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几回魂梦与君同
十五年前伐周的战场。
年初,甘棠被向敦旷找回后便一直跟着向敦旷在战场上四处杀敌,因为打过几次漂亮的战役,向二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也传了出去,不少人尊称一句甘将军。但甘棠不喜欢将军这个称号,她宁愿听人家叫她二小姐,哪怕连名带姓叫她一句甘棠也比叫什么将军要顺耳得多。
不管甘棠愿不愿意,她女将军的名号倒是传了出去。远在千里之外的程渊闻得,不自觉将手中的战报抓成一团。
自从程渊和甘棠争吵过一次,甘棠见程渊要么装作没看见绕着走,要么就索性把他当成陌生人冷处理,程渊一直想再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机会还没等到,人倒是先被程澹叫走了——空桑出了事,需要程渊回去帮忙。
程渊一走便是几个月,几个月来他听到甘棠屠了不少世家的消息。写信问过,也写过些别的,但从未得到回复。
直至年末打了一场大胜仗,向氏与程氏的行伍才在庐州一带碰面。程渊人还没见到甘棠,就被程澹告知说甘棠病了。
向敦旷本意是让甘棠好好休养,不便让外人多扰,但耐不住程渊的一再请求,程澹又在旁边帮腔,向敦旷还是允了两人进屋探望。
——*——
程渊与程澹进屋时,对屋内闷热的空气略感不适,向敦旷倒是习惯了,招呼两人解下披风解释道:“阿梨怕冷。”又指了指火盆说,“先暖下身子,莫过了寒气给阿梨。”
三人走进内室,只见甘棠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脸色煞白,嘴唇不自觉颤抖着。
向敦旷忙走上前去,抓住甘棠的手——手掌温热,掌心还隐隐有汗。
向敦旷暗叹口气,轻轻摇了摇甘棠问:“阿梨,还是冷吗?”
不知甘棠醒是没醒,只一个劲儿重复着:“冷。”
程渊问:“要不要再帮她加床被子。”
向敦旷摇摇头:“寒气浸骨,没用的。”说完又解释道:“算时辰该服药了,喝过药会好些。”
话音刚落,绿竹便端着药进屋。
向敦旷在甘棠身边唤她:“阿梨,醒醒,该吃药了。”
等到甘棠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表哥”,绿竹便将甘棠抱起来,让甘棠靠在自己身上,向敦旷坐在前面给甘棠喂药。
甘棠脑子还昏沉沉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等到喝完了一碗药,向敦旷才对甘棠说:“静俭兄和泽鲵来看你。”
甘棠抬起头,看着二人,露出一个笑来,只可惜笑容染了病气,看上去倒是清冷,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甘棠说:“大鱼。”
程渊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向敦旷见甘棠只叫了程渊,却没理程澹,刚要出言提醒,甘棠就说:“困。”
好在程澹与向敦旷交好,连带着弟弟的感情早将甘棠视作一家人,自然是不在乎这些虚礼。于是向敦旷便叫绿竹服侍甘棠继续睡觉,自己带着程氏兄弟二人离开。
出了门,程渊问:“阿梨这是怎么了?”
向敦旷的手握成拳,又放开:“在周氏伤了根基,前些日子劳心劳力气血不平,再加上天一入冬,乱七八糟的症状就都发作起来。”
程澹问:“要紧吗?”
向敦旷说:“医师说若好生调理,倒是不碍事。”
程澹道:“那就好。”又说,“你也别太担心。”
不待向敦旷接话,程渊又问:“我可以常来看看她吗?”
程渊和甘棠的事向敦旷多少也知道些,他看不透表妹打算如何,想了想说:“男女之间毕竟多有不便,泽鲵兄若想探望,还是和我一起的好。”
这么说来便不算拒绝,于是程渊道:“多谢。”
——*——
次日一早,程渊来寻向敦旷一同去探望甘棠。
向敦旷以甘棠一向起得晚为由拒绝。到午后程渊又来,向敦旷正在商讨下一步部署,程渊在营帐外等他们会议结束,才让人禀报他的来意,过了一会儿,向敦旷出来跟他说:“走吧。”
向敦旷和程渊进门时,甘棠正被梦魇所扰——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两只手牢牢抓着身下的床单,手指因太过用力而变得青白,嘴里一会儿念叨着“黑……冷……”,一会儿又说“别……滚……滚开”。
向敦旷见甘棠这样便知她多半是梦到在括苍的事。甘棠从不说她在括苍的小半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向敦旷也只能从她的身体和她梦魇时的呓语探究一二。
向敦旷忙上前摇醒甘棠:“阿梨,阿梨,醒醒,我是表哥,表哥在这里阿梨。”
甘棠眨了眨眼,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表哥?”
“我在这儿,阿梨。”
甘棠迷糊着问:“发生什么了?”
“你方才做噩梦了。”
“唔。”甘棠又在向敦旷身后看见了同样一脸担忧的程渊,说,“大鱼。”
程渊向前一步:“我在。”
甘棠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在做梦。”
然后将手伸向程渊,被向敦旷握住,甘棠不满,又将另一只手伸给程渊。
程渊将甘棠的手握住之后,甘棠说:“表哥骗我。”
向敦旷哄道:“怎么骗你了?”
