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召回宫(new)

马车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日晌午时刻才接近寿陵城。

被一队重甲侍卫守护的马车里,李云珩透过撩起的帘子看着窗外寿陵城外的景色,路边三三两两都是出城和进城的市民,亦不乏有小摊贩就地摆摊售卖些山货或是兽皮之类的商品,茶摊前骑马的走路的坐车的都停下歇歇脚,热热闹闹。

李云珩面容冷峻,神色显得有些寂寥。

他五岁多离了寿陵,十四岁,现下怕是才第一次回来呢。

江成月不知他是否是触景生情地想起当初离了此地的情景,亦或是对回宫后的种种心存忧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李云珩置于膝头微微蜷曲的手握住了。

李云珩的手有些冷,略显惊讶地回头看向他。

江成月微微一笑安慰道:“别担心……皇兄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李云珩怔了怔,微微露出苦笑,反手摊开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的手牢牢攥紧,用略带撒娇的口气甜甜地回复道:“好。”

一入了城便有皇家卫队恭候多时,府衙兵士开道,颇为隆重地将两位皇子迎进了宫。留在寿陵城的那些个皇子们各个都已经在宫门排好队恭迎他们的皇长兄,江成月同李云珩一前一后下了车,免不得一番寒暄接见,客客气气说了会儿话。

江成月离了寿陵三年,三年里他的那些皇弟们除了二皇弟和三皇弟当时已经成人变化不大,其余的都长大了不少,样貌变化明显,宫人们免不得体贴地在他耳边提醒着,以免皇储殿下把自家亲兄弟都对错号。这倒省了江成月这个冒牌货好一通麻烦。

这三年里江成月同他父皇互通的书信中时常提到李云珩,再加上他天赋过人,国师也免不得在皇帝面前把皇五子好一番夸赞,现下李云珩即将成年的年纪,宫中众人待他自然比之小时候恭敬了许多,起码表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皇兄”或者“皇弟”地亲热叫着。

李云珩收起在江成月面前任性傲娇,时而耍耍小脾气的那一面,同与江成月初见时一般,谦逊恭敬而又得体疏远,有礼有节,叫人找不出半分错处。

好一通繁文缛节完了之后,皇储殿下这才遣散了自家那些皇弟们,在内侍监的指引下朝他父皇的寝殿而去,一路上他仔细问了问才知晓:前几日皇帝也不知是这段时间操劳过度还是朝堂上气着了,回了御书房批着折子突然晕了过去,宫中一下子人仰马翻,皇帝罢朝了好几日卧病不起。因怕自己病重皇储却身在寿陵之外见不着最后一面,这才急急将江成月给招了回来,而现下,几日休整过后,皇帝的病颇有起色,太医看过了也没什么大问题,虚惊一场。保险起见,太医还是嘱咐他再静养几日方才能出病。

江成月拍了拍胸脯,不管怎么说,皇帝一挂,更新换代对他这个冒牌皇储来说终究是个大麻烦,虽说避免不了,还是来的越晚越好,现下也是由衷庆幸自己这个便宜爹没事儿。

入了寝宫携了他皇弟恭敬给他老爹磕了几个头,皇帝招自己两个儿子上前。江成月侧坐于病榻之上,握了他老爹伸过来干瘦苍白的手,竟免不得地眼一酸,低声唤了声:“父皇。”

江成月从前还活着的时候同自家老爹……实在是一言难尽,现下虽是个冒牌货捡了便宜爹,但是明宗对自己这个嫡长子……确实是偏爱的。不偏爱也不至于叫李云宸的真身被那么些人妒恨中了那么邪恶的咒术。

李云宸真身的性格他也有过侧面了解,敏感多疑的性子,惊弓之鸟般……其实也怪不得他,毕竟身处一个那么万众瞩目的高位,太多的眼睛盯着,太多的人想要取代……所以同自家皇帝爹之间,虽也有父子亲情却也掺杂了太多其他因素,叫后宫朝堂一堆事一堆人磨得淡薄。

江成月接管了这具身子之后,顾虑就没那么多了,怎么着他也毕竟是个鬼王级别大佬,惧了这么些勾心斗角的凡人实在叫人笑话。于是这三年多便安心地享用了他皇帝爹的远程父爱,不说别的,就皇帝把他送到齐峘山名为养病实则护佑他远离宫廷纷争奸人陷害这份心意,就不是留在寿陵那些个其他皇子们能拥有的。是以……江成月对自己这个便宜爹……还是有几分感情的。现下见他便宜爹那一张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脸,免不得心有戚戚焉。

皇帝道:“回来就好……”

江成月这个皇储殿下现在越当越熟练,词儿越说越顺嘴,当下便双手握着他便宜爹的手,神色悲楚,哽声道:“是儿臣的不孝……未能尽孝侍奉父皇左右。还好是虚惊一场,父皇受苦了。”

皇帝摇了摇头,眼中有一丝水意,沉声道:“既是回了来……便多留些时日……”

江成月道:“是。”

两人又说了两句体己话,皇帝便看着了江成月身后立着的李云珩,召他走近。

江成月急忙让开了病榻前的位置,把李云珩往前拉了下,道:“父皇……这是阿珩……”

李云珩同他见了礼。

皇帝只盯着李云珩的脸,怔了怔才点点头,露出几分愧疚的神色来,好久才道:“像……真像……”皇帝道,“阿珩……你长大了,颇像你母妃。”

