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而肥(new)

玄清道:“事实就是如此……这孩子这一世阳寿已尽。擎昌君,即便不是因为你,总也因为别的事,他活不成的。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

江成月怔了怔,沉默了半晌,抬头郑重道:“我并不因为愧疚……或者说我自觉欠了这孩子一命。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这样做。不论他是阳寿尽还是死于非命……我都愿意以魂魄为祭……换他一命!求帝君开恩……”

玄清急道:“擎昌君,你又何必如此?若他真是天命如此,你救了也是白救,何必白白浪费自己的魂力?你现下本身魂魄不全,燃魂又祭魂……”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一片狼藉,蹙眉道,“还要加上这违背誓言的惩处……你还当真想魂飞魄散不成?!”

江成月对着两人的方向郑重拜了拜,道:“在所不惜!”

现场一时寂静无语,许久,秦广王道:“你想好了?”

玄清询问般地看了秦广王一眼,后者只是脸色阴沉地盯着江成月看,似乎在思虑他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江成月直视着他那张无论何时都不怒自威的脸,风轻云淡一笑道:“多谢帝君怜悯成全,帝君大恩……成月怕是无以为报了。”他现下寄居的皇储殿下生舍,皇储殿下自小养尊处优又因体弱多病肤色异于常人的白皙,因而自额头而下蜿蜒的血流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再加上双目噙泪,鬓发散乱的模样,格外叫人不忍。

帝君冷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而对着江成月一挥手,他便叫一团火红的半透明光球席卷了,凝于半空中,赫然瞪大了眼,感受着魂魄一层一层被生生剥落的剧烈疼痛,浑身好似置于地狱业火中灼烧,饶是他做足了准备也禁不住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

“啊啊啊——”

“帝君!”玄清急的“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绝望地看了眼正在惨遭剥魂的江成月,眼含着泪光,茫然无措语无伦次想要劝慰:“帝君,擎昌君他……帝君手下留情啊……”他的声音淹没在江成月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几不可闻。

江成月只觉得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本以为自己这次在劫难逃真要死在冥界之主公正无私的雷霆震怒下,就在他的魂魄几乎要消散殆尽之时,秦广王停下了剥魂的术法。

“噗通”一声,江成月有些震惊地看着李云宸的身体掉了下去,瘫倒在地,而自己依旧飘散在半空中,周身剥魂的那道红光已经消失,仅剩下丝缕的魂魄几近透明,他抬了抬手,甚至能够直透过手掌的纹路看到地上躺着的李云宸平静无波的脸。

江成月剧烈地喘息,好半晌才想起来抬眼去看到底没有将他赶尽杀绝的秦广王。

玄清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江成月颤抖着,嚅嗫了半晌才想起来道谢:“多……多谢帝君。”他现下魂力别说对不起他鬼王的身份了,就是个普通恶鬼也比他强大得多,于是李云宸身上所佩戴的鎏火珏自动发出驱邪的红光,江成月不自觉地飘得离鎏火珏远了些,免得把自己这仅剩的一点儿魂魄也驱散了。

以为要死没有死成,他多少带了些劫后余生的喜悦,撇了撇嘴,江成月又死死咬住下唇,没让自己没出息到哭出来。

秦广王冷着脸道:“这是你要祭魂的……至于惩处……”他扫视了一眼四周,“鉴于你的初衷是要破除恶诅,庇护生人魂魄,而这些人违逆天命在先,所种因所得果自然不会叫你一人承担。你的法力,修为,已叫本王褫夺殆尽,本王现下逐你出冥界,永世不得回!”

江成月和玄清皆是一怔。

那便意味着他只能在人间做个孤魂野鬼,永无再轮回转世的可能了?!而且不能回冥界,对他一介鬼王来说,也再无精进修为卷土重来的可能!曾于冥界风光无两三界闻名的鬼境双绝擎昌君……至此,已经一无所有,唯剩下一丝碎魂而已。

江成月默然许久,流下泪来,再次拜谢道:“多谢帝君。”

秦广王也是沉默了一下,才道:“念在你神识中尚有生人魂魄封禁……”他话未说完,江成月忽然觉得自己被一道强烈的吸力吸进了地上李云宸的身体里,他猛然睁开眼便借着李云宸的眼睛看到了漆黑的夜空,忽而灵台,脖子,四肢,心口处一阵红光闪烁,旋即隐没在身体里,于此同时一阵恍若刀割斧砍的疼痛叫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冷汗潺潺。

他喘息了一会儿才艰难地从地上想要爬起,被秦广王解了禁锢的玄清不忍心,上前扶了他一把。

江成月在他的搀扶下又一次拜倒在秦广王面前,聆听他的裁决。

秦广王道:“本王将你的碎魂锁于此舍,以保你神识中的生魂在体……余下的,你好自为之。”

“是。”江成月恭敬应道。

秦广王看了他许久,缓了缓口气,又道:“有本王的锁魂封印在身……觊觎你魂力不足意欲夺舍的阴祟之物……便近不了你的身。”

江成月终于还是抖了抖,声音中染了几许哽咽,真心实意地拜泣道:“多谢帝君。”

对于一个鬼,回不了冥界最终的结局还是一个魂飞魄散……但是有了李云宸这个生人的舍,他起码一时半会儿性命无虞。

由斩立决判作了秋后问斩……没差,但是还是网开了一面。

秦广王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又缓了几分,道:“本王该将你再次封印……”

江成月抬头看着他,不语。作祟的鬼王,别说他这样还有那么个轰动三界的前科,就他今晚这所作所为,被封印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江成月无从反驳。

秦广王又恢复到了冷声冷面的样子,道:“至于封印于何处……你自己选吧。”

江成月道:“是。”

三人静默无语,稍倾秦广王侧了侧头,对着身后高声道:“如此……仙君以为如何?”

