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程渊醒来是第二日巳时了。
程澹来浅灵室看程渊,在门口敲了半天不见人回应,一把推开大门找了一圈却发现院中一个人都没有。程澹喊了好久,还是无人回应,无奈闯进内室,却发现程渊和衣躺在**,而甘棠不知所踪。
程澹摇了半天才将程渊摇醒,见程渊睁开眼忙问发生了何事。
程渊迷迷糊糊看见程澹,唤了声“兄长”。
程澹问:“弟妹呢?”
程渊扶着还不清醒的脑袋喃喃道“阿梨”,继而回想起发生了什么,忙道:“阿梨!”
程渊从**爬起,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又去程琭和程珞的房间找了一圈,都没有见到甘棠,说了声“兄长我去寻阿梨”,就向外跑去。
程澹问道:“弟妹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程渊的脚步停住:“这会儿不是已至申时吗?”
程澹指了指天说:“这才刚刚巳时啊。”
程渊又问:“今日是七月初几?”
“初六啊。”程澹问:“泽鲵你怎么了?”
程渊向后退了两步:“初六,已经初六了……”
程澹忙扶住程渊,又问了一遍:“泽鲵,你怎么了?”
程渊没有回答程澹的问题,自言自语道:“梦,一定是梦!”
程渊推开程澹,跑到自己的书案旁查证,然后便看见了玉镯下压着的和离书。
程澹跟着程渊进屋,看见程渊先是拿起那只玉镯,他认出那是母亲的遗物,一共有三只,要他们兄弟三人赠予夫人的。程澹的那只在杨翕手上,程澈的那只与程澈一同葬在墓穴,而程渊的那只在此之前一直戴在甘棠的手上。
程澹又看见程渊颤抖着从玉镯下拿出一张纸,只看了几眼,便像是失了魂魄。
程澹从程渊手上抢过那张纸,迅速地浏览一遍,便知程渊为何会是这副模样了。
程渊喃喃说:“兄长,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程澹不知道说什么能宽慰程渊,只是拍了拍程渊的肩。
好在程渊也不需要什么安慰,他像是对程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她用了法术让我昏睡过去,我没能拦住她。
“我都想好了,既然她不喜欢这人间,我就陪她化魔,陪她去魔界,她就不用担心她的存在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了,我不介意,我不介意这些的。”
程渊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但程澹没有阻拦,他知道这会儿得让程渊自己消化。
“可是她说她看到我就会想起琭儿,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怎么会让她不开心呢。”
程澹想告诉程渊甘棠没有因为他不开心,但他还没有开口程渊就接着说下去了。
“她在骗我,她肯定在骗我,要不为什么要和离,她知道我愿意等她直到她想开的啊。
“她就是怕她会给我带来不幸,当年如此,现在又是。”
“泽鲵……”
“你知道吗兄长,”程渊打断了程澹的话,“她还说什么今后我会遇到更好的女子,笑话,这世间只得一个甘棠,这世间我只要一个甘棠!
“可是她不要我……”
此时的程渊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眼中仅余委屈这一抹颜色。
程澹踟蹰,他从程渊的话中隐约明白甘棠为什么会离开,但他不知道此时应该劝程渊放下,还是沉默着让他自己消化。程澹看着程渊,想起程渊自打和甘棠成亲后越来越多的笑容,甚至还能时不时开几句玩笑,实在不忍看着弟弟再变回以前那个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
何况这么些年,他一直清楚程渊对甘棠的感情。
程澹不禁想,如果相同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会怎么做。于是在这一瞬间,程澹下定了决心:“去找她。”
“兄长说什么?”
“去找她,”程澹说,“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程渊重复了一遍程澹的话,继而用灵力将甘棠留下的和离书化作一滩灰烬,坚定道:“我去把她找回来。”
——*——
甘棠让程渊昏睡的同一刻,绿竹从屋后走出,帮着甘棠一起把程渊抬到了**。
做好一切后,绿竹问:“小姐,您决定了吗?”
甘棠笑:“这么多年你都没改口叫我‘夫人’,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小姐,我没有……”
甘棠说:“我就是开个玩笑。”
“他们总说我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但其实我也是和小姐一起长大的,不论在哪里,您都是我的小姐。”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姐姐。”甘棠顿了顿又说:“你想留在空桑,还是回宜苏,或者你想去别的哪里都可以。好姐姐,你也该想想自己了。”
“十年前我就说过,我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个如意郎君,你和我不一样,你一定会幸福的。”
“小姐问过很多遍了,我不想。”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绿竹摇头:“我跟着小姐。”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甘棠说,“随你吧,如果后悔了随时告诉我。”
“小姐有什么要带的?我帮小姐收拾。”
甘棠看着榻上的程渊,心道最重要的都留在这儿了,别的有什么紧要,于是回答说:“没有,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吧。”
“我已经收拾好了。”
甘棠叹口气,无奈笑道:“那走吧。”
绿竹问:“我们去哪儿?”
