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七月三十一号,星期天,大雨滂沱。
时光走进龙堡酒吧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闪烁的彩灯,如雷的音乐,铺天盖地的酒气,恣意欢乐的男女,时光皱着眉头穿行在这片酒池肉林之中,朝着酒吧深处那间最大的卡座走去。
那里是酒吧欢闹的中心,最好的酒,最狂热的酒徒和最美丽的女人都簇拥在那里,一次次爆发出动物般野蛮的欢呼和尖叫。
时光不喜欢这种环境,但也已经习惯了。
她只要挤进那群疯子里,找到攒聚起这一池疯狂的那个人,然后拿钱,走人,就行了。
时光绕过舞池,正沿着相对安静的吧台朝前走,一只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
时光脚步一顿,就见一颗顶着黄毛的脑袋带着一张醉醺醺的笑脸晃悠着出现在她面前。
“小妹妹,一个人啊?哪个学校的,大几的啊?第一次来吧?”黄毛一手搭着时光的肩膀,一手扬了扬那瓶廉价的啤酒,“哥哥请你喝酒啊。”
时光挑眉看着眼前这张最多只有二十岁的轻佻笑脸。
她个头瘦小,又出来得匆忙,素着一张脸,随意地扎着马尾,穿着短袖T恤牛仔裤帆布鞋,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对这种环境的不适,也怨不得这混混把她当成学生了。
“谢谢了,我不喝酒。”
时光拍开黄毛的手,刚往前走了一步,又有两颗染着红毛的脑袋晃了过来。一黄两红三人分了三边,像盘西红柿炒鸡蛋一样把时光堵在了中间。
黄毛像是要挽回面子,气势汹汹地一把拽住时光纤瘦的胳膊,把那瓶已经喝了三分之一的啤酒直怼到时光嘴边:“知道哥是谁吗?哥请你喝酒,你就得喝!”
“我真的不喝酒。还有,”时光冷淡地拂开啤酒瓶子,耐心地看着眼前这张被彩灯照得一会儿红一会儿蓝的蠢脸,“我比你大,该你叫我姐。”
黄毛听得一愣,仨人互相看看,笑成了一团。
“这可真有意思啊!哥今儿还不信收不了你了!”
黄毛说着就要把时光搂过去硬灌,两个红毛已在起哄架秧子了,时光耐心耗尽,拳头一攥,正准备用武力结束这场无聊的纠缠,就听见一个熟悉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半醉半醒,听起来好像没花多少力气,却能轻松穿透酒吧里震天动地的吵闹,清晰地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知道她是谁吗?”
黄毛三兄弟一愣,男人已经走到了近前。
男人刚刚三十出头,高个子,不算瘦削也不算健壮,身上穿着考究的黑西裤白衬衫,手里拎着一瓶半满的洋酒,除了那双目光幽深的眼睛,怎么看都是个养尊处优的斯文商人。
时光攥紧的拳头不动声色地松开了。
男人分明是来替她解围的,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反倒是对着她身边的黄毛略表同情地笑了一下:“她是全雁城最爱找人算账的,没事别招她。”
黄毛隐约觉得这副斯文商人的面孔有点眼熟,但被酒精和冲动糊了脑子,一时想不起什么,又见男人是独自来管闲事,就肆无忌惮地挺胸迎上去:“你谁啊?这是你的妞啊?多少钱买的啊?”