江成月一怔,被这么一提醒,果不其然察觉到了秦广王身后的远处,有那么一丝被压抑了的灵压,并不属于今晚在此处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人。

一个声音道:“玄冥殿当真不愧对‘公允无私’这四个字的。”江成月震惊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来人袖着手,步伐不疾不徐,神色淡然,似一点也未见现场的惨烈狼藉,只是直走到了李云珩身边才驻了脚,低头仔细查看了一下,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师,师父?”江成月惊得直起身,身体受不住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李云珩和李云宸的师父——宗邖国的国师,闻言回望了江成月一眼,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副早就料到了似的的神情。他微微笑道:“殿下可还记得……老朽曾同殿下说过的话?”

江成月怔了怔。

他叹了口气又说:“罢了……”

他道:“小徒命定有此一劫,得遇擎昌君实乃命定之外的变数……现下看来……谁又能道,这变数,非亦是他命定该历的……定数呢?”

每次他一说话江成月就脑死一番,现下他这一番话后,江成月又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只能干瞪着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如此也好……”国师又道:“若是真就此破了他这命格……或许,便是因果缘至,也该当如此了吧。”

“师父……”江成月喃喃唤了一声,见他俯身将李云珩被血染得狼狈不堪的身体从地上抱起,急的猛然站了起来,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又站得太快,脚一软,眼前一黑往前一趴,失去了意识。

……

等到江成月从昏迷中醒过来之时,发现自己重新躺回了凌霄殿自己的寝室之中,熟悉的室内陈设熟悉的瑞金兽焚香香味,他一时有些恍惚,好似先前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你醒了?”一个声音道。

江成月一惊,这才循声望去,看到立于他床头的玄清。他慢慢爬坐起来,感受到自己被帝君锁于李云宸身体中的魂魄虚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消散一般,这才确信了,原来先前那个噩梦般的情形,都是真实发生过了。

江成月撑着头,死命地摇了摇,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哎……”玄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老在这上面栽跟头?修行也有百余年了,‘情’之一字你就这般堪不透吗?”

江成月默然了一阵子,苦笑地摇了摇头道:“堪不透,也不想堪透。天界那些仙君,标榜什么无欲无求……到头来还不是时不时往人间跑?真那般无欲无求,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就觉得,做个有爱有恨的凡人……挺好。”

玄清无奈摇头道:“没谁叫你无欲无求……你就不能别这么冲动?你看看冥界有哪个鬼王混成了你这样的?”缓了缓又道,“帝君已经回冥界了,嘱我守着你一会……”

江成月:“嗯。”

玄清道:“帝君借守护生魂的名义将你一并锁入了凡人的舍中,虽褫了你作为鬼王的修为……但这具生人的舍……却是个凡修……你明白他的意思吧?”

江成月勉力勾动了一下嘴角,反而是答非所问道:“李云珩呢?”

玄清道:“在隔壁,他师父设了阵法,亲自守着呢……”

江成月低了头,沉闷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玄清又道:“你放心……帝君既是受了你的祭魂,那小子必然能躲过这一劫。只是以后……”叹了口气又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江成月又问:“他师父是……”

玄清点了点头道:“他师父是……天界中人。”

江成月问道:“哪宫仙君么?”

玄清摇了摇头道:“帝君未曾言明,以我这修为……”自嘲地嗤笑了声道,“哪里能辨得出来?不过既然他是天界仙君,李云珩你更不必再担心了……受祭魂重生得要七七四十九天,还得要一段时间他才能醒过来。”

江成月沉默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又默然了许久,玄清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准备……走?”

江成月思虑了半晌,才道:“会尽快……”他苦笑了一下道,“我本答应了那孩子要守他一世……没想到现在倒是我自己先失约了。我现下这情形,留下也帮不了他什么,反而是拖累。”

玄清沉默了下,劝慰道:“待你择好了地儿……便告知帝君吧。除了我和帝君,三界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你的所在,你放心。”

江成月苦笑着点点头:“多谢。”

玄清深吸了一口气:“成月……你自己好好修炼,好好保重……若是以一个凡修的修为应当也是能比平常人多活些年岁……”剩下的话,玄清已经说不下去了。怎么去说呢?待到李云宸的这具生舍到了极限,等着回不了冥界又被锁了魂的江成月也就……唯有终点了。

江成月抬头看着他,倒像是满不在意,反而是安慰地笑着应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