冷漠。

鸩鸟伤心,只敢远远守护。

画面一转,少年背着行囊在山间赶路,她便坠在他身后不远。

忽然山崖滑坡,山石坠落,少年疾身躲避却脚下一滑掉落悬崖,她御风将人托起,一面躲避着从崖上不断掉下的落石。

她一心救人,却忘了这人从来不肯与妖为伍,一句不愿逆天,便挣脱翻身跃下无尽深渊。

鸩鸟痛苦的化身原形,悲号着盘旋数周,决然俯冲而下。

不想,竟然真的得了重生一次的机会。

少年和百里鸿煊,结果必然将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