甘棠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转过身迈着大步往外走:“漆吾。”
——*——
素衣见到的是绿竹和昏在她怀里的甘棠。
绿竹一到漆吾便发了疯地大喊“素姨”,最后还是甘棠的暗卫找到素衣,又帮着将甘棠安顿下来。
素衣见甘棠昏迷便知发生了什么,她问绿竹:“你可知小姐的真实身份?”
绿竹擦擦眼泪说:“小姐方才告诉我了。”
甘棠和绿竹从向府离开不久,甘棠就觉得眼前发黑再难以支撑,她匆忙召出暗卫,让暗卫护送她们去漆吾,又让暗卫告诉了绿竹她魔族的身份。
素衣叹道:“公主之前瞒着你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素姨,别说这些了,小姐她到底怎么了?”
素衣说:“我得带公主回魔界,你不能去。”
“不行!”绿竹说,“我一起去,我要守着小姐。”
“绿竹,不让你去是因为你是凡人之躯,若是在魔界呆久了,你也会成魔的。”
“……好。”
“绿竹!”素衣劝道。
“素姨,我从小父母双亡,和小姐一起长大,虽然我只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但小姐总是一口一个‘姐姐’的叫我,我知道这么说是僭越了,但是在我的心里,也一直是把小姐当作妹妹的。”绿竹说,“这世间我只有小姐一个亲人,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也罢,”素衣叹了口气说,“你跟我来吧。”
素衣一行来到漆吾阴阳交界的地方,在混沌阴处有一个山洞,素衣解释道:“这里就是魔界的入口。”
见绿竹看向阳面,素衣说:“那边是神界。”
绿竹移回了视线,说:“走吧。”
“你抓紧我,”素衣解释道,“洞口有屏障。”
素衣将甘棠安置在一处偏殿,正是当年翼摇的寝宫。
甘棠平静地躺在**,看上去如同熟睡一般。
绿竹问:“小姐到底怎么了?”
“公主有旧疾,虽然这些年养得不错,但确是伤了根基。”素衣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两位王子出事那天,公主用禁术破阵,乱了体内真气,本就该好好休养,可是公主却硬逼着自己醒来。再加上后来的事情……公主急火攻心,能撑到现在着实不易。”
绿竹听过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和素衣讲了浅灵室的事,最后总结说:“小姐对……程三公子,是真的用情很深。”
素衣听完之后叹:“生逼着自己爱别离,唉!”
“我日日陪在小姐身边,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不知她还一直强撑着身子,我……我怎么这么没用。”
“不怪你绿竹,公主也是怕你担心。”
绿竹一个劲儿的摇头:“素姨,小姐她什么时候能醒?”
“她想醒时就会醒了。”素衣安慰绿竹说,“公主的病不碍事,她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真的吗?”
“真的。”只要那些沉疴不被勾起就好。
“那我去给小姐做饭。”
素衣拉住绿竹:“公主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我先带你去住所收拾,你休息一下,别公主还没醒,你又累病了。”
绿竹略一思索,答道:“好。”
——*——
程渊在括苍租了船,自己驾船去漆吾。
快到漆吾海域时,程渊感受到浪越来越大,船摇晃的太过厉害,他已经无法在船上站稳。但程渊还是用自己全部的灵力控制船只继续想漆吾行进。
越至漆吾海浪越大,程渊看到海面上有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他努力控制方向避开这些漩涡,但是浪太大,避开了这个又会被海浪拍向另一个,就在他将要被一个漩涡卷向海洋深处的时候,一个魔族士兵将他从海水中救出,带去了漆吾。
程渊认得,那是甘棠当初派去保护程琭的暗卫。
程渊问:“是甘棠让你来的吗?”
暗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素衣在漆吾等公子。”
程渊又问:“素姨如何知道我在哪里?”
“可以感知。”见程渊不明白什么意思,暗卫又解释道:“公子腕上的红绳附有殿下的精血。”
程渊看向手腕上的红绳,这是十多年前,甘棠将一切都告诉他那年的七夕,甘棠所赠的礼物。自那之后,程渊从未取下过这红绳,正如甘棠也从未取下过他送的玉镯。
程渊伸手摸了摸腕上的红绳,在心中唤了一声:阿梨。
暗卫将程渊带到素衣处便消失了,此时素衣正在漆吾阴阳交汇,也就是魔界入口这一侧。
素衣朝程渊行了一礼,还未说话,便听程渊问:“阿梨呢?”
素衣答道:“公子若是来看小王子,就在此处看吧。小王子的毒在解,但是很慢,短期内不会有回应。”
程渊扭头看了一眼水面上的程珞,见他睡得安详,还不待再开口,便听素衣接着说:“公子若是想见公主,还是请回吧,公主现在不方便见客。”
程渊闻言急道:“素姨,我不是客,我要见她,现在就要!”
