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凄凄,雨疏风至,吹得宫廷廊道上的烛火摇晃不堪。

百里鸿熠茫然惶恐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情景,赤脚踩过冰冷的地砖,疾速往前走着,心底惊疑不定。

这是大周王室,而非边陲营地,她怎会在此处?

“鸿烁……”

“大哥……”

声音回**在空旷的宫内,泛起阵阵回音。

“鸿熠,过来。”一道温柔的女声仿佛从走廊末端传来。

如召唤一般,召着百里鸿熠前往,直等走到了尽头,就看到大殿内贺太后笑容端庄的坐在大殿凤椅上,孤身一人,不见侍女。

“太后。”

“鸿熠,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太后如是和蔼道。

百里鸿熠却被那笑激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太后不喜百里氏,平日里赏她的笑脸无非是碍于人前,人后怎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还有,眼下这样古怪的场景,反而迫得她倒退了一步。

然此时,大殿一侧闪过一道金光,她顺势看过去,那一道符平白无故出现在太后身后的那堵墙壁上。

符咒上半边水汽,半边火焰,相互环绕,周身闪着金色。

渐渐幻化上升,形成阵势,阵型中,一滴血慢慢膨胀,幻化成一张妖脸,那满是血气的妖突然从符咒中向着太后的方向伸出獠牙,鲜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太后的脖颈处,一滩血迹从她脚畔蔓延开去。

百里鸿熠尖叫着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营地,没有太后,也没有妖脸,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然而心底那惊悚骇然的冷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她慌得在营地四处找自己丢失的项链,就是从丢了项链那刻起她一直噩梦不断,或许找到了项链噩梦里的‘东西’就不再缠着自己了。

正午烈阳炙烤着大地,空地上的热气蒸腾而起,炙热滚烫,她却觉得彻骨的森冷。

故在一片荫翳兜头罩住的刹那,百里鸿熠几乎忍不住生出拔刀的杀意。

“怎么了?”百里鸿烁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将她拉起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中暑了?”

百里鸿熠看着他,眼里的杀意溃散,放松之余,之前心急躁郁的感觉又蹿了上来,“没事,链子一定是掉这附近了,我再找一下。”

“别找了。”百里鸿烁看着眼前执拗的人,皱了皱眉,直接把人拉到了屋檐阴影下,摊开手,一串坠子垂在了她面前。

“你找到了?!”百里鸿熠一把抓了过来,看着手心里失而复得的项链坠子不住摩挲,“在哪找到的?!”

“不是我。”百里鸿烁一顿,似隐藏了一丝别扭,“是大哥帮你找回来的。”

“大哥?大哥来了?”百里鸿熠急着想把项链戴上出去找大哥,然而怎么都系不上。

百里鸿烁伸手拉住了她,不由轻叹一声,绕到她身后念叨,“总这么毛毛躁躁的,怪不得总丢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温柔地替她戴上了项链。

“百里鸿烁!”百里鸿熠磨牙切切。

百里鸿烁却望着在那颗黑曜石映衬下愈发莹白的肌肤走了神,下一刻才如同被烫到了手一般缩了回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下次不要再弄丢了。”

“用你说!”

百里鸿熠摸了摸项链上的狼牙,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笑着往自己的房间跑。

果然,大哥已经等在那,正悠然品茗,她房间里粗陋的环境浑然影响不到他,举手投足间,仍是那个镇北侯府里温润如玉的小侯爷。

“大哥!”

百里鸿煊觑着她,似打量她这一身行头。

百里鸿熠猛然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暴露的那叫一个干脆,初见的激动高兴顿时全变成了心虚。

“大哥,我,我是偷偷跟来的,三弟并不知情,但幸好我跟来了,要不然这么多情况,他一个人也不好应付!你说是吧?”

百里鸿煊闻言沉默地瞧着她。

百里鸿熠预感不妙,“大哥,三弟真是挺不容易的,真的,得亏我跟来了,而且在我的监督下,真的长进很多!你们……有事说事,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后,她果断选择躲了出去。

前后态度反差极大,叫人看得直憋着笑,百里鸿烁强自抑制着想要扬起的嘴角,再看大哥那憋闷表情,心下有些幸灾乐祸。

“鸿熠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出现在你跟前了。”

百里鸿煊转而看向他。“那你呢?”

鸿烁当即笑脸一凝,头皮发麻,“那个,大哥怎么突然来了?要来也打个招呼,我还能去接你。”

“你说呢。”百里鸿煊抿了口茶,看着他跟自己装傻。

就大哥那狐狸相还真不好说,栎城这边的事少说已经知道了个八九成,思及此,百里鸿烁心里更没底了,若大哥知道鸿熠被掳、他私放狼族萨满交易……

“栎城四处都是眼线,还怕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传不进我耳朵?下次若是再有闪失,我人在邺城可保不住你。”

百里鸿烁不敢再说,乖乖站在一旁,看百里鸿煊递过来一沓书信,接到了手中,“这是什么?”

