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迅打开电视机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孙艾说：“多久都没看过电视了，你还真认真。”

“是，这样的事情，不能只看手机，得把电视机打开。”

人机大战在日本举行，轰动效应不限于东亚，遍及全球。比赛安排在这个时间，是兼顾亚洲和欧美的收视。时间肯定得到了对局者岩本仓的首肯，自然，人工智能程序“大师”对时间是没有要求的。

棋赛尚未开始，直播前播出一些采访和花絮。即便在个人专访里，岩本仓仍是个话很少的人，对于只用肯定和否定的问题，他都只回答“是”和“不是”，需要答出一些内容的，他的回答也极简短，让采访的媒体感到有些失望和索然无味。倒是岩本仓的棋院助理说出了一些大家喜欢的的话：“岩本君对于再次战胜人工智能很有信心，人的智慧中有一部分终究是人工智能不可取代的，他会作为一个人类棋手再次证明这一点。”

对这种说明，岩本仓本人一言不发，既不首肯，也不否认。

作为远隔万里的电视观众，罗迅觉得岩本仓这个人有些奇怪，在万众瞩目当中落落寡合，已经算是登上巅峰了，看上去还显得孤僻。

“不奇怪，”陪他一同看电视孙艾说，“天才总是有些怪异，大怪大才，小怪小才嘛。”

在大阪，藤田对岩本仓的样子完全不感到奇怪。他准备了清酒，打算一边看一边酌饮助兴。在自顾自地呼喊了两声“岩本君必胜”后，他又自顾自的喟叹道：“岩本君本色不改，现在已经是超级大人物，还跟过去一模一样，话不多也不张扬，真是难得。”和他一起收看的棋友纷纷应和，也不知道是不是都像他一样熟悉岩本。

在泰国清迈，足球运动员苏卡容一个人看直播。他本来不关心围棋，几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智力运动，此时却比寻常看热闹的人更热切。他有着属于他个人的原因，是难以向外人启齿的原因。万里之外，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像是跟那个不相识的日本棋手相通相连，这感觉他并不喜欢，又强烈地左右着他。

在全球，亿万观众因为种种原因和动机等待着这场直播，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纯粹关心时事，有的出于对竞技或科技的兴趣，有的想了解媒体的社会效应。还有极少一部分人，带着非常隐秘的具体原因，必须守候这个时刻。

人们都在等待着。

信号终于切入了棋赛现场，那是一个不算大的空间。人工程序“大师”的一方已经准备就绪，是一帧连接电脑主机的巨大屏幕，上面显示着空白棋盘。采用大屏幕自然是为电视直播的画面显示。事实上，使用多大的屏幕甚至不用屏幕，对“大师”来讲都毫无二致。

当然，“大师”一方还有一个人，西服革履，盘坐在一张标准的日式对局枰前，棋赛开始后，他负责将大师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与对面的人类模手岩本仓对奕。

岩本仓尚未出场，离正式开始的时间已经不足两分钟了。

岩本仓能否感觉到全球近乎窒息的空气，他会怎样排解这种集全人类于一身的压力和荣誉，是日本的藤田、中国的罗迅、泰国的苏卡容以及无数人所共同关心的，关心的内容和原因不尽相同。

在最后时间如秒针一般响动在全世界收看者的耳畔时，岩本仓出场了。

岩本仓的出场跟往日没有太多不同，衣着是标准的正装，打了领结，走姿倒比以前洒脱，还冲着摄像镜头挥了挥手。在对局现场，为了保证棋手的思路，除了代表“大师”的对奕者之外，别无他人。

岩本仓坐定，向对面的人微微欠身，犹如对方是一个真正的棋手。猜先之后，岩本仓执黑先行，在右上角的星位落下第一子。

一子落下，棋局展开，全世界的兴奋点有了着落。电视的话外音解说展开。事实上，双方一共没有落下几子，但各国各平台的讲棋者已经滔滔不绝。

罗迅不喜欢直播时镜头切入讲解大厅，讲解员在大棋盘上摆棋分析的画面此时有些无聊。罗迅希望一直看着对局现场的岩本仓。这个时候棋局进程不是重点，那个日本棋手的种种举止才是他最有兴趣的。罗迅不知道，万里之处，在日本、在泰国，都有人跟他是同样的心情。

普通人分析着棋局，更敏感的人观察着人的状态。

片刻之间，无论对于哪种视野，都发生了最出乎意料的事情。

岩本仓在落到第十子时，陷入了长考，这个时候，棋盘上还空空****，在一局有限时的对局中，没有棋手会在此时耗费太多时间。

但岩本仓足足二十分钟没有落子，在全球无数双眼睛焦躁地期待中，他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像是停止了思考，各个电视台的挂牌讲解者已经讲到辞穷，岩本仓不仅没有落子，连一个动作都没有地端坐了近半小时，犹如一具泥塑木雕的玩偶。

究竟发生了什么，面对还无须怎样思考的局面，这个天才在思考着多么深邃的问题。

终于，岩本仓有了动作，人们以为他就要落子。

最不可思议的举动发生了。

岩本仓突然将眼前棋盘掀翻在地上，冲着摄像镜头大喊了一句什么。

罗迅、苏卡容和全世界不谙日语的人听不懂岩本说出了什么，懂日语的藤田和全日本的观众听得分明，岩本吼道：“我是上帝，你们都是魔鬼。”

“天哪！”藤原对着电视不由微抱住头颅，因为他不止听到了他的岩本老师出格的呼喊，还看到他冲向对面的人，扭打起来，并且拿起棋子，试图砸烂身旁的大屏幕。

对于这个突发事件，全世界的各电视台和网络平台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有的迅速中止了转播，有的继续播出这种令人难堪的场景，因为这恰恰是最爆炸的新闻。不管各台如何处理，随着网络的迅速渗透，一个事实无可怀疑地呈现并流传起来：代表着人类最高智慧水准的天才棋手岩本仓突然发疯了。

这一幕震惊了并不相干的中国青年教师罗迅，当晚，他跟妻子孙艾讨论了许久，才沉沉睡去。他们自然不会为此失眠。虽然看到了一个大新闻，此事与他们的生活无关，只是谈资而已。

第二天是周末，罗迅下午到校就行。他尚未抵达，一个电话打来，是系办的小黄：“出大事了。”

“又出大事了？我知道，你是说昨晚那个日本棋手突然发疯吧……”

“钱教授……钱良毅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