素衣还是道:“公子请回吧。”
程渊问:“是不是她不愿意见我,那您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她,等到她愿意见我为止。”
素衣叹口气:“不是公主不愿意见您,是她现在真的见不了任何人。”
“什么意思?”
“公主病了,还昏睡着。”
“病了?她怎么病了?不行,素姨,您得带我去看看她,我不放心。”
素衣摇头:“公主现在在魔界,您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程渊问完这句话,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自己的手腕说,“这根红绳上有甘棠的精血,我去魔界不会有意外的。”
素衣还是摇头:“不让您去,不是因为您会有危险。”
“那是为什么?素姨,您不能和阿梨一起骗我……”
素衣叹了口气,挥手在程渊面前抹出一面镜子,镜子里正是此时昏睡在**的甘棠。
程渊问:“她怎么了?”
“不让您去是因为您是公主的心病,您去,公主的病只会更重。”
其实不只是这个原因。
如果任由程渊进入魔界见到甘棠,程渊一定不会离开,时间久了程渊自然会成魔。
既然甘棠宁愿选择忍受爱别离都不愿让程渊陪着她,便是不希望程渊入魔,虽然素衣不明白为什么,但素衣会支持甘棠所有的决定。
“怎……怎么可能?”
“大王子去世对公主打击很大,看见您,公主会想起大王子。”
这话半真半假,真在程渊的确会对甘棠的心情有所影响;假在素衣不知道这种影响究竟是不是程琭的原因。
但是真真假假又何妨,素衣选择帮甘棠把她的话圆满。
程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他都信了。
有时候他看着甘棠也会想起程琭、想起曾经的日子,只是他相信时间可以治愈这一切,相信能够将甘棠抓在手里才是最重要。
但如果真的承受不起,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程渊说:“我等。素姨,如果阿梨醒了,请您告诉她,我就在这里等着,就算……没什么,我会等她。”
素衣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程渊又说:“这面镜子可以给我留下吗?”
素衣想了想说:“公主醒来后镜子会自动消失。”
“多谢。”
素衣行礼告退。
程渊说:“素姨,请一定替我照顾好她。”
——*——
程渊还是走了。
被甘棠逼走的。
甘棠醒来是五日后的事情了,醒来没多久就听素衣说了程渊的事。
甘棠问:“您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能把他吓走吗?”
甘棠躺了五日,除汤药外未有进食,这会儿从嘴唇到脸色都是惨白,连方才醒来身体还软着,看上去十分没有精神。
素衣说:“公主决定了吗?”
甘棠勾了勾唇角,说:“陪我去见他吧。”
甘棠走出洞穴的时候,程渊正抬头向上看。
甘棠问:“你在看什么?”
程渊扶住甘棠,说:“刚醒来应该多休息会儿,我去找你就好,何必跑下床……”
甘棠打断程渊的“喋喋不休”,又问了一遍:“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
甘棠笑:“漆吾没有日月,你从哪里看的月亮?要是想赏月,就回人间去。”
程渊问:“魔界有月亮吗?”
甘棠没有回答,而是说:“素姨说珞儿的情况在好转,不出一年,毒就会清干净。”
“我知道。那你呢,你怎么了?”
“心绪不宁,勾起旧疾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是挺难受的,你要是怕我难受的话,就赶紧离开。”
“阿梨……”
“没骗你,不信你试试。”甘棠把手腕伸给程渊,示意他把脉,“从见到你开始,我心疾就又犯了。”
程渊搭上甘棠的脉,知道脉搏正在不正常的跳动,他也看得出甘棠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额头还隐隐有汗珠的痕迹。
程渊说:“你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甘棠感受到程渊颤抖的指尖,笑着说:“你想留下也行,但是素姨说我这心疾若日日发病下去,再伤了心脉的话,可能就熬不到珞儿醒来的那一天了。”
程渊反手握住甘棠的手腕:“你在骗我。”
“魔界的入口就是这个洞穴,你手上的红绳有我的精血,屏障不会伤你。”甘棠依旧笑着,“你不信的话我们可以赌赌看,也许有奇迹也说不定。”
程渊狠狠握着甘棠的手腕,像是要把骨头碾碎一般。
许久后,程渊说:“你赢了阿梨,我走。”
甘棠还是笑着:“带着那根红绳,想见珞儿的时候直接来,漆吾的海浪奈何不了你。”
等到看不见程渊的身影,素衣才蹙着眉头走到甘棠身边说:“你身子哪儿有那么糟糕,也亏得程三公子能信。”
甘棠敛了嘴角的笑:“他不敢。”
他当然不敢。
换作是她也不敢。
他们怎么舍得拿彼此的命赌?