待看过后,他脸色陡然一变,甚是惊讶地看向那淡定喝茶之人,“这些书信如此私密,大哥是如何得到?”

“看来贺遥与百诺私相授受的事,你是早已获知。”

“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能算是猜测。”百里鸿烁讪讪说着,可仍是对此好奇不已,他在栎城尚且没能查到,大哥又是如何能……

“我此前就有怀疑,一直派人在暗中搜集证物,如今栎城水患已解,你正好将这些证据呈交朝堂。”

“勾结外敌乃是大罪,若是定论,只怕贺遥难逃一死。”百里鸿烁沉吟片刻,似有犹豫。

百里鸿煊目光一顿,反问道:“怎么,你不愿意贺遥死?”

“倒不是不愿意。”百里鸿烁皱了皱眉,“只是扳倒贺遥,让他削官剥爵便可,定要取其性命吗?”

“你和他易地而处,他会放过你? ”

百里鸿烁不语,心底却清楚那答案是否定的。

百里鸿煊见状,默了片刻后淡声道,“证物既然交给你,一切就听凭你来处置,你已是左骑统领,不必事事过问于我,呈交或是不呈交,什么时候呈交,都由你自己做主。”

“谢谢大哥。”百里鸿烁有些感激大哥的体谅,以及为自己着想的一番苦心。

“栎城水患,虽然已经解决,但你在这里不能再犯错,要记得,百里氏和贺氏,终有一战。除了练兵治水,你在栎城可还有收获?”

问到正事上,百里鸿烁再不含糊,颇有条理道:“栎城地处边境,各国之间互市来往相互制衡,看似平静,实则相当复杂,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破坏这种平静。”

“最可怕的暗涌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百里鸿煊神色凝重道,“听太后的意思,是不打算让你短期之内回邺城,你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得想办法在各方势力内部安插人手。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百里鸿烁颔首附议:“贺遥在栎城根基深厚,势力颇广,需得慢慢渗透。”

“你懂得循序渐进就好,壮大自己的能力,并不单纯是为了打击对手,也是为了自保必须做的事。

“我明白。”百里鸿烁点点头,只是话落,欲言又止。

“可还有什么疑虑?”

百里鸿烁看着大哥,想了想又困惑道:“大哥,我记得你以前教我读屈原的书,有一篇《山鬼》,说那人“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你说世上有没有山鬼?如果没有山鬼,那屈原当年看到的又是什么?”

百里鸿煊一怔,“你是看到了什么?”

“我……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事情有些古怪。栎城有一个玄冥祠,据说被人布下了什么迷云幻形阵法来压制一名狼族萨满,我为救鸿熠去了那里,看到一个祭坛。而那样的情形,我在大哥成婚那日也见过。”

“明夜枫离开时?”

“许是我当时喝多了酒产生了幻觉,奇怪的是祭坛那里的白衣人身形模样与我有几分相似,但却是模糊透明的影子。可是这次在玄冥祠,我中了阵法,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影子又出现了,是他指引我找到了那个狼族萨满。”

这怀疑压在心底许久,他还是第一次同人提起,却猛然想到大哥说的时间点,“大哥怎么知道是明夜枫离开那时,莫非大哥也……”

看到了?!

百里鸿煊拧眉沉默,却似乎不想多言此事。

“大哥可还记得出现在府里的刺客,死在墙角……”

这一切的不寻常,实在非常理可解释。

百里鸿煊沉默良久,方在他的逼视下缓缓开口,“我有时在想,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有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它们也许是朋友,但更可能是敌人。从我大婚那天开始,它们便蠢蠢欲动,或许在密谋什么。”

“密谋?”百里鸿烁喃喃重复,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哥,你说这一切,会不会与太后有关?”镇北侯府的各种异事是在太后赐婚后才开始的,之后种种,都透露出似是不寻常的关联。

而后太后又把他调到栎城,看着虽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但细想下,不就是要把他和大哥分离开,方便解决?

听了他的话,百里鸿煊面色微沉,他的脑海中浮现陵君出现的那日……宫中,侯府,包括他的妻子,与这些都似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谜恐是不简单,就眼下掌握的讯息而言,尚不能解,所以鸿烁,你我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不管来者是谁,必须小心,谁都不可轻信。”

百里鸿烁慎重的点点头。

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士兵来报,“统领,贺大将军来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扇门就被人大力推开了。

几乎是同时,百里鸿煊转入了屏风后,眼眸半阖,遮住了眼底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