李云珩怔了下,似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又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李云珩急忙道:“儿臣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又吩咐了两人几句,他身边的侍奉宫人便以皇帝需要静养,二位皇子路途艰辛需要休息为由,体贴地结束了这次简短的父子会晤。

出了皇帝的寝宫后,两人由宫人指引着,分别去向了不同的宫室。

江成月先前还在寿陵的时候,便一直住着东宫,虽说储君成年亦是要搬出皇宫开衙建府,但先前因为他身体不好,屡屡生病,皇帝便特许他一直住在东宫,后面去了齐峘山,现下回了来自然还是老住处;李云珩却是因为自小在宫外修习,现下又没到成年的年纪,便由皇帝吩咐,将他母妃从前住过的临泉宫收捡了一番,暂时住了进去。

至于其余皇子,未成年的所住的宫室,都在各自的母妃身边,成了年的便已经出了宫各自建了府,尤其是二皇子李云昕,侧妃都封了好几个了。

于是乎回了寿陵一连好些天,被宫廷礼节束缚的两人再不复从前在齐峘山凌霄殿的亲昵,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江成月本没什么,但是先前毕竟养出来的惯性,现下突然不见了李云珩,颇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宫廷繁文缛节,那群急于溜须拍马审时度势的宫人大臣们围着他团团不放,叫他很是厌恶。

转眼过了大半个月,眼见着朔月又要来。本江成月打定了主意,这次正好借着回了寿陵做借口,可以同阿珩断了每月朔月前后七天要一起同睡的规定,却没想到越是临近朔月,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

这些时日自己忙的忘记了阿珩……也不知道他现下怎样了?

想起他当时才进寿陵之时颇为忧虑的神色,江成月免不得心中一痛——这孩子毕竟许久未回寿陵,怕是物是人非的,一时也接受不过来……难道真的就这么弃他不顾么?!!

是月二十九,江成月躺在自己寝宫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理智告诉他,这是个机会,就此毁约与他朔月前后七天同榻而眠的机会……心中翻滚的纠结又让他疑惑不已。

好久之后,他都没有睡着,想了想还觉得……要不,毁约之事,还是……往后推吧?起码等这个月结束,毕竟这个月对李云珩来说特殊些。自己若是就这么扔下他不管,难免让他胡思乱想。

嗯……我只是担忧他,所以破例了这个月而已!

这么说服了自己一番后,江成月再不能待,从**一跃而起,故技重施给自己贴了张隐形符,便撇开都以为他已经就寝了的宫人,出宫朝李云珩住着的临泉宫而去。

绕过了值守的宫人,他进了主殿,便急急摘了自己的隐形符,翻窗而入。李云珩跪坐在大厅,端端正正,正翻阅着什么书籍。他听闻了些许异动,扭头与江成月来了个四目相对。两人皆怔了怔。

江成月笑道:“阿珩……还没睡?”

李云珩正在案几边跪坐得端端正正,执了一卷书卷在看,闻言看向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直接明了道:“没,在等你。”

江成月一滞,心中腾起一阵暖意,小心儿又“噗通噗通”慌乱了节奏……他暗自低咒了自己一声没出息,便装作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笑道:“我若是不来呢?”

李云珩瞥了他一眼,眼中带了点儿不满,面子上还是神色淡然,微微嘟了嘟嘴,赌气道:“等到来为止……”

江成月掩唇一笑,心道你在外人面前装的那幅庄严得体有礼有节呢?但他也不戳穿,低头看他手边案几上摆放的一堆书卷,随意问道:“在看什么?”

李云珩道:“无聊,随意翻翻。”

江成月笑道:“别又是什么‘异闻录’之类的闲书,你现下正是进阶关键,小心我回去找师父告状!”

李云珩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的确,他这个每日把志怪小说甚至话本子卷不离手的皇兄可没资格在这方面教训他。江成月随手拾起一卷,翻了开来,瞄了几眼,忽而发现是一些历朝野史趣谈,也算是能归入“闲书”一类吧,顿时就来了兴致,好似抓了李云珩的小辫子,故意笑着就着所翻到的地方开篇便边看边轻声读了出来:“西乾襄帝贵妃徐氏,晖州阄雌人士,晋帝十五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忙止住了声音,“啪”一声,猛地失态地合上了书卷,脸色苍白起来。

李云珩被这一声惊了惊,又见他神色有异,扭头奇怪地看着他。

江成月惨白着一张脸,半晌才勉强提了提嘴角,将手中合起的书卷小心翼翼放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转换了个话题:“这两天被父皇叫了去,旁观侍奉他议政……还好似抽查一般着我同那些肱股之臣讨论政事,我连他们谁是谁,谁负责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闭着眼睛乱掰了一气……也不知他是不是生气了,恰赶上休沐,这才着我明日不必去。”江成月伸了个懒腰道,“我的天啊!可算是能容我喘口气儿了。”

李云珩:“……”

江成月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在自说自话,因而也没准备他会接腔,说完也就了了,装作困顿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转向他笑道:“好啦不说这些繁琐的事儿了……我们去睡吧?”

语毕,他也不等李云珩有所反应,赶紧逃一般地起了身,转向临泉宫寝宫而去。刚走出不过两三步,忽闻李云珩在他身后低声唤道:“皇兄……”

江成月顿了顿脚步,回头看向他。

李云珩依旧是跪坐得笔直,扭头看向他,满脸凝重认真地说道:“不论皇兄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陪在皇兄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