甘棠不理向敦旷,还是对程渊说:“表哥还说我做噩梦了,明明是好梦。”
甘棠的大拇指在程渊的手背上蹭了蹭,说:“能梦到你,当然是好梦。”
这话一出,向敦旷和程渊都怔住了。
甘棠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将自己的手从向敦旷的手掌中挣出来,放在了程渊的手背上,两只手一用力便带着程渊向前走,离她更近一些。向敦旷在恍惚间反倒被挤去了后面。
甘棠侧身躺在**,将程渊的手抵在自己额前,轻轻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程渊看着甘棠的笑才知道晴光映雪不是骗人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不等他捕捉到那丝异样的情绪,向敦旷已经忙着要拉开甘棠的手,嘴上还说着:“阿梨,这是程三公子,你这样太失礼了。”
程渊想说自己不介意,但看向敦旷的样子,显然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介意,便什么都没有说。
甘棠不满有人要分开她和程渊,发出了一声撒娇式拒绝的鼻音。声音软糯糯的,再加上甘棠此时的样子,简直像一只睡熟的小猫。
程渊想笑,但他忍住了。
程渊说:“让她拉着吧,我陪着她。”
向敦旷不理,还是继续努力:“阿梨,程三公子还有事,你松开手,表哥把手给你好不好?”
大抵是睡熟了,甘棠不再抗拒被向敦旷摆弄,手和程渊分开后就转个身继续睡觉了,丝毫不管被冷落的向敦旷。
——*——
那日之后,甘棠的身体逐渐好转,迷糊时任人摆布,清醒时却分外抗拒程渊的出现。
程渊不知道为什么,向敦旷却清楚,尽管甘棠看上去嬉笑怒骂没有任何问题,但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他自然知道甘棠心里在想什么。
没多久,程氏又被调去另一处支援,甘棠和程渊也没有再见。
直到来年开春,几军又于钦山附近相遇,甘棠和程渊一同破钦山司空府。
自那之后,甘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谁和她说话都恹恹的。之前程渊找她她还会故意呛人两句,现在索性不理了,只当自己听不见。
向敦旷隐约能猜到她如此的原因,但因伐周到了最后的决胜期,他实在无暇顾及甘棠,干脆也就没有干涉。
倒是程渊只知周凌死于甘棠之手,以为周凌的死对甘棠打击颇大,觉得甘棠对周凌用情极深,除了黯然神伤默默守着甘棠,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是年初夏,百家战线决定一鼓作气攻下括苍。
甘棠主动请求配合接应,程渊决定留下和甘棠一起。出发前甘棠安排自己的暗卫配合向敦旷,找准时机,奇袭周昊,务必取其性命。暗卫原道不可,毕竟他们的职责是保证甘棠的安全。但甘棠说这是她的命令,何况她呆在后方,不会有危险。几个暗卫只能服从甘棠的安排。
然而没有料到周昊竟派了一队羽士偷袭大军后方,虽有程渊保护,但天暖衣衫薄,还是有一支羽箭划破了甘棠的左臂。甘棠也因此中毒昏迷、高烧不退。
——*——
甘棠的高热发作了三日,期间程渊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甘棠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候少。偶尔清醒也不是拥有自己意识的清醒,而完完全全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如在她少数清醒的时间里,她总是会对程渊笑,就算嗓子太干发不出声音,程渊也能根据嘴型判断,她说的是“大鱼”。
向敦旷在取了周昊首级后,来不及庆祝便赶回营地看甘棠,看见的却是躺在**昏迷不醒的妹妹。他气急揍了程渊两拳,程渊不还手也不说屈,被赶出去就过会儿再回来,任向敦旷如何都只专心照顾甘棠,久而久之向敦旷便当他是隐形人,默许了他的心意。
这一日,向敦旷来的时候正巧碰上甘棠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他听见甘棠唤:“大鱼。”
程渊分外熟稔地走上前握住甘棠的手:“我在。”
不等向敦旷让程渊把手拿开,甘棠的手已然覆上:“嗯,我知道。”
向敦旷觉得自己要不还是沉默算了。
程渊问:“怎么了?”
甘棠道:“想你抱抱我。”
程渊放低了声音说:“怀谷兄在。”
向敦旷耳力甚聪,自然听得清程渊的话。他装作找东西,四处乱看,就是不看床榻附近的二人,然后他便听见甘棠说:“在就在呗。”
向敦旷觉得自己可能听见了程渊的一声浅笑,然后他看见程渊伸手搂住了甘棠。
向敦旷不知道自己该上前阻止,还是该后退离开。说阻止吧,他不想刺激还在病中的表妹;说离开吧,就这样放任他二人亲昵又实在不合适。于是向敦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等向敦旷做出决定,他又听见程渊说话:“还难受吗?”
“不难受,晚上的药不要吃了。”
“不行。”
见甘棠撅起嘴,程渊又解释说,“不吃药你的病怎么好呢?”
向敦旷发誓他没有听程渊这么娇嗲地说过话,来不及感叹他又听甘棠说:“病好了你就不在了。”
“不会,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我的梦,梦醒了你当然就消失了。”
“不是梦阿梨,不是梦。”
甘棠显然没有听进去,但她也没有计较这些,反而在程渊怀里蹭了蹭,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咪。
甘棠说:“你别走,我喜欢你。”
程渊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阿梨,你方才说什么?”
向敦旷没再听见甘棠的话,想来是清醒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但他听见程渊很认真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也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