男人既不怵也不恼,没搭他的话,只把手里那瓶洋酒递给时光:“拿一下。”然后指指黄毛手里的啤酒,心平气和地说,“这个给我吧。”
“你想替她喝啊?”黄毛乐不可支,举起啤酒瓶子在男人眼前挑衅地摇了摇,“那一瓶可不行,起码得一箱啊。”
“没试过这个,先来一瓶试试。”
黄毛三兄弟已经被他这句话乐翻了,啤酒一递过去,又见男人握着那啤酒瓶子皱起眉头,直抱怨啤酒太凉,三人就笑得更厉害了。
时光一声都懒得出,眼睁睁看着男人在黄毛三兄弟的嘲笑声里找酒保拿了条白毛巾,像包孩子一样仔细地裹起了那瓶啤酒。
黄毛都快笑岔气了:“喝个酒还这么娘们儿唧唧的——”
黄毛话音没落,就见男人笑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裹了毛巾的啤酒瓶子已经“咣当”一声抡到了他脑袋上。
啤酒瓶子瞬间爆裂,酒液奔涌而出,一下子把那颗黄澄澄的脑袋浇了个透。玻璃瓶子却因为裹在毛巾里,没掉出一块碎片。
力道和位置都捏得刚刚好,连道血丝都没见着。
黄毛三兄弟傻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我操你——”
一句话没骂完,男人已经掏出手机,熟门熟路地按了几下就贴到耳边,用他低沉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四平八稳地说:“喂,警察同志,我报警……我是安德生物制药公司的CEO霍明远,我刚在龙堡酒吧拿一瓶五块钱的啤酒敲了一个杂碎的脑袋——”
“没有没有!快走……”
话没说完,黄毛三兄弟就一溜烟挤进欢闹的人群,眨眼功夫就蹿没影了。
男人挂掉了那通本来就没拨出去的电话,收起手机,走到近旁的垃圾桶边扔掉手里包着碎酒瓶子的毛巾。除了地上为数不多的酒渍之外,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这一点小小的**淹没在周末夜晚的狂欢中,没吸引丝毫注意。
时光皱眉看着黄毛三兄弟逃走的方向:“你怎么知道他们怕报警?”
男人掏出一方质地精良的手绢,边慢条斯理地擦手,边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刚在这儿卖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药片,还顺了几个手机,我看见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警察。”男人轻飘飘地说完,把用完的手绢也丢进垃圾桶,才从时光手里拿回酒,对着瓶口深闷了一口,醉意朦胧地看着她,“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你让我十点半之后来拿尾款的。”
“尾款?”男人在斑斓闪烁的灯光中茫然地看了她几秒,各色彩灯都闪过一遍了,男人好像终于想起点什么,转头看向酒吧中那最大最热闹的卡座。
这个攒聚起疯狂的人来到了她身边,那里就变成了无主之城,热闹成了一盘散沙。
散沙中间的酒瓶子堆里摊放着一个空手提箱,看那尺寸很容易猜出里面原来装的什么。
“来晚了,玩光了。”男人坦然地摊摊手,扬着酒瓶子朝门口指了指,转身就朝属于他的热闹走去,“韩照在外面,让他带你找钱去吧。”
车在神仙渡劫般的电闪雷鸣中行到运河桥头前的路口,红灯亮了。
时光望着疯狂扑向自己的雨滴打在身旁的车窗玻璃上。
“……我是主播晓琳,今天是星期天,也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八一建军节了,在这里送上一首周华健的老歌《真心英雄》,以表达我们对人民解放军的敬意。另外再次提醒还在路上的车主朋友们,雨天路滑,小心驾驶。”
女主播甜美的声音落定,车载广播里响起了九十年代经典的旋律。
韩照跟在一辆老捷达车屁股后面把车停稳,忍不住再次向时光确认:“真的啊?时姐,就我出去抽烟那么会儿工夫,远哥就把个小流氓的脑袋敲了啊?”
“嗯。”
韩照拍着方向盘仰头长叹:“得,老秦又得算我头上了。”
“老秦”说的是总裁助理秦晖。霍明远有两位助理,日常分工明确。韩照年轻活络,他的职责是伺候霍明远玩到尽兴,秦晖老成稳重,他的职责是防止霍明远玩脱了。
“时姐,您可看见了,这回是真不赖我,回头您可得给我证明清白啊!”
时光倚在后排座位上,抬头扫了一眼那张映在中央后视镜里的娃娃脸,又用鼻子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时姐就是时姐,雁城第一账房先生,就是仗义!”
韩照说的“账房先生”就是像她这样靠做账手艺换饭吃的人。
有别于规规矩矩地拿着一把证书在用人单位里按部就班工作的会计,账房先生做的都是一般财务人员做不了也不敢做的账,挣的也都是一般财务人员挣不到也不敢挣的钱,手艺就是这圈子里排位定价的唯一标准。
从今年一月份起,时光就是雁城收费最贵的账房先生了。
二月初,没出年关,霍明远就亲自找上门和她谈成了合作,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里,韩照每次见着她都会见缝插针地捧她一回。
这是韩照常年混场面养成的习惯,还是霍明远的特别嘱咐,她懒得知道。
韩照循例吹捧完,稍一犹豫,隔着糊满挡风玻璃的雨水看看还在亮着的红灯,拧转身子扭头朝后面看过来:“哎,时姐,从您跟远哥合作到现在这都半年了,您那会儿说一直想找的那个人,找着了吗?”
时光眉眼一动,淡淡地摇头:“没有。”
“那我冒昧说句掏心掏肺的话,您别生气啊……”韩照扒在驾驶座椅上,笑容乖巧中透着一丝狡黠,“您跟远哥说您要找人,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所以只能一单一单地接活儿,其实您就是不想给我们远哥当家养账房,随便编的个借口吧?”
“什么意思?”
时光表情平淡,问得也平淡,好像真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您说您是要找人,可您就只知道这人是您的潜在客户,连这人姓什么叫什么,是男是女,多大年岁,哪里人,吃哪碗饭,全都说不上来。哪有您这样找人的啊?再说了,您对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是个潜在客户呢?就算他是个潜在客户,您又不缺客户,您费这么大劲找他,图的什么啊?要我说,压根就没这么一号人吧?”
时光神情淡淡地听完他这一串带着浓重激将味道的发问,才蹙起眉头。
“这是霍明远让你问的?”
“不是不是!我就是那么一想,随口瞎说的!”眼看着时光蹙起的眉头没有半点舒展的迹象,韩照忙对着外面的雨幕立起三根手指头,“雷公电母在上,我韩照要是敢跟时姐扯一句谎,现在就劈死我……您看,我好好的吧!哟,绿灯了,绿灯了……”
绿灯亮了,一辆辆车启动通过,前面那辆老捷达还在原地突噜突噜地打不着火。
雷声滚滚,雨势渐大,韩照急着把刚才聊死的话题揭过去,借着这由头抱怨起来:“嘿,这老捷达,打刚才一直在咱们前头,速度一点没输啊,怎么关键时候说憋死就憋死了呢。”
时光皱眉看向韩照说的捷达。
陌生的车,陌生的牌号。
时光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快十二点了。
“没事,我不着急。”
“我着急啊!今天晚上十二点前不能把钱交到您手里,按您和远哥的协议,他得加付您百分之五的违约款,这回头又得赖我了!”
绿灯只剩几秒,老捷达还没发动起来。
“都要报废的车了,这破天还开出来添堵!”韩照这回是真不耐烦了,抱怨着就往旁边一打方向,从老捷达右边轰然超过去,赶在黄灯闪起的那一秒,以超过八十迈的速度冲过路口,直奔上桥。
“我——”时光刚想跟他说,我要钱也要命,话还没说出来,车又一个急转,毫不减速地擦着一辆出租车超了过去。时光及时支肘撑住前面椅背才将将没磕了脑袋。
“韩照——”
“时姐!”韩照绷紧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刹车坏了!”
时光一愕,抬头看向车外。
一道银亮的闪电劈裂夜空,像巨大的闪光灯把雨中的世界照得骤然一亮。
车在大桥中央,桥上是络绎不绝的车流,桥下是水势汹涌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